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點之學：論俞平伯詞學方法的學術(shù)淵源及其超越*

傅宇斌

俞平伯(1900-1990年)，浙江德清人，現(xiàn)代著名文學家、學者。他作為文學家，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已眾所皆知；作為紅學家，他在紅樓夢研究史上的地位也已確定。而作為詞學家，盡管也有相關(guān)文章討論其詞學成就，但全面觀照俞氏詞學著述者尚無，故仍有置喙的可能。

以俞平伯詞學研究的學術(shù)淵源而言，已有學者注意到俞平伯詞學與傳統(tǒng)的學術(shù)和文學的關(guān)系，如陳水云說：“俞平伯的詞學理論，實際上是想在舊派與新派之間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梁，試圖彌補舊派的尊雅黜俗及新派的尚俗輕雅的缺陷。”①李杰也說：“俞平伯的詞史觀源于師承和家庭傳統(tǒng)兩個方面，在師承方面他接受了黃侃、胡適和王國維等人的觀點，并進一步創(chuàng)新與擴充；在家學方面，俞樾和俞陛云對他的詞史觀之成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雹谶@些都不為無見，但傳統(tǒng)的學術(shù)資源或方法是怎樣影響俞平伯的，應(yīng)該說尚無具體的論述。本文擬由此而討論之。

在俞平伯的日記和相關(guān)著述中，并無明確地提及他與評點之學的關(guān)系，甚至也很少記載他閱讀相關(guān)評點本的經(jīng)歷?？梢越o我們啟發(fā)的是俞平伯同時人的一句戲言，據(jù)吳小如《讀俞平伯先生〈清真詞釋〉》中提到“最近有人謂我：‘俞先生講詩詞不免歸、方評點《史記》習氣?！雹蹍窍壬m不大認同，然而對于我們認識俞平伯詞學的淵源無疑提供了一個入口。

一、古文評點與俞平伯詞學批評之關(guān)系

歸有光、方苞的評點之學，學術(shù)界較少專文討論。④歸有光評《項羽本紀》較詳，茲示例如下。

歸有光評點《項羽本紀》的內(nèi)容主要有三項⑤：

(一)對于文中警策之句和結(jié)構(gòu)轉(zhuǎn)捩處多用·號和△號連點，·號連點表示相關(guān)字句的警拔神妙，如段首項羽和項梁之對話頗能展示項羽之氣概和為人，以·號連點示之；△號連點多表示結(jié)構(gòu)轉(zhuǎn)換處或前后呼應(yīng)處，如“項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下以△號連點，這既是段落的變換，也是對后文項羽在劉項之爭落敗后“無一人還”收場的呼應(yīng)。

(二)夾注。文中的注釋主要有三種情況：一是注釋名物、典故。如“異軍蒼頭特起”句注“蒼頭”之義；二是注相關(guān)背景時事。如在“項梁已破東阿下軍，遂追秦軍”下注云：“初章邯既殺齊王田儋于臨淄，田假后自立為齊王，儋弟榮走保東阿，章邯追圍之，梁引軍救東阿，大敗秦軍?！边@一注釋把項梁引軍東阿之前因后果一一交待，對我們理解正文實有幫助；三是考證相關(guān)事跡。如本紀中載項羽擊破彭越軍后，劉邦引兵渡河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注引《漢書》證本紀記載是前后倒置，事情前后順序是項羽部下先守成皋，而后劉邦攻取成皋，項羽再擊破彭越軍。

(三)夾評。歸有光對《項羽本紀》的評語都是以句中夾評的方式呈現(xiàn)。其評語涉及這些內(nèi)容：其一，對相關(guān)句法、篇法敘事功能的揭示。如文中述及陳嬰起義歸屬項梁事，歸有光評云：“中包陳嬰小傳，凡大紀傳中多有此等法?！逼涠?，對相關(guān)句段在篇中結(jié)構(gòu)之特點予以揭示。如項羽巨鹿之戰(zhàn)，《本紀》述趙歇為王和楚兵冠諸侯兩事，在“當是時楚兵冠諸侯”下評云：“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與前當此時趙歇為王，俱是旁支，又是總幾段。氣頓一頓，如水之盤旋而去?！逼淙?，對詞句風格之評論。如《本紀》述田橫叛項羽，項羽不得不先鎮(zhèn)壓齊人，文中用“項王因留連，戰(zhàn)未能下”幾字，歸有光評云：“是頓挫，又承上起下，盤旋如水之瀠洄?！?/p>

