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麗
杜甫美名,人所共仰。蘇軾評曰:“杜詩,韓文,顏書,左史,皆集大成者也?!薄?〕清代的金圣嘆還將杜詩列為第四才子書,并曰:“余嘗集才子書者六。其目曰《莊》 也,《騷》也,馬之《史記》也,杜之律詩也,《水滸》也,《西廂》也。謬加評訂,海內君子皆許余,以為知言?!薄?〕金圣嘆對杜詩的推崇,將之與史家經(jīng)典等并駕齊驅,可見其對杜甫的推重,亦可見杜甫對后世的影響力。但杜甫最值得人稱道的應是其詩法。
唐人十分重視詩美與詩法,他們認為詩美在于詩歌中所自有的法度規(guī)制,即所謂的“文成法立”?!?〕殷璠《河岳英靈集》即言:“氣因律而生,節(jié)假律而明,才得律而清?!薄?〕唐人對詩法的推重,也引發(fā)了后世對詩法的研究。宋代嚴羽《滄浪詩話》即首倡“詩法”一說,并將之分為五種標準:“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薄?〕他認為杜甫之詩則兼有之。陳師道還進一步論老杜的詩法源流:“杜之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但過之爾?!薄?〕誠然,杜甫的詩法在很大程度上承繼于杜門家法,但其更在吸收六朝齊梁以及唐初沈宋諸人的創(chuàng)作,集齊諸家所長而自成一脈,即蘇軾所言的“集大成者”。是故后人亦有言:“古來詩材之富,無若老杜;詩律之細,亦無若老杜。律細,屢于屬對之工見之?!薄?〕說到詩歌對仗之妙,僧皎然曾道:“上句偶然孤發(fā),其意未全,更資下句引之方了。其對語一句便顯,不假下句。此少相敵,功夫稍殊。請試論之:夫對者,如天尊、地卑,君臣、父子,蓋天地自然之數(shù)。若斤斧跡存,不合自然,則非作者之意。又詩語二句相須,如鳥有翅,若惟擅工一句,雖奇且麗,何異于鴛鴦五色,只翼而飛者哉?”〔7〕可見,詩法之工,很大程度上是在乎對仗之精,音律之美。而杜甫詩法尤其是其在對仗中所使用的字法用意精微,亦值得深入探討。其字法藝術特征表現(xiàn)為:錘煉字詞、前后對照,以及重復出現(xiàn)的實字所具有的意義及其作用。
杜甫嘗道:“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薄?〕可見,他在對字、詞、句的推敲、錘煉上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黃庭堅也說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9〕李夢陽則稱:“唐詩類有委屈可喜之處,惟杜子美頓挫起伏,變化不測,可駭可愕,蓋其音響與格律正相稱?!薄?0〕王世貞也稱:“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薄?1〕在一千多首杜詩中,杜甫善于調度字、詞、句,在符合近體格律的基礎上通過藝術手法加以提煉、再造甚至變異,使之音韻鏗鏘,從而形成沉郁頓挫之感。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其煉字之法。
煉字,即根據(jù)內容和意境的需要,精心挑選最貼切、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字詞來表情達意。古人作詩,常常出現(xiàn)“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12〕的情況,甚至著名的苦吟詩人賈島為了煉出好字煞費苦心,竟至“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13〕的地步。南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有言:“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乃得工耳?!薄?4〕誠然,對古人而言,所煉之字的工與否常常會影響最后的成句乃至全詩。故而針對杜詩煉字問題,楊仲弘以為:“詩要煉字,字者眼也。如杜詩‘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煉中間一字?!刿褰[,青歸柳葉新’煉末后一字?!t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煉第二字。非煉歸,入字,則是學堂對偶矣。又如‘暝色赴春愁,無人覺來往’,非煉覺、赴二字,便是俗詩,有何意味耶?”〔15〕杜詩中能展現(xiàn)煉字技巧的可從其律聯(lián)中一窺奧妙。杜甫的煉字之法體現(xiàn)出了三種特征:一是多煉實字,包括動詞、形容詞,形容詞中又包含特殊的連綿詞等;二是通過煉字,鍛煉出或雄渾或清靈的詩境;三是通過煉字往往能直接體現(xiàn)出詩人所蘊含的情感。
