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祥法
艾陵之戰(zhàn),是春秋時期規(guī)模最大、最徹底的圍殲戰(zhàn)役,吳、魯、越聯(lián)軍(以下簡稱“吳軍”)將10 萬齊軍殺得幾近片甲不留,成為世界軍事史上一次豐碑式的經(jīng)典戰(zhàn)役,也因此而載入各類史冊。此戰(zhàn),吳國軍隊北上千里之余,既有舟車鞍馬之勞頓,又有水土不服、環(huán)境難適之困頓,卻把齊軍堵在家門口將其一頓胖揍。這場戰(zhàn)役的勝利,與其說源于吳王夫差高超的軍事指揮藝術,不如說得益于夫差在這次戰(zhàn)役中對《孫子兵法》的靈活精確運用。
古代戰(zhàn)役,無不把交戰(zhàn)地冠為戰(zhàn)役名稱,如長平之戰(zhàn)、柏舉之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巨鹿之戰(zhàn),等等。從戰(zhàn)役名稱中,我們可以較為直觀便捷地獲取戰(zhàn)役戰(zhàn)場的地形地貌、交戰(zhàn)雙方的有利不利條件等相關信息。艾陵之戰(zhàn)也不例外。對于艾陵之戰(zhàn)的地望,學界又多有爭議。綜合古今學者論述,大致有四說。
一是博城(博縣、博陽)說。《史記集解·春申君列傳》在“既勝齊人于艾陵”條下注:“艾山在兗州博縣南百六十里也?!薄妒酚浾x·伍子胥列傳》在“大敗齊師于艾陵”條下注:“《括地志》云:艾山在兗州博城縣南百六十里,本齊博邑?!毖园暝诓┏悄稀鞍倭铩?。
二是萊蕪[1]東南說。持此說者,其依據(jù)是萊蕪東南的艾山街道為春秋時期魯國艾邑所在地。此地為《左傳·隱公六年》“盟于艾”、《左傳·桓公十五年》“公會齊侯于艾”之地,曾出土過殉馬坑以及鼎、甲胄、豆、盆、鈕鐘、石磬等規(guī)格較高的文物,位置與史籍所載艾邑相符,且此地有“艾山”山名相應,為春秋艾邑所在地無疑。
三是新泰說。持此說者依據(jù)是,新泰“周家莊東周墓葬發(fā)現(xiàn)大量吳國兵器為艾陵之戰(zhàn)的地點在新泰市區(qū)附近提供了證據(jù)”[2]。
四是萊蕪東北說。依據(jù)是“萊蕪縣東北有艾陵亭”[3]。“艾陵亭。《志》云:在(萊蕪)縣東北。”[4]
第一種說法經(jīng)不起推敲。兗州博城在今泰安市泰山區(qū)舊縣村一帶。若由此向南“百六十里”,則艾陵已逼近魯國國都曲阜,又言“本齊博邑”,齊國南境遠未及此。
第二種說法,將艾陵與艾邑視為一地,古人早就提出異議?!蹲x史方輿紀要》:艾邑,“隱六年,公會齊侯于艾。即此?;蛞詾榘辏`也”[5]。明確否定了艾陵為艾邑說。同時又指出:“艾陵亭?!吨尽吩疲涸冢ㄈR蕪)縣東北?!洞呵铩罚喊荒?,公會吳伐齊,敗齊師于艾陵。”《春秋地名考略》:“艾與艾陵為一地,非也。”[6]
第三種說法的重點依據(jù)是新泰周家莊東周墓葬出土的吳越兵器。持此觀點者后又與他人合作撰文[7]進行了自我否定:其一,此地不符合吳軍進攻路線;其二,吳國在艾陵之戰(zhàn)中大獲全勝,不可能在此地留下如此多的兵器;其三,這些兵器年代并不集中在春秋晚期,有相當一部分是戰(zhàn)國時期的,與艾陵之戰(zhàn)的年代不符。
上述三種說法,均不符合吳軍的進攻路線:“五月,克博,壬申,至于嬴?!薄凹仔?,戰(zhàn)于艾陵?!保ā蹲髠鳌ぐЧ荒辍罚┎┘床╆柨h或博城縣,在泰安東南的舊縣村一帶。嬴即齊之嬴邑,在萊蕪羊里鎮(zhèn)的嬴城遺址。吳軍遵汶而上,由博至嬴。若以上三說之一為是,則吳軍至嬴,然后再南下,去博縣南“百六十里”的艾陵,或百余里的艾邑,或百里之外的今新泰市區(qū)一帶,豈不南轅北轍?再者,從博縣去其他三地,有捷徑可循,何苦要舟車勞頓北上百里、數(shù)百里繞道嬴邑?