歸有光評點《項羽本紀》當然不是完整的評點模式，據(jù)張伯偉的研究，完整的評點過程應(yīng)當包括區(qū)分章段、開題(或解題)、短評(對文章句法、字法、文脈等評論)、總評(對全篇風格的評論)。⑥根據(jù)歸有光對《史記》其他篇目的評點，大概的程式還是符合的。如歸有光評《秦本紀》，題下解題云：“《秦本紀》與《始皇本紀》當合為一，如《周紀》始后稷也。以簡帙多，始皇自為紀?！雹咴u《高祖本紀》，題下即予總評：“漢本紀嚴整，然不及《史記》俊逸，而《史記》又不免闊略。”⑧評《魯周公世家》則有對章句的串通解釋，如述及魯幽公弟弒兄篡位時評云：“周公之后自曾孫魏公已篡奪相尋，其去公之歿不過六十年間事耳。”⑨

可以看出，除掉帶標識符號的圈點外，歸有光的文字評點主要包括注釋和品評兩部分。俞平伯《讀詞偶得》和《清真詞釋》也包括這兩部分內(nèi)容，而且在詞章解釋和品評上也包括了以上歸有光評點內(nèi)容之諸項。

俞平伯在講詞時大致遵循這些程序：首先，解題，述全詞之文意；其次，串講章句，對每句每片進行分析；再次，品評詞句，側(cè)重對詞眼之評論；最后，總評，對全詞之風格特點予以揭示。當然，對名物、典故、時事的相關(guān)注釋和考證也一直隨文體現(xiàn)在串講之中。從這一程序來看，與評點的確很相似。我們舉一首具體的作品為例，如俞平伯說韋莊《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詞，錄詞及其講說語如下：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解釋】張曰：“此章述蜀人勸留之詞。……中原拂亂，故曰‘還鄉(xiāng)須斷腸?！贝俗髑妍愅駮?，真天生好言語，為人人所共見。就章法論，亦另有其勝場也。起首一句已扼題旨，下邊的“江南好”，都是從他人口中說出，而游人可以終老于此，自己卻一言不發(fā)?！按核眱删?，景之芊麗也；“壚邊”兩句，人之姝妙也。“壚邊”更暗用卓文君事，所謂本地風光，“皓腕”一句，其描寫殆本之《西京雜記》及《美人賦》。“綠窗人似花”、“壚邊人似月”，何處無佳麗乎？遙遙相對，真好看殺人也。如此說來，原情酌理，游人只合老于江南，千真萬確矣。他自己卻偏說“未老莫還鄉(xiāng)”，然則老則仍須還鄉(xiāng)歟？忽然把他人所說一筆抹殺了。思鄉(xiāng)之切透過一層，而作者之意猶若不足，更足之曰“還鄉(xiāng)須斷腸”。原來這個“莫還鄉(xiāng)”是有條件的，其意若曰：因為“須斷腸”，所以未老則不還鄉(xiāng)；若沒有此項情形，則何必待老而始還鄉(xiāng)乎？豈非又把上文夸說江南之美盡情涂抹乎？古人用筆，每有透過數(shù)層處，此類是也。⑩

就俞平伯的解說來看，他引張惠言之語系對此詞的解題，即全詞之大意。后接以總評，評此詞的總體風格。再評詞之章法的特勝處，認為此詞的章法有兩點足堪注意：一是江南之好，“都是從他人口中說出”；二是結(jié)句的“透過數(shù)層”之法。至于對起首之句的結(jié)構(gòu)意義的提挈，對“壚邊”、“皓腕”典故來源的揭示，均在對章法的論述中逐一展開。也就是說，在說詞的主要內(nèi)容上，俞平伯對章法的重視與歸有光評點古文側(cè)重章法、結(jié)構(gòu)是如出一轍的。

