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故事淵源考索

張 勁 松

（貴州大學陽明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紅樓夢》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整死賈瑞是很有名的故事。但少有人知道這個故事的來源。更少有知道這個精彩故事的源頭其實最初是來自佛經《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尼毗奈耶》。這部佛并經不太為人所熟知，但這是后來唐至明清小說中類似的毒辣相思局懲罰好色之徒的故事的 “本事” 和淵源。

一、佛經和《卻要》——最初的始源故事

《紅樓夢》被一些人說成是寫曹家的自傳性質的小說，其實它的虛構性是很重的。譬如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就是一個典型的虛構故事，而其虛構之源頭卻與一部佛經有很深的淵源，由此亦可見曹雪芹的佛學修養(yǎng)。因為這部佛經不像《金剛經》或《維摩詰經》那般為人所知。《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尼毗奈耶》是唐三藏法師義凈所譯。

這部佛經中有一段故事是講述一 “聚落” 長者妻懲戒好色少年的故事。蓋長者妻容色 “超絕” ，故有五少年皆欲與之交合。此婦人密告其夫合謀決定 “辱之” ， “令彼羞赧” 。遂計騙五人夜間于多根樹上于東西南北中五處相待，至曉而婦人不至。五人寒夜受凍不已 “幾死” 。蓋 “受寒凍” 是后來王熙鳳相思局里賈瑞受懲的重要細節(jié)符號，故茲引其原文如下：

不凈行學處之余佛告諸苾芻。非但彼時令天惑亂而為美頌。乃往昔時亦復如是。由此女故城邑聚落諸少男子。皆于彼所而為歌詠。汝等諦聽。往時于一聚落。長者有妻。顏容端正，形儀超絕，甚可愛樂。時五少年因至聚落見長者妻。情皆染著心并迷亂。令使告知私相求。及欲于某處共為交會。時此婦人報夫主曰： “有諸少年共來求我。我當辱之。君當默住令彼羞赧?！?報其使曰： “可于夜闇向某處多根樹上暫時相待。我當即至。其第一人令向樹東枝上坐。次告第二人可向西枝。次第三人可于南枝。次第四人可在北枝。次第五人坐樹中枝各不相知作此處分?！?諸人依語皆住樹上。至曉相待婦人不來。其中一人而說頌曰：日光今出現(xiàn)農夫已向田，妄語既不來可舍多根樹。其第二人又說頌曰：彼妙者定來不應為妄語，何因此日光急速而出現(xiàn)。第三人亦說頌曰：日光已旭旦農夫往田業(yè)，我等如愚羊在樹受寒凍。第四人復說頌曰：今遭大苦惱求他婦故然，我等共君迷夜寒幾凍死。第五人復說頌曰：我不憂己身一夜寒受苦，但愁迦啰樹枝枯不復生。于時有多根樹神而說頌曰：汝等但憂身勿憂他外事，樹損有生期欲苦無停息。汝諸苾芻當知，耽欲之人有如是過，徒受辛苦事不遂心。是故勤求出離生死除欲過患，彼長者妻即妙賢是。［1］

這個故事的幾個關鍵符號與《紅樓夢》王熙鳳設相思局整賈瑞完全一樣。設計相思局的女主人公是 “長者妻” 。而鳳姐的丈夫是官同知的賈璉的妻子。榮府顯赫的 “璉二奶奶” 。 “同知” 在清代是正五品的官，盡管是璉二爺用錢捐的，但也符合所謂的 “長者” 。長者妻 “顏容端正，形儀超絕，甚可愛樂” ，故為五少年迷戀。而鳳姐的相貌體態(tài)很是標致出眾的。小說第三回黛玉看鳳姐的體貌：

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捎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2］24

