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約翰遜
沼澤被抽干了。他們在最后的幾個水坑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鰻魚,扭作一團,悶頭亂竄,拼命想要鉆進泥里躲藏起來。他們用水桶裝水,把水坑灌滿:這些鰻魚可以拿來當食物,喂飽到這里開墾荒野的工人。這里的鰻魚夠撐好幾個月;這里的鰻魚足夠他們所有人吃上好幾年。
可是鰻魚并不吃東西。他們用盡各種辦法,喂它們河鼠、沙丁魚、魚飼料、泡過牛奶的面包、殺牛宰羊后的下腳料。但都徒勞無功。他們把手伸進水中,撈出鰻魚,摔在地上,從頭到尾剖開??肾狋~太多,人手太少。而且吃這些皮包骨頭的鰻魚,和不吃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他們把吃不掉的鰻魚堆成一堆,點火燒掉。他們就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很確信,這是因為抽水帶來的異象。有人說他們在抽水的時候聽到地里傳來了聲音,就是這些聲音讓鰻魚魔怔了,所以才會絕食。
我們走在從圣西爾維婭學?;丶业穆飞?,凱蒂突然說她再也不吃東西了。她在路上停下腳步。我轉(zhuǎn)身看她。
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之間相差三歲,我已經(jīng)習慣了她看我的眼神。
我不吃東西了,她說,就從今天開始。
絕食的第一天晚上,我已經(jīng)能看出她的變化。她點亮了房間里所有的燈:桌上的臺燈,床頭燈,頂燈,還有電腦屏幕發(fā)出的熒光。脫下上衣?lián)Q衣服時,她的脊梁沿著背部中心線隆起了一道山嶺。
星期四她沒來吃午餐,我便去找她。在廁所隔間門口彎腰尋找她的腳,在吸煙亭背后尋找她的身影。最終找到她,是在學校操場盡頭的木梯上。我給她帶了一個蘋果,用裙子擦得亮晶晶的,伸手遞給她。她蹲在梯子上,膝蓋抵著下巴,也不用手抱住。操場處于半泡水狀態(tài),和往常一樣。
我呼喚她的名字,但她似乎并沒有看到我,也沒有看到我身后的圣西爾維婭學校,她的眼中空無一物,直到我把蘋果扔過去,砸中了她的腿,差點令她失去平衡。她恨恨地嘶了一聲,然后重重地跳下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那個星期,我每天都這樣試探性地給她喂食,用切成小塊的胡蘿卜、大塊的蜜瓜、對半切開的牛油果給她驚喜。慘遭無視后,我又換了一套菜單:結(jié)著白色糖霜的甜甜圈,巧克力塊,大勺的冰激凌。我把食物放在她肯定能看到的地方:她的床頭柜上,衛(wèi)生間的水箱上,她放衣服的抽屜里。我能聞到窗外排水溝飄來食物腐爛的味道,無需探頭張望,我也知道那是什么:壓癟到爆出果醬的甜甜圈,發(fā)黑的牛油果,還有化成一攤的樹莓冰激凌。
凱蒂會用手指在我們房間之間的墻壁上叩出聲響,我會走進她的房間,聽她講述她的英雄事跡,如何拒絕吃餅干,如何為逃避午餐編造狡猾的借口。吃晚餐的時候,她會在餐桌下踢我一腳,讓我仔細欣賞她佯裝吃東西的高超伎倆。她的技術爐火純青:嘴里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把盤子里的食物一次性全部切好,放下手中的刀叉,繼續(xù)滔滔不絕,然后把盤子里的食物再切一遍,拿起叉滿食物的餐叉,話題一轉(zhuǎn),又把叉子放下。動作迅速,敏捷流暢。
晚餐之后,我在她的臥室里,看著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食物,扔進排水溝。在過去,我只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看她練習籃網(wǎng)球,或是在她和朋友一起看電影的時候擠在沙發(fā)邊緣努力保持平衡。但這次不一樣,這一次她讓我參與進來:參與到她的絕食之中。