盡管俞平伯的相關(guān)著述之中未提及他對《史記》評點的看法，也未提及《史記》此書，但他對古文的評點應(yīng)當并不陌生，查《俞平伯年譜》，俞平伯在1934至1937年間在清華大學除授詞選、中國文學史課程外，也與聞一多、劉文典等人分授大學二年級國學要籍課，而俞平伯所講授的課程則是《論語》和《左傳》。另據(jù)俞平伯《王子安〈滕王閣序〉講疏》，俞平伯對《古文觀止》的相關(guān)評點本，對清初古文評點都不陌生?？梢韵胍姡宕詠韺Α墩撜Z》、《左傳》等古文章句的解讀和評點對俞平伯的學術(shù)方法均構(gòu)成了一定的影響。

二、小說評點的基本路徑及其在俞平伯詞學批評中的體現(xiàn)

俞平伯的詞學研究不僅與古文評點有很大關(guān)系，與古代的小說評點也淵源甚深。俞平伯本是《紅樓夢》研究專家，他對《紅樓夢》幾種著名的評點本都非常熟悉，如他的紅學相關(guān)著作中至少提到了脂硯齋評點本、戚蓼生序本、太平閑人評點《金玉緣》本、靖應(yīng)鹍藏本《紅樓夢》、嘉慶耘香閣重刻一百二十回《紅樓夢》本這幾種評點本，而且他對于脂硯齋評點本的研究可以說一直伴隨著他紅學研究的始終。此外，俞平伯對其他小說的評點也多有涉獵，如1923年至1930年寫作《〈儒林外史〉的回數(shù)問題》、《〈三俠五義〉校讀后記》、《論〈水滸傳〉七十回古本之有無》、《〈三國志演義〉與毛氏父子》四篇文章，均關(guān)注了這四部著名小說的評點。

我們試以脂硯齋評《紅樓夢》庚辰本第二回目前總評為例，略述俞平伯小說評點與其說詞之關(guān)系。《紅樓夢》第二回回目為“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脂硯齋目前總批云：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謂“冷中出熟，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國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興一人，略出其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末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后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據(jù)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閑文累贅。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府之遠也。

通靈寶玉于士隱夢中一出，今又于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華一瀉無余也。究竟此玉原應(yīng)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yīng)。今預(yù)從子興口中說出，實雖寫而卻未寫。觀其后文，可知此一回，文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曲之筆。

小說評點本源于古文評點，因而在評點形式上與古文評點多有相似之處。脂硯齋評點《紅樓夢》也包括總評、夾評、眉批等形式。其眉批多為某段之總評，其夾評則是對句法、字眼之妙處予以標榜?？傇u則是對整回主旨、章法、人物形象之概括。觀此則總評，其實已和古文評點之重心相同。此則脂評十分詳細，首先是對整章結(jié)構(gòu)的總體評論，即用冷子興、林黛玉、薛寶釵三個旁觀者之眼而呈現(xiàn)出榮國府在社會上的地位和內(nèi)部的階級構(gòu)成，此即“三染法”。其后再由林、薛二人的介入而討論觀察視角的特征，即“由遠至近，由小及大”。然后呼應(yīng)小說主旨，由林、薛二人之觀察引出對通靈寶玉之實寫，此即“文章鎖合”之法。最后總評此章的寫作風格，即“文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曲之筆?！边@則總評可謂細致入微，對該回章法結(jié)構(gòu)總體和局部特點的把握，對全文意脈變化的藝術(shù)風格的把握都十分到位。

對比我們剛才所舉歸有光的古文評點和俞平伯的說詞，似乎俞平伯說詞與小說評點關(guān)系反而更密切。一則是俞平伯說詞的細致也是妙入毫顛，不僅逐片逐句甚至逐字地闡釋其結(jié)構(gòu)意義，而且常常聯(lián)系其他詞作，說明相關(guān)詞句的意蘊，如“壚邊人似月”句即聯(lián)系韋莊《菩薩蠻》另一詞“綠窗人似花”句展開解釋；二則是在用語的生動活潑上，二者也更相似。如上引俞平伯說詞中“真天生好言語”、“都是從他人口中說出”、“真好看殺人也”、“忽然把他人所說一筆抹殺了”等句不僅通俗流利，而且在小說評點中也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語句。