首先是煉動詞和形容詞。黃生曰:“杜善煉字,竹稀而曰影薄,樹多而曰陰雜,皆能涉筆成趣?!薄?6〕杜甫煉字,基本上煉的是實字,而實字又多分為動詞和形容詞。因為詩歌律聯(lián)中的動詞以及形容詞多占據(jù)中心位置,它們往往能起到統(tǒng)領全聯(lián)詩意乃至開拓詩境的作用。如杜甫《曉望》:“白帝更聲盡,陽臺曙色分。高峰寒上日,疊嶺宿霾云。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荊扉對麋鹿,應共爾為群?!痹撛娭?,有幾處字眼最為關鍵,例如頷聯(lián)中的“寒”、“宿”二字,“寒”使高峰化靜為動,賦予人的品格,使冬日太陽猶能感覺到他的高冷巍峨;而“宿”字則化被動為主動,將自然界中的云霾因物理性質籠罩在山嶺上比擬為云霾主動棲宿于其上,使得原本顯得生冷的景致一下子活潑靈動了起來。這是杜甫煉字的一大特色,他擅長化靜為動,并多采取擬人的修辭手法,賦予自然界萬物以鮮活的特征。此外,該詩頸聯(lián)部分的動詞、形容詞的使用亦可圈可點。如方回說道:“五六以坼字,隱字,清字,聞字為眼,此詩之最緊處。”〔17〕誠然,如果頷聯(lián)的寫景只是簡約式的描寫的話,那么頸聯(lián)的寫景則是近于工筆了。在“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一聯(lián)中可以看到,“坼”作為謂語動詞影響著賓語“江帆”的狀態(tài),故“隱”字作為修飾性補語為江帆作一注腳;再如“清”字作為形容詞用來修飾天,但“天清”作為一個整體也影響著后面的賓語“木葉”,因了天清的緣故,使得木葉之聲可“聞”可感,與“天清”相互影響。“坼”字盡顯地之宏大,“隱”字斂盡江帆之狀;“清”字渲染天空之清新高朗,“聞”字使人聞知葉落知秋之感。通過該詩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的煉字特點,可知杜甫對于詩中每一個字的位置及其表達效果都要沉思再三,然后篩選審定,故而能鍛煉出耐人尋味又意猶未盡的詩歌韻味來。
除了煉造獨特的動詞和形容詞外,杜甫還有意識地在詩中使用連綿詞。連綿詞包括雙聲和疊韻,它們的存在不僅加強了詩歌的音樂性,同時也起到了增強詩美、襯托情感的功能。如“曠望延駐目,飄飖散疏襟”中“曠望”、“飄飖”就皆為疊韻詞,“荏苒百工休,郁紆遲暮傷”中“荏苒”、“郁紆”就皆為雙聲詞,雙聲疊韻詞的使用讀來饒有音韻之美。再如在“細草留連侵坐軟,殘花悵望近人開”一聯(lián)中,“留連”是雙聲詞,“悵望”是疊韻詞,將兩詞分別用來修飾“細草”和“殘花”,不僅讀來朗朗上口,頗為新鮮,而且還賦予了它們人的情感,從而自然流露出詩人送別友人懷抱悵望不舍的情感。趙大綱評之曰:“留連就草言,悵望就花言。歐公詩‘野花向客開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閑’,亦同此意。然唯人留連,故見草亦留連,唯人悵望,故見花亦悵望耳?!笨梢姡傲暨B”、“悵望”等連綿詞的使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更為含蓄地表現(xiàn)詩人的情感的。正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所“濺”的不僅是花之淚,亦是人之淚;“驚”的豈只是鳥之心,更是詩人憂國憂民之心腸。詩人不直抒其意,而是借他物來表其情,這種委婉含蓄的表達方式自是與中國詩歌審美傳統(tǒng)分不開的。
在杜甫的詩中還存在著一種對照之法,它常常能體現(xiàn)出其字法的獨特性。根據(jù)情態(tài)及具體情況的不同,可劃分為四類:(一)虛實相生;(二)動靜結合;(三)“一”對“多”;(四)“多”對“多”。
1.虛實相生。古人言:“虛活字極難下,虛死字猶不易。蓋雖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為難?!薄?〕然而老杜于對仗之聯(lián)中善用虛、實字,常?;摓閷崳兯罏榛?,使全聯(lián)甚至全詩有枯木逢春之妙。如《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蓱z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值得注意的是頷聯(lián)“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所用“來”、“變”二字,就將眼前實景與滄海桑田時代世事之變遷巧妙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錦江春色正逢其時,蓬勃茂盛,充溢于天地之間,故曰“來”,以表新興事物的旺盛,所表達的乃實際意義,是為實;而玉壘浮云變幻古今春秋,是由眼前之實景幻想至闊大無際之虛境,是為虛。