“體格風騷” 與 “形儀超絕” 恰恰很相似，賈瑞之所以著迷于鳳姐正緣于此。佛經還說五少年 “情皆染著心并迷亂” 。賈瑞被鳳姐所迷，也是懵懵懂懂地深陷其中，此即 “迷亂” 。 “迷亂” 則理智全失，輕易相信美少婦的甜言蜜語，故有兩次被騙。 “令使告知私相求?！?賈瑞 “令使告之” 沒有，但 “私相求” 是有的。如第十一回偶見鳳姐后，就癡癡呆呆地去私見她。長者妻騙眾少年的時間是 “于夜闇向某處多根樹上暫時相待” 。后來諸多故事的演變皆是夜晚，唯《睽車志》郎官赴密約時間不甚明確。佛經 “相思局” 的空間是在幾個樹枝上。長者妻叫五少年坐東西南北中五顆樹枝上?！都t樓夢》設局所騙只賈瑞一人，故空間大大簡化了。鳳姐第一次叫賈瑞到 “西邊穿堂” 等，第二次讓到 “房后小過道里頭那間空屋子里” 等。還有一個敘述符號很重要，就是 “至曉相待婦人不來” 。五少年 “如愚羊在樹受寒凍” ， “一夜寒受凍” ， “寒幾凍死” ?！都t樓夢》第十二回賈瑞在穿堂挨凍的過程亦是如此，不僅不見鳳姐的影子，反而差點送命：

（賈瑞）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人榮府，趁掩門時鉆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來往，賈母那邊去的門已倒鎖了，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南北俱是大墻，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F(xiàn)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2］106

綜上可見，鳳姐的相思局陷阱和佛經故事相似處有幾點。（1）女主人公均是美婦人。（2）好色之徒迷戀于此婦人。佛經故事是 “五少年” ，《紅樓夢》只賈瑞一人。（3）密約時間均是夜晚。（4）均是 “寒夜受凍” 。（5）長者妻云： “君當默住令彼羞赧?！?很像賈瑞第二次被騙經歷的縮寫。如其遭潑糞，賈蓉等逼迫寫欠據(jù)等，不久即死皆與此相關。這是此始源故事敘述后的延伸演變。

這個佛經故事不知不覺地被后世文人巧妙地引入小說中。最先是唐傳奇的《卻要》，它幾乎完全復制了這個故事的敘述模式。只不過將 “長者妻” 改為湖南觀察使家的美艷女奴卻要，好色的 “五少年” 變成觀察使家的四個公子。故事的主題依舊是佛經中讓好色者受到懲罰后知難而退，即所謂 “令彼羞赧” 。惟一算得上變化的是卻要獨自謀劃懲罰四個公子罷了。這四個公子迷戀著父親的美奴卻要，皆欲與之 “烝” 。在一個清明月夜，四人又欲求歡。精明的卻要就設計讓四子晚上分別在大廳東西南北角落中相待。這個方位空間與佛經故事幾乎一樣。四個公子焦急等候之時，卻要 “突燃火炬，疾向廳事，豁雙扉而照之” ，正言警告四個公子，令皆 “掩面” 而去，從此 “懷慚” ，不敢再有非禮之思。此故事甚短，全文如下：

湖南觀察使李庾之女奴，曰卻要，美容止，善辭令。朔望通禮謁于親姻家，惟卻要主之。李侍婢數(shù)十，莫之偕也。而巧媚才捷，能承順顏色，姻黨亦多憐之。李四子，長曰延禧，次曰延范，次曰延祚，所謂大郎而下五郎也，皆年少狂俠，咸欲烝卻要而不能也。嘗遇清明節(jié)，時纖月娟娟，庭花爛發(fā)，中堂垂繡幕，背銀釭。而卻要遇大郎于櫻桃花影中，大郎乃持之求偶，卻要取茵席授之，曰： “可于廳中東南隅，佇立相待，候堂前眠，熟，當至。” 大郎既去至廊下，又逢二郎調之。卻要復取茵席授之，曰： “可于廳中東北隅相待?！?二郎既去，又遇三郎束之。卻要復取茵席授之，曰： “可于廳中西南隅相待。” 三郎既去，又五郎遇著，握手不可解。卻要亦取茵席授之，曰： “可于廳中西北隅相待。” 四郎皆去。延禧于廳角中屏息以待，廳門斜閉，見其三弟比比而至，各趨一隅，心雖訝之，而不敢發(fā)。少頃，卻要突燃炬，疾向廳事，豁雙扉而照之，謂延禧輩曰： “阿堵貧兒，爭敢向這里覓宿處?！?皆棄所攜，掩面而走，卻要復從而咍之。自是諸子懷慚，不敢失敬。［3］