三、詞集評點及其對俞平伯詞學方法的影響

當然，俞平伯說詞還有更為直接的學術(shù)淵源，即俞平伯對宋代以來詞學評點方式和方法的吸收。俞平伯在《清真詞釋序》中提到自己民國五六年間(1916-1917年)師從黃侃，黃侃鄭重示之詞學入門各書，其中有幾種詞集都有評點。選本中有張惠言《詞選》、周濟《宋四家詞選》、《詞辨》、馮煦《唐五代詞選》，專集中有周邦彥《清真集》、姜夔《白石道人歌曲》。通過對俞平伯各種詞學著述的考察，可知，俞平伯尤受張惠言、周濟、譚獻的影響尤其大。

以《讀詞偶得》、《清真詞釋》、《唐宋詞選釋》三書作為統(tǒng)計來源，其引用評點上十次者有4人。分別是譚獻27次、周濟15次、張惠言11次、夏孫桐11次。其他引用的諸家評點還有黃昇、湯顯祖、許昂霄、黃蘇、鄭文焯、陳洵、夏敬觀、梁啟超等人?？梢?，俞平伯說詞受前代詞家評點的影響是顯然的。我們略以引用評點最多的譚獻為例，探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譚獻最突出的評點是對周濟詞選《詞辨》的評點。其評《詞辨》的部分內(nèi)容錄于《復(fù)堂詞話》，然而亦有全本刊刻傳世。我們這里據(jù)其刻本來展開論述。

譚獻評詞絕少穿鑿附會之談，他往往兼顧作者之心和讀者之心，較為客觀、準確地指出詞作的風格和意蘊。俞平伯也多處直陳譚獻評點之精。如解說李煜《浪淘沙》詞，俞平伯云：“若泛論通篇，則譚仲修之言最善?！痹偃缃庹f周邦彥《滿庭芳·風老鶯雛》，俞平伯也說：“譚、周兩評皆探驪得珠之論?！庇崞讲诮庹f詞作時，也有多處借用譚獻評其他詞的言語，認為兩詞在作法上有相通之處，這也說明俞平伯對譚獻的評點是高度認可的。如釋周邦彥《望江南·游妓散》詞，俞平伯開頭就說：“譚評《詞辨》，于歐陽修《采桑子》首句‘群芳過后西湖好’，旁批曰：‘掃處即生’，正可移用?！庇秩缱T獻評溫庭筠《更漏子》詞，俞平伯亦移用于解說周邦彥《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容住》詞，并說：“此予說所本也?！?/p>

俞平伯所引譚獻評語多非譚評某詞之全體。如譚獻評周邦彥《蘭陵王》，其評點次序如下：

首兩句密點(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

上片眉批：已是磨杵成針手段，用筆欲落不落。“登臨，望故國”幾字密圈。

中段首句密點(閑尋舊蹤跡)

中段眉批：此類噴醒，非玉田所知。

下片自“斜陽冉冉春無極”至結(jié)句“淚暗滴”俱密圈。

下片眉批：斜陽七字，微吟千百遍，當入三昧，出三昧。

俞平伯在釋《蘭陵王》時引用譚獻觀點，然而僅述下片眉批，其他未涉及。通過這則完整評語，再結(jié)合譚獻其他評點，我們知道，譚獻評《詞辨》主要包括這些內(nèi)容：

(一)總評。通常是題上眉批。如評秦觀《滿庭芳》，眉批：“淮海在北宋，如唐之劉文房?！?/h3>

(二)圈點。用密點或密圈的方式呈現(xiàn)。密點似乎表現(xiàn)的是相關(guān)詞句風格神妙，似當作“詞眼”看。如評李煜《玉樓春》，在結(jié)句“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上密點，此上亦有眉批：“豪宕?！笨梢姟昂厘础币辉~當是對這兩句風格氣韻的歸納，也能表現(xiàn)《玉樓春》這首詞的獨特之處，上文所述譚評《蘭陵王》詞用密點處也多此意味。密圈表現(xiàn)的是詞章結(jié)構(gòu)或意脈的提挈或者轉(zhuǎn)折處，如上所述譚評《蘭陵王》詞所用的密圈。