周末很是輕松。我們自己做午餐,還在星期六晚上邊吃零食邊看電影。我們有巧克力蛋糕,水果碗里放著香蕉,還有鮮榨的橙汁。每次看到她,她都帶著勝利者的驕傲,看著我每樣東西都吃兩份,然后肩膀一圓,作出一個夸張的干嘔動作。
但是星期天不一樣。星期天,奶奶來了。她踩著高跟鞋走進來,一手端著壘成小山的杏仁蛋白糖,一手端著一碗奶油。烤肉一份接一份從烤箱出爐。凱蒂扭扭捏捏走進來,雙手緊緊抓住一張椅子的椅背??倦u是用繩子捆著的,酥紅焦脆,熱氣騰騰,一刀劃過,兩腿攤開,露出填在雞肚子里的餡料。凱蒂的雙手在桌上握成拳。她的脖子、胸口、額頭都在淌汗,呼吸的時候嘴巴微張。我們吃東西的時候,她沒有再像之前那樣口若懸河,只是把盤子里的食物全都撥到一邊。
你是怎么了?看到凱蒂把盤子里的蛋白糖全都倒進了垃圾桶,奶奶很是不解。
沒事,就是不太舒服。
我張嘴欲言,卻見凱蒂黑漆漆的瞳孔縮小,舌頭惡狠狠地頂著上顎。
不餓的話就上樓去。
凱蒂擦著我的椅背離開,她的腳踩在鋪磚地板上啪啪作響。
直到隔天放學,凱蒂才開口和我說話。她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告訴我今天我們要走野路回家。她一路拉拉拽拽。爬到木梯頂上時她猶豫了,臉色蒼白,臉頰上紅斑刺眼,指關節(jié)發(fā)白,還有些微喘。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禮拜了。我真想知道她是靠什么在支撐自己,空氣?決心?憤怒?是物?是人?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我們沿著玉米地的邊緣一路走,穿過運河,穿過樹蔭遮蔽的泥地,比我們大的孩子會來這里喝酒,樹蔭地的一頭挖了一個火坑,四周散落著啤酒罐,小溪里漂著不知道什么人的白色內(nèi)褲。
不許你告訴任何人,凱蒂頭也不回地對我說。她從我手中奪去書包,在被收割過的土地上高高舉起。我想到了聯(lián)合收割機發(fā)出的聲音,徹夜勞作的聲音。凱蒂抖抖手臂,書本、文具、發(fā)夾掉下來,散落一地。我聳聳肩,跪下來把東西全都塞回去。
不許你告訴他們,她說。
到了第二周周末,她已經(jīng)開始昏昏欲睡:晚飯的時候頭枕在手臂上,午飯的時候蜷縮在沙發(fā)上,你得用力搖才能把她搖醒。我害怕叫醒她,害怕看到她醒來時眼珠翻動、目光聚焦的樣子。她開始翹課,還拉上我一起。她會在走廊里把我拉走,我們就在操場盡頭的梯子上一直坐著。
午休的時候,凱蒂的朋友把我堵在了更衣室里。手機從她們的裙腰鼓起。她們個子很高,只見四肢,不見身體。
她到底是什么毛病?其中一個人問。這個女孩發(fā)色很淡,幾縷染成藍色的發(fā)絲格外醒目。我打給她的電話她一個都沒回。
她覺得自己比我們更優(yōu)秀嘛,另一個人說。她靠在一個置物柜上,把裙子往腰上提了提。
好嘛,那哈里斯·福特的派對她總會來吧。第一個女生把雙手盤在胸前說道。
我不知道。
她們看著我,好像一個字都不信。
放學之后我在學校里磨時間。我不想給她們帶口信,也不想看到她在木梯上虛弱的樣子?;氐郊依飼r,她已經(jīng)站在廚房中央,媽媽繞過她忙前忙后。她時不時整理一下吊帶,或者捋一下頭發(fā)。她怎么可能看不出來?凱蒂的手臂已經(jīng)毫無血色;她的嘴巴已經(jīng)薄成了一條線。
媽把腮紅借我了,凱蒂說。我看得出來,她的臉頰上畫著紅色的三角形。在她的脖子上,粉底和皮膚的分界線清晰可見。她的眼皮用眼線筆涂黑,眼角都是墨跡。
凱蒂坐在副駕駛座,嘴里滔滔不絕。我能看見媽媽不停地點著頭。車子在那座房子的外面靠邊停下。
我不想去,我說。凱蒂和媽媽一起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媽媽說:什么意思?凱蒂說:沒事。
下車之后,媽媽彎下腰來,把臉湊到我眼前,下巴和嘴貼上我的臉頰,留下一抹唇膏印。
你還好嗎,蘇西?沒事吧?
