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幸福事件》 是黃宗之、朱雪梅夫婦在以往的寫作基礎上對新移民小說題材的進一步拓展。作者不僅揭示了移民家庭的生之煩惱,還通過三個家庭“海歸或海不歸”的兩難選擇深度展示了移民家庭被掩蓋的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此外小說中關于幸福的探討更是作者一次有意識的跨越,他們將關注點上升到全人類,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更為寬廣的關懷。
關鍵詞:美國華文文學 黃宗之 朱雪梅 海歸
一 、 “煩惱人生”的日常書寫
《幸福事件》是旅美作家黃宗之、朱雪梅夫婦在以往的寫作基礎上對新移民小說題材的進一步拓展,小說圍繞三個華人家庭“海歸與海不歸”的故事展開,刻畫了移民家庭是否回國就業(yè)扎根的艱難抉擇與心路歷程。作者別出心裁地以楊帆為寫博士畢業(yè)論文而收集“海歸與海不歸”相關資料為引線,將李杰、陸大偉和江天浩三個家庭的故事連接起來,因此這三個故事彼此獨立卻又相互交叉。黃宗之、朱雪梅夫婦獨具慧眼地選擇了技術移民家庭的生存方式以及人性表現(xiàn)作為自己觀照海外華人群體的切入點,他們關注和尊重發(fā)生在移民家庭中的林林總總,從教育、工作再到代際沖突等方面,試圖還原移民家庭在海外的生活本身。
移民生活并不總如常人所想的那般光鮮亮麗,其中更有難以為人啟齒的心酸、無奈以及窘迫。為了每年多拿一萬多美元,李杰去離家五十多英里的公司上班,又為了錯開上下班高峰時期起早貪黑,每次回到家都精疲力竭,常常在把車開進車庫后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盡管無時無刻不與時間打仗,李杰的睡眠時間還是不夠,甚至還因此出了車禍。面對生活的步步緊逼,最后不得不把剛滿一歲的女兒送回國交給父母撫養(yǎng)。曹琳失業(yè)后就算面對丈夫也會“蘊藏著失掉工作后的卑微,未能承擔起足夠家庭責任的負疚,以及被生活遺棄的無奈”,仿佛沒有工作的自己,人生價值也嚴重貶值了。李杰出獄后選擇回國重新開始,因不愿讓親人失望而選擇隱瞞真相。但一封漂洋過海的法院信函卻讓李杰的父親受到刺激導致心臟病突發(fā),最后不幸身亡。陸大偉跟隨妻子去密歇根州一個人跡稀少的小鎮(zhèn)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然而博士畢業(yè)后緊接著又面臨失業(yè),只能在家洗衣做飯照顧孩子,每天被各種瑣事纏身,不知道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作者消解了玫瑰色的移民美好生活神話,以普通人的視點去詳盡地書寫移民家庭的人生形態(tài)和平凡日常,瑣屑與平實構成了千千萬萬個移民家庭世俗而真實的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庸俗人生背后的人性扭曲也進行了一定深度的描寫。李杰和莉莎雖在同一個小組,但彼此視對方為競爭對手,繁忙的工作之余還得去應對各種明槍暗箭,讓人防不勝防。被解雇后,李杰甚至把莉莎看作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決定殺掉她將所有的怨恨和委屈一瀉為快。作者對李杰等待槍殺莉莎的心理煎熬再到放棄執(zhí)行計劃的矛盾掙扎刻畫得豐富深刻,并巧妙地渲染李杰殺人前陰森的悲劇氛圍,充分地再現(xiàn)了人物心理的復雜性。譚國芷研究的藥物“病毒消”只在成年人身上做過藥物臨床試驗,但在售賣的時候卻也面向兒童,導致李杰的女兒凱西的胰島受到損傷,小小年紀便患上了糖尿病。同樣,“血安達”的受眾更多,影響面更廣,本應該對其安全性能更加小心,但生活的壓迫也使得譚國芷急于求成,為了謀得巨額報酬,希望讓“血安達”盡快上市,反對延長毒性實驗的想法。作者撕裂開移民優(yōu)雅詩意生活的表面,將其中的無聊瑣事和艱難困厄展現(xiàn)給讀者,碎裂的背后卻是復雜而又真實的人生畫像。
