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凌燕
1
劉夏聽到有媒人來提親,覺得做夢一般,不敢相信是真的。但他還是按捺住自己,安安靜靜認真聽媒人的介紹。
父親劉為善是說不上話的。自從十五年前不小心從家里沒裝扶手的樓梯上摔下來后,他再也沒能下床站起來。家里的一切都是老婆李金娥做主。李金娥也只是名義上的戶主,兩個兒子大了,沒有一個聽話的。聽她話的只有殘疾的男人和同樣殘疾的侏儒女兒劉秋,一個半截人,村里村外人稱“三寸丁”。
“這么大年紀還沒嫁出去,是不是身體有什么毛???”聽了媒人陳水秀的簡單介紹,李金娥蹙起眉頭疑惑著。
這些年,為兒子們的婚事,做母親的算是操碎了一顆心。老大劉春不必說了,一張疤臉能把人家姑娘嚇得魂飛魄散。要操心的是老二劉夏。四處求爹爹拜奶奶,替兒子牽線搭橋。男女見面,雙方歡喜。可家里家外一看,臉頓時拉下,茶也不喝一杯,拔腳跑得老遠,自此再無一句回音。下次又有姑娘上門,隨意張望一下,轉眼又跑沒了影。經(jīng)歷得多了,一家上下早寒了心,即便有人主動上門提親,也習慣性裝出冷漠模樣,甚至有意無意挑剔起對方。明知沒絲毫指望,何必白費那個心,白丟那個丑,只落得上下鄰居的恥笑?
“哪里的話!她爹說以前也談過兩個男朋友,都沒有結果,她就不愿意談了。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标愃惚苤鼐洼p,心里鄙夷地想,就憑你也配問這種話?家里一棍子掃過去,硬是沒有什么擋手的東西,娶個媳婦也有資格挑三揀四?有本事就讓兒子們打一輩子光棍吧。
劉夏懂母親的意思,跟著輕輕嘀咕道:“三十歲,也太老了點吧?”
“算了吧,人家不嫌棄你們,你倒還嫌棄人家。三十歲算什么?城里姑娘三十多歲沒嫁人的大把大把抓,還有一輩子不結婚的呢。人家保養(yǎng)得好,水靈粉嫩。”陳水秀撇撇嘴,搖搖頭,一副見多識廣、對牛彈琴的無奈模樣。
“可是我們家這樣子,你也看到了,沒有錢接親??!”李金娥終于忍不住,唉聲嘆氣透了底。
“那好說,老謝家說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他就不要彩禮錢了。你們不可能一點家底兒也沒有吧?再向親戚們借一借湊一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那個店了?!?/p>
有這樣的好事?劉夏雙眉揚了揚。他仍繼續(xù)坐在那,想了半天不答話。陳水秀急了:“我這輩子只到女方家去提過親,到你們男方家提親這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成就成,不成拉倒,給句痛快話。想找老婆,條件又比你們好的人多著呢!”
劉夏趕緊說:“好,好,我答應?!?/p>
“那就臘月二十四那天見個面?!标愃阍敿毥淮艘环?,走了。
劉秋興奮,“馬上我就有嫂子了!”劉春瞪了她一眼,猛地一腳把板凳踢翻了。劉秋明白觸到了大哥的痛處,暗恨自己不該多嘴多舌,嚇得不敢吭聲了。李金娥不滿地說:“拿板凳撒什么氣呢?板凳幾時和你有仇啊?”
“還不是怪你們,小時候不把我看管好。我愿意長成這副模樣嗎?不然要論娶親,怎么著也不該先輪到老二!”劉春吼道,臉上燒傷的肌膚牽扯著一動一動的,很可怕。
“誰叫你小時候喜歡玩火呢?怪這個怪那個,我又該怪誰呢?這么多年你爹癱在床上,我一個女人家容易嗎?又生了這么個造孽的半截人,不然……”李金娥打住了話頭,她看見劉秋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唉,如果女兒生得正常,好歹也能換門親事,不至于兩個兒子都打光棍。
2
劉夏得意地宣布了相親的結果,最重要的一點是,女方不在乎他們家窮。李金娥先是面露喜色,接著嘆了一口氣,反問道:“再不在乎,婚姻大事,多少也得花幾個錢吧?我們手頭上真的沒有,你拿什么結呢?”
劉夏自信地說:“我有四千多塊錢,再找舅舅他們借點,總不至于外甥結婚他都舍不得吧?”
劉秋興奮地剛一咧嘴,一抬頭看見大哥劉春陰沉的臉色,就像暴風雨前密布的烏云,趕緊埋頭,識趣地扒拉了幾口飯。
第二天一早,劉夏騎車去舅舅家借錢。聽說外甥要娶媳婦了,舅舅很爽快地答應借兩萬塊;又打聽是誰家的姑娘。劉夏得意而又略帶羞澀地一邊搓著手,一邊介紹。舅舅先前的笑容慢慢凝結了,眉頭越皺越緊,“三十里鋪的謝家村,謝玉山的女兒……謝家的老大?”舅媽疑惑不解,問道:“怎么了?”
劉夏聽見,抬起頭詫異地盯著舅舅的臉,生怕舅舅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錢不湊手,不能外借,想反悔又覺得難為情。他不安地等待著舅舅發(fā)話。舅舅更顯尷尬,吞吞吐吐說:“夏兒啊,舅舅是有話要說,我說出來你別生氣啊……”
劉夏說:“舅舅,你有話盡管說,沒事的。”
舅舅嘆了一口氣,不做聲。好半天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用火機點著,“我也記得不太清楚,忘記是聽誰說的。說謝玉山那個大女兒在外面掙的錢,只怕有些,有些不干凈呢……”
“不可能!舅舅你肯定弄錯了,春蘭不是你說的那種人!”劉夏嚯地一下站起,全身的血液呼啦啦往頭頂上涌,臉都漲紅了。
舅媽嗔怪道:“胡說什么呀?人家吃飽了撐著嚼舌頭根的話你也信?虧你還是個大男人,跟女人一樣搬弄是非。劉夏的這門親事可是有媒人介紹的,不知根知底的,能隨隨便便介紹嗎?都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她又給劉夏打氣:“別聽你舅舅胡說八道,該怎么辦就怎么辦?!?/p>
劉夏聽了舅媽一席話,臉色開始陰轉晴,也坐下來跟著解釋:“就是。那個小謝真的很好。我看得出來,她是個好姑娘,絕對不是你說的那樣?!?/p>
舅舅一時噎得無話可答,低聲辯解道:“我早就說過了,我也只是聽人家背地里說的。這話不可全信,可也不能一點都不信?!?/p>
舅媽打斷舅舅的話頭:“有些人就是那樣,見不得人家日子過得好,眼紅得不得了,非要說點壞話心里才舒服?!?/p>
劉夏低著頭,腦子里嗡嗡響,也不知道他們后來在說什么。他慢慢站起身,甕聲甕氣說:“舅舅舅媽,我走了?!辈坏染司司藡尨饝?,兀自轉身拔腳出門。舅舅趕緊追上,大聲喊道:“還沒拿錢呢!明天定個時間我們去信用社取。”
舅舅站在門口,望著劉夏遠去的身影唉聲嘆氣,從嘴上取下煙頭,扔在臺階上,用力把煙頭踩熄,碾得粉碎。舅媽埋怨道:“道聽途說的,你干嗎要打破嘴呢?劉夏能討上媳婦,就是劉家燒高香了。這下可好,要打一輩子光棍了?;仡^人家恨你不肯借錢,故意找借口呢!”
“我也是為他好,不能饑不擇食窮不擇妻。都說無風不起浪,人家怎么不議論別的女孩兒家呢?”夫妻倆雞一句鴨一句辯論著。
劉夏離開舅舅家,沒有徑直回家,而是迷迷糊糊走上了去春蘭家的路。騎了大半個小時,他猛然一激靈,春蘭家暫時是不能去。從他們家是問不出什么名堂的。他去找街鎮(zhèn)那頭的媒婆。陳水秀不在家,又不知到哪里耍弄那副巧舌,亂點鴛鴦譜去了。
他沮喪地站在村頭的一棵古樟下,發(fā)了好一陣子愣。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提著塑料桶,來溪邊洗衣服。年長的女人主動問道:“你是來找人的吧?”
劉夏忙不迭答應是。那個女人放下桶子,熱情問找誰。劉夏說找謝玉山。她用手一指前方說:“謝家村就在前面,走個刻把鐘就到了。”
劉夏嘴里道過了謝,卻不起身,磨磨蹭蹭待在原地。半晌,他鼓足勇氣問起謝家的一些情況。年長的女人很熱心地回答他。最后,劉夏終于轉彎抹角問起了謝家大女兒,在哪里打工之類的問題。女人聽了,臉色漸漸板起來,不愿回答了。年輕的女人插話:“問這么多干什么?”劉夏一時語塞,說自己的表哥一直在外面打工還沒成家,聽說謝家的大女兒長得漂亮,讓自己在外面幫忙打聽打聽。年輕女人冷淡說:“要問這個,干脆去謝家村打聽。我們畢竟是隔壁的村子,哪有他們本村人知根知底。”
劉夏知道,從她們嘴里再也問不出什么名堂。他也沒有勇氣再去找人問了,只得一點點往回走。站在自家門外,仰頭打量著面前那寒磣的樓房,還是紅磚的墻面。十幾年了,風吹日曬雨淋,越發(fā)破舊暗淡,在村子里特別扎眼。建房的時候,父親出了事,家里欠了一屁股債,再也沒有能力裝修,更別談置新房了。
這么發(fā)了一會兒愣,劉夏徑直回到臥室,衣服也不脫,拉過一角被子就躺下。母親與妹妹不敢過問。劉夏的脾氣一向比較暴戾,惹毛了他會摔盤子打碗的。母女倆私底下猜測,是沒借到錢而煩惱。
窗外的夜色黑黢黢的,沒有半點星光,凜冽的寒風拍打著窗戶。劉夏睜大雙眼,沒有半點睡意。舅舅猶豫不決的口氣,村婦支支吾吾的神情,都似乎給出了答案。劉夏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想用力去擊打冰冷的墻壁,卻又忍住了。他的眼前又閃現(xiàn)出了春蘭那圓圓的臉蛋,迷人的酒窩。劉夏反復琢磨,自己空有一身好皮囊,這樣的家庭情況,想娶個媳婦真不是件容易事。聽說鄰縣有人花錢買媳婦,只要兩三萬就可以,可是那樣的媳婦基本上都是被人販子揩過油占過便宜的。更重要的是,買來的人從內心不情不愿,時刻想著回老家,還得天天派人看著守著。萬一逃跑了,豈不是人財兩空?娶春蘭則花不了什么錢,丈母娘家還要倒貼,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如果春蘭是清白的,那樣最好,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即使不是,她一定攢了不少私房錢,起碼可以少奮斗五年十年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了錢什么都好說。賭就賭一把吧,破釜沉舟豁出去了。黑暗里,劉夏咬牙切齒地想。
3
臘月二十六了,該是劉夏去謝家答復的日子了。日上三竿,劉夏還躺在床上,沒有動靜。李金娥早就換了干凈衣裳,打算陪兒子一起去,見情況不對,就到房里去問個究竟。
她一把掀開被子,責問道:“不是說好了今天去謝家嗎?怎么還不起床呢?”
