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南方方言不但調(diào)不同,連腔都不一樣。比如吃飯的吃,北方人說話,怎么聽也是“吃”,也就是調(diào)門有高有低,聲調(diào)有長有短。南方人呢?說什么的都有。七、恰、夾、塞、噎、攜,反正不是“吃”。腔相同,事情就好辦一些。所以北方人和北方人說話,或北方方言區(qū)內(nèi)人說話,雖說也會有不清楚的時候,但好歹大致能聽懂。因為哪怕是東北話和云南話,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語音不同(粵方言與北方方言語音上的差別則多達百分之七十)。當(dāng)然,聽不明白的時候也有,但那多半是弄不清那些“專用名詞”的意思。比如一個天津人告訴你,某某人“干活崴泥,說話離奚,背后念三音”,你也會一頭的霧水。因為你實在想不到“崴泥”就是不出力,“離奚”就是不著普,“念三音”這幾個字你還是聽得懂。對方再一解釋,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聽南方人講話,麻煩就大了。首先是用詞五花八門。比如第三人稱,北方方言區(qū)都叫“他”。南方呢,有叫“伊”的(吳語、閩語),有叫“渠”的(贛語、粵語、客家話),還有叫“?!薄捌洹钡模▍钦Z)。你,至少也有“儂”(吳語)和“汝”(閩語)兩種。又比如祖母,北方基本上一律叫“奶奶”。南方呢?有叫“娘娘”(溫州)的,有叫“婆婆”(南昌)的,有叫“阿媽”(廈門)的,有叫“阿嬤”(廣州)的,有叫“依嬤”(福州)的,有叫“細爹”(岳陽)的,甚至還有叫“娭毑”(長沙)的,你弄得清?最可笑的,是廣州人管父親叫“老豆”。老爸如果是老豆,那咱么是什么?豆芽菜呀?寫成“老竇”也不對。老爸是大窟窿,咱們是小窟窿?
就算是用同一個詞,也未必聽得懂。“有”是“烏”,“無”是“饃”,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再說也不是所有的南方人都把“沒有”叫“饃”,也有叫“貓”的。他們也常常分不清l和n這兩個聲母,an和ang這兩個韻母。結(jié)果,在他們嘴里,男人變成了“狼子”,女子變成了“驢子”。閩南人更好玩,干脆把人統(tǒng)統(tǒng)叫作“狼”,整個一“與狼共舞”。一個閩侯人在朗讀《愚公移山》時,因為實在改不過腔來,便把那段名言“我死了還有子,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念成了“我死了還有煮,煮死了還有酸,煮煮酸酸是沒有窮盡的”。這還是說“普通話”。要是說家鄉(xiāng)話,那就更麻煩了。湖南人把“捆扎”叫“tiá”,把“勞累”叫“niá”,連個同音字都找不到,你聽得懂?
南方人說話還顛三倒四。比如“死人咸”,就看不懂。死人只會臭,怎么會咸呢?腌魚呀?原來,這是閩南話,意思是“咸得要命”“咸死人了”。因為閩南人喜歡把話倒過來講,就弄得我們不知所云。其實北方也有類似的說法,比如“死咸死咸”,只不過當(dāng)中并不夾一個人字,就好懂些。
所以,聽南方話就跟聽外語似的,恨不得找個翻譯來才好。
(摘自《大話方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