上聯(lián)寫景,以一個“來”字完成了空間上的拓展;而下聯(lián)發(fā)意,則以“變”字開始了時間上的回延。一個“來”字和一個“變”字共同完成了時空上的延展,故而形成了一片寥廓渺遠的意境,其間也承載著詩人對祖國河山的熱愛以及山河歷史的記憶。詩人登高望遠而心懷天下,輒從眼前之實境浮想至北方戰(zhàn)事頻仍的唐朝政局,故而從頷聯(lián)自然過渡到頸聯(lián)之憂國事,由實景至虛景,復從虛景至實景,最終以深沉頓挫之情感作結,從而完成了虛實的變換。老杜以實字“來”、“變”牽連頷聯(lián)之景,又以頷聯(lián)之景影響頸聯(lián)之感慨,故而全詩首尾呼應,復歸于現(xiàn)實??梢娞搶嵪嗌ㄓ诖苏孤稛o遺。全詩氣象雄渾,句中有力,清沈德潛也稱贊之:“氣象雄偉,籠蓋宇宙,此杜詩之最上者?!薄?8〕
2.動靜結合。除了化實為虛的手法外,杜詩中也常存在動靜結合的情況。老杜善用字,特別是上下聯(lián)間的句眼,他常常通過強烈且鮮明的對照,以此來擬造動靜相宜的詩歌美感。如《秋興八首其七》:“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椗畽C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其中最值得人稱道的便是頷聯(lián)“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以及其中所用的“虛”、“動”二字,堪稱是其中的句眼?!疤摗弊钟诖颂幗朴凇翱铡敝?,即織女機絲空對著夜空中的那輪月,相望無言,虛字創(chuàng)造出了一幅靜景;而“動”字則一反上聯(lián)的靜謐孤寂,以石鯨魚上的鱗甲來攪動這夜里昆明池旁一陣陣的秋風。石鯨指昆明池中的石刻鯨魚。《三輔黃圖》卷四引《三輔故事》曰:“池中有豫章臺及石鯨,刻石為鯨魚,長三丈,每至雷雨,常鳴吼。鬣尾皆動?!薄?9〕可見,詩人于此處有意引入典故,將石鯨活化,讓其須鬣皆動以攪亂夜里滿帶涼意的秋風。綜括上下聯(lián)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采用了強烈的對照之法,一靜一動,乃至以靜襯動,以動帶靜,使得全詩景中含情,情隨景至,詩人慨然而嘆,兀然而立,秋興之情橫貫其間,全詩所勾勒的圖像從昔日壯觀的昆明池景到今日惟見冷落江湖的關塞鳥道,以及孤獨佇立此處撫古傷今的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翁,使人一睹不免有人事全非的唏噓之感。
3.“一”對“多”。在杜詩中存在著大量的一對多關系,如: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
白發(fā)千莖雪,丹心一寸灰。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數(shù)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
四時無失序,八月自知歸。
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杜甫在運用數(shù)字之間的對比時,有意識地采取明顯和不明顯的表現(xiàn)方式。如從明面上一望便可得知的數(shù)詞如“一”、“千”、“萬”,以及屬于較為隱蔽的不明顯的數(shù)詞如“滿”、“獨”、“數(shù)”、“四時”、“八月”、“幾回”等,數(shù)詞間的明晦不同在對仗之外其實也形成了一層對照關系,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杜甫高超精湛的駕馭字詞能力。首先,從數(shù)量關系上來看,杜甫常常采取一與多的數(shù)詞義來做比較,從而反襯出“一”所代表的深層寓意。如“一片”與“萬重”,“千莖”與“一寸”,“千首”與“一杯”,“一臥”與“幾回”等等,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想要突出的不是追悔失了萬重的云彩,而是憐惜那一片孤影;想強調的不是白發(fā)三千丈,而是丹心寸寸皆成灰;即便是在作詩上,他依然在意的不是數(shù)篇還是千首,而是一個字都堪使人老去,一杯酒足以引發(fā)詩人滿腹的飄零之感。所以在以上所列舉的“一”與“多”關系中,詩人正是借著這明面上的對比來突出“一”的獨特性,從而來表達其深沉的思想感情。其次,從時間意識上來看,“一”與“多”的關系也很微妙。如“四時無失序,八月自知歸”,“四時”指代的是四季,也指一年的光陰;而“八月”僅僅指的是特定的一個月份。