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仁智
①
金山一點大如拳,
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依妙高臺上月,
玉簫吹徹洞龍眠。
年僅11 歲的王陽明隨父赴京,行舟途經(jīng)鎮(zhèn)江金山,即席賦詩。這首以山喻拳、以動襯靜之詩,意境弘遠,語驚諸客。
但誰還能想到長大后的王陽明就像“這只拳”,打破了明朝中期思想的束縛,掀起了心學的駭浪驚濤;更像他的名字陽明,給華夏帶來光明,成為明代第一流的人物。
王陽明出身浙江余姚書香世家,王羲之是其先祖,從小以讀書成圣賢為第一等事,慨然有經(jīng)略四方之志。大志向已定,便尋光明大道。如果按尋常之路,王陽明又怎能超凡入圣?怎能完成第一等事業(yè)?充其量是個庸常而不庸俗的儒生罷了。
對王陽明來說,尋路意義非同尋常。就像紅軍長征尋找活路,歷經(jīng)血戰(zhàn)湘江之痛、四渡赤水之險、雪山草地之苦,才成為后來抗日的中流砥柱。
王陽明18 歲拜婁諒為師,攻讀程朱理學,學格物窮理之法。朱子認為一草一木都包含至理,王陽明格竹七日,格出一場大病,“圣人可學”的一片光明化為夢幻泡影。轉而泛濫于詞章,雖說文學造詣大有提高,但漸感辭章藝能“不足以通圣道”,慨嘆“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由于用功過勤,積勞成疾,得了肺病,這也埋下了英年早逝的病根。27 歲再讀朱子之書,深諳循序漸進之法,發(fā)現(xiàn)“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苦思既久,又舊病復發(fā),只得休養(yǎng)。既而求助于佛老,欲醫(yī)治肉體之病痛,又解精神生命之歸宿。道教的養(yǎng)生導引、佛教的深山禪修,雖讓病情有所好轉,但出世出家的修煉,還是抵不過他治國平天下的入世情懷,31 歲又決裂佛道二教,直至34 歲在北京遇見心學家湛若水,兩人一見定交,共倡儒學。
王陽明為學三變,如身處暗室。精神的出口在哪?濟世的光明在哪?
三變?yōu)閷W消耗了有限的生命,病痛又一步步吞噬他的生命,尋找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王陽明卻始終不見光明,陪伴他的,除了苦悶彷徨,就是累累痛傷。從31 歲開始,先后13 次上疏請求準予回家養(yǎng)病。一位長期的生理病人,欲醫(yī)治天下的心理病人。王陽明初心未泯,確實“病”得不輕。
好在“先立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王陽明尋他千百度,堅信定在燈火闌珊處。三變之苦,終換來歸本儒學,走上內圣外王的光明之道。
天,終降大任于斯人乎?
②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8 年),37 歲的王陽明因仗義執(zhí)言,得罪權臣劉瑾,被下詔入獄,廷杖四十,氣絕復蘇,謫為貴州龍場驛丞。繼而托言投江,躲過劉瑾追殺。而貴州時乃瘴癘之鄉(xiāng),言語不通,生活無著,也像韓愈被貶嶺南那樣,有“好收吾骨瘴江邊”的必死之心,以至做好石棺,“吾惟俟命而已”。
命運至此,我們真的再難以苛求王陽明有圣人氣象。飄搖的生命,如將殘油燈,哪怕一絲弱風,都可能收回最后一縷光亮。
那天半夜,出奇的靜,唯有心與月的對話。就如張若虛筆下的春江花月夜,不僅是美學意義的存在,更是生命意境的覺醒。成圣之心有之,求圣之路無門,生死之際,長期困擾王陽明心靈的精神歸宿問題如火山噴發(fā):
“圣人處此,更有何道?!”