“沒錢!”劉夏沒好氣地回答,一把又把被子拽過來,側身面朝墻壁。
“舅舅真不肯借嗎?”李金娥追問。劉夏卻愛理不理的,用被子蒙住頭。她心里一下來氣了,不管怎么說,這可是親外甥??!關鍵的時候舅舅不幫忙,怎么也說不過去。反正已經(jīng)換了新衣服,干脆出門一趟。
李金娥窩著一肚子的火去兄弟家興師問罪,又憋著一肚子的氣灰溜溜回來。再次來到劉夏房里,兒子已經(jīng)坐起來,倚在床頭抽煙,煙蒂扔了一地。她用手趕了趕煙氣,低聲說:“兒子啊,這門親不結是對的?!?/p>
劉夏嘴里叼著一支煙,瞇縫著眼睛反問:“誰說不結了?”
李金娥說:“謝家那丫頭的情況,你舅舅不是和你說了嗎?這樣的女人怎么能進我們劉家的門?”
“舅舅不也是聽別人說的嗎?你們親眼看到了?證據(jù)呢?”劉夏悠悠地問。
李金娥愣了一下,兒子的反應實在讓人捉摸不透,她說:“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她既然生得那么好看,家里的門檻應該被提親的踩破了。哪里用得著這么急吼吼地趕著往外嫁?而且還看上我們這窮得東倒西歪的破家?天上不可能會掉餡餅的!我情愿你娶個清清白白的瞎子、瘸子,也不情愿你娶個這么不干不凈的貨!”
劉夏把煙頭扔在地上,惡狠狠踩了幾腳,碾得碎碎的。“想娶清白人家的女兒,你替我去找啊!這么多年你找到了嗎?誰看得上我們這窮得卵子打板凳的家?我告訴你,哪怕真是舅舅說的那么回事,我也娶定她了!”
“那你今天怎么不去呢?”李金娥氣得直翻白眼,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出不來。
“我會去的,但不是今天!”劉夏歪著脖子說道。
“為什么?”
“你管不著!”
“好,好,我沒本事替你娶媳婦。你自己做的主,將來可不要怨爹娘沒有提醒你!”李金娥氣咻咻摔門而去。出了臥室,下樓梯的時候,她的眼淚就開始撲簌簌地往下流。她坐在灶門口偷偷哭了一陣子,只恨自己無能,沒能置辦下家業(yè),不能替兒子娶一個體面的媳婦回來。這將來萬一要是被村里的人知道了,可怎么抬得起頭來?她又怨自己命苦,老頭子癱在床上,大兒子破相,女兒又長成個半截,好不容易相貌端正的小兒子找個媳婦,又是這樣的女人。
快中午了,要做飯了。她搖搖晃晃站起來,摸到灶臺前,頭一陣陣暈眩,眼睛也冒金星,看不清楚面前的灶具。李金娥定了定神,沙啞著嗓子把劉秋喊過來,讓她做午飯。劉秋奇怪地問母親:“媽,今天你和二哥怎么不去謝家呢?不是說好了今天嗎?”李金娥淡淡地說:“我倆都不舒服,改天再去。你好好做飯,我先去睡會兒?!彼齺G下劉秋走了。劉秋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很是疑惑,又不敢問什么,只好悶悶不樂挽起袖子開始做飯。
夜里,李金娥躡手躡腳打著手電,來到了劉為善的房間。老婆深更半夜跑到自己這酸臭難聞的小屋里來,劉為善暗自詫異不已。他拉亮了燈。昏黃暗淡的燈光映照著李金娥浮腫的眼泡與黃瘦的臉龐。劉為善心酸地問道:“怎么了?”李金娥也不嫌棄他身上臟臭了,伏在劉為善的床邊抽抽搭搭的。又不想驚動樓上的孩子們,哭得很壓抑,肩膀一聳一聳的。劉為善愛憐地撫摸著老婆過早干瘦嶙峋的脊背,耐心等待著。
哭過好一陣子,李金娥才斷斷續(xù)續(xù)把劉夏相親的事情敘述了一遍。末了,她抬起袖口擦擦源源不斷的淚水,哀怨地說:“老劉,夏兒不肯聽我的勸,這可怎么辦呀?”
長期的病痛早就把劉為善折磨得心態(tài)平和了。他沉默了半晌,說:“兒大不由娘,既然夏兒自己愿意,也沒有誰強迫他,那就順他的心意吧。”
“可是……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呀。如果村里人知道了謝家女兒的底細,我們劉家的臉往哪里擱呀?”李金娥苦著臉低聲道。
“人家姑娘不嫌棄我們家窮,那我們也不能嫌棄人家的過去。她既然打算嫁人,那就是打算好好過日子。我們非但不要提這些往事,相反還要幫著她遮掩過去?!?/p>
李金娥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了。她的眼泡腫得就像金魚,和瘦長的苦瓜臉極不協(xié)調。一夜的工夫,她不得不認命,劉為善說得對,既然自己沒有本事給兒子娶媳婦,也就只好隨他去了。她知道兒子心里委屈,那就更不能刺激他了。命,這就是老劉家的命。
李金娥敲敲劉夏的臥室門,有氣無力地說:“既然你自己想好了,還是趁早去吧?!眲⑾奶稍诒桓C里,懶懶地答道:“你別急,我要過幾天再去。”這下輪到李金娥驚訝得眼珠子都瞪圓了,吃驚地問:“這又是為什么?”劉夏說:“你不用管。三天后,臘月二十九那天我再去。我這么做,肯定有我的道理?!?/p>
4
臘月二十九,劉夏懶洋洋起了床。劉秋見二哥要出門,滿心歡喜,只不好過分表露。她跟到院子里,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暗自高興。李金娥也跟出來,她的眼眶里有點點淚花。劉秋奇怪地問母親怎么了,李金娥強裝笑臉,擦著眼淚說:“我心里高興唄。我們家多少年沒有喜事了?!?/p>
三天過去了。這是苦苦煎熬的三天。對劉夏來說是如此,對謝家村的春蘭來說,更是如此。
春蘭倚在沙發(fā)上,懷里摟著一個卡通圖案的抱枕,慵懶地玩著手機,好看的栗色卷發(fā)分披在肩頭。春蘭的父親謝玉山年輕時長得英氣逼人,卻天性懶散,有點好逸惡勞。當兵復員后在鎮(zhèn)上一家單位做電工,同時也接一些私活干干,幫電器商行送送貨,幫鄰近幾個村里抄抄電表、鼓搗一下線路什么的。他和妻子臘梅在東躲西藏中連生了四個女兒,最后仍堅持著生了一個兒子,結果因超生,把個電工也弄丟了。一大家子七口人,只有兩個勞動力,按理生計難以維持,但謝家的日子卻越過越紅火。吃得好穿得光鮮,也不見他們夫妻倆下地干活;尤其是謝玉山,更是成日在家睡懶覺陪孩子玩。終于有一天,謎底揭開了。警察找上門來,晝伏夜出的夫妻倆涉嫌盜竊國家電纜。考慮到他們家庭情況特殊,臘梅留了下來照顧撫養(yǎng)孩子,團伙的主犯判了無期,從犯謝玉山則被判了十五年。一大家子的生活突然塌了天,剛滿十四歲的春蘭和妹妹輟了學。家里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臘梅咬咬牙,讓春蘭去了外地打工。臨行前反復交代:“什么掙錢做什么,不要怕吃苦,弟弟妹妹那么小,不靠你靠誰呢?”
春蘭這一去就是十六年,只有過年才回家。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時光也耗完了。“現(xiàn)在嫁,還能生個孩子。將來老了也有個依靠,再晚幾年可就來不及了?!泵看我姷矫?,母親都這么可憐巴巴找著她說話,眼睛里泛起點點淚花。春蘭從鼻子里不屑地哼一聲,說:“這時候想要趕我出門,嫌我給家里丟人現(xiàn)眼了?那會兒收匯款單的時候,不是眉開眼笑嗎?”
一個月前,春蘭再一次被父母逼著回家,她就一直窩在家里不愿意出門。兒時的伙伴們早已嫁人生子,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村子里對她熟識并且感興趣的,只有那些上了年歲的嬸娘、婆婆們。可每次與她們交談,人家要么冷冷淡淡的,要么總是好奇地旁側敲擊套話,惹人生煩。干脆懶得出門,在家里看看電視,玩玩游戲。直到那天劉夏上門相親。兩人坐在草地上,暖洋洋的太陽曬在身上,愜意極了。劉夏大著膽子把春蘭插在口袋里的手拿過來,握緊仔細端詳。春蘭很意外,轉過身來盯著劉夏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如一汪清泉。父親的確沒有騙她,這個男人長得體面耐看。春蘭的心開始柔軟,任由劉夏把她擁在懷里吻著。畢竟她也沒有真正戀愛過,這種溫馨的時刻讓她很享受,覺得很溫暖。春蘭下定決心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畢竟生活有它美好的一面,以前不知道幸福的滋味,現(xiàn)在一旦擁有,就不愿意失去。
劉夏臨走時講定,回家找親戚借點錢,把新房布置一下,過兩天再來??蓛商煸邕^去了,接著又過去三天。春蘭懊惱得不行。忘記留劉夏的手機號,也沒拍張照片。她真想下樓去問問父親,究竟給劉夏講了什么。到底是和盤托出了底細,還是遮遮掩掩回避了事實?
