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學須有本原——雕塑史論教學之思

內(nèi)容摘要：長期以來，美術學院中的雕塑史論課程建設都較受忽視，構建較為完善的適應當代需求的雕塑史論教學體系已勢在必行。中國雕塑在借鑒西方之路上，先后經(jīng)歷“重造型”“重材料”的階段，如今對“觀念”的重視使得雕塑史論教研的重要性日益凸顯。新藝術史語境下，如何真正介入“雕塑問題”“中國問題”也是中國雕塑史論研究面臨的新挑戰(zhàn)。只有堅實雕塑史論教研的“本原”，中國雕塑學科才能真正走向成熟。

關鍵詞：雕塑史論、雕塑教學、中國雕塑史、材料與觀念

當代語境下，雕塑藝術教育僅著眼于實踐技藝傳授，已遠不能滿足時代與社會需求，美術學院除了作為經(jīng)典傳承的“堡壘”，還需肩負學術引領的任務，從這兩個方面來講，美術學院都急需構建系統(tǒng)的雕塑專業(yè)史論課程體系，作為實踐類教學的支撐和引導。

至少自上世紀中期以來，各美術學院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都沒有設置專門的雕塑史論課程，學生的理論學習主要來自全校公共課教學，缺乏對雕塑專業(yè)自身的針對性、系統(tǒng)性與深入性。時至今日，許多美術院校的雕塑專業(yè)史論教學仍處于這種狀態(tài)。因此，雕塑專業(yè)理論的教學研究與教學改革勢在必行，而且應是保證當代雕塑藝術教學質(zhì)量的“重中之重”。

一、漸化西風——由“造型”“材料”而至“觀念”的借鑒之路

20世紀初期，“西學東漸”之風為中國現(xiàn)代雕塑的肇始提供了可能性。在蔡元培等對“美育”的倡導下，通過留學生的派出，并依靠留學歸國人員陸續(xù)建立現(xiàn)代美術教育機構的方式，中國現(xiàn)代雕塑教育逐步發(fā)展起來。

1928年，在杭州孤山成立的國立藝術院最早實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雕塑的大學教育，學制五年，主要借用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的教學體系，主張以效仿西方為主體，也強調(diào)對民族傳統(tǒng)雕塑研究的必要性，但可以看到其教學重點在于“造型”訓練，早期雕塑專業(yè)課程即為素描、泥塑、石雕。因此，中國現(xiàn)代雕塑教育基本最初就是對“注重肖像和人體的塑造基礎”為特點的法式體系的“移植”，而新中國成立后蘇聯(lián)雕塑體系進入，嚴格而規(guī)范的“面向應用的造型訓練模式”在新成立的各美術學院中得以迅速普及與強化。[1]

無論“法式”還是“蘇式”，前期中國雕塑教育主要還是對西方雕塑“造型”方法與樣式的借鑒，而自20世紀80年代之后，這一情況便逐漸起了變化。1981年，中國派出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雕塑專業(yè)留學生，廣州美術學院的梁明誠先生即是其中一員，據(jù)梁先生回顧，他赴意大利卡拉拉美術學院的研修時關注到國外藝術家對“材料”的態(tài)度與認知，回國后在廣州美術學院雕塑系搞起了鑄銅車間、石雕車間，并在多地巡回推廣材料雕塑。[2]可以說，上世紀80年代起中國雕塑進入以材料探索為重的階段，代表性的事件可歸結(jié)為兩次全國性的雕塑教學會議。

1998年4月，“面向二十一世紀雕塑教學與創(chuàng)作研討會”明確了中國雕塑教育開始以材料教學為載體、以抽象為主要特征的現(xiàn)代主義雕塑教學的探索。2005年12月，“2005全國高等美術院校雕塑材料教學研討會”召開，隋建國先生總結(jié)了會議基本共識——寫實泥塑課程和抽象材料課程是現(xiàn)代雕塑語言中不可缺少的兩大類基礎課[3]。這次會議之后，現(xiàn)代材料教學作為制度在學院中確立，以材料為媒介展開的現(xiàn)代雕塑教研探索，是21世紀中國雕塑教育邁出的重要一步。

時至今日，學院范疇內(nèi)對雕塑材料的探索已趨深化。從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基本經(jīng)歷了硬質(zhì)材料的轉(zhuǎn)化（金屬鑄造等課程）——材料形式美感的關注（直接金屬等課程）——材料語言的觀念化呈現(xiàn)（綜合材料等課程）等過程，終至材料邊界徹底開放，引發(fā)出“物質(zhì)觀念化”與“觀念物質(zhì)化”的探索。至此，繼“造型”“材料”之后，“觀念”似乎成為當下中國雕塑的又一核心問題，而對雕塑“觀念”的觀照，使得雕塑“歷史與理論”的重要性日益凸顯。