我看著凱蒂。她已經(jīng)穿過草坪向房子走去。音樂聲從打開的窗戶里飄出來,她跳起了舞。
我看看媽媽,然后搖搖頭。伴著車子從稀松的石子路上開走的聲音,我向她揮手道別。
在屋子里,我盡量不去看凱蒂。我的朋友們都來了,我們坐在一塊,觀察著屋子里的每個人。一些女孩在椅子上鋪展自己,賣力慵懶。我們很清楚她們在打什么主意:擺設好自己的身體,好讓她們的腿處在最佳角度,好讓她們的臉露出最妖冶的一面。我們要是夠膽,也會這么干。派對上來了不少男生,其中有一些是從預科學校來的,他們兜里放著車鑰匙,下巴上長著胡子。女生們基本不和他們說話,只是臉跟著他們的身體轉(zhuǎn),好像他們是磁鐵。
在房間的角落里,哈里斯的哥哥坐鎮(zhèn)全場,他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捏著卷煙,凱蒂就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哈里斯的哥哥沒有上大學,平時在他爸的維修店里上班。他的衣服邊緣露出清晰的曬痕,而且他的話不多。
我能感覺到我的朋友為了照顧我的感情而無視凱蒂,我也想無視她,可是最終我們的視線無處安放。而且最終,她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的手在摸她的胸,有人說道。用不著他們說我也知道。
后來,當凱蒂牽著哈里斯的哥哥走進臥室并且?guī)狭碎T時,我知道屋子里的每個人都在計算他們同房的時間。一些人挪近了一點,笑著喝著酒,想要偷聽房間里的動靜。我和我的朋友玩起了荒島殺人游戲,幻想著天堂五分鐘,在腦子里轉(zhuǎn)著酒瓶。她們又講起了那個故事,說我們學校曾經(jīng)有個女孩,被一輛自行車給破了處。我們以十分制給屋里每個人的穿著打起了分,用我們眼中最毒舌的評論點評那些比我們大的男生,還聊起了各自暗戀的對象。
看,有人說。
哈里斯的哥哥打開臥室門向我們走來。他的手中捧著什么東西,像是一卷毯子,又像是一段水管。直到他把那東西放在我旁邊,把它的頭擱在我大腿上時,我才認出那是凱蒂。
她的衣服呢?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詭秘的神情,我只想把它揪出來死死掐住。他抓起她的手,然后松開,她的手軟綿綿地落下來。
她的衣服呢?我問。我開始脫自己的針織衫,可衣服卡在手臂上半天脫不下來。屋里的很多女孩都在哈哈大笑,只有一個人從一堆衣服上抓起一件外套,快步向我走來。
我低頭看著凱蒂。現(xiàn)在她的脊椎就像一道巨大而堅實的山脊,從背部斑點密布的皮膚下隆起;她的手指之間長出了蹼,已經(jīng)快要超過指關節(jié),而且越來越厚。她的臉也變了,她的鼻子攤平,鼻孔細成了線。
夜里醒來,我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簡易拉床上。媽媽睡在我旁邊,爸爸睡在椅子上。凱蒂伸手摸到手臂上的點滴,拔出針頭。我們沿著走廊走。每走一步,凱蒂就發(fā)出一聲喘息。在衛(wèi)生間,她站在蓮蓬頭下,雙眼睜圓,嘴巴張開,接一口冷水噘一下嘴。她說她現(xiàn)在干得像根骨頭。她就那樣站著,直到一位護士發(fā)現(xiàn)我們;我蜷縮在洗手池下,眼巴巴地看著她。