客廳里,謝玉山和妻子臘梅也是坐立不安。謝玉山破例幾天沒有出門去搓麻或聽戲。夫妻倆把電視音量調大,坐在沙發(fā)上嗑著瓜子前思后想,悄聲議論著。他們不敢去問春蘭,就像春蘭也不敢來問他們。家里的空氣完全凝滯,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最關心的問題,誰也不肯先開口。
就在全家人的耐心快要磨光,幾乎絕望的時候,劉夏來了。
謝玉山激動地起身迎接,一把椅子都給撞翻了,差點絆了一跤。他顧不上尷尬,從口袋里摸出煙來遞給劉夏,并殷勤地點上火。臘梅連忙去泡茶,不小心開水倒?jié)M溢出,茶幾上到處流淌。春蘭早就躲到衛(wèi)生間補妝去了。
“怎么才來呢?家里有事脫不開身?”謝玉山急切問道。
劉夏吸完一根煙,嘆口氣,低著頭,一副很慚愧的樣子,“說起來真是難為情啊。我爹癱在床上后,借親戚們的錢都沒還清,所以這次借錢,他們講了一大堆理由,就是不肯借。沒有錢,我也沒有臉來見叔叔阿姨,在家想了幾天,還是要把情況跟你們解釋一下?!?/p>
謝玉山和臘梅面面相覷。春蘭下樓來了,比前一次更加光彩照人,但臉龐明顯清瘦了好些。劉夏盯著她看,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內心里卻暗暗唾罵自己,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把人家姑娘折磨成這樣。
沉默了半天,謝玉山試探著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劉夏的目光從春蘭身上收回來,胸有成竹地說:“叔叔,我是這么打算的,我先出去打一兩年工,攢了錢再來接親。說實話,春蘭這么好的姑娘我不能委屈了她。必須要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才對得住她?!?/p>
春蘭低了頭不做聲,半是失落半是歡喜。謝玉山夫妻倆彼此交換眼神后,謝玉山開口道:“算了,只要你們真心喜歡,倒也不在乎這些形式禮節(jié)。要不這樣吧,一切的聘禮都免了,我這邊倒貼一萬塊錢,你把房間簡單布置一下。刮了膩子粉,貼上壁紙也很漂亮的。剩下的錢買張床,再買桌子、大衣柜?;仡^我這邊陪嫁的東西提前送過去,也很好看的?!?/p>
劉夏為難:“一萬塊錢,怕也不夠呀?還是緩個一年兩年,慢慢來?!?/p>
謝玉山狠狠心,一咬牙:“那就兩萬吧?!?/p>
劉夏覺得這個數(shù)目已經(jīng)不錯了,應該見好就收,于是顯出很不安的無奈神情,“真的是太感謝叔叔阿姨了,你們放心,我一定對春蘭好一輩子?!彼难劬Χ⒅禾m,春蘭也正望著他,欲言又止。
雙方又商議了一陣子,敲定爭取正月里辦喜事。全家人歡歡喜喜吃過晚飯,春蘭送劉夏出門。她挽著劉夏的手臂,輕輕說:“買東西的時候帶上我,我再支持你一萬,不過可別讓我爸媽知道了?!?/p>
“春蘭,你真好。”劉夏發(fā)自內心地笑了。他壓低嗓門,輕聲對春蘭說:“這幾天,我沒有來,你心里怨我嗎?”春蘭把頭靠在劉夏的手臂上,顫聲道:“我不生氣,來了就好……”
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疏漏的星星,黑魆魆的,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劉夏的心情。他沒有想到事情進展如此順利,自己不用花費一分錢,謝家白出錢給他裝修房子,還有那么豐厚的嫁妝。什么叫天上掉餡餅?這就是。不管怎么說,從此他也有媳婦了,還是一個漂亮的媳婦。至于那些閑言碎語,去他娘的,老子不在乎。一腳把路邊的一塊小石頭踢進了池塘,石頭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之后就闃然無聲了。
5
謝家人的三顆心都落了地,這個年也過得歡天喜地。
正月里,春蘭陪劉夏在縣城買了一套名牌西裝,又為自己挑了一套鮮紅的新娘裝。心底深處,她覺得自己不配穿那么潔白的婚紗。兩人在縣城照相館隨意照了幾張結婚照。看著春蘭為自己刷卡取錢,劉夏一臉幸福。
冰箱、洗衣機、摩托車、液晶電視一件件搬進了劉家,被子、枕頭等日常用品也一股腦兒塞進了狹小的婚房,花團錦簇的。劉秋興奮地摸了這個摸那個,劉春則一直不開心,郁郁寡歡地抽著煙,要不就出去看人家打麻將。
婚禮是正月十八。鞭炮噼里啪啦一串串炸響,滿天的紅紙屑紛紛揚揚飄落下來,落在賓客頭上、衣服上。劉夏抱著春蘭出門,謝玉山笑得臉上的褶子都擠到一塊兒去了。臘梅本來是要哭上幾聲的,哭嫁哭嫁,越哭越發(fā)。前三個女兒出嫁的時候她哭得驚天動地,這次她歡喜得忘記了哭。
青壯年過完元宵,大部分都出去讀書或打工去了,因此鬧洞房的男人并不多,基本上是中老年人,其他就是婦女和孩子。大家擠在小小的新房里,肆無忌憚笑著鬧著。
春蘭著一襲紅衣,端坐在婚床上,滿臉嬌羞低著頭。女人和孩子們看著畫中人一般的新娘,嘖嘖稱贊。有些人又羨慕又妒忌,還夾雜著無法言說的困惑。劉夏這小子不就一副漂亮的皮囊,外加一張伶俐的嘴巴,就憑這就能抱得美人歸,實在是不可思議。
春蘭注意到,離她不遠處有個男人在上上下下打量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最后目光定在她臉上不動了。那眼光就像鋒利的錐子一樣,扎得人莫名不舒服。春蘭斜睨了他一眼,只覺得有些眼熟。微胖,矮身材,方方正正國字臉上布滿皺紋,身上衣服也皺皺巴巴,散落著些泥跡湯漬。明顯喝了些酒,國字臉微微紅著,眼睛虛瞇著。
十里八鄉(xiāng)的,哪能不混個眼熟呢?八成在哪里碰過面。春蘭想了一陣子,沒想起來是誰,也就懶得去想了。
鬧洞房開始了,這里的習俗是誰都可以亂摸一把,或者附在新娘耳邊說一句令人臉紅的葷話,新郎新娘都不準生氣。人們推著搡著,依次擁上前去掐一把或摸一把,春蘭躲閃著,引起一陣陣快樂的哄笑聲。
輪到那個國字臉了,看來他早有準備,湊在春蘭耳邊說:“你是紅燈籠的人,別不肯承認。你看你臉上的酒窩……”聲音很小,在熱鬧的洞房里,春蘭卻聽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她身子一顫,臉色蒼白,一股冷汗倏地冒出來,渾身像有千萬只毒蜂在肆意蜇刺。春蘭的酒窩與眾不同,是兩個極小極深的酒窩,不生在臉頰中間,而是對稱地靠在嘴角邊,即使不笑也是甜美的模樣,非常招人喜歡,令人印象深刻。她記起來了,是有那么個男人。當初反復打聽她的家鄉(xiāng),她都隨便糊弄過去了。男人卻總是滿臉不相信,搖著頭質疑:“口音不對。你應該就是我們那地方姑娘?!?/p>
春蘭的冷汗繼續(xù)往外冒,身體什么地方還有些不舒服,好像毒刺扎在體內取不出來。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她蹙著眉頭,手緊緊摁在左腹上,“我肚子有些疼……”
看情況不對,劉夏讓鬧洞房的人都出去。春蘭偷偷地瞥了一眼,國字臉帶幾分迷茫,又帶幾分深不可測,也慢慢隨著人群若無其事退出去了。
劉夏焦急不安地問:“要不要緊?要去醫(yī)院嗎?”
春蘭虛弱地答應道:“老毛病了,疼一陣子就好了。你去給我倒杯熱茶吧?!?/p>
劉夏倒茶去了,春蘭在腦子里緊張考慮對策:怎么辦?怎么碰得這么巧?天下就有這么巧的事!春蘭想,這人會不會到處宣揚呢?當初真不該同意這門婚事。若是不嫁到這地方來,便不可能有此番禍事。春蘭最大的念頭是想逃走。至少她得躲起來,躲得遠遠的,再不在這個村子出現(xiàn)。
6
早晨醒來,已經(jīng)是九點多鐘了。春蘭睡眼惺忪地蓬著頭,迷迷糊糊問:“媽,衛(wèi)生間在哪?”
婆婆一努嘴:“出門往左,菜園旁邊,那個糊滿了牛糞的就是?!?/p>
“茅廁啊?家里沒有衛(wèi)生間嗎?”春蘭不想上。
“我們小門小戶的,只認得茅廁,愛上不上的,你就憋著吧?!逼牌乓才磺迥膩淼囊还苫饸?。見春蘭那副受傷的模樣,又于心不忍,補上一句:“你小心一點,板子有點松動。我們家就這個條件。”
春蘭犯愁了,小姑子劉秋趕緊走過來,“嫂子,我?guī)闳?。?/p>
春蘭只好跟著劉秋。茅廁臟兮兮的,土磚墻上有幾個大窟窿,冷風吹過來涼颼颼。還好不是夏天,春蘭想到白花花的滿糞池亂爬的蛆蟲,還有無數(shù)蚊蠅的狂轟濫炸,頭皮就一陣陣發(fā)麻。她皺著眉頭蹲下去,以最快的速度解決完逃離了這里。
春蘭跟著小姑子去洗漱。劉秋嫻熟地搭了一個小板凳墊腳,從灶上的鼎鍋里舀了兩瓢溫水倒在洗臉盆里。水里有雜質,不很干凈,黑色的微粒飄飄蕩蕩的。春蘭瞪大了眼睛問:“沒有干凈的水嗎?”
劉秋驚訝地說:“冬天我們都是用這水洗的,節(jié)約柴火呀!”
婆婆淡淡地說:“只有人臟水,沒有水臟人。劉夏洗了二十多年,不也生得齊齊整整嗎?”
卸妝是要溫水的。洞房花燭夜,春蘭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搞得心情一團糟,連妝都沒有卸就上床睡了。現(xiàn)在春蘭硬著頭皮洗了臉,又換了兩盆干凈的清水。盡管冷得砭骨,她情愿用這水。洗完臉,春蘭再也沒有化妝的興致了,胡亂把頭發(fā)梳順,隨意披著。
春蘭仔細打量這個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家里沒有裝自來水和有線電視,這意味著洗衣機和液晶電視只能是擺設了。更要命的是她天天都要洗頭洗澡,這個十幾年養(yǎng)成的習慣怕是延續(xù)不下去了。
“新嫂子真勤快啊,春宵一刻值千金,這么早就起床了,也不多睡會兒?”
