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巧燕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紅樓夢》是一部以家庭生活為中心的世情小說,展現了豐富廣闊的社會現實內容,反映了社會文化的諸多方面。有學者認為古典文學作品可以為教育史研究提供具有價值的資料,所謂:“文學與中國教育史具有通融之處,歷史上有許多重要的教育現象,在歷史著作中未必有正式的記載,但在一些文學作品中倒可以反映出來;此外,即使在史書里有了加載的教育現象,有的也可在文學作品中得到印證?!盵1](P244)《紅樓夢》正是這樣一部提供了豐富教育史料的文學巨著。小說從教育層面展現了文學與科舉的關系,其中師長,即家長賈政和塾師賈代儒的文學與科舉教育觀值得探究,在那個時代具有普遍的代表性。
在科舉時代,一個家族是否興旺發(fā)達,和子弟的科舉成就緊密相關。所以負責任的家長會將科舉教育視為子弟讀書學習第一要務?!都t樓夢》中男性家長賈政對家族發(fā)展有著較清醒的憂患意識,對寶玉的科舉教育尤其重視,“寶玉和賈政的父子關系至始至終是在科舉這條線索上串聯展開”[2]。賈政對寶玉的讀書要求有明顯的重科舉、輕文學,重八股、輕詩歌的教育傾向。這也是清代前中期比較普遍的教育思維模式。
因為明清科舉考試八股文題首出“四書”,故“四書”最受世人推崇。第九回,寶玉和秦鐘相約到家塾中讀書。上學前,賈政叮囑:“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里師老爺安,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盵3](P131)賈政的教育理念是首重“四書”,其他《詩經》和古文等文學趣味比較濃厚的學習內容受到漠視,這也是清代普遍流行的教育思維模式,清人普遍視“四書”為首重必讀之書。清代陸隴其稱:“一部《四書》既明,讀他書便勢如破竹。”[4](P94)李光地認為:“天下之道盡于六經,六經之道盡于四書?!盵5](P1)
第八十一回,病后初愈的寶玉就“奉嚴詞兩番入家塾”了,賈政提出了明確的要求,就是研習八股文、遠離詩歌:“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愿有你這樣的兒子了。”[3](P1150)賈政親自送寶玉進家塾,懇切地囑咐塾師賈代儒督促寶玉重視八股文學習、遠離詩詞的文學內容。他說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托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yè),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云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盵3](P1151)在賈政看來,“成人的舉業(yè)”是一切重中之重,學習練習八股文才是首要的學習任務,而詩詞曲賦這些文學成就只是無用的小道而已,對個人的前途發(fā)展沒有任何益處。尤其是賈政向塾師賈代儒明確了寶玉的科舉學習路徑:“目今只求叫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盵3](P1151)可見,賈政認為寶玉擅長詩詞歌賦是“名”,獲取了科舉功名才是“實”。第八十一、八十二回,寶玉在家塾開始了研習八股文的學習生涯,所試作的八股文題目都是出自“四書”。
對于詩詞歌賦文學教育內容的學習,塾師賈代儒的觀點較之賈政要兼容通融一些。賈代儒道:“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的,只要發(fā)達了以后,再學還不遲呢?!盵3](P1151)按賈代儒的說法,詩詞文學方面的素養(yǎng),是可以學習的,但是要等到科舉成功發(fā)達后再學。賈代儒所說的先學時文、后學詩歌的讀書路徑在清代非常流行,急功近利、走捷徑是應試教育的通病。袁枚《隨園詩話》中有這樣的說法:“然近今士人,先攻時文,通籍(指做官)后,始學為詩,大概從宋、元入手,俗所稱‘半路上出家’是也?!盵6](P79)清代科舉考試成功后再鉆研詩歌的士人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其實清代科舉考試還是很注重詩歌水平的考核,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會試加試試帖詩,詩歌正式成為重要的考試內容之一,后來逐漸滲入到各級科舉考試中。清代康熙、乾隆年間舉行的博學鴻詞科,考試內容是詩賦。但清代科舉考試還是首重科舉八股時文,即使后來的試帖詩考試,也是八股化的應試詩體而已。