第四種說法,雖古艾陵亭今已不知所蹤,然史有明載。且唯此說法符合吳軍的進軍路線及當時的戰(zhàn)勢戰(zhàn)局。吳軍進入齊境,勢如破竹,“克博”,不費吹灰之力攻克博城,然后“至嬴”,占領嬴城甚至沒費一兵一卒,將齊軍趕到了萊蕪谷口。此處為淄河源頭沖積的狹長平原地帶,俗稱“常(莊)文(字縣)平原”。在齊軍看來,此平原地帶為自己擅長車戰(zhàn)的最佳場所,同時可退守萊蕪谷。進可攻,退可守,齊軍于此屯兵迎戰(zhàn)吳軍。艾陵之戰(zhàn)古戰(zhàn)場為此地無疑。
譚其驤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便把艾陵標注在了萊蕪東北、淄河上游的苗山鎮(zhèn)常莊一帶。[8]
由此圖可以看出,艾與艾陵分列南北,相距數(shù)十公里。艾邑與艾陵相去不遠,皆名以“艾”, 有學者認為這只是巧合中的兩個地名,從而否定其內(nèi)在聯(lián)系,這樣未免欠妥。
艾陵亭,因地處艾邑之艾陵而得名。先秦時期,亭的作用與現(xiàn)在大相徑庭,完全不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亭,是古代邊塞要地設置的堡壘?!段究澴印な貦唷罚骸胺彩卣撸M不郭圉,退不亭障以御戰(zhàn),非善者也。”《史記·張儀列傳》:“守亭障者不下十萬?!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闕、陽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當時,在邊塞險要地帶建亭筑墻,派人看守,以防備外敵來侵,因稱“亭障”?!墩f文·高部》:“亭,民所安定也。從高(臺上建樓)省,丁聲?!薄队衿じ卟俊罚骸巴?,民所安定之,為除害也?!逼癜l(fā)現(xiàn)最早的“亭”字,來自戰(zhàn)國“齊量三器”的“陳純釜”。從字形上看,最初的亭分兩部分,下部構(gòu)造簡單,完全是為了支撐上部建筑。而這種建筑的功能部分就在頂部,為“伺候望敵之所”(《后漢書·李賢注》)?!按呵飸?zhàn)國時期的亭,是設在邊防要地的小堡壘?!保?]