(三)旁批。旁批是譚評《詞辨》中最常用的方式，幾乎首首都有。旁批在譚獻評點中主要是承擔解釋字法、句法結(jié)構(gòu)的作用。譚獻評史達祖《雙雙燕》，旁批較多，如前四句，旁批云：“藏過一番感嘆，為‘還’字、‘又’字張本。”此句評語主要說這四句的結(jié)構(gòu)意義?！斑€相琱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句，旁批云：“挑按見指法，再搏弄便薄。”這里主要是對“還”和“又”字結(jié)構(gòu)意義的闡釋?！凹t樓歸晚”句，旁批：“換筆”；“應(yīng)自棲香正穩(wěn)”句，旁批：“換意”；末句旁批：“收足。然無余味?！边@幾處評點都是對詞句的結(jié)構(gòu)功能的闡釋。

(四)分評。譚獻通常也是用眉批的形式對詞中佳句進行品評。如前述譚獻評《蘭陵王》例，上片眉批“用筆欲落不落”主要評的是“登臨，望故國”兩句欲說還休的造詞境界，因為此兩句后所接并非“故國”風景，而是忽然打住，轉(zhuǎn)入對羈旅生涯的沉思；中段眉批“此類噴醒”評的是中段末四句的一種行文氣勢；下片眉批針對的是“斜陽冉冉春無極”七字的情感意味，既是對其風格的一種體味，也是對其在全詞中結(jié)構(gòu)振起的一種認識。故說“當入三昧，出三昧?！?/p>

我們前文已簡單梳理過俞平伯說詞的基本程序和內(nèi)容，以之對比譚評《詞辨》，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俞平伯的確受到古代詞集評點的很大影響。如對詞作風格的辨析，俞平伯不僅有總體評論，也有對某些警句詞眼的評析。比如俞平伯解釋南唐中主李璟《浣溪沙》上片末句“思悠悠”云：“結(jié)句三字，有愈想愈遠，輕輕放下之妙。掩卷瞑想，欲易此三字，其可得乎？”在對詞人詞作的歷史定位上，俞平伯也多借鑒了詞集評點的方法，即比較批評。如譚獻評周邦彥詞將周詞與張炎作比較，評秦觀詞，則以唐劉長卿作類譬，而俞平伯說詞中此類比較亦多，像評李煜《清平樂》與趙德麟《錦堂春》相較，評史達祖《祝英臺近》而涉五代、兩宋小令之比較，評晏幾道《鷓鴣天》而與唐司空曙詩相比較，皆與譚獻相似而越居其上。

此外，在俞平伯某些詞的解說中，也在詞句后以括號的形式注明此詞句的特點，這其實就是襲用眉批或旁批的形式，也說明了俞平伯對古代評點形式的接受。茲錄示俞平伯釋史達祖《祝英臺近》詞如下(說詞略)：

祝英臺近 詠薔薇

綰流蘇，垂錦綬，煙外紅塵逗。莫倚莓墻，花氣釅如酒。便愁醺醉青虬，蜿蜿無力，戲穿碎一屏新繡。(此正詠花。) 漫懷舊，如今姚魏俱無，風標較消瘦。(過片換意復(fù)宕開，殊有遠神，淡語含蓄。)露點搖香，(句法凝煉。)前度翦花手。(片言居要，始出本意，而只如呼應(yīng)上文，巧密無痕。)見郎和笑拖裙，匆匆欲去，驀忽地罥留芳袖。(方以名花名姝合寫，猶清真《六丑》之牽衣待話也。)

以上都說明俞平伯評論唐宋詞受到傳統(tǒng)詞集評點的影響。從內(nèi)容上說，已無疑義。從形式上說，也還可以明確看出來這種影響。例如圈點，盡管俞平伯是現(xiàn)代學者，在作品中并沒有使用圈點的批評形式，但他在《清真詞釋》中引用了譚獻的圈點內(nèi)容。如俞平伯說周邦彥《滿庭芳·風老鶯雛》，在“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后注云：“譚仲修‘地卑’兩句密圈。”在“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后注云：“譚密圈，評曰：‘杜詩韓筆’?！边@說明俞平伯對這幾處圈點也有深入的體會，而且他對于詞集圈點的形式顯然也是認同的。