生命的吶喊,一時充塞宇宙,天地仿佛有了回音:
圣人之道,吾心自足,不假外求。
吾心即是悟,我思故我在,悟見個體生命的存在價值,王陽明終于悟出“心即理,心明即是天理”,以至胸中充滿光明。
人生之難,不是看不清外界,而是識不了自我。再多的看見、聽見、遇見,都抵不過覺悟后的自見。發(fā)明本心,即得圣人之心,王陽明于是當下得道。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修文縣城東北有陽明文化園,“知行合一”的門樓后面,氣霧繚繞,王陽明眺望西南的塑像仿游仙境。茂林深處,龍岡隱臥。當年彝苗民眾為王陽明建何陋軒,令人想起劉禹錫的“唯吾德馨,何陋之有”。旁邊的陽明洞,深4 米,左側有2 米寬、1.6 米高的小石窟,即是王陽明當年的棲身之所。在生活無著的情況下,在陰濕幽暗的巖洞里,區(qū)區(qū)石床,竟成了王陽明心學的溫床。
心定,哪里都是道場;心不定,再多道場都是云煙。王陽明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終于迎來人生的重大轉折。從孟子“萬物皆備于我”,到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再到王陽明的“心即理”,自我意識覺醒之時,即得安身立命之所。中華文明的發(fā)展,需要一群富于獨立思考精神的偉人接力,“燭照萬古長夜”。
天,終降大任于斯人也。
③
出陽明洞,拾級而上便是龍岡書院——王陽明心學的第一個舞臺,也是良知之源。龍場悟道,覺醒自我后,王陽明便不知疲倦地“講學化夷”,當時士人諸生咸集,聚觀如堵。
王陽明學術精進,亦有三變:
50 歲前,提倡心即理、知行合一,注重靜處體悟?!爸徽f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即知即行,知行同步?!敝泄Ψ?,本不可離,然知與行的脫節(jié),導致書讀不少,但運用太少;期望太高,但喚醒太少;說起來頭頭是道,做起來“如如不動”。當下格物之功,需要明悟核心價值,擼起袖子干。
50 歲后,王陽明則專主致良知,要求動靜結合,在“事上磨煉”。朱熹的格物致知,是即物窮理,由枝葉到根本;王陽明致良知教,是培其根本,而達枝葉。教育以育人為本,育人以德為本,根本意義在于喚醒良知。良知人人皆有,而非圣人專利。助人超度,不如激其自悟,自悟得法,當下得道。
晚年天泉證道,王陽明提出了有名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修行在于修心,良知先天有,常為習俗染,如塵埃惹身,良知自能辨別,而致的功夫在于擴充善念,去惡為善。心如明鏡臺,何處惹塵埃?人的一生,不是追求外在擁有多少,而是心塵拂拭多少,拂拭得一番,即得一番清明,達到致良知的境界。
王陽明術業(yè)三變,悟道而創(chuàng)心學體系,悟心即是理,論知行合一,揭致良知教,倡萬物一體之仁,證四句教法,將心學智慧濃縮于《傳習錄》《大學問》等代表作中。知行合一,事功可稱。心學用于政務,王陽明都從開導人心入手,以求逐步實現(xiàn)政通人和;心學用于軍事,面對叛亂紛起,認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用兵伐謀,攻心為上,改征討為招撫,于是四方安定。在哲學思想成熟的人生最后階段,王陽明成為了明朝的專業(yè)“滅火隊長”。他終成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人物,在明代皆居絕頂。
王陽明前三變?yōu)閷W,是因為自身思想的束縛,找不到人生的價值所在;后三變?yōu)閷W,是不斷打破封建思想的束縛,喚醒人的主體性,行內圣外王之道。他弟子上千,在明代中期以后,開啟影響數(shù)百年的王門學派。《明史·儒林傳》說:“嘉隆之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p>
嘉靖七年(1529 ),57 歲的王陽明病逝于平叛歸舟,臨終之際,弟子問有何遺言,他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說完瞑目而逝。從龍場悟道,到天泉證道,直到臨終“亦復何言”,他為何把人生看得如此通透?又為何能成為三不朽人物?
實乃在為圣之志引領下,他打通名利,打通生死,打通古今,打通文武,打通儒釋道,打通文史哲,集心學之大成。
山為仁者,守著龍岡這方精神圣域,陽明去矣,守仁常存。龍岡山上一輪月,仰見良知千古光。
④
我們把目光再投向萬里長江,只見長江后浪推前浪。從儒學創(chuàng)始,到經(jīng)學理學,再到心學,王陽明以“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站在時代的浪尖上,享受著人生至樂境界——吾心光明。
我們把目光再投向金山蔽月山房,當年諸客在驚奇之時,以此考小王陽明,又是脫口而出:
山近月遠覺月小,
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
還見山小月更闊。
從大如拳的一點金山,到大如天的一雙慧眼,仿佛就是王陽明的人生軌跡。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比f物一體,此心光明的王陽明,世間一切已無法遮其視野,塵埃盡拭。而今我們追尋王陽明圣跡,在陽明洞天,在龍岡書院,在金山湖畔,入光明境,夫復何言。
(桂玲摘自《金山》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