綜上所述，中國雕塑學科在“漸化西風”的過程中依次經(jīng)歷了以“造型”“材料”“觀念”為核心的三個階段，在全球化的當代語境下，無論是對“自我”的構建還是與“他者”的對話，雕塑歷史的“語言系統(tǒng)”與雕塑理論的“觀念系統(tǒng)”都成為必不可少的“裝備”，雕塑史論教學研究作為時代需求，已難回避。

二、木本水源——在雕塑史論研究中尋求“東方眼光”

中國現(xiàn)代雕塑學科是二十世紀初的舶來品，但也無法否認，在此之前中國就有著幾千年基于“雕”和“塑”的三維造型藝術的歷史。在“舶來”之后，我們?nèi)绾卧倜鎸ψ约旱摹澳颈舅础?？這需要在雕塑史論的研究中需求答案。

“舶來”之初，前賢對于中國雕塑的立場問題有過積極思考，國立藝術院的總體理念“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diào)和中西藝術，創(chuàng)造時代藝術”，就十分清晰地道出了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使命，也是當時求創(chuàng)新、求變革的時代精神在藝術學科中的反映。其中，“整理中國藝術”是西方現(xiàn)代美術教育引入中國后引起的重要學術自覺。

1940年王子云帶領下的西北文物藝術考察團對中國傳統(tǒng)雕塑進行了一次較為系統(tǒng)的“整理”，以此為發(fā)端，基于西方美術史范式下的中國雕塑史論研究也拉開序幕。成書于上世紀80年代的王子云先生所著《中國雕塑藝術史》[4]，就是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面對浩如煙海的中國古代雕塑遺存，面對寥若晨星的中國古代雕塑史料，編纂這樣一部雕塑通史的難度是超乎想象的。亦或因此，首部雕塑通史的著力點應在于覆蓋全面，而對雕塑本體問題的觀照尚有未盡之意[5]。李松先生在評述20世紀關于中國古代雕塑史的研究時，就曾指出“今后需要深入對于雕塑本體的研究，如中國雕塑藝術的審美特點、審美范疇、評論規(guī)范以及材料、技法理論的研究等等?！彼J為，基于上世紀后半葉的考古發(fā)現(xiàn)，我們“比之以往任何時期，已經(jīng)更有條件探討中國雕塑發(fā)展的脈絡，包括雕塑意識的產(chǎn)生、發(fā)展，中國雕塑藝術的民族特點、成就、承襲等問題”。[6]因此，雕塑歷史研究與當下批評如何能真正將注意力轉(zhuǎn)向雕塑的“中國問題”，如何能突破歐洲前現(xiàn)代雕塑觀念與標準的影響而真正具備“東方眼光”，這是中國雕塑史論研究面對的巨大挑戰(zhàn)。

近年來，這些問題開始引起了雕塑家們的關注，他們從雕塑創(chuàng)作實踐經(jīng)驗以及對古代雕塑的觀察與感悟出發(fā)，本能地認識到了某些中國雕塑區(qū)別于西方的重要內(nèi)涵特質(zhì)。例如，張偉先生在文章中提出了“器型”、“器物雕塑”的概念，主張以此來替代西方以人像為重的“雕塑”概念，因為當前雕塑語言對于傳統(tǒng)器物的解釋無效性，所以他認為“只有更新雕塑的意義庫和語言庫，提出能夠囊括中國傳統(tǒng)雕塑的新概念，進而通過對‘器物雕塑的深入研究，才能揭示中國傳統(tǒng)雕塑的造型審美標準問題。”[7]

雕塑家對這一問題的反思，一方面是由于他們對造型、材料等問題的敏感性，能夠從制作角度還原對雕塑的理解；另一方面，或許他們的思考與西方現(xiàn)當代雕塑觀念的嬗變有著某種有意或無意的呼應。以“器物”概念為例，至少從極簡主義雕塑起，西方雕塑研究與創(chuàng)作中就明確提出了“物”的回歸（the object turn），而西方雕塑的現(xiàn)代主義轉(zhuǎn)向，也是對人像傳統(tǒng)這種“自然主義再現(xiàn)論的陳詞濫調(diào)”的逐漸背離，是“物體成為真正主題”的過程。[8]因此，對“東方眼光”的尋找并非是與西方的二元對立，而是仍可繼續(xù)借助“他山之石”——西方藝術史方法論與雕塑理論，探求中國雕塑傳統(tǒng)內(nèi)涵與邏輯的本質(zhì)。

三、為學須有本原——廣州美術學院雕塑史論教研建設

多年來，國內(nèi)美術界似乎一直存在著“雕塑界不談理論，理論界不談雕塑”的局面，這種說法或過于絕對了，但與繪畫、書法等相比，“雕塑”與“理論”兩個領域的疏離確也是事實。究其原因，主要還是長期以來針對雕塑專業(yè)的理論教研的缺失。