是那個人,國字臉!國字臉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了門。春蘭看了他一眼,微微蹙著眉,呆愣著,不知如何反應才好。越擔心的東西,還就是逼得越緊的。一大早上門,如此迫不及待,看來這人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了。所有的僥幸都是不存在的。
國字臉也姓劉,大號劉為民,但村里一般都叫他的綽號,老扁??赡苁侵杆哪樂剑矣行┏虚g凹下去吧。老扁假裝商量事情,和李金娥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著,眼睛卻不住往這邊看。并不見多少惡意,更多的倒是好奇,是訝異。甚至帶幾分欣賞,也帶幾分難以言傳的猥褻。他似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新媳婦會如此漂亮。今天他上門的目的,就為著證實一下,新媳婦是不是真的如此漂亮。而如此漂亮的一個新媳婦,竟然是他的舊相識,或者說,一度曾是他有過的人,這一點,明顯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力和承受能力,因此吃驚不已,無所適從。他也定然同春蘭一樣,難以相信世上會有如此巧的事——偶然遇上的兩個人,有過那種關系的兩個人,有一天會以如此奇怪的方式碰到一起。
親戚來往,鄰居上門,看來也并沒什么不正常。相反,李金娥對于家里來了客人倒有幾分歡喜。這個窮家沒幾個人愿意進來,一直冷冷清清的。劉夏結婚前幾天,家里來了許多親戚幫忙,熱熱鬧鬧,她心里很歡喜,但又怕親戚東問西問,問出什么破綻,看出什么端倪來。結婚那天,當村里的婆娘們羨慕地夸贊她家里積了德,娶了這么一個漂亮兒媳婦時,李金娥趕緊解釋說:“關鍵是我們家的老二相貌過得去,人家就是看上了這一點,說窮怕什么,只要兩手勤快,總有日子好過的一天?!闭f這些話的時候,李金娥細心觀察對方表情,發(fā)現(xiàn)她們都信以為真,點頭稱是。好歹第一關算是闖過去了。
劉夏也起床了,老扁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春蘭長吁一口氣,坐在一旁陪劉夏吃飯。
春蘭試探著問:“過幾天,我們一起出去打工吧?”
“打工?”劉夏詫異地問,“剛結婚就出去?我打算好好享幾天福呢。再說了,我還想你早點給我生個孩子,萬一在外邊懷孕了怎么辦?還不得回來,折騰來折騰去,挺麻煩的?!?/p>
不出去,春蘭也同意。在外漂泊多年,真的累了,有些怕了。特別是,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歸宿,更不想再往外跑了。為什么出去,就因為那人?躲是能躲得了的嗎?越躲,也許越會出事呢。至少顯出你的心虛。那人還真以為抓住了你的要害,以為你在畏他怕他。
“可是……”春蘭遲疑了一陣子,擇言捉句,仔細掩飾著內心的真實意圖,“可是,家里連衛(wèi)生間都沒有。洗澡上廁所什么的都不方便,能不能弄個衛(wèi)生間呢?”
“我也想啊,錢呢?”
“我有錢,你找人就行了?!贝禾m聲音很響。
“卡上還有多少?”劉夏眼睛亮亮的。
“三四萬吧。”春蘭沒講實話,其實除去結婚花掉的幾萬,還有十多萬。她粗粗算了一下,一大家子人,這點錢花起來如流水一樣,也填補不了這個大窟窿。
“今天我想去縣城逛逛,探探行情,順帶買點日用品?!?/p>
“好!”劉夏滿口答應。
“我也想去?!眲⑶镌谝慌月牭媒蚪蛴形丁男?,母親和哥哥們就嫌帶她出去丟人。至今為止她才去過兩次縣城,那還是爹沒出事前帶她去的。三歲的孩子對于縣城的繁華只有些許模糊的印象。春蘭看著劉秋乞求的眼神,一口答應:“去,一起去!”
不只劉秋,哪怕再多的人,這時她也愿意一起帶出去。人多熱鬧,可以掩蓋某種無法掩蓋的東西。
7
傍晚,三個人共乘一輛摩托回來了。一車的東西像玩雜耍。劉秋像個孩子似的站在前面的踏板上。她穿了一件新棉襖,鮮紅色的。頭上別了一枚精致的水鉆發(fā)夾,亮晶晶的。她站在李金娥面前得意地問:“好看嗎?嫂子給我買的?!?/p>
李金娥不咸不淡說:“年都過完了,留著明年穿吧。衣服好看有什么用,關鍵是人要好看,你看你穿得像武大郎唱戲,拖拖擺擺的?!?/p>
劉秋噘著嘴不服氣:“嫂子說好看,賣衣服的老板也說好看,就你看不順眼。嫂子還給我買了花生呢,你看,三袋!對了,嫂子給你也買了東西。”劉秋打開手里的一個袋子,拿出好幾袋魚皮花生,那是她自己平日喜歡吃的。又拎出一件棗紅底子的繡花中式棉襖,遞給母親。李金娥眼睛一亮,心里很滿意,嘴上卻嗔怪:“花許多錢做什么?我一個老太婆弄得那么花里胡哨的難為情,穿不出去。以后過日子,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彼p手接過去,脫下舊棉衣試穿,衣服很合身,又喜氣。李金娥自己低頭歡喜地看看,又摸摸布料,把它脫下來。春蘭說:“脫下來干什么,穿著很好看?!崩罱鸲鸢研旅抟\疊好,說留著來年再穿。春蘭說:“您穿吧,明年再給您買新的。”李金娥聽了心里暖洋洋的,但還是堅持著把衣服放進樟木衣箱里去,笑著說:“出去一天了,也該餓了,我趕緊做飯去。”劉春也得到一條羊毛格子圍巾,摸上去非常舒服,他道過謝,也鄭重地把圍巾收起來了。
放好東西,劉秋帶著春蘭去看久病在床的父親。狹小黑暗的房間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春蘭吸了吸鼻子,忍住了。
劉為善早就聽見了外面的對話。躺在床上這么多年,他的耳朵已經(jīng)鍛煉得十分靈敏。老婆對兒媳說的話有時候很不中聽,他萬分過意不去,卻又無可奈何。畢竟在這個家里,他早已講不上話了。老婆、兒子們嫌他是個拖累,言語沒有好聲氣。
春蘭把金絲棗糕和酥糖放在床頭上,拿了一塊棗糕遞給劉為善,靦腆地說:“爹,秋秋說你最喜歡吃這兩樣糕點,我就給買了一點。你看合口味不?要是好吃,我以后再給你買。”
劉為善接過棗糕,沒有馬上吃,他半倚著疊起的被子,激動地看著身材嬌小的兒媳。自從摔傷以后,能和他說話的人越來越少。起初是李金娥送飯,后來是女兒。老婆早晚幫他換兩次尿片,每次都嘟嘟囔囔的,嫌他拖累。他不敢回嘴。起碼老婆沒有撇下他和孩子們改嫁,這個家還沒有散,他已經(jīng)很滿意了,還能說什么呢?說就說吧,只要她能解氣。
劉為善說:“春蘭,我們家太窮,嫁到這里可苦了你了。劉夏他娘就這個脾氣,一張刀子嘴,內里卻是豆腐心,你大人大度,忍著點啊?!彼劬镉袦I花,幸而光線暗淡,她們看不清。嘮了一會兒,劉夏也進來了,平時他是難得到父親房里一趟的。劉夏的心情特別好,他得意地對劉為善說:“爸,你看我這媳婦怎么樣?”劉為善一個勁點頭說好,叮囑道:“夏兒,你這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要好好珍惜的!”劉夏嬉皮笑臉:“那是,我疼她都來不及,是吧?”他含笑望著春蘭。春蘭的臉微微發(fā)燙,嗔道:“怎么在長輩面前說這樣的話!”
飯桌上,劉夏和春蘭一方,劉秋也嚷嚷著要和嫂子坐一起。春蘭笑著讓劉夏坐過去,把位子空出來。劉秋得意地朝劉夏做個鬼臉。
五個人吃著飯,李金娥鄭重其事說:“夏兒成家了,我們家又添了個人。我想說點正經(jīng)的,從明天起,一日三餐就由春蘭和秋秋包了。我洗我自己的和老大的衣服,其余的衣服你們姑嫂倆洗。田里地里的活計就我們娘兒三個干,不勞你們了。細皮嫩肉的怕是也做不來。春蘭,你看行不行?”
“哦?!贝禾m答應了。劉秋卻很高興,因為能和嫂子在一起,她覺得很幸福,再也不用聽母親那喋喋不休的聒噪了,那張嘴一天到晚沒幾句好聽的話。現(xiàn)在母親說話這么心平氣和,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劉夏說:“也太急了吧?人家剛過門呢,還是新媳婦?!?/p>
“沒事,我可以的?!贝禾m笑笑答道。
8
早起,春蘭捶打著酸澀的腰肢,劉秋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春蘭用昨天買的燒水壺,燒了一壺開水洗臉。清澈透明的井水看著舒舒服服,春蘭的心情好多了。事在人為,日子是可以越變越好的。
劉秋早就去菜園里弄了幾棵白菜,洗好了。她的手紅彤彤的,有些地方裂了血口,腫脹得像胡蘿卜。春蘭心疼得拿在手里握著。劉秋笑著說:“沒事的,嫂子,年年都凍的,我早習慣了?!?/p>
兩人一起做早飯,劉秋搶著下手,她熟練地踩著小板凳,開始切白菜,準備熬一鍋豆粑。春蘭要切,劉秋不讓,“嫂子,你去燒火吧。我們家沒有火爐,怪冷的,你也暖暖身子。廚房的東西你又不熟悉,以后熟悉了再讓你做?!?/p>
春蘭只好坐在灶門口燒火,很多年沒燒過柴火灶了,一時有點找不著北。好不容易才點著火了,一股黑煙突然冒出來,燎焦了一縷頭發(fā),兩眼熏得眼淚直往下流。要買個煤氣灶了,春蘭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心里盤算著,還要置好些東西。
吃過早飯,春蘭和劉秋去公公房里收拾臟衣服。春蘭端著熱水,劉秋隔著被子給爹擦洗身子。公公尷尬地笑著,目光里滿是感激。
兩人拎著衣服去河邊洗。突然有人在后面喊“娜娜”,春蘭一震,那是她工作時用的名字。做這一行的,誰也不愿意客人知道自己真實的名字、籍貫。她只愣了兩三秒,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圈套,頭也沒回,若無其事繼續(xù)往前走。
老扁跑到前面去,繼續(xù)“娜娜、娜娜”地叫著。
春蘭惡狠狠剜了他一眼,罵道:“你叫誰?神經(jīng)病哪!”