《紅樓夢》中家長賈政和塾師對子弟讀書學習的要求是一切圍繞著科舉這個中心和基本點來進行。他們比較一致的教育態(tài)度是:重科舉,輕文學;重八股,輕詩詞。這樣的科舉與文學關系觀,由明清科舉考試制度所決定。關于先學八股時文還是先學詩歌的問題,清代有不少相關的論述。這是那個時代必然會出現的教育和文學命題,而不是賈府中的個案。袁枚在《隨園詩話》中的相關論述,可以讓我們從中窺見那個時代的文人對這個問題的關注。他說:
詩雖小技,然必童而習之,入手先從漢、魏、六朝,下至三唐、兩宋,自然源流各得,脈絡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時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詩名而強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挾取之。于是所讀者,在宋非蘇即黃,在唐非韓則杜,此外付之不觀。亦知此四家者,豈淺學之人所能襲取哉?于是專得皮毛,自夸高格,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6](P123)
袁枚認為詩歌應該從幼童時期就開始學習,而且必須從先唐詩歌入手。而當時科舉成功后再學詩的那些人,只學唐宋名家詩歌,終不能窺見詩歌之道,難以成為有成就的詩人。袁枚《隨園詩話》中還談到了應試文體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矛盾統(tǒng)一關系:
時文之學,有害于詩;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貫之理。余案頭置某公詩一冊,其人負重名。郭運青侍講來,讀之,引手橫截于五七字之間,曰:“詩雖工,氣脈不貫。其人殆不能時文者耶?”余曰:“是也?!惫跸?,自夸眼力之高。后與程魚門論及之,程亦韙其言。余曰:“古韓、柳、歐、蘇,俱非為時文者,何以詩皆流貫?”程曰:“韓、柳、歐、蘇所為策論應試之文,即今之時文也。不曾從事于此,則心不細,而脈不清。”余曰:“然則今之工于時文而不能詩者,何故?”程曰:“莊子有言:‘仁義者,先王之蘧廬也;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也?!裰畷r文之謂也?!盵6](P197)
袁枚認為練習八股時文、策論等應試文體,對于體悟和把握詩歌創(chuàng)作的氣脈理路、章法結構具有積極的影響作用,也就是說八股文訓練有助于培養(yǎng)詩歌創(chuàng)作謀篇布局的整體性思維能力,讓詩歌創(chuàng)作的氣脈理路貫通流暢。但如果深陷其中,就會“有害于詩”。正如袁枚所概括總結:“時文之學,不宜過深;深則兼有害于詩?!盵6](P267)深陷其中,詩歌創(chuàng)作沾染上八股文氣息,束縛禁錮于八股之法,會損害和扼殺詩歌創(chuàng)作的審美性和情感性。
科舉與文學、八股文與詩歌的關系,是明清兩朝的時代命題?!都t樓夢》中封建家長賈政和塾師賈代儒重科舉、輕文學,重八股、輕詩詞的教育觀代表了那個時代主流的教育思想傾向。
受科舉的影響,賈政和塾師以及那個時代都有重科舉、輕文學,重八股、輕詩詞的教育思想傾向,但從《紅樓夢》中有關賈府家塾教學的少量文字描述可見,家塾教學并沒有直接從“四書”“五經”入手,而是注重對課訓練,為詩歌和八股文寫作打下基本功,最終過渡到八股文寫作訓練。
賈府家塾比較重視對課訓練?!都t樓夢》第九回:“可巧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命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盵3](P134)第十七回,在剛建成的大觀園里游玩散心的寶玉遇到賈政,“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3](P218)。塾師賈代儒在賈政面前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說明對課是賈府家塾常有的學習訓練內容。寶玉隨著賈政和一班清客,輕松自如題寫大觀園對額,每一聯都貼切自然,意蘊深厚,審美和文采都在那一班清客之上,可見平時對課訓練基本功非常扎實,其中當然有家塾的功勞。到了第七十五、七十八回,賈蘭、賈環(huán)二人皆能揮筆成詩,自然已經有深厚的對課功底,家塾教育功不可沒。后四十回關于家塾對課的描寫和前八十回產生了抵牾。第八十八回,寶玉說:“師父叫環(huán)兒和蘭兒對對子,環(huán)兒對不來,我悄悄的告訴了他。”[3](P1233)賈環(huán)在前八十回回,詩歌創(chuàng)作得到了賈政的認可,到了這兒,竟然連對對子都要賈寶玉幫忙了。