先秦時期,因諸侯割據(jù)、小國林立,作為防御設施的“亭”比比皆是,僅《春秋左傳正義》一書,以國名、邑名命名的“亭”就有80 多處。在史學界,人們往往以亭之所在來指認亭名所代表的國都、城邑的所在地,這樣往往會出現(xiàn)偏差。比如甘肅清水縣秦亭,起初人們認為最早的秦邑在清水縣秦亭鎮(zhèn),但隨著考古資料的發(fā)現(xiàn),證明最初的秦邑在清水縣城附近的李崖遺址,兩地相距30 里左右。史載秦非子封地方圓50 里,秦亭實際上是秦國在其邊境設置防御戎狄的設施;再如《春秋·莊公三十一年》,魯“秋,筑臺于秦”,《谷梁傳》范寧注“秦,魯?shù)亍?,時魯國有地曰“秦”。陳絜先生認為,根據(jù)文獻記載,春秋早期魯國的控制范圍基本以濟水為界,不太可能遠至古濟水以西的“范縣秦亭”。[10]此秦亭實為魯國在其秦地邊境設置的御敵設施;又如春秋時期密邑,“舊址在今沂水縣沂水鎮(zhèn)西南。春秋時魯邑”[11]。今有遺址尚存。而密邑的密如亭,則在費縣北部,“瑯邪費縣北有密如亭”[12]。再如春秋斟灌城在壽光東北的斟灌村,而斟灌亭在壽光東南[13]等,茲不一一列舉。綜觀諸亭,史載有名,其所在地卻鮮見遺跡,實為某國、某邑“邊關哨所”之故。及至秦統(tǒng)一全國,亭的作用發(fā)生改變,出現(xiàn)“十里一亭,十亭一鄉(xiāng)”的治安、便民設施,此不贅。
前文已述,艾邑在今萊蕪艾山街道,艾陵亭應為春秋時期魯國在其艾邑北境設置的防御齊國侵擾的亭障。借此,詰難者或許會問,諸多史籍多言“艾陵,齊地”,與魯何干?其實,艾邑最初是魯國滅牟國之后,在牟國地盤上設置的一個城邑。春秋之初,齊魯兩國以齊長城為界,“長城之陽,魯也。長城之陰,齊也”(《管子·輕重篇》)。后隨著齊國力量的不斷強大,疆域不斷擴充,甚至一直到達蒙陰一帶。[14]艾邑歸齊后,延用原地名、建制,至艾陵之戰(zhàn)時,艾陵亭也作為一個標志性地名一直保留。
《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載,吳王闔廬三年(前512),孫武“以兵法見于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孫武輔佐吳國之前,其《兵法十三篇》已經(jīng)成型。據(jù)《吳越春秋·闔廬內(nèi)傳》載,闔廬“召孫子,問以兵法,每陳一篇,王不知口之稱善。其意大悅”。吳王闔廬對孫武的用兵之道大加贊賞,在此后的幾次戰(zhàn)役中,屢試不爽,由此,孫武的兵法成為吳國排兵布陣、攻城掠寨的“寶典”?,F(xiàn)存世《孫子兵法》雖是由后人在原來的基礎上增益校理、削繁就簡而成,但其兵法思想、戰(zhàn)略自始至終大概是一致的。
公元前484年,吳國為稱霸天下,削弱強齊,發(fā)動了北上伐齊的艾陵之戰(zhàn)。這次戰(zhàn)役的經(jīng)過,無不處處滲透著《孫子兵法》的智慧。
《孫子兵法·始計篇》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jīng)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顧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吳軍北上伐齊之前,自然會有道、天、地、將、法這五個方面的研判。吳齊雙方對比,這五方面有三個方面的優(yōu)勢超出齊國:一是“道”。此時是吳國的鼎盛時期,是當時最強大的諸侯國之一,境內(nèi)物阜民豐,民眾安居樂業(yè),北上誅齊,又兼得魯、越輔佐,可謂道廣路闊;二是“將”,此次出戰(zhàn),熟諳兵法的吳王夫差親做統(tǒng)帥,手下有伯嚭、胥門巢、王子姑曹、展如等在吳國長期的戰(zhàn)爭中歷練出的一幫經(jīng)驗豐富、戰(zhàn)功卓著的將領,又有魯將叔孫州仇、越將諸暨郢帶兵助戰(zhàn),可謂兵精將強;三是“法”,吳國軍紀嚴明是眾所周知的,“約束既布,乃設鉞,即三令五申之”“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孫武列陣訓練宮女斬殺闔廬兩個不從令的寵妃以嚴明軍紀就是例子。