(四川大學 610000)
顏色是人們對客觀世界的感知。目前國內(nèi)對顏色詞進行系統(tǒng)研究,并有顯著成果的有張清常(1991)、李紅印(2007)。國外對顏色詞的研究較為成熟的是Berlin和Key,對100多種語言進行調(diào)查,并總結出任何語言的基本顏色詞都不出11個詞的范圍。通過檢索,我們發(fā)現(xiàn)學界對顏色詞進行對比研究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紅、白、黑、藍、綠、黃”等基本顏色詞,而對上古存留的特殊顏色詞研究較少,對顏色詞“蒼”的研究存在一定的盲點,至今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顏色詞”蒼”極為特殊,為藍綠黑共稱,顏色義豐富。發(fā)展到現(xiàn)代,受到顏色認知、文化和語言習慣等影響,被顏色精確值高的詞語所取代,“蒼”因其多義性而逐漸被淘汰,如今人們通常以一種規(guī)約化的隱喻來使用。在英譯或教學實踐過程,“蒼”的多義性常常給譯者或?qū)W習者帶來困難,英語中似乎沒有一個詞語能直接對譯。筆者嘗試在這篇文章中對“蒼”的各項意義進行細致的分析、區(qū)別,盡量減少母語的負遷移。
“蒼”是漢語中很常用的一個黏著語素,不能獨立成詞,現(xiàn)代漢語常搭配為蒼涼、蒼黃、蒼蒼等,給人以一種灰白、無生機的感覺,但在古時,“蒼”常常是用來指青黑色(《說文》:“蒼,草色也?!保墓胖两瘢念伾x是如何從青黑色轉(zhuǎn)移為灰白色的。筆者在這部分嘗試以語料為背景,對“蒼”的義項系統(tǒng)分析。通過查閱比較,《漢語大字典》將“蒼”的詞義概括得最為全面,把“蒼”分為五個義項:
[蒼]
①草色,引申為青黑色?!墩f文艸部》:“蒼,艸色也?!倍斡癫米ⅲ骸耙鞛榉睬嗪谏?。”《廣雅釋器》:“蒼,青也?!薄对姟ね躏L·黍離》:“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毛傳:“據(jù)遠視之蒼蒼然,則稱蒼天?!碧贫鸥Α犊善邸罚骸疤焐细‰?yún)似白衣,斯須變幻如蒼狗。”毛澤東《菩薩蠻大柏地》:“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借指天。《越絕書·越絕請糴內(nèi)傳》:“昔者上蒼以越賜吳,吳不受也?!庇纸柚赴傩铡L破と招荨秳棌姳罚骸耙岩酉壬?,祿不厚矣,彼蒼不誠。”
②灰白色,多指頭發(fā)斑白。唐杜甫《贈衛(wèi)八處土》:“少壯能幾時,鬢鬈各已蒼?!彼涡翖壖病肚迤綐贰お毸薏┥酵跏匣ā罚骸捌缴苯希瑲w來華愛蒼顏?!?/p>
③淺青色?!端貑?陰陽應象大論》:“在色為蒼,在音為角?!蓖醣ⅲ骸吧n,謂薄青色?!?/p>
④通“倉”。倉猝?!夺釢h書·馮衍傳下》:“居蒼卒之間,據(jù)位食祿二十餘年。”唐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五:“仰望不可及,蒼然五情熱?!蓖蹒ⅲ骸吧n然,恩遽貌?!?/p>
⑤姓?!锻ㄖ臼献迓运摹罚骸吧n氏,《風俗通》云:八凱蒼舒之後漢有江夏太守蒼英,子孫遂為江夏人。”
從辭書所立義項來看,我們可知“蒼”在產(chǎn)生之初就具有顏色義,是典型的顏色詞。既可以充當定語描寫其他名物,也可以和其他名詞結合表更細致的顏色,如“蒼青、蒼翠、蒼黑、蒼蒼”從義項順序來看,“蒼”的顏色義是“草色——青黑色——灰白色——淺青色”演變過程。就漢語來看,顏色詞兼表草色青黑色灰白色,并且黑白兩色在色譜中屬于極端色。其中的演變過程似乎很難理解。馮文麗,孔秀祥在《漢語的基本顏色詞:青與蒼》中認為“蒼”所表示的顏色是依賴于產(chǎn)生這種顏色的客體的,在實際的語言使用過程中,“蒼”的意義是處于不斷變化和發(fā)展的。但是很明顯,“蒼”的顏色義并不是同時產(chǎn)生并且使用的,而是受到一定的條件而觸發(fā)演變的。