《紅樓夢》家塾中的對課訓練,是清代普遍流行的教育內容,是科舉考試文體八股文寫作的基本功。八股文有對仗的形式要求,要求兩股段落對偶?!鞍斯晌牡摹伞磳ε贾^。學八股文,要先進行屬對訓練、聲律訓練、句讀訓練、辭賦訓練”[7](P372)。賈府家塾中的對課訓練,是清代蒙學起就開始特別注重的訓練內容。對課,就是對對子,也稱屬對,是清代詩歌和科舉考試文體寫作的基本功,從蒙學開始就要進行循序漸進的訓練。王筠《教童子法》中說道:“人皆尋樂,誰肯尋苦?讀書雖不如嬉戲樂,然書中得有樂趣,亦相從矣。讀書一兩年,即教以屬對。初兩字,三四月后三字,漸而加至四字,再至五字,便成一句詩矣?!盵8](P179-180)在屬對的訓練中從一字對到五字對,就相當于完成了一聯對仗的五言詩句了。在此基礎上再進行詩歌訓練,然后再過渡到作文訓練。清代塾師一般都重視對課訓練,適時給學生布置對課作業(yè)。石天基等《訓蒙輯要》之《學堂條規(guī)》中曰:“傍午看所講之書,小學生能屬對,即出對給他對?!盵8](P140-141)王筠《教童子法》中曰:“凡每日屬對,必相其本日所讀,有可對者,而后出之,可驗其敏鈍;即或忘之,亦教責之而無詞也?!盵8](P180)
清代教學中對對課的重視,最終還是要服務于科舉八股文訓練。清代塾師余治《得一錄》卷十曰:“至于事舉業(yè)而取科第,亦當以幼學為始基。”[9](P2)科舉八股文寫作訓練其實從蒙學對課就開啟了訓練的旅程。崔學古《幼訓》中專設“作對”一條,首先強調了“作對”對以后八股文、試貼詩學習的重要性,即稱:“近來父兄欲速,對偶一項,竟置高閣,不知辨四聲、明虛實,為將來對股表、啟詩聯對仗張本,所當究心?!盵10](P11-12)所以,對課和詩歌學習,和科舉八股文并不是水火不容、涇渭分明的對立關系,而是科舉八股文的基礎和前期必要的技能準備。
寶玉博覽全書,知識淵博,經史子集皆有涉獵,詩詞歌賦方面深有造詣。到了后四十回,賈政和塾師對寶玉的學習要求變成了“再不許做詩做對”“單要習學八股文章”??梢哉f,寶玉以前基本上是放養(yǎng)式的自由自在的憑興趣學習,至此就進入了正規(guī)的科舉八股文寫作訓練階段。第八十一回,代儒對寶玉說:“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飯后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遍文章就是了。”[3](P1151)第八十四回用了大幅文字描寫了寶玉家塾中學習八股文的情況,是明清小說中難得的科舉八股文教學資料。在家塾,塾師賈代儒“講一個月的書”就給寶玉“開筆”。寶玉第二個月里共作了三個八股文題,題目分別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人不知而不慍》《則歸墨》。在家塾作的這些八股文習作被稱作“窗課”。小說中比較詳細地記載了賈政檢查講解這三篇“窗課”的情況,還另出了一道《惟士為能》的題目讓寶玉破題。關于描寫八股文作法的客觀寫實,體現了明清小說中重要的教育史料價值。
最終,寶玉的家塾教育由文學教育過渡到科舉教育,并成為重中之重的教學內容。賈寶玉第二次入家塾,完全專注于八股文研習,這個時候的賈寶玉因為失玉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靈氣,正好契合科舉八股文學習需要的精神狀態(tài)。賈府家塾從對課、詩歌教育,逐漸過渡到八股文教育,這樣的教學規(guī)律在清代應當具有廣泛的普遍性。
賈政是個負責任的家長,外出做官前,會給寶玉布置大量的功課作業(yè),回家后會突擊檢查。賈政給寶玉布置的功課,都是圍繞著科舉考試的需要而進行的學習訓練。然而《紅樓夢》中對于賈政具體考查寶玉等子弟才學的、描寫最多最具體的卻是詩歌,其實詩歌中亦有著科舉的考量,詩歌也是清代科舉考試的內容和文體之一。
《紅樓夢》中賈政對寶玉、賈環(huán)不能認真研讀科舉之書,有諸多的不滿。雖然寶玉學識淵博,廣涉博覽,但“不喜讀書”“不讀書”“不樂讀書”這些標簽時不時就被賈政貼在寶玉、賈環(huán)身上。在賈政的思維中,“讀書”具有被限定的特殊含義,讀有益于科舉的書才能叫讀書,讀其他的書不叫讀書。