四、俞平伯詞學方法對傳統(tǒng)評點之學的超越

俞平伯說詞評詞的方法，不少學者認為是“鑒賞之學”，并分析歸納其特點，以區(qū)別于傳統(tǒng)詞學批評。如鄧紹基、曾大興側(cè)重論述俞平伯詞學方法的“由外及內(nèi)”和“由此及彼”，劉揚忠側(cè)重論述俞平伯詞學鑒賞的“趣味說”。這些都對我們理解俞平伯詞學方法對傳統(tǒng)詞學的突破有重要意義，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就俞平伯詞學對傳統(tǒng)評點學的超越作一些補充。

(一)縱橫捭闔的比較批評方法。比較批評在古代評點學中也是較為常見的批評方法，但古代評點家的比較批評往往是印象式的，或者說是蜻蜓點水式的，而且往往限于同一文體發(fā)展史中的比較。俞平伯對比較方法的運用卻是細致、周密而且磅礴會通的。以詞史、詞學內(nèi)的評論而言，俞平伯不僅將詞人置于詞史上來予以比較，而且將同一詞人的作品進行縱橫的對比。此外，俞平伯對詞人詞作的比較也往往是體貼入微的，而非泛泛而談。如俞平伯評論周邦彥詞最為細密，每首詞的評論都差不多幾千言，而且每首詞的評論都涉及比較的批評方法。以評論最為細致的《玉樓春》為例，就運用了各種各樣的比較批評手段。俞平伯認為周邦彥《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容住)一詞有三個特點，而前兩個特點都以相關(guān)的比較來展開述說。第一個特點，俞平伯說是“詞情與調(diào)情相愜”，然后以《玉樓春》和《浣溪沙》相比較，說明《玉樓春》詞調(diào)是四平調(diào)，故“宜排偶，便鋪敘”；而《浣溪沙》詞調(diào)是伶仃結(jié)句，“致無復(fù)平穩(wěn)之氣象。”通過這種聲情的比較，我們可以容易地分辨出《玉樓春》詞的結(jié)構(gòu)特征和情感特征之間的關(guān)系。第二個特點，俞平伯說是“著色之秾酣”，然后以范仲淹《蘇幕遮》作比較，言明兩詞相近處在于“以美景示柔情”，而不同者在于《玉樓春》詞中顏色詞“下得有多少斟酌?！崩^而論曰：“‘相候赤欄橋’是何等意興，‘獨尋黃葉路’又是何等意興，未免有情，誰能遣此，于是，‘今日’也，‘當時’也，便為不可不有之對偶，而此對偶又非如此對不可?！贝颂庪m未明確說色彩詞在其中作用，然而“赤欄”和“黃葉”在此詞中的情境卻顯得觸目，在秾艷的色彩對比中可以看出時過境遷后作者心中的寂寥。進入章法的評論層面，俞平伯也是游刃有余地使用了比較批評。如說《玉樓春》下片詞均是對上片“獨尋黃葉路”一句的生發(fā)，俞平伯論曰：“此猶溫飛卿《更漏子》?！比缓笳归_說明。再如《玉樓春》結(jié)句的特點為“突作一拗筆”，俞平伯舉周邦彥《六丑》、《解連環(huán)》詞參證，并云“白石《暗香》酷摹之?！边@里的比較無疑也是十分活絡(luò)的，不僅可以看出周邦彥詞在結(jié)構(gòu)上的一般特點，而且可以看出周邦彥詞對姜夔的具體影響。古人評點少能有此。