黃宗之、朱雪梅夫婦具備敏銳感知現(xiàn)實的能力,他們善于從所熟悉的領域里選取一個恰當的切入點,因此在選擇移民人物類型的時候多傾向于技術移民。這種移民方式對申請人的文化程度、語言水平以及專業(yè)技能通常有著較高的要求,大多數人的家庭在國內并不是非富即貴,因此即使去了國外也需要依靠自身努力賺錢養(yǎng)活家庭。他們移民大都是為了在國外有更好的發(fā)展機會、清潔的環(huán)境、完善的醫(yī)療、優(yōu)質的教育等。但是當國內經濟騰飛后,這些以前向往的東西在國內也能實現(xiàn),心酸艱辛的移民生活使他們不得不面臨的一個選擇便是“海歸與海不歸”。透過生活的表面,作者嘗試挖掘那些在海外掙扎奮斗的人們被掩蓋的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將這些人的激情、痛苦、無奈展現(xiàn)給讀者,顯現(xiàn)出與其他新移民作家不同的審美情趣。
二 、“海歸與海不歸”的兩難選擇
李杰等人在面對“海歸或海不歸”這個抉擇時,總是自覺地將家庭利益、家族責任與個人價值實現(xiàn)等方面結合在一起。他們希望能從中找到一個平衡點,因此在行動前總是瞻前顧后,難以做出下一步決定。陸大偉海歸后先是當教授,之后為了金錢放棄了自己熱愛的研究事業(yè)而選擇在上海一家合資醫(yī)療器械公司任部門副經理。由于在客戶那里吃了虧,被停職調查,考慮到家庭和諧和個人安全最終決定返回美國。江天浩則是放棄了在美國比較優(yōu)渥的生活,以實現(xiàn)更高的人生價值為目標獨自返回中國。此后他獲得了國內的千人計劃的資助,妻子回國后的工作與孩子的教育問題也都得到了解決,最終全家海歸。相較下來,李杰海歸的故事尤其富有戲劇性和張力,家庭沖突也比其他兩家更為激烈。
美國本是李杰憧憬的彼岸,他盡其所能地為美好未來奮斗。但現(xiàn)實卻殘忍地摧毀了他的一廂情愿。他每天疲于奔命,生活只剩下一地雞毛,到最后身心交困、萬念俱灰,兩次企圖自殺。此前,當經濟發(fā)生巨變的美國與逐漸崛起的中國呈現(xiàn)鮮明的對比時,李杰便意識到了自身與國內同學之間的差距逐漸拉大,仿佛曾經切切于心的“美國夢”在中國就能實現(xiàn),自己最初的選擇錯了。幾經比較之下他的內心開始不平衡,畢竟在美國的這些年,他心里一直維系著一份優(yōu)越感,“告誡自己美國多好,洛杉磯多好,文化、教育、生活環(huán)境國內哪里能比?”然而時過境遷,短短的六七年時間國內發(fā)展日新月異,“內心原來高估的自身價值被嚴重地打折”,他的優(yōu)越感便一下子衰落了,至此他才認真地思考是否應該海歸。正如延宕的哈姆雷特一樣,重重的顧慮也使李杰變成了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a。李杰前前后后共四次在心中燃起海歸的欲望。第一次是因為剛接手血清素刺激物研究項目便了解到國內藥物開發(fā)的速度遠快于美國,于是想要搭上海歸的快班車。第二次則由于上任后工作氛圍不好,但由于洛杉磯是全美國失業(yè)率最高的重災區(qū),換一份工作實在太難,再次想到了海歸。礙于曹琳及其家人的阻撓,自己也沒有下定決心便作罷。第三次是林倩從國內來美國招人,同樣因為家人的不贊同選擇放棄。不得不承認,外界干擾是李杰海歸的阻礙,但是他沒有選擇海歸更多的是與自身相關。李杰對未來有心無力,始終在延宕與行動中反復搖擺,他沉溺于延宕,也不知行動的意義和價值何在。最后,他終于下定決心海歸,與江天浩一同回國到基因公司協(xié)助工作。但這也是因為牢獄之災讓他的人生再也沒有A和B的選項,他只能選擇回到中國,就算此時海歸已經不能找到令他滿意的職位,卻也不會比之前更糟了。李杰的形象包含了作者對當下現(xiàn)實的反思,李杰的困惑與無奈也是新移民面對“海歸與海不歸”的精神寫照。
目前,新移民作家多著墨于華人代際分化沖突,期盼葉落歸根的鄉(xiāng)愁等,而黃宗之、朱雪梅夫婦則以自身經歷和經驗進行創(chuàng)作,不僅聚焦于海外華人知識分子的生存現(xiàn)狀以及他們出國后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探尋,還將這些技術移民在看到祖國的強大后,心中“去留”的糾結、酸辛與痛苦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揭示了新移民群體的心路歷程和倫理困境,將個人奮斗的命運、家庭沉浮與時代變化、國家發(fā)展緊密結合。