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葉平
聽說要去陵園參觀,我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這是個恐怖的地方——小時候,最怕一個人走夜路,尤其是經(jīng)過有墳?zāi)沟牡胤剑婚L大后看鬼片,最讓人毛骨悚然的,不也是陰森森的墓園嗎?然而,這次,我之“咯噔”,卻并不是因?yàn)榭謶?。人到中年的我,雖然沒有體驗(yàn)過太多的生離死別,然而也已漸漸領(lǐng)悟到,死亡不過是人生的必然歸宿,至于死后是否有靈魂,靈魂又是否一定以惡的形式而存在,這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更別說在我這個年紀(jì)談?wù)撍劳觯嗌龠€是有一定距離的。
我之所以會為之一顫,是因?yàn)槟赣H。
早在前兩年,母親在一次電話里就跟我傾訴,說她很著急,著急自己還沒有壽材(這是家鄉(xiāng)對于棺材的委婉稱呼),也沒有壽衣(指逝者入斂時穿的衣服)。記得當(dāng)時,一聽到這個話題,我馬上打斷了母親。我說,媽,您急什么呢?您身體那么好,有什么可急的呢?母親聽了,沒有再說。我很快也忘了此事。
去陵園的路上,朋友告訴我,在家鄉(xiāng),老年人一旦過了六十歲生日,就應(yīng)該準(zhǔn)備好了這一切。而壽衣,一般都應(yīng)該由女兒贈送。有的老人,擔(dān)心彌留之際會麻煩別人,常常會穿著壽衣睡覺。聽到這里,我的心愈發(fā)沉重起來,有恐懼也有慚愧??謶值氖?,母親真的老了嗎?那一天真的快要到了?慚愧的是,已經(jīng)六十五歲的母親真的什么也沒準(zhǔn)備,身為女兒的我的確是很不孝的。就像張潔在《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里的感慨:“我實(shí)在并不孝順,我只是非常愛媽而已。愛和孝順是兩回事。孝順除了犧牲、奉獻(xiàn),還有很多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上的問題。”我想我應(yīng)該也只是愛母親,卻并不懂得如何去孝順?biāo)K圆艜谶@個問題上不能想她所想,慮她所慮。
在導(dǎo)游的帶領(lǐng)下,一行人進(jìn)了陵園。
陵園依山而辟,前方山溪淙淙。正是谷雨后的初夏時節(jié),陽光是突如其來的那種亮與熱,所有的植物都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模樣。嫩綠的香樟樹剛剛換了新葉,碎碎的小黃花成團(tuán)成團(tuán)地掛滿了樹梢,格外清香——帶領(lǐng)我們參觀的女孩說,之所以會種植大量的香樟樹,是因?yàn)橄阏翗涫俏ㄒ灰环N,要到新葉完全長好,老葉才會掉落的樹——這多像為人父母者對于子女的愛!香樟的這個特點(diǎn),我早就知道,但從未往這方面聯(lián)想過。又有一種竹,叫慈孝竹。這種叢生的竹子有個特點(diǎn),氣溫低時,竹筍會從老竹的外圍長出來,以保護(hù)衰弱的老竹不受寒風(fēng)的吹打;氣溫高時,它們會從老竹中心長出,因?yàn)榕聯(lián)趿死现竦臎鲲L(fēng)——這又多像孝順的子女?。‰m然知道里面的附會,然而自然界類似的母慈子孝的現(xiàn)象的確讓人汗顏!
《詩經(jīng)·凱風(fēng)》有云:
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母親為了七個兒子辛勞終生,可兒子們卻不懂得體貼母親。就算是黃鳥,也知道用動聽的歌聲來安慰取悅于母親,何以人卻不如鳥呢?
陵園修飭得如農(nóng)家莊園一般,每塊墓園的入口都有一道竹制的院門。好像跨過那門,你就會進(jìn)到一戶農(nóng)舍里一樣。在一座竹做的亭子里,居然還有一口水井。那井里的水真是豐盈,都快到井沿了。只是這水因無人取用,那井沿被執(zhí)著的藤蔓鋪得密密麻麻,讓人欣喜又讓人傷嘆,畢竟這是了無人煙,與墓園相伴的水井呀。
精心設(shè)計(jì)的陵園自然是對逝者最大的安慰??粗切╁e落在茵茵草地上的墓碑,我不由地想起了家鄉(xiāng)親人們的墓地。地處湖南西部的家鄉(xiāng),家族居住的地方是一塊難得的盆地,河流與公路并列著穿村而過。沿河逆流而上,走上一二里,就是仿佛無邊無際連綿的群山。爺爺和奶奶的墓地就在離我們最近的一座山上。那山上最多的樹是馬尾松和杉樹。爺爺去世得早,我沒見過他;奶奶八十多歲病逝后,和爺爺葬在了一起??上У氖?,我至今沒有去掃過墓,不知道他們的墓地究竟是怎樣一種景象。外公和外婆,長眠在離他們家更近的山上,山下是一口大池塘。外婆去世時,我只有五歲,跟在長長的送葬隊(duì)伍里的我,稀里糊涂地送了外婆最后一程。如今,所能記憶的只有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的模樣。外公去世時,我正上高二。因功課太忙,待到周末回家,一切已經(jīng)塵埃落定。大學(xué)三年級時,二十六歲的姐姐突然病逝。因離家太遠(yuǎn),母親竟未通知我。等我得知消息,已是兩三個月以后的事了。姐姐最終葬在了她那個小家的旁邊,離娘家卻是太遠(yuǎn)了。每次回湘,我總是要去姐姐的墳前坐上一會,看到石碑上的黑白相片,碰到她那雙微笑的眼睛,往往忍不住淚如雨下。
站在陵園的出口,看著身旁的青山綠水,回想起母親的憂慮,我忽然就懂了,懂得了她的悲傷與無奈,也懂得了她的快樂與期盼。雖然孔子曾說:不知生,焉知死。然而,對于那些活著沒有享受到多少快樂的人而言,對死后的一點(diǎn)期盼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是的,我早就該好好盡一盡為人女兒的本分了。
誠然,對于死亡,有恐懼更需達(dá)觀。陶淵明在《擬挽歌辭》里寫道:“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似乎是最達(dá)觀的一種。陶淵明因?yàn)榻?jīng)常在廬山東林寺與高僧慧遠(yuǎn)交流,其生死觀想必受到了佛教生死哲學(xué)的影響。對于我來說,自然做不到像大詩人一樣的超脫。對于生之眷戀與死之恐懼,總是難免。黛玉見花落而自憐、傷景而自傷的悲情也是我輩常有的情懷吧: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