相對于佛經故事，《卻要》描述文字更為動人了。佛經故事較為單純、溫柔。好色者僅是 “受凍” 。這個唐傳奇的女主人公的氣質口吻卻要似更接近《紅樓夢》的鳳姐。所謂 “美容止，善辭令” 不正是鳳姐的本事嗎？《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贊其 “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第三回賈母在黛玉面前又夸其 “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 。故事贊美卻要 “巧媚才捷，能承順顏色，姻黨亦多憐之” 。大觀園的少奶奶鳳姐不正是因為善于諂媚討好賈母和王夫人，被寵一時而只手遮天嗎？連其婆婆邢夫人都忌憚她幾分。 “巧媚” 若移之形容王熙鳳的性情體態(tài)，真是太合適不過了。筆者有個大膽的猜測，王熙鳳這個形象興許是從卻要這個機智而美麗的女奴而得到的靈感。卻要 “燃炬” 這個細節(jié)也被《紅樓夢》吸取為 “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蠟臺” 。

同樣是懲罰好色之徒，但《卻要》的描述更為動人和豐富，也帶有點詼諧喜劇的味道，如大郎延禧躲在廳角中屏息以待，突見他的三個弟弟 “比比而至，各趨一隅，心雖訝之，而不敢發(fā)” 。閱者讀至此，想未有不莞爾者。而卻要的喊話亦頗有魏晉風范： “阿堵貧兒，爭敢向這里覓宿處?！?蓋四個公子皆想私下會卻要，未料都暴露于明亮的火光中。故有 “掩面” 之慚?！秴s要》改編了佛經的一些情節(jié)，密約還是夜晚，但沒有 “受凍” ，反被火炬曝光。這個故事不是獨創(chuàng)的而是改編自佛經《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尼毗奈耶》?！秴s要》一篇出自晚唐皇甫枚《三水小牘》。關于《卻要》的故事來源，明代楊慎較早考其源出佛經，但僅是 “隱括釋典大意” 。真正細致梳理其故事源泉和脈絡者是四川大學著名的敦煌學與民俗學專家項楚。他在《讀〈管錐編〉札記》中有精辟的辨析：

唐三藏法師義凈《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尼毗奈耶》卷二不凈行學處之余，其文頗雋永可喜，而歷來治唐人小說者，似皆未之見也?！秴s要》應是皇甫枚根據(jù)義凈所譯律藏故事改寫而成，而篇首 “湖南觀察使李庚之女奴卻要” 云云，將這個故事完全中土化了。一般讀者很難想到它是源自異域。在我國古代小說中，還有許多從佛書移植的故事和情節(jié)，此事特意例耳。［4］267

但是，至今治紅學者卻甚少有學者注意到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的故事淵源問題。按錢鐘書的《管錐編》所示，俗書《三笑姻緣》中秋香戲弄華文、華武兄弟事等均是從《卻要》美奴戲公子的故事中學來，可見此篇傳奇的影響力。不過，懲戒好色者的佛經故事猶如一個母題——她的支流和子故事還在繼續(xù)演化。繼《卻要》后，南宋初又出現(xiàn)《睽車志》中的郎官因好色遭 “挺撻” 的故事。