2006年始，廣州美術學院雕塑專業(yè)逐步開設雕塑史論課程作為本系學生的必修課，并率先引進、培養(yǎng)雕塑史論專門教師，開設《西方傳統(tǒng)雕塑史》《西方現(xiàn)當代雕塑思潮》《中國雕塑史》等課程，是雕塑教學改革中的一次大膽嘗試。2017年，廣美雕塑系正式成立雕塑史論教研室，進一步從教學組織架構上強化史論教研的重要性，此改革舉措可謂開風氣之先。2018年，雕塑系升級為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之后，繼續(xù)挖掘現(xiàn)有理論師資潛力，引進實踐與理論能力兼?zhèn)涞那嗄杲處?，組建雕塑史論教研團隊，將史論教研拓展為四個主要方向：

1.中西方雕塑史論教學與研究：西方雕塑史板塊完善并細化現(xiàn)有教學結(jié)構與研究領域，譯介國外雕塑史論研究的優(yōu)秀成果，彌補教學參考資料的嚴重短缺；中國雕塑史板塊反思中國雕塑史的學術語境、梳理審美趣味的時代變遷、探尋中國雕塑智力的發(fā)展脈絡。

2.嶺南雕塑藝術研究：一方面研究嶺南雕塑傳統(tǒng)的地域特色、傳承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可能；另一方面研究嶺南現(xiàn)當代雕塑的發(fā)展歷史，特別重視以廣州美術學院為代表的系列雕塑名家的基礎研究，挖掘嶺南在中國近現(xiàn)代雕塑藝術發(fā)展進程中的地緣特色與積極作用。

3.雕塑材料理論教學與研究：材料教學自身的邏輯性與實踐性較強，需要從技術和觀念兩個不同的層面展開研究，促使目前的材料教學條理更清晰，定位更明確，在建構自身體系的同時，為多樣化的當代雕塑創(chuàng)作提供材料方向的理論支持。

4.公共雕塑理論教學與研究：基于公共藝術理論框架，逐步建構公共雕塑理論教學體系，滿足公共藝術作為獨立專業(yè)方向的發(fā)展需求。

細細想來，廣州美術學院雕塑史論教研體系的建構應不是偶然，而是幾代人主動思考與追求的結(jié)果。我院前輩胡博先生就曾明確提出，“我們應該逐漸建立起中國的雕塑學，學科的建立一定要有理論的支撐，光會做雕塑是不行的，幾千年來為什么我們的雕塑成不了“學”?。恳驗闆]有理論嘛，象國畫里面有畫論，研究畫論的人有多少，不是個個都會畫畫的，主要是搞理論，但這就可以支撐起“中國畫學”，成為一門真正的學問，光有實踐經(jīng)驗成不了一門學問”[9]。

先生的話樸素而深刻，每每讀來都發(fā)人深省。所謂“為學須有本原”，在對廣州美術學院雕塑學科的長期思考中，筆者意識到胡博先生為何會對雕塑理論研究有如此深切的呼喚，因為雕塑史論教學與研究確是建構“中國雕塑學”的“本原”。學科的發(fā)展亟需建立較為完整的適應當代需求的雕塑史論課程體系，以引導和促進實踐教學改革的深化，逐步增強雕塑藝術與人文學科、社會公眾、區(qū)域文化的連接，實現(xiàn)與國際藝術理念與教育模式的對話。如此“從本原上用力”，方能“盈科而進”，中國雕塑學科才會真正走向成熟。

[1]馬文甲.中國雕塑的激變[J].吉林美術出版社.2019.13-46.

[2]郅敏、夏天.自在、自然、自由——梁明誠的雕塑人生[J].美術觀察.2020.8，95-101.

[3]隋建國.重要的一步——說說全國高等美術院校材料研討會[J].《雕塑》.2006.4，38-39頁.

[4]王子云.中國雕塑藝術史[J].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

[5]對雕塑本體問題最為關注的是雕塑家群體，雕塑家何力平曾對王子云先生的著作發(fā)表評論，指出其中對中國古代雕塑審美判斷的不妥之處，見何力平.中國雕塑形式語言發(fā)展的艱難選擇.美術史論.1992.1.

[6]李松.十倍于昔的新視野——20世紀關于中國古代雕塑史的研究.土木金石——傳統(tǒng)人文環(huán)境中的中國雕塑[J].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31-35.

[7]張偉.“型”與“器”——中國傳統(tǒng)雕塑語言體系的重構[J].中央美術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5.14-19.

[8]參見威廉·塔克（William Tucker）著《雕塑的語言》一書序言部分，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2017.

[9]韓小囡.胡博先生訪談錄.中國雕塑.2007.3，2-7.

本文為2017年廣東省高等教育改革一般類教改項目《雕塑藝術理論課程體系建設研究》[粵教高函[2018]1號]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