“哦,我以為你的名字是娜娜。那你叫什么名字?”老扁厚著臉皮跟在后面問。
“謝春蘭,好聽吧?”劉秋不知底細,熱情地說道。
“別理他,瘋子?!贝禾m拉著劉秋就走,把老扁晾在那里。
“可他不是瘋子,就是家里窮得討不起老婆,看見好看的姑娘媳婦就喜歡搭話。嫂子這么漂亮,他當然話就多了。”劉秋說老扁在村里的輩分高,人顯老,年紀其實并不很大。爹娘過世得早,又沒有兄弟姐妹幫襯,孤家寡人一個。聽大人們講,其實他早先也結過婚,有過老婆的。但一個人實在太不爭氣,賺點錢就拿去花掉了,又喜歡喝酒打牌,還做些偷雞摸狗的齷齪事,怎么都存不下錢來。兩個人的日子都過不下,有了孩子怎么辦?老婆是個聰明人,看看情形不對,收拾收拾獨自跑了。老扁找了幾年沒找見,人越發(fā)不成個樣子,除了吃喝嫖賭,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家里沒人縫補漿洗,邋邋遢遢的,和狗窩差不多,挺可憐的。
9
日子如村子旁邊的河水般緩緩流淌,再不見老扁上門叨擾了。但他并不離開。有時出出進進,偶一回頭,便見或遠或近某個地方,有張臉若有若無浮現(xiàn)著,有雙眼睛虛瞇著,有一下沒一下朝這邊張望。同樣不見多少惡意,更多的是好奇,甚至帶幾分欣賞。劉秋明顯已看出什么,拉起春蘭快速離開。若是劉秋不在身邊,旁邊又無其他人,老扁神情便活潑許多,張開嘴無聲笑一下,或者打個招呼,叫聲美女什么的。有一兩次他甚至蹭上前,試圖同春蘭握個手。春蘭心下慌急,只裝作沒看到,頭一低趕緊走開。老扁倒也不當回事,手怎么伸出來的,又怎么收回。
“那個人呀,長著野貓腳,這里竄來那里竄去,很少落屋,一年倒有大半在外?!庇写握勂?,李金娥這么嘆息著介紹?!八f他是跑慣大碼頭,見過大世面的呢,有時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之間說話,他竟然南腔北調,說自己操的是普通話。他嫌老家的話難聽。”頓了頓,李金娥神情越發(fā)黯然,“說起話來天南海北,一套一套,比誰都有道理,做起來又比誰都糊涂。這么大一把年紀,老婆也沒有,以后老了不知道怎么辦哦?!?/p>
春蘭略微安心了些,覺得老扁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壞,沒有破壞別人美滿生活的企圖。他要是一張嘴關不上門,漏了口風,村子里早就流言蜚語滿天飛了。如今風平浪靜的,說明老扁還是有良心的。那天看到村頭圍了一圈人,原來是老扁喝醉了酒,像條狗一樣躺在地上。春蘭忽然心一動,有了個想法。她決定拿出一筆錢。算是看他可憐,多少也含有感謝的意思,同時,也算把某件事作個最終了結。事情反正要解決的,不如主動點,堵住他的嘴。破財消災,以后的小日子也能安穩(wěn)舒適。老扁看來心里不傻,得了錢,應該清楚自己該當如何的。
春蘭悄悄地在口袋里揣了一千塊錢。大約半個月后,春蘭和劉秋一起去河邊洗衣服。不知什么時候,老扁來了。劉秋下意識抬起身,想遮擋住春蘭的視線,也遮擋老扁的視線。老扁原本就奔她們而來,當然是無法遮擋住的。他嬉皮笑臉叫侄媳婦。又叫兩個小美女,小心穩(wěn)住身子,石頭溜滑,別摔到水里,沒人救呢。
“你一張臭嘴,滿嘴噴糞。別一腳踩在自己吐出的臟東西上,摔斷幾根狗骨頭,躺在床上沒人照顧,那就可憐了。”劉秋回道。
老扁作勢要走上前來,劉秋趕雞叱狗那般驅趕他,不讓上前?!白吣愕模〔辉S過來!滾開!”老扁繼續(xù)嬉笑著,仍往前走。劉秋用手撩水,撩潑到他身上臉上。劉秋撩一下,老扁便跳起來閃躲一下。劉秋停下,他又往前挨。
“對長輩,秋秋不能沒大沒小?!贝禾m出面制止。
老扁蹲在春蘭對面的一塊洗衣石上,一本正經(jīng)收起臉,找話來和姑嫂倆東拉西扯。劉秋嘴上沒什么,心下卻不平,每一個動作都粗魯僵硬,不時有棒槌及濕衣、竹籃等水淋淋的東西撞在他的腿上、身上甚至腦袋上。老扁只得繼續(xù)一下一下來去閃避。春蘭瞥見他的毛線衣已經(jīng)很破舊,袖口和下擺都脫了線,線頭松松垮垮垂在外面;外套的領口和袖口烏亮烏亮的,顯而易見是多時沒有洗滌過。春蘭沒有說什么,只靜靜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勉強閑扯。
衣服洗完了,春蘭對劉秋說:“你先回家晾衣服,我和叔有幾句話要說?!眲⑶锎篌@,看看老扁,又看看春蘭,瞪大眼睛叫一聲嫂子。春蘭明白她的意思,笑笑讓她放心,說叔是長輩,沒什么的。劉秋沒法,不情不愿又磨蹭一會,拎著一桶衣服慢慢上了坡,消失在柳樹林里。春蘭站直身,高叫一聲:“秋秋!”劉秋猝不及防,狼狽著答應一聲。隨著樹叢一陣晃動,這才真正走遠了。
眼前的變故明顯讓老扁也有些猝不及防,他同樣驚訝地看著春蘭,聲音都有些結巴了:“侄媳婦,找我有事?”
春蘭飛快地掏出那筆錢,塞到老扁滿是窟窿的口袋里,嘴里急急道:“叔,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買件好衣服穿,或者買點酒喝吧。”老扁手僵住,待要開口,春蘭已經(jīng)提著一桶衣服疾步走了。
10
姑嫂倆相處得很融洽,雖然是兩人共同承擔的家務,劉秋總是搶著干。她說舍不得弄壞嫂子那雙又白又嫩的手。
結婚三朝回門的時候,春蘭也把劉秋帶回娘家。謝家人看見女兒女婿相敬如賓,很欣慰,臨走時還給劉秋塞了一個上門的紅包。劉秋興奮得不得了,一回來就講給母親聽。李金娥聽了好像很滿意,似笑非笑說:“人家拿你當小孩子看呢。這錢既然是給你的,你就留著自己花吧?!?/p>
沒事的時候,春蘭幫劉秋梳各種漂亮的發(fā)型,教她玩手機,還拍了不少照片。劉秋對嫂子越發(fā)喜歡,劉夏晚上黏著春蘭,她就白天黏著春蘭,聽嫂子講外面的世界,也為嫂子講家里的事情,村子里的軼事。兩人在一起,總是歡聲笑語不絕。
近段時間,劉春、劉夏相約著到縣城的工業(yè)園打工,每天早出晚歸,乘同一輛摩托來來去去。李金娥見曾經(jīng)懶散的老二終于主動要挑起家庭重擔,激動得眼圈兒都紅了。她明白,兒子脫胎換骨的變化得益于春蘭。下班到了家,兩兄弟也不閑著,指揮人改造了衛(wèi)生間,接上自來水,裝好太陽能熱水器,開通了有線電視。一家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家里的氣氛也隨著大為改觀。
村子里的女人們看見李金娥都親熱了好多,早起在河邊洗衣服,她再也不用畏畏縮縮的。當大家談論頭天晚上看的電視劇或者節(jié)目的時候,她也能插上嘴了。她現(xiàn)在的心愿就是春蘭能早點懷上孩子,那樣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能落地。不然又會變成大家議論的話題,追根溯源,到時候牽扯出七七八八的事情,這一點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
最開心的當屬公公劉為善。自從春蘭照顧他以后,房間打掃得干凈清爽多了。春蘭還買了一個輪椅,天氣晴好的時候,姑嫂兩人推著他四處散散心。能夠重新來到外面,看看藍天,聽聽鳥鳴,和熟識的村民聊聊天,是他從來不敢奢望的。
11
夏天轉瞬就到。劉家種的幾畝油菜也成熟了。劉春、劉夏在外面忙,家里的活計也就難以顧及周全。李金娥上午割油菜稈,下午踩油菜稈,累得腰酸背疼。春蘭和劉秋每天做完家務,也去地里幫忙收割。
這天,春蘭和劉秋提著水壺到地里,意外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在忙活著。走近一看,原來是老扁在幫忙。他彎著腰干得很賣力,汗滴不停往下落,他抬手用骯臟的袖子擦擦繼續(xù)割。春蘭愣住了,自從上次給了錢,老扁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回村子了,也或許回來了沒看見。她看著老扁,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老扁卻大大方方?jīng)_春蘭打招呼,還對李金娥討好地說:“我說嫂子啊,你們家夏兒娶了這么賢惠能干的侄媳婦,真是祖墳上冒煙了,祖宗積德啊?!?/p>
李金娥面色陰沉,神情冷淡,口氣卻并不見什么,一句句連聲附和:“是啊是啊,我們家的春蘭確實不錯。我們家上上下下沒有不喜歡她的?!?/p>
老扁只是笑。李金娥對春蘭說:“你為民叔幫我們家做事,待會兒回家你看有什么好吃的,做給他吃。好像柜子里還有半瓶白酒,也拿出來給叔喝。”
春蘭哦了一聲,心里卻沒有底,不知道老扁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拿了刀,彎下腰開始干活。老扁也過來,在她的左邊并排割。春蘭心下發(fā)急,手里用勁,想把老扁甩開??衫媳馔瑯佑脛?,隨著沙沙沙一陣響過,身后堆放的油菜稈子越來越多,兩人離李金娥母女越來越遠了。
老扁突然開口了,眼睛并不看著她,似乎是自言自語:“侄媳婦,有點事想麻煩一下。我想借點錢用用。”春蘭大驚失色,“上次不是給了錢你嗎?”老扁一個勁喃喃,意思是他不會多借,就那么千兒八百的。春蘭硬著頭皮說:“千兒八百,我哪有那么多錢?!崩媳膺@下就似逮著了把柄,撇了撇嘴角:“說哪里話,我知道你有錢。你們家現(xiàn)在搞得那么漂漂亮亮,花了不少錢吧?你只要從手指縫里漏一點就行了。”春蘭驚慌失措地搖搖頭,低聲道:“我真沒有錢了。有錢我還用干活嗎?”老扁說:“你放心,這是最后一次借錢。我保證不會在外面講你的事。”
春蘭臉煞白煞白的,壓低嗓門反問道:“我有什么事情可講的?”老扁見狀,也趕緊彎下腰割,只丟下一句:“我不催你,反正這幾天何時給我都行。”兩人不再說話,只聽得沙沙沙的聲音,油菜稈子又倒伏下來一大片。
把菜稈割完,春蘭默不作聲一趟趟來回搬運。漸漸的,她的速度越來越慢,額角上的汗珠不停滾落,臉色也變得蒼白。劉秋一直在觀察嫂子的情況,覺得不對勁,告訴了母親。李金娥讓她們早點回去歇息一下,準備做飯。
春蘭一路神情恍惚,走路磕磕絆絆的,過溝坎的時候一腳踏空,把腳脖子扭傷了。劉秋慌了神,心疼地扶著嫂子慢慢走。她問春蘭怎么了,春蘭只說有些不舒服。劉秋心里疑惑不解,來的時候,兩人明明還有說有笑的。
12
劉秋把嫂子扶到臥室的沙發(fā)上,叮囑她好好休息,自己一個人去廚房忙活。春蘭倚在沙發(fā)上,全身酸軟無力,心里猶自慌亂不已。她十分后悔自己不該那么幼稚,給老扁錢。對方誤解了。對方把整個事情想歪了,以為她給他錢,是對他有感情,想同他恢復早先的情意。之后每次見面,他會顯出一副癡呆模樣,滿面堆笑驚喜地奔上前,說一句親熱的話,做出一個親熱動作,或唱幾句酸溜溜的情歌。有次他用力抓住春蘭雙手,身子湊上來就要非禮?!笆?,叔……”春蘭掙扎。春蘭無法解釋,也解釋不了。即便你解釋了,他也不會相信的。情急之下,她猛然抬起一只手,狠狠抽在他面門上,轉身跌跌撞撞跑開去。老扁仍不死心,他變換一個方式,時不時給春蘭送些小東西小禮物過來。春蘭當然不可能接受。那天傍晚他趁春蘭沒注意,悄悄挨上前,將幾只紅紅綠綠的小瓶子塞在她手中,說是花大價錢從城里買來的化妝品、搽臉霜、口紅什么的,專門送給春蘭的。春蘭把瓶子接在手中,就像接過幾坨狗屎,不由自主作出惡心欲吐的嫌惡模樣,一下將東西丟得老遠。春蘭的神情一定把對方嚇住了,同時也領悟到什么,明白了自己的錯。原來春蘭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意思。春蘭根本就沒有什么意思。老扁陷入疑惑之中,有段時間不再露面。等他再次露面后,人整個已經(jīng)變過,今天居然迫不及待開口要起錢來。他的意思似乎是說,不讓親近也行,那就再給點錢吧。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惹出來的。如果什么事也沒有,春蘭會無緣無故給他錢嗎?給了錢,這不就等于不打自招,承認自己有過不光彩的經(jīng)歷?一個人有時糊涂起來,會糊涂到如此程度。覆水難收,現(xiàn)在腸子悔青了,也無法改變這個結局。再給個千把塊錢,她不是拿不出來,只是老扁的胃口會越來越大。螞蝗鉆進體內吸血,硬拉是沒有用的,只會拉斷留在肉里。究竟要多少錢,老扁才能滿意呢?