二、宋至清代故事敘述的嬗變——《睽車志》和《姑妄言》

至南宋，又有一個類似佛經和《卻要》的故事被載入士大夫郭彖的隨筆《睽車志》中：

紹興間，一郎官，不欲言其姓字，疏蕩不檢，一朝士與之善。朝士家有數(shù)妓，客至，必出以侑酒。郎官者與一妓私相悅慕，而未得間。一日，郎官折簡寄妓，與為私約，朝士適見之，妓不敢隱，具言其故。朝士曰： “然則非爾之過，當為爾輩為一笑資。姑答簡，與之期以來夕密會于西廂，且云主人者適有故之城外，越日乃歸，此機不可失。” 郎官得簡，喜不自勝，如期赴之，妓已先待于會所。引入屏后曲房，妓先登榻垂幔，命郎官解衣而登。暨前褰幔，則妓已自榻后潛去，朝士者方偃臥榻上，瞠目視之。郎官臝露，惶遽欲走，則門已閉。朝士謾為好辭謔之曰： “與公厚善，何為如此？妓女鄙陋，不足奉君子之歡，已遣歸矣。惟公勿訝?！?徐起復曰： “某家使令稍眾，不略相懲，彼將觀望，無所畏憚?！?乃呼群仆掖之于柱，以巨竹梃撻之二十，流血及髁，呼服謝罪。復謂曰： “與公素善，故不欲聞官。薄示庭訓，亦不泄于它人也?！?乃遣出，亦不與衣。其人狼狽遁還。明日朝路，仍復相見如故云。［5］

細縷這個故事，頗為奇特。郭氏是南渡初的士大夫，其《睽車志》中多載靈異鬼神，因為當時的宋高宗喜歡讀這類故事。郭彖寫此筆記大概是出于迎合當朝圣上的需要。郎官遭 “挺撻” 的故事乃其中少有的非神怪的小說。這個 “密會西廂” 的故事也許在一定程度上還啟發(fā)了后來的《西廂記》。它與最早的佛經故事母題和唐傳奇《卻要》有不少相似之處。譬如都是因愛慕一個艷女而起，在這個故事中是所謂朝士的家妓。貪戀女色的郎官遂被騙密約。與佛經一樣的還有計謀是朝士與妓共同商議而施行的。但是這個故事（撰者注明是來源于他人的敘述，或許是實際發(fā)生的事）卻有一些明顯的嬗變。其一，佛經和《卻要》雖然均有密約，亦有 “受凍” 等懲罰，但畢竟沒有暴力和血腥場面，最后的結局還是喜劇性的?？墒沁@個紹興間的郎官卻被 “巨竹梃撻之二十，流血及髁” 。其二，《睽車志》有個重要改變，即眾多的好色之徒變?yōu)橐蝗?。受凍和警告變?yōu)槭芘暗?“挺撻” 。密約騙局的主導者由美婦變成為男人——朝士。美婦退居幕后。后來的《紅樓夢》相思局，鳳姐也是在幕后主導，賈蓉和賈薔出面懲戒賈瑞。蓋與此故事情節(jié)的改變有莫大的關系。其三，郎官慘遭肉體的刑罰，慘痛哀嚎至 “呼服謝罪” 。這種變化深刻影響了清代的《姑妄言》與《紅樓夢》，后兩部小說被懲罰的好色男均只有一人，并且結局都更為悲劇，不僅僅是流血了，死亡的陰影也出現(xiàn)了。其四，一些細節(jié)如 “妓已自榻后潛去，朝士者方偃臥榻上，瞠目視之。郎官臝露，惶遽欲走，則門已閉” 。這種荒誕式的詼諧感很奇妙，頗像賈瑞第二次被騙時，在黑夜中把賈蓉當鳳姐來抱。其五，此故事最后，朝士 “亦不與衣” ，郎官是裸體 “狼狽遁還” 。此一點被《姑妄言》所承襲并渲染。其六，郎官與朝士相善，但郎官卻勾引朝士的私妓，可謂是恩將仇報?！豆猛浴返凝堬^對贏氏也是恩將仇報， “在大街小巷敗壞” 贏氏的名聲，也是個負心人。

從佛經的好色男樹上遭寒凍至宋代郎官故事遭體罰，可謂步步驚心。但鳳姐毒設相思局的故事還有一個更為直接的敘述來源，即清代小說另一部長篇家庭小說《姑妄言》。其書第七回也有個婦人毒設相思局的故事，即贏氏、鄔合夫婦合謀設計除掉不斷糾纏贏氏的少年龍颺。故事情節(jié)與《紅樓夢》中鳳姐弄賈瑞很相似。《姑妄言》成于雍正八年（1730 年），在《紅樓夢》之前。王熙鳳的故事應該是受到該書此橋段的影響更多一些、更直接一些。自然，《姑妄言》同樣也是受到那個佛經原始母題故事的啟發(fā)。但可能因襲了宋代的《睽車志》的 “挺撻” 描繪，如男人定計，婦人出面誘惑獵物。特別是虐殺的加重，如咬舌、涂瀝青、使好色者裸體逃遁等，大概都是得自那個郎官的故事的啟發(fā)。而其血腥場面大大超越了前者，好色徒遭懲戒而終至死亡。整個故事的發(fā)展情節(jié)更為驚心動魄，也更有諧趣和感官的體驗。但同時也更加殘忍和悲情。原文略云：