李杰等人在美國的心酸遭遇,是屬于華人新移民在外奮斗不可或缺的歷史?!昂w和海不歸”更是所有出國闖蕩的人必須要面臨的選擇,中國移民對輸入國和輸出國都有著重要的影響,其中的技術移民有著相對較高的知識和技能水平,他們的海歸選擇對正在崛起的中國以后的高速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意義。而其中經常被人忽視的還有數以萬計的技術人員移民到海外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歷史價值。正如作者曾經在《破繭》后記中所坦言:“我們這些在大學里做研究的技術人員與一百五十年前在美國西部修筑鐵路的華工沒有本質差別,他們修筑的是一條美國西部的經濟大動脈,而我們這些成千上萬從中國來的研究人員無非是在為美國修筑一條高科技的高速公路。如此巨大的一群科技人員流到海外是中國歷史上前無古人的特定歷史現(xiàn)象,應該有人把它記錄下來,因為這是一段沉重和沉痛的歷史,也是一段中國走向世界、走向未來的歷史轉折,有一天人們會去探討它的意義,歷史也會銘記這段時間。”b黃宗之、朱雪梅夫婦對于“海歸與海不歸”問題的探討回應了當前中國社會的變化起伏和歷史的期待,同時也呈現(xiàn)了新世紀以來新移民作家的寫作軌跡。
三 、完滿幸福的雙重維度
事實上,盡管作者不遺余力地去展示生之煩惱,但卻是以一種豁達、平和,甚至認可的態(tài)度去看待這“煩惱人生”,并期望從中獲得某種超越性的人生感悟。他們揭示生活平庸和瑣碎的目的不是讓人消極遁世,而是更加積極入世,因此尋找幸福、理解幸福是作者有意為其小說安排的一種人生哲學模式。小說中三個家庭在選擇是否海歸時或多或少會發(fā)生爭執(zhí),其內在原因就在于雖然他們各自對幸福的真諦有著不同看法,但都在為了幸福這個終極目標而行動。有意思的是,作者安排了楊帆作為引線人,他是采訪者,是聽眾,更是千千萬萬想要追尋幸福而不得的人。他不僅是為了收集博士畢業(yè)論文資料,同時也是在尋覓自己未來幸福人生的方向,正是在了解三個家庭的故事后,他開始重新思考幸福的性質及意義。
亞里士多德曾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系統(tǒng)完善地分析和梳理了幸福的性質,其德行幸福論在當代仍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按照亞氏的理論可將小說中三個家庭追求的幸福劃分為外在幸福和內在幸福兩個維度。外在幸福首先包括物質生活的滿足,人必須有健康的身體、食物以及其他能夠滿足生活的必需品和財富。陸大偉等人一開始選擇出國便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盡管當時他們與當地的美國人相比并不算富裕,但是卻可以買上二手車出去旅游,租上舒適寬敞的公寓,還能購買各種家用電器。在他們看來,“他們的生活是優(yōu)裕的,幸福的,也是快樂的”。后來李杰被解雇,失去了賺取生存所需基本物資的方式,也由于沒有經濟來源無法償還銀行的貸款,因此面臨房屋被收繳的絕境,于是一夜之間“他在美國辛苦十余年積攢起來的所有幸福、希望和夢想都沒了”。其次,“作為人的幸福也必需生活在良好的外部關系中”c。外部關系不僅包括家庭關系、朋友關系,還有同事關系。在決定是否海歸這一問題時,李杰家和江天浩家就形成了鮮明對比,前者因為溝通不當導致夫妻二人一度水火不容,甚至還引發(fā)了牢獄之災,后者則采取理性溝通的方式,夫妻二人互相體諒。友情也是幸福生活所必需的善緣,三個家庭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都離不開朋友的幫助。如李杰入獄后陸大偉夫婦幫忙保釋,江天浩為海歸后的李杰推薦工作,等等。作為社會共同體中的一部分,人還需要精心營造良好的工作氛圍,妥善處理好同事關系。李杰對莉莎抱有敵意,自認為對方的專業(yè)技能和水平都不如自己,但卻喜歡在上司面前對自己的英文報告指指點點。因此當莉莎晉升為李杰的上司后,他倍感屈辱也更加反感她,以至于將私人情感帶到工作中來,給日后的苦難埋下禍根。對于李杰來說,莉莎的存在印證了薩特所說的“他人即地獄”,二者之間無法得到有效的溝通,自己總是生活在自己和他人給予的痛苦當中。