春蘭焦灼不安,頭也開始一陣陣疼。想了半天,決定折中一下:給還是給,但不給多。只求老扁放過自己一馬。她定了定神,從箱子里數(shù)了些錢,小心放在牛仔褲的口袋里。頭疼似乎減輕了些,春蘭來到廚房,坐在灶門口燒火,配合劉秋做飯。
剛把飯菜準備好,李金娥與老扁挑著油菜籽回來了。兩個人都很疲憊,皮膚曬得黑里透紅。李金娥把油菜籽倒在院子里攤開晾曬,然后熱情邀請老扁上座。四個人一人一方,老扁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春蘭,見她神色很不自然,憔悴而疲憊,心里有一絲不安與歉疚掠過。春蘭低著頭,慢騰騰撥拉著米飯。劉秋則不動聲色,觀察著兩人的神情。只有李金娥蒙在鼓里,再三勸老扁多喝酒。老扁見到好酒好菜,饞蟲本就在肚子里蠢蠢欲動,也就邊吃菜邊自斟自飲。
李金娥到廚房去添飯,并且說要把鍋里的飯盛干凈,添一把火,把焦黃的鍋巴加上米湯煮成鍋巴粥。劉秋聽得這話,也趕緊下桌進了廚房,眼睛卻一眨不眨偷覷著飯桌上的動靜。春蘭見兩人都走了,放下筷子,從口袋里掏出那沓錢,在桌子底下遞給了老扁,顫聲道:“我真沒有錢了……”
13
劉秋噼里啪啦,把要說的話一氣說出,帶著滿腔的憤怒與擔憂、焦慮與委屈,說著說著,竟至于淚流滿面哭起來。她以為父親、母親會吃驚的。可父親和母親根本沒有過多表示。劉為善半倚著疊起的被子,兩只瘦骨嶙峋的手從胸前的被單中伸出,默默摸索著什么。李金娥兩眼略有些浮腫,并攏雙腿坐在床前的一把木椅上。兩人你對著我,我對著你,相互卻并不看對方一眼,更不說一句話。這一刻劉秋明白,她所知道的東西,父親母親也知道了,他們甚至知道得更多,也更早。并且他們可能已經(jīng)做好了相應的準備。今天他們坐在一起,就是為著商量這件事的,近段時間來,他們可能一直在商量這件事。果然,等她說完,哭完,父親母親只簡單問了幾句什么,然后告訴她,今天所說的這些就此為止,不能再同任何一個人提起。首先不能同兩個哥哥說。劉春、劉夏脾氣火爆,一旦了解到具體情況,非出事不可。第二,也不能同劉為民說。不能同他鬧翻,鬧翻了也就不可收拾了,這個嫂嫂也就保不住了。
“我們只能順著他的脾氣,哄著他。記住了?”李金娥問。
劉秋點頭,表示記住了。李金娥說,劉秋眼下要做的,就是照顧好嫂嫂,一刻也不要離開。其他的事不用管。
“記住了嗎?”李金娥又問。
“記住了?!?/p>
“認真把住自己一張嘴,不要亂說。該說的,不該說的,都不要說。”
劉秋所猜不錯。劉秋都能看出,李金娥、劉為善他們不可能看不出的。兩人謀劃又謀劃,終于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出面給老扁那狗日的找個地方,讓他過去招親。這是件成人之美的大好事,不但能得到上下鄰居的好評,同時也算把一個災星趕到外面去。等他在那邊娶親成家,落葉生根,就不可能再回到村子里來禍害別人了。李金娥一趟趟往外跑,打聽來打聽去,總算找到一個合適人家。某某親戚的一個親戚,丈夫遇車禍去世,一個女人帶倆孩子還有公公婆婆一起生活。李金娥花費了許多時間和精力,把女方及女方公婆的工作做通。剩下老扁這邊就好辦了,一句話說過,他當即歡天喜地走了。
農家的日子總是忙忙碌碌的,逢到梅雨天,不方便出門做事,一家四口便坐在客廳看電視打發(fā)時間。劉為善感慨著家里的變化,李金娥嘆了口氣:“家里的條件和以前比是沒得話說,也是親家大方,陪了許多嫁妝。要是再有個孩子,這個家就熱鬧了。結婚四個多月了,春蘭呀,你們也要抓緊時間要一個,你看村里和劉夏一起長大的幾個同伴,他們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p>
春蘭聽了,有些不自在,低聲道:“我們也想要,但這不是想要就有的……”劉為善對妻子使個眼色,安慰道:“不急不急,一切順其自然。也有人結婚三年五年才懷上呢。”李金娥搖搖頭,“那不好啊,女人年紀大了,生孩子也困難。”她又轉向春蘭道:“要不你們去醫(yī)院看看吧,如果有什么毛病,早發(fā)現(xiàn)早診好,也免得我們做長輩的瞎操心。”
春蘭滿臉通紅,想說什么又不便說。婆婆說兩個人都去檢查,實際上肯定是指自己。劉為善和劉秋見狀,趕緊搶著岔開話題。
入夜,春蘭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既然婆婆把這件事情拿到桌面上來談,她真的很擔心。過去的生活方式會不會是罪魁禍首呢?可是很多小姐妹也嫁人生子了,沒有什么后遺癥啊。要是懷不上孩子,退一萬步講,即使劉夏一家人不計較,她謝春蘭也感覺對不起人家,從此抬不起頭來。還是到醫(yī)院看看吧,到底什么情況心里好有個底。
主意打定,第二天一大早,天色還陰沉沉的,濛濛細雨把鄉(xiāng)村的小路滋潤得泥濘不堪,春蘭就帶著劉秋去縣城的婦幼保健院。排了很久的隊,才輪到焦灼不安的春蘭。她把挎包給劉秋拿著,囑咐劉秋坐在候診大廳耐心等,不要進去。
春蘭老老實實講了曾經(jīng)有兩次墮胎的經(jīng)歷,然后誠惶誠恐等待醫(yī)生發(fā)落。醫(yī)生見慣不驚,給她開了幾張檢查單子。幾趟跑下來,春蘭把單子遞給醫(yī)生。醫(yī)生看完,說沒有什么大的問題,要注意調養(yǎng),精神不要太緊張之類。春蘭猶如一個被特赦的死刑犯,一個勁道謝,眼眶里不爭氣地漫上了狂喜的淚花。醫(yī)生卻只是笑笑,目光繞過她,叫下一個患者進來。
14
秋天結束的時候,春蘭懷孕了。得著消息,李金娥正在門前擇菜。她嚯地一下站起身,結結巴巴道:“春蘭,我要給你殺只雞……殺只雞給你補補。”剛走出幾步,想起雞早上放出去了,還沒有歸巢,又叮囑說:“春蘭,你從明天起不要洗衣服了,也不要做飯。我和秋秋兩個人就足夠,你安安心心在家養(yǎng)著,實在想做事,就多織些毛頭的紗衣紗褲?!贝禾m說:“哪里就那么嬌氣了?醫(yī)生說要多做事,將來孩子才好生?!?/p>
“你聽醫(yī)生的還是聽我的?不要累著了,這可是我的頭孫子啊?!?/p>
當天晚上,李金娥就剝奪了春蘭下廚的權利,親自上陣。她正發(fā)愁沒有什么好菜,劉春兄弟倆騎著摩托回來了,車把上勾著兩個大紅的塑料袋,排骨呀、草魚呀,還有一罐孕婦奶粉。李金娥樂滋滋把魚肉提進廚房拾掇,劉夏則陪著春蘭問長問短,問得春蘭都不好意思了。
李金娥果真不讓春蘭沾手家務。春蘭插手不進,也就只能做些針線活了。天遂人愿,春蘭的驚喜是不言自明的,但正因如此,內心反而突然有個什么東西懸吊起來,無法安定。明明針線拿在手上,眼睛卻時不時偷偷瞟著大門。外面略有些動靜,她就不由自主側起腦袋,凝神靜息去聽,那個樣子,跟掉了魂似的。一段時間下來,人也變了許多,面容清瘦蒼白,講起話有氣無力。劉秋意識到什么,時刻守在嫂子身邊不離一步,隔不多久還跑到房前房后,這里看看,那里瞅瞅。瞅過一陣再回家,干脆把大門反鎖上。
老扁上次出外招親,沒待上十天半月,又跑了回來,四處嚷嚷說這哪是找老婆成家,分明是給人做牛做馬,賣身為奴了。上有幾個老人,下又有幾個孩子,全指望他一人養(yǎng)著。真把他當傻子呀,以為他發(fā)了瘋嗎?在家好好的日子不過,做那種替人還債、幫人養(yǎng)老、撫兒育女的冤大頭?聽他的口氣,似乎上了別人多大的當,受了多大的騙。見到李金娥,不但沒絲毫感謝,倒有些陰陽怪氣,反目成仇的意思了。李金娥不計較,和劉為善籌劃過一通后,再一次找上老扁的門,表達歉意,說那家人不好,我重新再給你找個人家吧。老扁一臉疑惑,一臉警惕,雙手直搖,說不了不了,再不出去招什么親了,打死也不去了。多謝你的好意,我就這么在家待著。后來李金娥請另外的人出面,想介紹他到什么地方做工。李金娥一個親戚在沿海那邊辦廠,錢賺得多,廠子辦得大,很想從老家請一個信得過的貼心人去守守廠房。親戚找到另一個親戚,這親戚又找到李金娥。李金娥說找來找去,覺得還是為民叔合適。老扁仍是一口拒絕,并且有些狐疑,說為什么專門盯著我,要我出去?我講了不出去就是不出去,你說得再多,我也不出去。
回來后的老扁,人好像越發(fā)糊涂,行為越發(fā)有些顛顛倒倒,成為村里村外的笑柄。有天晚上他從外面喝酒回來,經(jīng)過村外的水塘時,不小心失腳滑到水里,獨自撲騰好久才勉強爬起。可他不說是失腳落水的,卻說是塘邊坐著個水鬼,把他推下水的。這么說了陣,他又突然改口,說想起來了,他不是讓水鬼推下水的,他是讓一個人推下水的。那人黑黑的,矮矮的,渾身冰涼,好大的力氣。說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要害他,有人眼里就多著他,可他不怕。反正光棍一條,出來進去一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怕什么?老扁真真假假,虛張聲勢,不知到底在說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誰把你往水里推?誰想害你?”眾人問。
老扁想答,支支吾吾卻答不上來。
酒鬼的話固然沒人相信,但講得多了,眾人心底也不由有些惴惴,李金娥他們心里更給弄得個七上八下。
“黑黑的,矮矮的,渾身冰涼,好大的力氣,那不是水鬼是什么?”眾人似安慰他,又似安慰自己。
從那以后,老扁又一次從村莊消失了。了解內情的人透露,老扁是嚇壞了。他說再這么待下去,自己小命弄丟了都不知是怎么丟的,想想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老扁半真半假地說,傳話的人半真半假地傳,眾人半真半假地聽。不料有一天,一伙人正這么說著聽著呢,屋角那邊忽然轉出一個人,仔細一看,那誰呀,怎么同老扁長得一模一樣?再走近,眾人齊聲叫起來,說還真是你?眾人說你這個老扁,簡直就是個老鬼,來來去去,影子一般。