在“天”方面,雙方對等。作戰(zhàn)時晝夜、晴雨、嚴寒、酷熱,老天不會偏袒于哪一方。再看齊國,此時齊悼公被田乞殺害,齊簡公新立,執(zhí)政能力匱乏,且與權高位重的田氏家族矛盾重重,國內(nèi)政局混亂,民不聊生,經(jīng)濟、軍事力量大大消減,不得民“道”;在“將”方面,從當時戰(zhàn)爭情況看,齊國將帥臨戰(zhàn)能力、指揮能力皆輸吳魯越三國聯(lián)軍一籌,兼之齊國在軍隊內(nèi)部推行“技擊之士”的兵種亦有瑕疵,雖勇猛強悍,但當時齊國“在不合理的商法制度以及齊地民俗中功利主義、私義思想之風泛濫的情況下,齊國軍隊在面臨真正強敵的時候不堪一擊”[15]。唯獨“地”也就是“地利”方面,齊國似乎占得先機,吳軍“克博”之后,齊軍敗走,甚至放棄了嬴邑的守護,使得吳軍順利“至嬴”,其目的是搶先退守到艾陵,利用這里的平闊地帶,發(fā)揮自己擅長的車戰(zhàn)優(yōu)勢迎擊吳軍。
除去“道、天、地、將、法”五方面雙方的優(yōu)劣態(tài)勢,吳國軍隊在軍事家、謀略家伍子胥、孫武多年的調(diào)教訓練及頻繁戰(zhàn)爭的歷練下,應戰(zhàn)能力極強。同時吳國還有當時諸侯國中最先進的兵器,素以“吳國兵器甲天下”著稱,“夫吳干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戰(zhàn)國策·趙策三》)。連一百多年之后的楚大夫屈原都感嘆:“操吳戈兮披犀甲?!保?6]
綜合戰(zhàn)前局勢,吳軍優(yōu)勢居多。
戰(zhàn)爭伊始,“吳國上軍胥門巢指揮的先遣部隊到達艾陵,與齊軍相遇……吳軍先遣部隊兵力有限,支持不住,大敗后退”[17]。兩軍交戰(zhàn),夫差派胥門巢率領先遣部隊攻擊齊國十萬大軍,無異于以卵擊石,這一點吳王夫差不會不清楚。他應該還有別的用意。一則試探敵兵實力,“兵非貴益多也,唯無武進,足以并力、料敵、取人而已”(《孫子兵法·行軍篇》)。不輕敵冒進,先判明敵情,此所謂“知己知彼”(《謀攻篇》)。再則迷惑敵人,“兵者,詭道也”(《孫子兵法·計篇》)。以小股兵力的失敗,故意向齊軍示弱,“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孫子兵法·計篇》)。通過戰(zhàn)略、戰(zhàn)役、戰(zhàn)術上的詭詐策略,造成齊軍的誤判和錯覺,為下一步的戰(zhàn)斗做好鋪墊。齊軍勝將公孫揮果然受到胥門巢首戰(zhàn)失利的迷惑,開始驕傲輕敵,乃至“命其徒曰:人尋約,吳發(fā)短”(《左傳·哀公十一年》)。初戰(zhàn)告捷,公孫揮認為吳軍旦暮可掃,于是命令士兵各自準備八尺長的繩子,用于拴吳國人的首級。
除公孫揮戰(zhàn)勝胥門巢信心滿滿外,其他眾將卻不以為然,甚至哀聲一片:“陳僖子謂其弟書:‘爾死,我必得志?!谧雨柵c閭丘明相厲也。桑掩胥御國子,公孫夏曰:‘二子必死?!瘜?zhàn),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陳子行命其徒具含玉?!瓥|郭書曰:‘三戰(zhàn)必死,于此三矣?!箚栂叶嘁郧伲唬骸岵粡鸵娮右??!悤唬骸诵幸?,吾聞鼓而已,不聞金矣。’”(《左傳·哀公十一年》)陳僖子(田乞)對他的弟弟陳書說,你死了,我必然會實現(xiàn)志愿(田齊代姜齊)。鼓勵其不懼生死,奮勇殺敵,他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其弟陳書死后他能執(zhí)掌齊政,田氏家族會稱霸一方;宗子陽(宗樓)和閭丘明“相勸厲致死”[18],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取勝的信心;公孫夏預料齊軍統(tǒng)帥國書和為其駕車的桑掩胥“必死”,同時命令他的部下唱起送葬的挽歌《虞殯》,表示自己也必死無疑;陳子行命令部下口含玉石,提前做好死后入殮的準備;東郭書則認為事不過三,三戰(zhàn)必死,此前參加的夷儀、五氏兩次戰(zhàn)役,僥幸活了下來,這第三次的艾陵之戰(zhàn)在劫難逃了;陳書則不無哀傷地說,此行自己恐怕只會聽到進軍的擂鼓聲,聽不到收兵的鳴金聲了,表示自己有去無回了……戰(zhàn)斗還未開始,齊軍內(nèi)部籠罩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氛圍,雖有以死報國的信念,卻沒有取勝的信心。