（贏氏）約起更時候，只得外邊輕輕敲門，知是他來了。鄔合拿著棒槌躲在廚房里去，那婦人出去開門，放那小子進來?！宦牭梅块T外喝道： “賊在那里？拿住了，不要放他走了。” 那小子正疼得發(fā)昏，耳中忽聽得這話，曉得是被他暗算。也顧不得衣服，爬起來，精光著就往外跑。那鄔合嘴里吆喝，卻不進來。他有心算計無心，在房門外等著。說時遲那時快，他才一只腳跨出房門檻，屋內有燈，外面黑，看不真切，被鄔合下死力對準踝子骨一下打得哼的一聲，一交跌倒。鄔合上前按住，坐在脊背上?！w合把他綁得定定的，然后起來把他的頭發(fā)打開，婦人已將日間預備的寶貨都搬了出來，鄔合用瀝青將頭發(fā)替他刷得直豎豎的，然后將油調的紅黑藍三樣顏色，從頭至腳，二人用筆一陣混涂亂抹，彩畫了個花花綠綠，將銀錁紙錢替他渾身掛下。婦人……拾起棒槌來，拿那一頭細些的把兒，對準他的糞門，盡力往里一插，竟進去了四五寸，疼得那小子把屁股只是扭。又拿著一根細繩，將棒槌扎緊，系在他腰間。一頭在糞門內，一頭托在外邊。又找出幾根舊頭繩來，拿了些爛紙拴在棒槌上，像個大尾巴。才提將起來，開門放他。那小子得了命，一瘸一跛的才要走。他夫妻二人各拿了一把錐子，照屁股肉厚處戳了兩下，那小子疼得又叫不出來，屁眼內又是棒槌塞著難走。戳得沒奈何，只得瘸著腿一拐一拐的沒命往外跑。［6］871-873

這也許算是自有貪淫者尋花問柳以來，最慘烈的懲罰了。郎官的 “挺撻” 與之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如此而言，《紅樓夢》鳳姐只是讓賈瑞喝點風吃點糞便，算是很 “溫柔” 了。《姑妄言》里的龍颺跑出去后，遇到捕快誤以為是鬼，被亂棍打死。

細讀《姑妄言》這段濃墨重彩的描述，與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的不少細節(jié)情景極為相仿。首先，龍颺和賈瑞皆是貪戀女色，欣欣然 “飛蛾投火” ，不知不覺落入陷阱。其次，密約時間相同。王熙鳳玩弄賈瑞，是叫他晚上來成好事。賈瑞 “直等吃了晚飯才去，那天已有掌燈時候” 。贏氏騙龍家小子也是叫他 “日落掌燈時候來” 。再次，兩人均在夜晚的約會中遭難。賈瑞被賈蓉和賈薔逼寫了一百兩銀子的欠契，又被潑尿糞一身。龍颺則更慘。最后，兩人結局都是因貪色而亡。賈瑞被鳳姐捉弄后不久即驚嚇而死，龍颺以 “怪物” 樣子跑到街頭，被眾人當鬼怪亂棒打死?！豆猛浴穼ⅰ额ボ囍尽防晒俚墓适轮匦逻M行了藝術的加工，更加曲折，也更為血腥?！都t樓夢》繼承了這種方式，但更為隱蔽，少了血腥，但更有藝術魅力。龍颺死后，有一首《雨中花》詠其 “愚呆” 云：