陸大偉一開始也看不順眼帕麗斯,認為后者并沒有專注于工作本身,而是花太多心思處理人際關系。但陸大偉采取了與李杰不一樣的態(tài)度和措施,他嘗試改變以往看問題的方式,主動與對方交談并真誠地去理解她,終于解開了心結,為自己營造了愉悅的工作氛圍。事實上,外在的幸福只是完滿幸福的其中一個維度,內在幸福的實現(xiàn)更是不可或缺。作者意識到這股不可抗拒的商業(yè)化浪潮雖攜帶了無數的可能性和機遇,但一味地注重膨脹的私欲反而容易喪失感知幸福的能力,更重要的是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因此作者借范時宕之口告訴讀者獲得幸福的秘訣便是“找準自己的位置,在生活中學會平靜自己”,尋找到有價值和有意義的生活。同樣,獲得幸福的方式也必須是合理合法的。亞里士多德認為幸福還應當是一種合乎德行的現(xiàn)實活動,它的實現(xiàn)有賴于道德。康德也表示幸福與“善良意志”密不可分,要求人必須克制自然欲望,依照理性原則有序地獲得幸福。在“血安達”的基因報告顯示對人體生殖系統(tǒng)有毒性后,李杰陷入了良知和利益的兩難之間。如若保持沉默自己便能從中獲利,也可以在長沙擁有立足之地,但這也意味著有人可能因為長期服用“血安達”而失去生殖能力或是其下一代出現(xiàn)遺傳性疾病。在受到女兒患病的打擊后,經過深思熟慮李杰認識到如果金錢需要靠喪失人性和道德來換取,那么這并不會使他真正地快樂。最終他將事實告知譚國芷,并勸后者公開真相。李杰并沒有放棄對幸福的追求,但是他選擇擺脫欲望的束縛,實踐道德法則,將個體幸福與公共幸福結合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說作者在討論移民家庭的生之煩惱與“海歸或海不歸”這兩個問題時主要將目光放在華人移民群體身上,那么關于幸福的探討則是作者一次有意識的跨越,他們將關注點上升到全人類,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更為寬廣的關懷。幸福的人生是人類共同的追求,作者通過不同國家,不同工作性質的人來反復印證這一點,如帕麗斯與陸大偉聊天時表示幸福與周圍人的相處有關,修遠大師獲得幸福的方式則是遠離塵世獲得內心的平靜,茱莉亞與楊帆談論幸福的話題時也坦言“對幸福的向往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追求”,并不因為國籍的不同而改變。黃宗之和朱雪梅雖是醫(yī)學出身,但他們善于概括和提煉自己的親身生活體驗。創(chuàng)作小說是他們選擇的一種代償方式,不僅希望以此撫慰作為異鄉(xiāng)人的精神孤獨,他們更是執(zhí)著地通過這種方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渴望同祖國產生某種密切的聯(lián)系,獲得更強烈的歸屬感和認同感。每一次寫作對于他們都是一次精神歷險,他們反反復復地體味在異鄉(xiāng)的艱澀和孤獨,并不斷地在情節(jié)塑造和敘述手法上得以成長。更為關鍵的是,他們具備純粹的知識分子的身份意識,頑強地將自己的寫作姿態(tài)和價值堅守融于文字之中,成為華文文學版圖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a 〔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六種·哈姆雷特》,朱生豪譯,山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13頁。
b 劉?。骸稄摹跋胂蟆钡健艾F(xiàn)實”:美國夢中的教育夢——論黃宗之、朱雪梅的“教育小說”》,《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7年第3期,第42頁。
c 〔古希臘〕 亞里士多德 : 《尼各馬可倫理學[注釋導讀本]》,鄧安慶譯,人民出版社 2010 年版,第348頁 。
作 者: 朱鈺婷,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 現(xiàn)當代文學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