齊軍的這種狀態(tài),對于吳軍來說,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孫子兵法·謀攻篇》)。造成齊軍畏懼悲觀、內(nèi)心屈服的原因,是自吳王闔廬開始,在伍子胥、孫武珠聯(lián)璧合的輔佐下,屢戰(zhàn)屢勝,大殺四方,所到之處,各國軍隊無不聞風喪膽,這是吳軍自帶的一種殺氣、威嚴和震懾力。此次又有魯、越兩國參戰(zhàn),更讓齊軍恐懼不已。吳聯(lián)軍幾日內(nèi)“克博”,占領嬴地,正是群情振奮、斗志高昂之時。“故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保ā秾O子兵法·軍爭篇》)此種形勢下,齊軍官兵銳氣被挫傷,將帥決心被擾亂。
吳軍方面?!肮时鵁o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保ā秾O子兵法·虛實篇》)依據(jù)敵情靈活機動地采取相應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隨時調(diào)整作戰(zhàn)部署,以戰(zhàn)勝敵人。大戰(zhàn)來臨,吳王夫差依據(jù)地勢、敵情重新調(diào)整部署,“中軍從王,胥門巢將上軍,王子姑曹將下軍,展如將右軍”(《左傳·哀公十一年》)。本來,按照當時的吳國軍隊建制,設有上、中、下三軍。此番作戰(zhàn),夫差在充分了解了敵情、戰(zhàn)場地勢之后,不按套路出牌,別出心裁地設置了由展如率領的“右軍”。作戰(zhàn)過程中,由右軍代替中軍,而作為軍隊核心的由夫差率領的“中軍”,卻被作為預備隊,雪藏在艾陵附近的幽深山谷之中,視戰(zhàn)場形勢隨時準備應戰(zhàn)。這可謂此戰(zhàn)的點睛之筆?!胺矐?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瓚?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孫子兵法·勢篇》)這一招,夫差實現(xiàn)了“奇”“正”的轉(zhuǎn)化:投入戰(zhàn)斗的是正兵;而預備隊巧妙地成為查漏補缺、尋其三寸、最后給予敵人致命一擊的“奇兵”。戰(zhàn)爭中,“展如敗高子,國子敗胥門巢”(《左傳·哀公十一年》)。表面上看,雙方各有勝負;而實際上,形勢已發(fā)生驚天逆轉(zhuǎn)。齊國書率領的中軍是三軍核心,其上軍、下軍已被吳國軍隊擊潰,其面對的不僅僅是胥門巢率領的上軍,還有作為預備隊的由夫差率領的中軍。胥門巢敗北,“王卒助之,大敗齊師”(《左傳·哀公十一年》)。夫差率領作為中軍的精兵,助力胥門巢圍擊國書的中軍,最終大功告成,并擒獲齊軍統(tǒng)帥國書,且繳獲“革車八百乘,甲首三千”。至此,公孫揮率領的“驕兵”和齊國其他將士所帶的“哀兵”,都被吳軍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貼上了“必敗”的標簽。
對于艾陵之戰(zhàn)的交戰(zhàn)過程,歷代史書皆一筆帶過,鮮有記載。唯歷史演義《東周列國志》有較為詳細的描述。該書原為余邵魚的《列國傳志》,明代文學家、思想家、戲曲家馮夢龍“本諸左史,旁及諸書”,將其疏漏之處,都依據(jù)史書作了修正,名曰《新列國志》。清代蔡元放又對《新列國志》進行了校正,刪去了某些虛構(gòu)情節(jié),改正了謬誤,更符合于史實,同時“敷衍不無增添,形容不無潤色”,形成了《東周列國志》。