俞平伯比較方法的運用也往往突破詞這種單一文體的范圍，他對詞作的評論不僅參較了詩、古文兩種傳統(tǒng)的雅文學文體，也聯(lián)系了小說、戲曲和民歌等俗文學文體，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學者對文體地位的一視同仁。如俞平伯評論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一詞以“女妝而寫艷情”的手法，認為“與《還魂記·驚夢》折上半有相似之處?！痹u《浪淘沙》(簾外雨潺潺)則先后引《古詩十九首》、《西游記》、曹丕《燕歌行》、戴叔倫《織女詩》中語句來參證“夢里不知身是客”和“別時容易見時難”兩句所蘊含的情境。至于釋周邦彥《慶宮春》中“夜深簧暖笙清”句與庾信《春賦》“更炙笙簧”、李璟《浣溪沙》“小樓吹徹玉笙寒”句相較，釋敦煌曲子詞和唐人詞多以民歌及樂府類譬，釋劉克莊《沁園春》(夢孚若)詞“仿佛讀《大言賦》”，周密《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有如王粲《登樓賦》云云的那種感覺”，此類眾多，不一而足。顯然，俞平伯將詞作與其他諸文體比較，既能使我們對詞作的藝術(shù)風格有更確切的體會，也能讓我們對文體之間風格互滲的特點有更深入的理解。茲舉俞平伯評釋劉克莊《沁園春》語如下：

以夢友而悼友，雖為本篇題目，實系借以寓懷。其敘夢境都在虛處傳神，用典作譬，多夸張之詞，仿佛讀《大言賦》，不皆紀實。如寶釵樓、銅雀臺，不必真有其地；長鯨、天馬，不必實有其物；從車千乘，盡劍客奇材，不必果有其人。過片說到醒了，就夢境前后落墨。以醉眠而入夢，以聞雞而驚覺，借極熟的典故，點出作意?！皣@年光”以下，硬語盤空，純用議論，引《史記》原文，稍加點改，自然之至，隨后在此略一唱嘆便收。觀其通篇不用實筆，似粗豪奔放，仍細膩熨貼，正如脫羈之馬，馳驟不失尺寸也。

《大言賦》據(jù)說為宋玉所寫，以鋪陳夸張之辭詠物詠事。劉克莊詞上片寫夢境，也極夸張之言，其事未必有，如言“廚人斫就，東溟鯨鲙，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即在夢中，也未必有。當然，俞平伯評釋此詞的藝術(shù)特點不限于其如《大言賦》，更言其下片純用議論，卻仍然“細膩熨帖”。這其實也在昭示此詞的散文化特征，可以看出辛棄疾、劉克莊一派“以文為詞”的特點，對于我們理解古文和詞的藝術(shù)聯(lián)系是很有啟發(fā)的。

(二)會通藝文，而近于道的批評路徑。上一點已可以看出俞平伯在評說詞人詞作時會通文體的解說風格，但上文所述多限于詞作或結(jié)構(gòu)、或語言、或風格的具體論述。而俞平伯并不止于此，他往往能從局部或個體出發(fā)，極擅演繹和歸納之方法，達到了由具象到抽象，由個體到整體的批評效果，從而顯得他的批評更具理性思維的特征，由此區(qū)別于古人。

俞平伯擅長從具體詞作的風格解析中歸納出詞學審美的一些普遍性特征和規(guī)律，甚至推而廣之，上升到對文學審美規(guī)律發(fā)掘的高度。如其評說李后主詞，在對李煜四首作品分析之后，俞平伯提出詞學審美的一種觀念：作詞“唯直為難”。其論曰：

蓋詩詞之作，曲折似難而不難，唯直為難。直者何？奔放之謂也。直不難，奔放亦不難，難在于無盡?！扒∷埔唤核驏|流”，無盡之奔放，可謂難矣。傾一杯水，杯傾水涸，有盡也，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無盡也。意竭于言則有盡，情深于詞則無盡。“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老是那么“不足”，豈有盡歟，情深故也。人曰李后主是大天才；此無征不信，似是而非之說也。情一往而深，其春愁秋怨如之，其詞筆復(fù)宛轉(zhuǎn)哀傷，隨其孤往，則謂為千古之名句可，謂為絕代之才人亦可。

俞平伯亦善于從文學審美的一般規(guī)律去捕捉詞作的具體特征，這可以說是演繹法的精彩運用。如俞平伯釋評周邦彥《浣溪沙》(爭挽桐花雙鬢垂)云：

詩以不觸及議論為常，而有狹義廣義之別。狹義之議論，即議論是也；廣義，則凡在文字間加以點破者，皆議論之屬也。如此詞，“雙腕重”之“重”字，“四弦悲”之“悲”字，點睛之筆，亦即其議論也。唯下得極斟酌，敘而不斷，斷而不議，使人自領(lǐng)其弦外之情，斯則善矣。