老扁嬉笑著,為自己的突然出現(xiàn)而洋洋得意。
“以為我真走啦?我才不走呢!”老扁滿臉紅撲撲的,顯然又從哪喝了酒來。眾人豎起巴掌在鼻翼邊扇動,裝作要扇開從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酒臭,同時一個勁起哄,問他怎么還敢回來,不怕塘里的水鬼了?老扁說像他這么命硬的人,塘里的水鬼算什么,水鬼也從心里畏著他呢。老扁說他想起來了,那次掉進水塘后,并不是自己爬起來的,是那個推他的水鬼又伸出手,拉他起來的。老扁身上的酒氣越來越濃,說出的話也越加顛顛倒倒。
這天上午飄起了細密的雪花,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李金娥提著籃子,到菜園去拔蘿卜白菜。春蘭與劉秋虛掩著大門,在客廳里烤著火,邊看電視邊剪窗花,剪的窗花新穎別致,喜氣十足。突然外面的土狗汪汪吠了起來,隨著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前村一位鄰居過來串門。春蘭根本沒想到那只是一般的鄰居,她就似遇著鬼一般,一聲大叫想站起身子。結果身子沒站起,反而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同時帶倒一把椅子,椅子靠背正好打在劉秋腳背上。
劉秋顧不得疼痛,與鄰居一起上前去扶嫂子,卻怎么也扶不起了。這時的春蘭身子抖作一團,手腳就似給水浸透的面團,軟綿綿,怎么也抻它不直。李金娥帶著春蘭去看鎮(zhèn)上的老中醫(yī),醫(yī)生一番問診拿捏,說病人得的是孕中驚風,得慢慢用藥。
幾副藥吃過,并沒見太多起色。李金娥又謀劃著,要到鄰近的彌陀寺里燒香拜佛。天剛放晴,陰霾了許久的天空格外湛藍。臨行前,劉為善犯了病,李金娥無法出門,只得指派劉秋陪嫂子前往。劉秋當然巴不得,一手用竹籃提幾種供品,一手拽著春蘭衣袖,高高興興去坐車。
彌陀寺里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一撥又一撥,如潮水般涌進涌出。春蘭拈了一炷香,跪在蒲團上,雙目緊閉,虔誠地叩拜許愿,然后把香小心翼翼插進香爐。她站在功德箱前,從挎包里拿了整整五百塊錢,疊在一起投了進去。劉秋在一旁默默看著,雖然心疼得很,可是看見嫂子嘴角邊那兩個小小的酒窩又重新綻放了,也為之高興。
姑嫂倆正待轉身出門,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呦,這拜的是什么菩薩?依我說呀,求菩薩不如求人來得實在。”
春蘭一個激靈,打了個冷戰(zhàn),待回轉頭來,臉色已是慘白慘白的,嘴唇直哆嗦。當然又是那個老扁。老扁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地方?莫非這一天來,他一直跟在后面,跟了這么久?春蘭一句話沒有,拽起劉秋急匆匆往外走。她的神情動作一定把老扁都嚇住了,傻愣愣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春蘭也非常清楚,自己不應該這么跑的,但她就是無法控制住自己。兩人跑出廟門,又順著門前的山路一個勁往下沖。
“春蘭,春蘭,你跑什么?我就是開個玩笑而已。你不要跑嘛,別摔著了……我沒什么事,大家都說你懷孩子了,特意過來道喜呢……”隔著老遠,劉秋看到老扁跟出來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有一句沒一句傳過來。
15
老扁找上門當然不是沒事。老扁有事。老扁借著春蘭有喜上門恭賀的由頭,暗暗想再找春蘭借上一點錢過個年。劉秋守得再緊,也無法攔住老扁上門。上了門,他總能找到機會挨近春蘭。他說他原準備出去賺上一筆的,結果錢沒賺到,反而虧了血本,眼前這一步有些難過。又說前村的誰誰欠了他老大一筆錢,卻要不回來。又有后村的誰誰也欠了他一筆,同樣要不回來。這么在家想來想去,于是只能想到侄媳婦身上了。他想找侄媳婦暫且再挪上一點,救個眼前的急,年后就還。說了還,就一定會還,連同此前借下的那些,作一次還清。
“年后就還,作一次還……哦,好的……”春蘭答道。春蘭明明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借錢給這個老扁,但不知為什么,卻微微點著頭。
老扁高興,自此之后又過來串過兩次門。劉秋更加寸步不離,貼在嫂子身邊,不時瞪起兩眼,用力敲敲桌子,口里狠狠罵一句什么。劉為善對這個族弟面子上淡淡的,不怎么言語。老扁尷尬坐過一陣,只能離開。
李金娥再次坐到丈夫劉為善床腳的小凳上,手摸著手,不說話。劉為善斜靠在疊起的被頭,同樣用兩只手相互探摸,不說話。兩人相互也不看一眼。第二天,李金娥又接著來到小房,與床上的人相對著枯坐。第三天,兩人還接著坐。坐過了,坐累了,李金娥嘆過一口氣,到一邊忙著家里家外的事,洗衣做飯,養(yǎng)雞喂豬。包括給春蘭弄點酸的辣的,咸的淡的之類,改善改善伙食,盡可能增加食欲。有些事本該劉秋做的,不動聲色中也讓她默默做過了,倒弄得劉秋不知所以。有那么幾次,李金娥趁著老扁來家串門,把他拉到一邊,打定主意要說點什么。李金娥的意思非常簡單,就是希望老扁能聽一次他們的話,老老實實到外面招個親,或打打工,不再回來。不出去,不招親,不打工,也行,但至少不能再盯著他們一家,不能再盯著春蘭。她希望老扁能放過春蘭,放過他們這一家,雙方討個平安自在。要是你為民叔不聽,那么就別怪我們翻臉無情。狗急了還跳墻呢,是不是?李金娥想說點什么,猶豫了又猶豫,終是什么也沒說。這樣的話,當然無論如何是說不出口的。還有幾次,她從角角落落找了些吃的東西,酸蘿卜、酸豆角,兩只蘋果、幾瓣蒜頭什么,裝作路過的樣子送到老扁手上,順帶著又想說點什么,結果還是什么也沒說。
李金娥的行為好像有一定的傳染性,半截人劉秋有時也學著母親的樣子,悄悄摸進父親小房,打算說點什么。但看到兩人傻呆呆的樣子,站過一陣,同樣不說一句話,怎么進來的,又怎么悄悄退出去。
李金娥的安排盡管不動聲色,卻又井井有條。她聽從劉秋提議,說春蘭在家里待著也是待著,不如回娘家看看,散散心。一句話提醒了春蘭,在劉夏陪同下,當真回了謝家村的娘家。春蘭不在,劉夏也用不著回來了,白天仍到城里做事,晚上騎著摩托直接趕到謝家村,給春蘭作伴。哥哥劉春沒了摩托,回家自然不方便。李金娥讓他也用不著回來,就在工廠的單身宿舍住。
把地點選在水塘的塘角,也不是李金娥的主意。她是受到那個說法的點醒,一個什么水鬼矮矮的、黑黑的,力氣很大,使勁一推,就把他推到水里去。趁著沒人,李金娥到塘角細細比量過。從鎮(zhèn)上過來的鄉(xiāng)村水泥路沿著塘側迤邐而過,到了塘角忽然變彎,變窄,與水面挨得近而又近。即便白天,一個人走著走著,收勢不及,很可能都會掉到水里去。何況在夜里。何況一個稀里糊涂的醉鬼。接連幾次,李金娥打聽清楚了,老扁去了鎮(zhèn)上。他到鎮(zhèn)上,非得喝酒不可的,而喝了酒的老扁,不到九十點鐘,根本不會回來。于是挨到一定的時候,李金娥獨自從家里出來,躲在水泥路邊的某個樹叢里,或稍遠些某道土壩下。更深人靜,除了哪個晚睡人家窗戶透出一星半點燈火,村子里一片沉寂,周圍沒有一個人??刹恢獮槭裁矗罱鸲痣[隱感到,在不為她所知的哪個地方,總有個什么在跟著她,或者說,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李金娥很有些不安,同時也有些不舒服,坐著不是蹲著不是,站著更不是。好不容易挨過一陣,只得灰溜溜返家去。下一次出外,同樣覺得哪個地方有什么在跟著她,有一雙眼睛在盯她,讓她不自在,不安寧。她摸索著四下里走動,想找到那個讓人不安的東西,找到那雙眼睛。但沒用。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翻來覆去一番折騰,一個人的心思早已渙散。當老扁從路那邊出現(xiàn),李金娥反嚇得渾身僵硬,躲進樹叢深處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她眼睜睜看著熟悉的身影從幾步開外的地方經(jīng)過,從塘角經(jīng)過。
老扁喝了酒,腳步明顯歪斜。
李金娥在夜黑處守著別人,同時也讓更黑處的人守著,如果說此前這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是一種猜測,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簡直讓她魂飛魄散。那天夜里李金娥出門,覺得自己異常緊張,身體里一顆心咚咚彈跳得厲害。暗自尋思,今天夜里可能會發(fā)生點什么。要等的那件事,可能真會到來。于是跳動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左一下,右一下,就像兩只敲得哐啷哐啷直響的大銅鑼,在給她鳴鑼開道。當然與此同時,那讓什么東西跟蹤的感覺,那讓一雙眼睛盯著的感覺,也越發(fā)清晰??衫罱鸲鹨延行┎还懿活?。老扁出現(xiàn)了。老扁喝多了酒,腳步歪斜,身影飄浮。李金娥借著樹叢遮掩,慢慢朝塘角移動。就在這時,她聽到一聲大叫:
“誰!誰打我?”