但在這里,“四時”依然作為“多”的背景被虛化,被忽視,而詩人更想要突出的是八月所帶來的歸依之思,歸鄉(xiāng)之感。最后,從內在本質上來看,“一”與“多”的關系還體現(xiàn)在個體與群體的失衡與對立。如“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這是杜甫用來形容李白的,在該聯(lián)中他十分贊賞李白的名滿天下,以及群體對李白的追捧;但隨之而來的不是李白受人歡迎、志得意滿,而是個人孤獨憔悴的狀態(tài)。這種“滿”與“獨”所顯示的個體與群體的對立和反差,強烈反襯出李白不為世俗所接受的傲岸不羈的自由的靈魂。詩人欣賞、憐惜李白的身世遭遇,所以他在此中用了表示深層實義的“滿”與“獨”來顯示“一”與“多”關系的對比,所強調的仍然不是名滿天下的“多”,而是人獨憔悴的“一”,故而詩人的情感、態(tài)度亦可從此間體察得出來。
4.“多”對“多”。除了“一”對“多”關系外,杜詩中還存在著一些“多”對“多”關系,如:
三年笛里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百戰(zhàn)今誰在,三年望汝歸。
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
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
猿鳥千崖窄,江湖萬里開。
萬壑樹聲滿,千崖秋氣高。
在以上詩聯(lián)中,杜甫幾乎采取的是數(shù)量上的多對多關系。與“一”對“多”所反映出的數(shù)量和本質上的對比關系相反,“多”對“多”關系通常表現(xiàn)出正面烘托、強化詩句藝術表現(xiàn)的功能。例如在“萬壑樹聲滿,千崖秋氣高”一聯(lián)里,該聯(lián)“萬”與“千”對,“滿”與“高”對,筆力雄健,視野開闊:在萬壑千崖間,充溢著參天落木之秋聲,而崖上秋氣籠罩,高朗異常,又與樹聲遙遙相對。該聯(lián)勾勒出雄壯的詩歌氣脈,這顯然離不開句首“萬”、“千”等數(shù)字的使用。陳師道曰:“世稱杜牧之‘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老杜云‘千崖秋氣高’,才用一句而語益工?!薄?〕通過數(shù)詞“千”、“萬”所渲染出的豪壯之氣,與詩人胸中所充溢的高昂的情感相得益彰,從而進一步體現(xiàn)出杜詩筆力雄健、風格凝煉的特點。此外,詩以“萬”、“千”之詞總括全聯(lián),所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視野的開闊,亦是詩人思緒、情感的深沉延展以及詩人眼中所觀,胸中所懷的境界的闊大。詩人選擇體現(xiàn)數(shù)量和力量之“多”的字詞運用進詩聯(lián)之中,所表達出的還是飽滿、積極、向上的情感。再者如“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等語,所昭示的則是個人與宇宙時空乃至歷史記憶之間的對立與抗衡,孟子有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20〕人生天地間不過如白駒過隙一瞬而已,蒼狗浮云變幻往來人事皆成過往,而唯一不變的應是存在于詩人心中的信念與不滅的精神和思想。故而面對時序天地之幻渺,家鄉(xiāng)萬里之路遙,杜甫賭以身心百年,雖與宇宙光年相比不過一瞬,但正是在這巨大的差距和對比中猶能激起詩人只爭朝夕的斗志和信念。故“乾坤”、“時序”、“眼”、“心”、“客”、“身”等若干字眼在詩人筆下皆為客體,所用以修飾的“百”、“萬”、“千”之詞更是為了烘托客體而存在。因此,從“多”對“多”的關系中可以體察出詩人所懷抱的個體意識與宇宙萬物乃至春秋時序之間的差距,由此所產(chǎn)生的濃厚的悲涼之感以及深沉的哲理之思,最終都匯成詩人不可磨滅之信念。
高棅稱杜甫“律法獨異諸家”,〔21〕值得一提的是,杜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字詞里常暗含著比較義,并且還具有特定的表情達意之功能。例如在杜甫的律聯(lián)中,存在著若干反復出現(xiàn)的實字,它們通常以或獨立或結合的方式粘結句子,成為杜詩律聯(lián)及表達情感時不可或缺的部分。近人蔣瑞藻早已指出這一點,他說:“律詩用‘自’字、‘相’字、‘共’字、‘獨’字、‘誰’字之類,皆是實字,及彼我相稱,當以為對,故老杜未嘗不然?!薄?〕其實,杜甫在律詩中用實字如“自”、“相”、“共”、“獨”、“誰”等,它們不僅常常單獨應用于一聯(lián)之上句或下句中,而且也時常結合運用于同一聯(lián)中,使彼此相稱,互以為對,更重要的一點在于即便句子中的意象時常有重疊之處,但因了這些實詞的連綴,故而使每一聯(lián)都生發(fā)出獨特的含義,這不得不說是杜甫詩歌用字的匠心獨運之處。