[19]此書為小說家言,雖不能作為信史,但其史學依據(jù)是比較嚴謹?shù)?,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根據(jù)該書描述,胥門巢先來搦戰(zhàn),國書派公孫揮迎戰(zhàn)手下敗將,胥門巢后退,叔孫州仇迎戰(zhàn)公孫揮。此時胥門巢又折回,國書怕自己受到兩面夾擊,派出公孫夏迎戰(zhàn)胥門巢。胥門巢再退,吳大將展如出戰(zhàn)公孫夏。胥門巢再次折回挑戰(zhàn),激怒了高無丕、宗樓,一起出陣,王子姑曹挺身獨戰(zhàn)二將。國書見吳兵不退,祭出了全部軍隊出戰(zhàn),夫差見吳軍情勢漸弱,讓伯嚭引軍前去接應?!皣鴷妳潜种?,正欲分軍迎敵,忽聞金聲大震,鉦鐸皆鳴。齊人只道吳兵欲退,不防吳王夫差自引精兵三萬,分為三股,反以鳴金為號,從刺斜里直沖齊陣,將齊兵隔絕三處。展如、姑曹等,聞吳王親自臨陣,勇氣百倍,殺得齊軍七零八落。展如就陣上擒了公孫夏,胥門巢刺殺公孫揮于車中,夫差親射宗樓,中之?!保?0]
在這段描述中,胥門巢屢戰(zhàn)屢退,不斷騷擾齊軍,將“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孫子兵法·計篇》)、“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孫子兵法·勢篇》)、運用得恰到好處。本來能迎戰(zhàn),卻表現(xiàn)出畏懼之狀后退;本來有戰(zhàn)斗力,卻裝作不堪一擊,以詐敗作為誘餌引誘敵人進入己方的作戰(zhàn)計劃;三番五次的騷擾性挑戰(zhàn),迫使敵陣混亂,然后有針對性地攻取它。同時,屢次挑逗擾敵,激怒了高無丕、宗樓出戰(zhàn),使其失去了理智,打亂了齊軍原來的作戰(zhàn)計劃……最終使齊軍傾巢出戰(zhàn),完全進入到吳軍的作戰(zhàn)部署之中。戰(zhàn)斗僵持之際,夫差鳴響退兵指令的“金聲”,實施“詭道”之術,以假象欺騙迷惑對方,給齊軍造成吳軍要退兵的假象,吳軍卻是以鳴金為進攻指令,以“敵則能戰(zhàn)之”(《孫子兵法·謀攻篇》)的戰(zhàn)略,“使敵人前后不相及,眾寡不相恃,貴賤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離而不集,兵合而不齊”(《孫子兵法·九地篇》),三分其親自率領的三萬精兵,將亂作一團的齊軍隔絕于三處,然后各個擊破,俘獲國書、公孫夏、閭丘明、陳書、東郭書等一干齊軍將帥,且繳獲“革車八百乘,甲首三千”。
“國之貧于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孫子兵法·作戰(zhàn)篇》)。國家因為興兵作戰(zhàn)而致貧的原因是遠距離運輸作戰(zhàn)物資,遠距離運輸必然致百姓貧困。此次遠征作戰(zhàn),吳國有效地避免了這一弊端。在糧草方面,作為盟國的魯國傾力支持;進入齊境,“克博”,然后“至嬴”,“ 因糧于敵,故軍食可足也”(《孫子兵法·作戰(zhàn)篇》),從敵人那里得到供應補給,問題得到圓滿解決?!肮时F勝,不貴久?!保ā秾O子兵法·作戰(zhàn)篇》)作戰(zhàn)最重要、最有利的方式是速戰(zhàn)速決,最不宜的是曠日持久?!捌溆脩?zhàn)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保ā秾O子兵法·作戰(zhàn)篇》)吳軍從到達嬴邑到艾陵之戰(zhàn),僅僅用了三天時間,速戰(zhàn)速決,在戰(zhàn)役勝利之后斷然止戈,帶勝兵回國,避免了因曠日持久戰(zhàn)給軍隊帶來的疲憊,保持了軍隊的銳氣,減少了兵力的大量損耗和給國家財力帶來的負擔。
戰(zhàn)后,“王及列士皆有饋賂。吳人皆喜”(《左傳·哀公十一年》),從王到眾大臣都得到了禮品?!叭持?,貨也。”(《孫子兵法·作戰(zhàn)篇》)戰(zhàn)后獎賞,這也是鼓勵將士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的手段。