嘆嬴氏雖淫，坑他機阱，幾乎就木?？靶堬^愚滿腹，想當年風流再續(xù)。似投火飛蛾，猶欣欣的，反被情仇戮。［6］875

“堪笑龍颺愚滿腹，想當年風流再續(xù)。似投火飛蛾，猶欣欣的，反被情仇戮” ，亦可為賈瑞這個 “愚呆” 欲淫鳳姐而 “飛蛾投火” 不自知的悲劇形象寫照。在《姑妄言》的這個騙局中，龍颺被整死，贏氏丈夫鄔合是主要策劃者，這個模式大概是模仿了《睽車志》朝士的角色。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正是曹雪芹集以上故事敘述的精華而提煉虛構而成的。

三、毒設相思局集佛經以來 “懲好色者” 故事精華

曹雪芹《紅樓夢》所寫的王熙鳳整賈瑞事，乃是將佛經故事、《卻要》、《睽車志》和《姑妄言》等諸多敘述方式融并為一體，化為自己的故事敘述，非常巧妙，一般讀者絕不會想到是有所因襲的。博覽群書的撰者曹雪芹極可能是先讀到《姑妄言》，然后又回溯了佛經故事、《卻要》及郎官被撻的故事。榮府中賈瑞之好色如那郎官 “疏蕩不檢” 。故此，王熙鳳的相思局，也是僅陷害賈瑞一人，而佛經故事和《卻要》都是騙東南西北四個人。這就增加了它的隱蔽性?？墒枪适碌膸讉€核心元素是沒有變的。（1）好色之徒 “受凍” 。（2）聰明的美婦人做局籌劃。尤其是鳳姐不但不以正言警告賈瑞，反以情話挑引，這和《姑妄言》逗引龍颺的贏氏很相似。（3）好色男調戲已婚美少婦，并極為渴望與之交歡。而美少婦又是極聰明之人，以色為局騙之，讓其晚間約到某處等候，使之丟丑而不可奈何。貪淫的賈瑞迷戀鳳姐美色，遂被擅長計謀的王熙鳳騙至晚間的至穿堂等待， “一夜幾乎不曾凍死” 。這與佛經講述的五人 “夜寒幾凍死” “一夜寒受苦” 完全相同。不過，佛經和《卻要》都只騙一次。而賈瑞卻賊心不死，一夜挨凍后又再次上當，遭賈蓉等侮辱，逼迫寫下欠條，遭尿糞襲驚嚇而病死。賈瑞一人竟受騙二次。這個情節(jié)與佛經故事，《卻要》和《姑妄言》都不同。應該是曹雪芹把幾個故事融合而獨創(chuàng)。第一次騙賈瑞幾乎是佛經故事的翻版。第二次就綜合了《卻要》、郎官故事和《姑妄言》，不過去掉了郎官故事的 “挺撻” 的血腥和《姑妄言》的虐殺的暴力，但詼諧和喜劇色彩并未減弱。由此可見曹雪芹對佛經故事的諳熟，而且融化自然高超，難見痕跡。鳳姐這個角色的塑造也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卻要》美麗而智慧的女奴的啟發(fā)。此外，王鳳姐與賈薔和賈蓉合謀誆騙賈瑞寫得很是隱蔽。

還有一個地方很重要，《紅樓夢》王熙鳳的相思設局還特別吸取了《睽車志》和《姑妄言》的懸念感。佛經和《卻要》其實也都有懸念，只不過較為簡略罷了。在郎官故事中，郎官與妓折簡密約，沒想到被主人所知，這是一個重要的變動。朝士沒有阻止密約，反而對妓云： “姑答簡，與之期以來夕密會于西廂，且云主人者適有故之城外，越日乃歸，此機不可失?！?朝士欲何為，使得讀者心中有了懸念。《姑妄言》鄔合定計懲龍颺，但懸念無窮，把讀者的胃口吊得很高。

鄔合道： “我想在這里了，倒有一條好計，才除得這個禍根。不然，你終久被他纏繞不妙。只怕你下不得毒心。” 嬴氏道： “若有妙法敢自好，就是殺了他叫我去償命，我也情愿。有甚么毒心下不得？” 鄔合見他是真心，遂向他道： “也不用殺他，也不用與他償命，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可不出了你的氣，把這禍根就拔掉了。你說可行得么？” 嬴氏歡喜得了不得，說道： “好好，明日就這樣行?！?一宿晚景休提。［6］868