據(jù)吳建設(2012)統(tǒng)計,“蒼”在春秋時期作為顏色詞出現(xiàn),見于《詩經(jīng)》《周禮》,并在《逸周書·小開武》中以“蒼位木”列為“五行”之一,被列為基本顏色詞。秦漢時期,“蒼”有相對減少的趨勢,至劉熙《釋名·釋采帛》,不再把“蒼”作為基本顏色詞?;绢伾~一大特點就是顏色具有代表性,基本顏色詞的所指范圍不能包括在別的詞里。因此,從“蒼”的地位變化,可以推測在西漢,“蒼”的顏色義就逐漸模糊、多義使用了。
“蒼”的幾種顏色義并非同時或憑空產(chǎn)生,而是有一定的路徑演變而來。筆者認為“蒼”的顏色義演變是輻射演變,即其中的“青黑色”和“灰白色”均是從本義“草色”演變而來,二者的語義互不影響。馮文麗,孔秀祥在《漢語的基本顏色詞:青與蒼》中認為“蒼”所表示的顏色是依賴于產(chǎn)生這種顏色的客體的。筆者試圖從“蒼”的搭配對象入手,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分析其顏色義演變。在CCL語料庫檢索之后,將“蒼”的搭配對象分類列表,如下:
表1 與“蒼”搭配的名物
其中,“蒼”在產(chǎn)生之初主要是和“天、竹”搭配(參見《詩經(jīng)》《周易》),春秋戰(zhàn)國時期,搭配域逐漸擴大,出現(xiàn)了和“龍、璧、玉”搭配的用例,東漢時期,開始和“鶴、鷹、鵝、龜”動物域的成員搭配(參見《東漢·全漢文》《東漢·太平經(jīng)》)。在六朝時期,大量的“蒼茫、月蒼蒼、蒼波、蒼江、蒼涼”涌現(xiàn)。由此,筆者確定“蒼”的“灰白”義是東漢至六朝時期由“青色”義引申出來的。
筆者認為“蒼”的“青黑義”和“灰白義”都屬于“蒼”的基本義,“蒼涼、蒼茫、蒼老、蒼勁”等詞語使用的是“蒼”的轉(zhuǎn)義:“宏大、有干勁、無生機”都是在隱喻或者轉(zhuǎn)喻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顏色本身是沒有任何情緒的色彩,但是我們使用“蒼茫、蒼老、蒼勁”的一些詞語的時候,總是和一些積極或消極的心理含義聯(lián)系在一起,筆者認為這是由于人們的隱喻性的思考方式。認知語言學提出,隱喻是由原域到目標域之間的投射產(chǎn)生的,以一個范疇的認知域去構建或解釋一個范疇。顏色隱喻亦是如此,用顏色的基本范疇去表達和解釋其他認知域的范疇。
(1)這荒涼的偏僻地方,做為一生奉獻于禮教的彭秀才安息之地,實在過于蒼涼。(《亞細亞的孤兒》吳濁流)
(2)愣坐在那里,不說話也不動彈,呆呆望著立地玻璃門外蔚藍色的天空、寶石藍般色彩的大海和飛翔著的海鷗,心里有一種蒼涼、孤獨和沉郁的壓抑感情。(《戰(zhàn)爭和人》王火)
(3)他撫摸著蔚藍的海圖上那一片蒼茫,蒼茫中一顆顆小小的島嶼。(《你在高原》張煒)
例(1)中的“蒼”和語素“涼”組合成詞表示心理狀態(tài)時,實際上就是從顏色域映射到空間域的一個過程,有“虛無”的意味。首先“蒼”的基本義“灰白色”在色彩認知中就會給人以一種“無生機”的感覺,當落到例(1)的語境當中,根據(jù)二者的語義選擇限制,人們首先判斷出了語義沖突,在隱喻理解的過程中,源域“蒼”的意義特征被大規(guī)模地、系統(tǒng)地轉(zhuǎn)移到空間域當中,形容偏僻沒有人煙的地方。當然,它可以再次映射到心理域,形容內(nèi)心的寒涼,如例(2)。
在例(3)中,“蒼”也不表示顏色義,而是指遼闊遙遠而望不到邊?!吧n”(灰白色)在色譜上的模糊程度映射到空間域當中,指一種模糊界限,給人一種不知道邊際在那兒的感覺。
(4)他在大廳的一根鑲嵌著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個蒼老、丑陋的男人被一個骯臟的女人支撐著。(《酒國》莫言)
(5)它很像生長在懸崖石壁的樹,畸形般的短小,卻頑強又蒼勁。(《樓頂上的歌手》馮驥才)
“蒼”的顏色義是朝兩個方向發(fā)展的,顏色漸濃即為青黑色,顏色減淡即為灰白色。在映射過程中,和色彩漸變方向保持一致。例(4)中,從“灰白色”的顏色域到“人”域之間的映射,顯示出男人老態(tài)的程度,給人虛弱無力的感覺。而例(5)中,同樣是呈現(xiàn)老態(tài)的程度,但是是從“青黑色”的顏色域到“植物”域之間的映射,反而給人一種有力頑強的感覺。