是老扁在叫。老扁嚷著誰在打他。李金娥略一愣怔,老扁已像一陣風刮過來,從她面前飛奔而過。老扁腳步不斜了,身子也不飄了。
“鬼,鬼呀!有鬼打我!”靜夜里,老扁的聲音異樣凄厲、慘惻。很快,誰家的燈亮了。哪個屋檐下有人出現(xiàn),截著老扁在說話。具體說的什么聽不清,唯獨老扁的聲音同剛才一樣,尖銳、凄厲,碎玻璃一般刺破夜空,一聲聲傳來:“鬼!有鬼!鬼用棍子打我,打在我腿上,屁股上……”
李金娥的計劃就此了結。后來,她還試過另外一些方法。夏天用剩的小半瓶呋喃丹農藥放在柴房的墻頭,她把瓶子找出,揩揩干凈,又暫時放回原處??傻认乱惶煸倏?,瓶子已經(jīng)不見了。把柴房找盡,沒有。家里家外每個角落找盡,同樣沒有。瓶子不翼而飛。后來,她從自己睡的床底下翻出另一瓶農藥,是更早時候用剩后,順手擱那的。過了兩天,這瓶農藥同樣不見了,消失得干干凈凈,不留半點蹤跡。
“誰!誰跟著我?”李金娥幾乎也要像老扁那樣大叫起來。
“鬼,鬼呀!有鬼!”她想叫。
16
春蘭在娘家住了一段時間后,下了一場雪。雪后又住了一段時間。再往下,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在娘家這么待下去。長久不見,她不知那個老扁會做出如何反應,或者說,老扁很可能已經(jīng)把可怕的事情做下了。但是,不管老扁已做出什么,看來她都沒力氣顧及了。她只想就這么拖著,躲著。拖過一時算一時,躲過一時算一時。
劉夏多次提過,要接春蘭回家。春蘭不愿回。后來李金娥和劉秋也來了,想接她回,她同樣不愿回。奇怪的是,不管是劉夏還是李金娥或者劉秋,絲毫也沒有提老扁的半點消息。
年關將近,老扁交代的最后期限眼看就要到來,真的不能再拖了,春蘭不得不回去了。
一個驚人的消息卻傳來:老扁死了。
老扁是讓人害死的,用老鼠藥。警察查來查去,最后查到的那個投毒嫌疑犯,那個兇手,是村子上最沒有可能殺人的人,也就是上下鄰居最看不上眼的那個先天殘疾的半截人,三寸丁劉秋。
老實巴交,連個完整的人也算不上的三寸丁劉秋,能殺人?誰信?但鐵證如山,不信也得信。從老鼠藥包裝袋上留下的指紋,到現(xiàn)場腳印和多種遺留物,甚至還有多到三四個證人,所有的線索無一不指向同一目標,指向劉秋。其中有一男一女兩個鄰居證實,事發(fā)前兩天,曾看到劉秋與老扁站在路邊爭吵,一度還猛烈拉扯過。似乎是劉秋在扯老扁,老扁只一個勁躲閃。另一個鄰居看到,劉秋曾手拿什么東西進過老扁的家。還有一個鄰居,證實劉秋曾在老扁家后窗附近溜達,不時還伸長脖子朝里探望。反正吧,證據(jù)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容不得任何人有懷疑。
對自己所做之事,劉秋供認不諱?!八赖煤茫∥疫€擔心那點老鼠藥過期了呢!”說這話時,劉秋甚至不由自主面露驚喜之色,長吁一口氣。當警察問她為什么要殺死老扁,劉秋給出的回答令所有在場的人瞠目結舌:為了一包魚皮花生。
“魚皮花生?”警察問,“為一包魚皮花生,這么點事,你把一個人害了?”
劉秋說:“就是一包魚皮花生呀!他硬來搶,我躲,躲不開么?!?/p>
劉秋叫:“不是一包,明明是兩包!”劉秋說著說著,兩眼滿含熱淚。
劉秋說:“他答應賠我一包魚皮花生的,可他騙人。他是個死痞子,死騙子!他是強盜!他早說要賠我一包魚皮花生的……他不賠,又想來搶……”
劉秋越說越傷心,越說越委屈,抽抽搭搭痛哭起來。警察們費了半天工夫才止住她的哭,再費半天工夫,好歹把她顛三倒四的話理出個大致頭緒。
劉秋喜歡吃魚皮花生,這是村子上的人都清楚的。一兩個月前吧,母親從鎮(zhèn)上回來,帶了一包魚皮花生給她。碰巧老扁來家串門,劉秋高興,客氣著說叔你吃幾顆。老扁吃過幾顆,不夠。又吃幾顆,還不夠。劉秋不愿了。劉秋不愿,老扁就上前搶。劉秋盡管半截,哪是那么好欺負的?兩人爭奪過程中,袋子撕裂,花生撒了一地,有的還粘上了地面的雞屎鴨屎。
好不容易買來的一包魚皮花生,全糟蹋了。劉秋心疼,委屈,又哭又叫,定要老扁賠一袋,不賠就不放過他。老扁走到哪里,她跟到哪。老扁沒法,答應到鎮(zhèn)上買一包魚皮花生來賠。老扁去鎮(zhèn)上了,可根本沒買魚皮花生。那天劉秋在路邊守來守去,直到斷黑好久,守回來一個醉鬼。兩人站在路邊又一次鬧將起來,老扁沒站穩(wěn),一下栽到水里去。劉秋這才嚇住,害怕母親責罵,再不敢提什么魚皮花生的事。
劉秋放過了對方,對方卻不想放過她。前兩天劉秋又拿著一包魚皮花生在吃,半途碰到老扁。劉秋心里有氣,故意將花生袋伸到他面前晃動一下,沒料老扁毫不遲疑,啪嗒一聲把一包魚皮花生打落在地。這下劉秋不干了,兩人站在路中間一陣好吵。劉秋傷心哭過,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劉秋說照開始的想法,打算到老扁家砸壞點什么東西。但老扁家四壁空空,什么可砸的東西也沒找到。后來呢,后來就在窗臺上找到一包老鼠藥。劉秋想也沒想,把紙包撕開,這么用力一抖,又一抖,全撒進灶前那口裝水的瓦缸中。
警察找到村里核實情況,眾人無不點頭,恍然大悟,說怪不得,怪不得,那段時間總聽老扁講什么水鬼水鬼。矮矮的,黑黑的,那不就是個半截人么,三寸丁么。這中間發(fā)生一個插曲,李金娥找到警察,口口聲聲說人是她殺的,所有的事都是她干的,與劉秋無關。劉秋那么個半截人,能干點什么。警察沒費多大工夫,即把她的謊言戳穿。最基本的一點都弄錯了,她不知老扁吃下的是老鼠藥,卻硬說是什么呋喃丹農藥。李金娥又哭又嚷,弄得警察極不耐煩,說再鬧下去,他們抓的就不是哪一個人,而是一家了。
警察帶著劉秋回村指認現(xiàn)場那天,四鄉(xiāng)八鄰的人都趕來觀看。死者老扁的家,當然還有殺人嫌犯劉秋的家,更是里三層外三層給圍得水泄不通。劉秋見到母親,見到坐在輪椅上的父親,還有兩個哥哥,都一聲不吭,眼一掃便過去了。唯獨見到嫂子春蘭,身子忽然一抖,滿面帶笑,作勢就要奔過來。但她顯然忘了自己雙腳是戴著銬子的,一跑就失去了平衡。若不是兩個攙扶的女警察反應及時,她早一個趔趄摔倒在雪地上。
“嫂子,我以后不能和你做伴了……”這是劉秋說的第一句話,聲音響亮,歡快。可是話沒完,她已讓兩邊的警察帶離了。劉秋不愿作罷,離開好遠,又掙扎著回過頭,同春蘭說:“嫂子,你好好的和二哥過日子,家里以后就靠你了哦?!痹傩幸魂?,劉秋又掙扎著回過頭,同春蘭說:“嫂子別怕,我死了會好好保佑你的。你就在這里待著,把家管好,沒有人敢欺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