但鄔合之計到底如何行事？其 “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等語，顯得很神秘。接下來贏氏約好龍陽夜會后，書中卻詳述夫婦二人準備的道具，則更讓人期待故事的發(fā)展：

日色御山時分，鄔合來家。手里拿著個紙包兒，又拎著些銀錁白錢。敲門進來，問道： “他來了不曾？” 婦人笑道： “來了?！?就把先的話向他說了。兩個人笑著，將包兒打開。一包是靛花，一包煙子，一包瀝青。又把前次婦人擦指頭剩下的銀朱，也取出來，拿幾個碗裝了。都用香油調好，尋出幾枝舊筆來洗凈，都放在那邊客座桌子抽屜內。又尋出一根曬衣裳的細長繩子來，也放在客座屋里，找了個棒槌放在手邊。安排停當，專等他來行事?？纯刺焱?，夫妻飽餐了夜飯，點上燈來。［6］869-870

批書人在 “銀錁白錢” 后曰： “說猜要做甚事。”［6］869讀者見到 “銀錁” “靛花” “煙子” “瀝青” “舊筆” “細長繩” “棒槌” 等用具，不禁隱隱為龍颺捏把汗了，但還是不知贏氏夫婦到底欲何為。這有點電影蒙太奇的感覺?！都t樓夢》吸取了這種 “懸念” 的設置，但更為隱蔽。書中完全沒有寫鳳姐與賈蓉等合謀的細節(jié)，唯第二次密約賈瑞后說了一句 “鳳姐在這里點兵派將，設計圈套” 。但鳳姐如何點兵，如何派將，如何設計皆未明說。當賈瑞在夾道屋里見到 “只見黑黝黝的進來一個人” 。此時，或許讀者也以為真是鳳姐來了，直到賈薔舉起 “蠟臺” ，賈蓉大笑起來奚落賈瑞，懸念才被揭示。而至此，如何懲罰賈瑞，依然還是懸念。然后賈蓉等逼賈瑞分別寫了五十兩的欠契。 “賈薔翻身出來，執(zhí)筆現(xiàn)成，拿來叫賈瑞寫” ，似早有準備。讀者以為鳳姐的計謀就是如此，懲罰也到此為止了。故王希廉眉批云： “鳳姐捉弄天祥何同薔蓉計議？哦吾知之矣?！保?］71沒想到賈蓉接著又帶賈瑞至院外大石臺階下，叫他只蹲著，別哼聲。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賈瑞如何出去，仍是懸念。書中敘述陡然緊起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臺階下。正要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喇喇一凈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 “噯喲” 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皆是尿屎，渾身冰冷打戰(zhàn)。只見賈薔跑來叫： “快走，快走！” 賈瑞方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后門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開了門。［2］108

原來，鳳姐還有毒招留在后面，讓賈瑞又再受凍一次，不過較之《姑妄言》龍颺的下場，賈瑞吃點屎尿算是很輕微了。不過其結局和龍颺一樣，并沒有逃過死亡的劫難。

賈蓉等兩個常常來要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況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的人，尚末娶親，想著鳳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 “指頭兒告了消乏” ，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2］108

沒想到，這一病就讓賈瑞丟了性命。病中所照風月寶鑒的反面是 “骷髏兒，立在里面” 。這種符號象征了貪色的后果就是死亡。 “骷髏” 受到《西游記》白骨精的真面目的啟示。如此看來，則《紅樓夢》的藝術魅力則更高于《睽車志》和《姑妄言》了。賈瑞雖然被潑尿糞挨凍，寫了欠條，但卻沒有《姑妄言》的暴力和血腥的拷打場面，比《睽車志》和《姑妄言》輕微了許多，但賈瑞照風月寶鑒而死，寫出了他遭難后微妙的心態(tài)，一個好色者，至死不悟的可憐又可悲的獨特形象被塑造得很生動。賈瑞第二次被誆時說 “死也要來。說出一個死字，是讖語，又是伏筆” （《紅樓夢分評》）。這就增加了相思局的悲涼意味和情節(jié)的波瀾。還需要補充一點的是，在《姑妄言》和《紅樓夢》之前，蒲松齡文言小說集《聊齋志異》中的《嬰寧》曾說到西人子貪嬰寧之美色，欲淫之，嬰寧遂騙其在墻底下約會。