艾陵之戰(zhàn),吳王夫差熟稔地運用了《孫子兵法》的戰(zhàn)略思想,消滅了齊國的十萬大軍。兵圣孫武的職業(yè)生涯基本都在吳國,吳國當仁不讓是兵法智慧的首要實踐者和受益者。拋開這次戰(zhàn)役后對諸侯割據(jù)形勢的影響,但就戰(zhàn)役本身來看,其中牽涉的“遠交與近攻,遠征與后勤,明敵與暗敵,外交與戰(zhàn)爭,士氣與勝敗,人才與治國,等等……對于我們今天的戰(zhàn)爭和工作,都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21]。
【注釋】
[1]此指原萊蕪市,包括今濟南市萊蕪區(qū)、鋼城區(qū)、萊蕪高新區(qū)。
[2]劉延常、張慶法、徐傳善:《山東新泰周家莊東周墓葬出土大量吳國兵器》,《中國文物報》2003年11月5日。
[3](清)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卷三,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刊本,第5 頁。
[4](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三一,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390 頁。
[5](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三三,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468 頁。
[6](清)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卷三,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刊本,第5 頁。
[7]任相宏、張慶法:《吳王諸樊之子通劍及相關問題探討》,《中國歷史文物》2004年第5 期。又,劉延常、張慶法、徐傳善:《山東新泰周家莊東周墓葬出土大量吳國兵器》,《中國文物報》2003年11月5日。
[8]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春秋·齊魯》,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
[9]王盛:《淺談中國亭建筑》,《中外建筑》2012年第4 期。
[10]陳絜:《方鼎銘與周公東征路線初探》,“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古文字與古代史》第4 輯。
[11]《臨沂地區(qū)志》卷一,中華書局2001年版。
[12](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一。
[13](晉)杜預:《春秋左傳正義》,(宋)王欽若:《冊府元龜》。
[14](清)葉圭綬:《續(xù)山東考古錄》卷二一“蒙陰縣”條載:“周魯蒙邑,齊堂阜邑、艾邑?!?/p>
[15]王佳怡:《淺議“齊之技擊”》,《青春歲月》2013年第4 期。
[16](戰(zhàn)國)屈原:《九歌·國殤》。
[17]杜煥常主編:《長勺之戰(zhàn)》之《艾陵鏖戰(zhàn)》,齊魯書社2006年版,第72 頁。
[18]《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八杜預注。
[19]姜薇薇編著:《中國名著大講堂》,中國華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6~198 頁。
[20](明)余邵魚、馮夢龍,(清)蔡元放等:《東周列國志》第八十二回:“殺子胥夫差爭歃,納蒯瞆子路結(jié)纓”。
[21]柳明瑞:《嬴姓溯源》,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37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