詩詞寫作中常以涉入議論為禁忌，如涉入議論，往往會被認為是“鄙詞”。那么作為著重呈現(xiàn)形象思維的文體，是否就不能用到議論之詞呢？俞平伯認為可有議論，然而須極含蓄，應(yīng)表現(xiàn)得敘而不斷，斷而不議，也即不是空頭議論，須點到即止。如《浣溪沙》中“重”字，“悲”字雖屬詞人的個人判斷，但此種議論是緊緊地伴隨形象的描寫而出現(xiàn)的，而且整首詞以敘事和白描為主，因而議論的痕跡并不明顯，但讀者的情感卻會受詞人議論之辭的影響，所以這就是高明的議論了。

從以上兩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俞平伯對詞作的評論是站在極高的角度開展的，他將詞的審美批評與文學的審美批評融為一爐，從而達到對藝文之道的一種追求。

五、結(jié) 論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很明白地看出，俞平伯作為一個出身于詩書世家而又深受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影響的現(xiàn)代學者，他在評論詞作時，是明顯受到傳統(tǒng)評點之學的影響的。而且，在他的評詞實踐中，也有意識地吸收了評點學的優(yōu)長之處，并且在評詞中突破了評點之學的局限，以一個現(xiàn)代學者的眼光，追求會通式的比較批評和歸納、演繹等科學方法的熟練運用，從而對唐宋詞的藝術(shù)認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當然，俞平伯詞學方法中的傳統(tǒng)學術(shù)淵源不止是評點之學，其他如注疏之學、考據(jù)之學、選本之學等，均可以在他的著述中找到對應(yīng)的內(nèi)容。盡管這不是本篇所能討論的問題，但挖掘俞平伯詞學方法與傳統(tǒng)學術(shù)的關(guān)系，對于我們理解詞學的古今轉(zhuǎn)變實有重要的意義。在現(xiàn)代詞學史上，應(yīng)當還有不少如俞平伯這樣的學者，也應(yīng)當會有其他傳統(tǒng)的學術(shù)方法對現(xiàn)代學者的影響，如果我們努力發(fā)掘，對于現(xiàn)代詞學的發(fā)展歷程當有更清楚的觀照。如果本篇論文能有拋磚引玉的作用，則也是作者之幸。

① 陳水云：《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詞學轉(zhuǎn)型—俞平伯家族的詞學史》，沈陽：《社會科學輯刊》，2005年第2期。

② 李杰：《俞平伯詞史觀的淵源與實踐》，杭州：《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③ 吳小如：《讀俞平伯先生〈清真詞釋〉》，《舊時月色—吳小如早年書評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9頁。

④ 貝京《歸有光〈史記〉評點研究》是專篇研究歸有光評點學之論文，但她的基本觀點認為“(歸有光)所總結(jié)出來的《史記》在結(jié)構(gòu)、句法、章法上的普遍性特點，恰恰是淺層次的寫作藝術(shù)。雖說從技術(shù)性層面提供給文章習作者易于模仿的根據(jù)，卻實在沒有觸及《史記》文章寫作之根本精神?！?基于這一認識，此文并未從結(jié)構(gòu)、章法等角度深入分析歸有光之評點。貝京：《歸有光〈史記〉評點研究》，長沙：《中國文學研究》，2005年第2期。

⑤ 歸有光：《項羽本紀評》，《歸震川評點本史記》卷七，光緒二年武昌張氏刻本。

⑥ 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44～591頁。

⑦ 歸有光：《秦本紀評》，《歸震川評點本史記》卷五。

⑧ 歸有光：《高祖本紀評》，《歸震川評點本史記》卷七。

⑨ 歸有光：《魯周公世家評》，《歸震川評點本史記》卷三十三。

評語則三書都有，這個意義上來說，張惠言的影響顯然要大些。而且《讀詞偶得》和《唐宋詞選釋》中所選詞不少是以張惠言《詞選》作為底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