你會害死你自己的,醫(yī)生說。凱蒂只是從嘴角吹出幾個泡泡。
白天他們強行給她喂食。到了晚上,我們就繞著環(huán)形的走廊走,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在浴室里聽著她的聲音,她站在蓮蓬頭下,指關節(jié)被水淋得發(fā)紅,她大口大口地灌水,肚子脹成一座山,從肋骨下高高隆起。
她的皮膚干得像紙,她的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掉落。她已經(jīng)沒法走路了,只能肚皮貼地,在地板上爬行。別人和她說話她也聽不見:她只是看著對方的嘴,茫然地搖頭。爸媽不在的時候,我會把話寫在紙上給她看,紙片越湊越近,直到離她的臉只有一掌寬的距離,可她依然瞇著眼睛努力辨認,然后搖搖頭。你為什么不吃東西?我寫道。她把紙貼到鼻子跟前,試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辨認,她把肥厚的下唇吸到嘴里,然后噗地一聲松開。
我們一整個禮拜都待在醫(yī)院。我坐在凱蒂病房的角落,看著每個人假裝睜眼瞎。然而事實就擺在眼前。事實從未如此清晰。她的雙手已經(jīng)沒有手指,只有厚重笨拙的蹼。她一天比一天憤怒,用那雙蹼打翻餐盤,扯掉點滴。
他們不停地給她輸氧。我想要告訴他們這不管用,這對她沒好處??諝庵粫屗舷?。到了晚上,我給她端來大碗的水,讓她把臉泡進去,看著水泡翻騰。她抬起頭時,滿臉掛著微笑。
她會在夜里翻身下床,肚皮貼地,沿著走廊游走,尋找著什么。我就在后面遠遠地跟著。他們開始把她綁在床上,用捆綁帶固定住她的肚子,她的額頭,她的腳踝。她無視我們的父母,只是盲目地尋找著我。我知道她要我做什么。
他們知道對她已經(jīng)無計可施,于是我們把她接回了家。每天都會有一個護士來給她喂食,清洗身體。
凱蒂把自己反鎖在衛(wèi)生間里不肯出來。我坐在門口的地板上,聽著她在浴缸里發(fā)出的聲音,水花四濺的聲音,身體拍打塑料的聲音,洗發(fā)水和護發(fā)素瓶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媽媽把門撞開,我們呆站著看著她。但只有我留在了她的身邊。我坐在地板上拍打水面向她傳遞信息,把她按入水中,好讓她能呼吸。
救護車馬上就到,媽媽在樓上喊。凱蒂轉(zhuǎn)頭看著我,長長的身子在水中扭動。我把一條浴巾浸濕,抱她出水,帶著她翻出后院,穿過樹籬,走進田野。她的臉靠著我的臉,她的肚子貼著我的體側(cè)興奮地扭動,脖子兩側(cè)的腮一張一翕,啪啪作響。
我抱著她來到學校操場,在梯子旁停下歇息。運河很深,河邊長滿了野草和蕁麻。我把她放在地上,從她身體下面抽出毛巾,把她滾進了水里。她并沒有翻起雪白的肚皮向我道別,也沒有打出最后一圈漣漪。
只是一頭扎入水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