如五律之“徑石相縈帶,川云自去留”,“山花相映發(fā),水鳥自孤飛”,“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高城秋自落,雜樹晚相迷”,“百鳥各相命,孤云自無心”,“云里相疾呼,沙邊自宿稀”,“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猿掛時相學,鷗行炯自如”,以及七律之“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俱飛蛺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雙”,“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梅花欲開不自覺,棣萼一別永相望”等等,皆是以“自”字對“相”字也。從以上諸聯(lián)可知,“自”本意是指自己,“相”字則多表“相互”之意,引申為二者結伴義?!白浴彼@示的狀態(tài)是靜止的,孤立的,冷清的,帶著詩人自我的情緒在,雖然明面上是在寫景,寫花鳥蟲魚,但實際上景中寓情,別有寄托,攜帶著詩人自在無依的情感;而“相”所展現(xiàn)的則是相互的活動,有雙方甚至更多同伴的陪伴,故而是靈動的,成群的,溫暖的,也寄托著詩人由衷的羨慕之意。“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22〕在這里,詩人以孤身一人與外界的事物形成對峙之勢,通過如此鮮明的對比,將詩人或孤單或寂寞或無聊或恬適的心情展露無遺??梢姡磸统霈F(xiàn)在對仗中的“自”、“相”二字其實統(tǒng)帥著詩人特定情境下的特定情感,并且作為一聯(lián)中的實字,連接著詩人與外界的情感交流,故而稱它們?yōu)橐痪渲械摹熬溲邸睉呛翢o爭議的。黃山谷云:“拾遺句中有眼,篇篇有之?!薄?3〕確實如此。
除此之外,一聯(lián)中還有以“自”字對“誰”字的,同樣也有值得人注意的地方。如“自須開竹徑,誰道避云蘿”,“哀歌時自短,醉舞為誰醒”,“離別人誰在,經(jīng)過老自休”,“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后歌”,“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等等,皆顯示出詩人自己與他者的對比。如果說“自”與“相”形成的是詩人一人與物化外界的對立,那么“自”與“誰”則顯示的是詩人與他者微妙的關系。從以上所列舉的詩句可見,詩人自己的行動和情緒作為主體的一方,或“自須”或“自短”或“自休”或“自笑”或“自憐”或“自語”等等,皆隨意率性,以自我為中心,而“誰”則居于第二位,但這并不意味著詩人不在意他者。從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出,“誰”所指代的他者或為外人或為詩人的親朋好友,表面上看詩人很矛盾,與他人的關系似乎并不是很融洽,因為從“誰道避云蘿”,“醉舞為誰醒”,“離別人誰在”,“誰憐醉后歌”,“死去憑誰報”,“中天月色好誰看”中都可以體現(xiàn)出詩人的哀怨。所謂“他人即地獄”,〔24〕詩人之所以一人自怨自嘆自憐,從反面來看又何嘗不是他人不能真正地理解詩人的心情,知心難求的寂寞孤寂之感于此似可窺探得出。杜甫嘗道“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然大唐自開元盛世至天寶安史之亂,一下子讓杜甫從盛世之歡跌落到塵埃之上。清仇兆鰲對此說得最切:“甫當開元全盛時,南游吳、越,北抵齊、趙,浩然有跨八荒、凌九霄之志。既而遭逢天寶,奔走流離,自華州謝官以后,度隴客秦,結草廬于成都瀼西,扁舟出峽,泛荊渚,過洞庭,涉湘潭。凡登臨游歷,酬知遣懷之作,有一念不系屬朝廷,有一時不痌瘝斯世斯民者乎?”〔23〕以大半記錄生民利病為主題的《杜工部集》號稱“詩史”,正是這種精神的反映。可見,一生中絕大多數(shù)時日是在流寓窮愁之中度過的杜甫,他比任何人都更關注社會現(xiàn)實,民生百態(tài)。
杜甫詩法博大精微,深為后人所吸收和發(fā)揚。不論是他對字法、句法、章法等方面的打磨和錘煉,還是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孜孜不倦,老當益壯,都為唐后廣大詩人乃至諸多詩歌流派所推崇和傳播。正如清翁方綱所說,“詩法上下千年必于杜是程”,“上下古今萬法源委必衷諸杜”〔25〕等等,都體現(xiàn)了杜甫詩法的重要性和傳承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