西人子見之，凝注傾倒。女避而笑。西人子謂女意已屬，心益蕩。女指墻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于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墻邊，所結乃水淋竅也。［8］

此故事也有那個佛家故事的影子，佛經的 “長者妻” 騙五少年蹲樹上， “樹” 是重要的符號敘述。此 “枯木” 亦樹根耳。只是氣氛被恐怖化、狐妖化了。貪戀美色而無頭腦的西人子也與賈瑞同類，嬰寧對他的 “笑” 仿佛是鳳姐對賈瑞的 “假意含笑” 。嚴格地說《嬰寧》故事是唐代以來第一部模仿佛經和《卻要》的小說，只是因為它是文言體，故知者甚少。西人子的結局很悲催， “水淋竅也” 中乃是 “巨蝎” 。他 “半夜尋卒了” 。西人子 “就而淫之” 頗類賈瑞黑暗中抱住賈蓉就要交歡的樣子。結局也和賈瑞一樣。另《紅樓夢》第七十八回有賈寶玉和賈環(huán)等歌頌林四娘的詩，《聊齋》中又恰有《林四娘》一篇，均說青州奇女子，又賈璉女兒遇劉姥姥名巧姐，《聊齋》亦有《巧娘》一篇，天閹少年遇巧娘得治隱病。曹雪芹借鑒《聊齋》很隱蔽?！秼雽帯愤@段描寫雖用的是文言，但蒲松齡或許是讀過佛經和《卻要》的吧。

從佛經故事到王熙鳳相思局，這個懲罰好色的故事模式有些特質值得注意。（1）對好色之徒的懲戒的程度是逐漸加重。最初是讓其 “受凍” ，然后卻要的 “燃炬” 警告，到南宋是朝士 “挺撻” 郎官，至清代贏氏夫婦整死龍颺，王熙鳳整死賈瑞。四個故事敘述逐漸加深的懲罰力度，預示了社會禮教的深入和人性的虛偽與惡毒的加深。（2）除了郎官故事，都極力歌頌漂亮聰明的美婦人。少婦美而有智慧，應該是民間的習慣看法。清代四川一部佚名的《讀紅樓夢隨筆》有段話評鳳姐值得注意。 “賈瑞挑王熙鳳之言少，鳳姐挑賈瑞之言多，足見幽期秘約必自女郎始。”［9］101此話可大致可窺見自佛典到《紅樓夢》王熙鳳相思局故事的敘述始終以聰慧美婦為主角的文化因素和隱蔽的男權視角。（3）好色之徒都是蠢材，也都沒有好下場，這大概也是坊間普遍的看法。（4）《紅樓夢》著者非常熟悉佛典，才有了這種很精彩的虛構敘述。賈母、王夫人、惜春、妙玉乃至黛玉都無不是佛經的閱讀者和喜好者。

鳳姐為了自己的權勢害賈瑞，而贏氏是為了報仇。不過，這兩個約會的故事均和佛經有關。但《紅樓夢》的諸多細節(jié)與贏氏設局害龍颺關系似更密切些，顯示了兩部長篇小說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清代文人評賈瑞被誆時說： “既受了鳳姐愚弄，凍了一夜，便當死心塌地，乃淫心不死，復自投羅網(wǎng)，真是該死蠢材?！保?］102《姑妄言》描述龍颺赴約是 “豬羊走入屠宰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 “這小子死到臨頭尚不自知，喜喜歡歡走來赴約” 。亦可謂賈瑞之寫照。兩個好色輩的心態(tài)真是異常相似。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的故事結構來看，整部《紅樓夢》確實是佛典貫穿人生浮沉，是色空覺悟之局。由此，更可證明，《紅樓夢》乃小說家虛構，絕非所謂自傳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