“蒼”是附會四時而產(chǎn)生的義項,《爾雅·釋天》:“春為蒼天,夏為昊天?!惫弊ⅲ骸叭f物蒼蒼然生?!薄吨芤輹ぞ砣ば¢_武解》:“五行:一黑位水,二赤位火,三蒼位木,四白位金,五黃位土?!薄抖Y記·月令》:“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孔穎達疏:“盛德在木者,天以覆蓋生民為德,四時各有盛時,春則為生,天之生育盛德,在於木位?!贝禾烊f物轉(zhuǎn)青,筆者認為這是基于一定的相關性而建立的聯(lián)系,通過轉(zhuǎn)喻的機制而形成的用法,但不太確定是否有無映射,仍列于此。
Vercshueern認為,使用語言的過程就是選擇語言動態(tài)順應語境的過程。在認知、社會和文化各個層面上,任何語言的使用都是在一定程度的順應意識下語言動態(tài)順應的結果?!吧n”是一個極具文化特性的詞語,即使是沿襲侯國金1將顏色詞分為原意用法和寓意用法的思路,作為一個非母語者也很難直接將“蒼天、蒼龍、蒼龜、蒼狗”譯準確,更何況是隱喻用法下產(chǎn)生的“蒼茫、蒼涼”,語用義更加模糊。直譯法很難保留顏色詞“蒼”作用于其他域時產(chǎn)生的語用義特征,不可取。
由于漢語顏色詞“蒼”在英語顏色詞位的空缺,加之“蒼”的顏色隱喻在英語中出現(xiàn)認知方式上的空缺,即漢語中的顏色隱喻在英語中找不到,筆者認為譯者應該盡可能保留原文中的源域向目標域的映射,采取異化原則。靈活運用意譯法等,適當使用直譯法,最大限度保留其所在構式的語用義特點。
(6)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李白《哭晁卿衡》)
譯:The moon has sunk in the sea to return no more/The land’s overspread with gloomy clouds for miles and miles.(許淵沖版本)
(7)蒼顏華發(fā),故山歸計何時決?。ㄌK軾《醉落魄·蘇州閶門留別》
譯:A pale face with hair grey,when can i go home without care?
在例(6)當中,“蒼梧”本應該譯作“Deep green mountain”,但譯者采用異化策略,運用意譯法,以“gloomy”概括了后半句的“愁”,不譯蒼梧,盡量保持原詩的色彩,達到“得意忘形”的翻譯效果。
(8)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李白 《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譯:Looking back,I see the path wind,Across the woods sogreen and grey.(許淵沖版本)
(9)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李白《遠別離》)
譯:They gazed from after and shed tears,Now only the deep green mountain appears.(許淵沖版本)
當英漢兩種語言中顏色的聯(lián)想意義存在相似的共性時,采用直譯的方法既可保持原文內(nèi)容、又可以保持原文形式。如例(8)和例(9)采用的是直譯法,分別將“蒼”譯作了“grey”和“deep green”。
顏色詞“蒼”的語用義形成是必然性和或然性的碰撞與融合,是中國文化下的文化概念現(xiàn)象和語言個性現(xiàn)象。鑒于此,顏色詞“蒼”的英譯過程要在其作用的文化背景之下,最大程度地體現(xiàn)顏色詞所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靈活運用意譯法,適當使用直譯法。
注釋:
1.侯國金.真紅還是假紅:“red/紅”的原意和隨意用法及其互譯[J].語用學研究,2017 (7) :115-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