賈政布置的功課,小說中有較詳細的描寫。第七十三回,寶玉得知賈政要檢查他的功課,慌忙準備起來,書中描寫了賈政可能檢查的內容,也就是賈政布置的功課,首先是“四書”“五經”:
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3](P1007)
賈政布置的功課首先是“四書”,“五經”里面有寶玉喜歡并擅長的《詩經》,《詩經》外的其他《易》《書》《禮》《春秋》不在要求范圍。因為清代科舉考試八股文題首出“四書”,而“五經”只需專攻一經就可以了,也就是科舉考試的時候只要選答“五經”中一經的八股文題就可以了。所以說,賈政沒有給寶玉布置“五經”中《詩經》以外其他四經的學習內容,也是基于科舉的考量。
除了“四書”“五經”,賈政布置的功課中有先秦漢唐古文幾十篇,另外還有寶玉深惡痛絕的八股文范文百十篇。八股文是駢散結合的一種考試文體,寫好八股文,必須有古文功底,所以功課里有古文的學習任務。賈政給寶玉布置的功課,都是圍繞著科舉這個中心目標而展開的。由第七十回可知,賈政布置的功課還有字帖,探春、寶釵、黛玉都幫著寶玉臨寫充數了。清代科舉考試非常重視書法,到了后來越來越嚴格。賈政給寶玉布置書法作業(yè)也和科舉的要求密切相關。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七發(fā)出了“乾隆朝已重字不重文矣”[11](P141)的感慨,文再好,字不好,首先會被擯斥不錄。
賈政對子弟教育有重科舉、輕文學的思想傾向,但小說中賈政對寶玉、賈蘭、賈環(huán)三人的學業(yè)考查,具體細致描寫的并不是布置的各種功課,而是詩歌。前八十回后部,第七十五、七十七、七十八回皆花了不少筆墨描寫了賈政對寶玉等子弟的詩歌考查。從賈政詩歌考查中可以看出考量科舉的因素。
首先,賈政科舉崇拜心理減弱。賈政和寶玉的父子關系大多處于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挖苦、諷刺、打罵是賈政對待寶玉的常態(tài),因為寶玉和蔣玉菡交往,盛怒之下差點將寶玉打死。而最終賈政對待寶玉的態(tài)度趨向緩和,其原因之一正是寶玉的詩歌才能得到了賈政的內心認可。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賈政科舉崇拜心理減弱。第七十八回賈政召集寶玉、蘭、環(huán)三人眾人前作《姽婳詞》,小說中說:“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又說:“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yè)的,也不曾發(fā)跡過一個。”[3](P1103)科舉登第并不能解決一切現實問題,科舉的光環(huán)并不能將一切黑暗照亮,年邁的賈政體悟到了這一點,在科舉這條標尺上放寬了對寶玉的要求,寶玉和賈政的父子關系自然緩解。
其次,賈政所出詩題中出現了試帖詩的功令要求。第七十五回,賈府中秋家宴擊鼓傳花游戲,花恰巧傳到寶玉手里,賈政罰寶玉即景作詩,限“秋”字,還規(guī)定:“只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見,試試你這幾年的情思。”[3](P1053)家長賈政的出題身份,很像科舉考試中的主考官。他雖然說目的是為了考試寶玉的“情思”,但卻有了不少的限制規(guī)定,不但限了韻,還禁止使用描寫中秋的常用詞,正如科舉試帖詩的功令要求。賈政對寶玉、蘭、環(huán)三人詩作的評判,有很明顯的科舉尺度。賈政對寶玉的詩歌反應是“點頭不語”,看了平時愛讀書的賈蘭所作詩歌,是“喜不自勝”。讓賈政“點頭不語”的詩是真正的好詩,讓他“喜不自勝”的詩,是符合科舉標準的詩。詩歌本就是清代科舉考試內容和文體之一。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會試加試試帖詩,詩歌正式成為科舉考試內容和文體,后來科舉考試各個層級中都出現了試帖詩?!都t樓夢》后四十回中,賈蘭和寶玉為了應付科舉考試,詩歌確就在練習范圍之內。第九十七回,李紈在稻香村“給賈蘭改詩”[3](P1340),為來年的鄉(xiāng)試做準備。第一百一十八回,寶玉在寶釵、襲人等各種激將規(guī)勸之下,準備參加鄉(xiāng)試,即稱:“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3](P1575)寶玉應試突擊對象主要是參加科考的應制詩之類,這說明詩歌已經是鄉(xiāng)試中的考試內容了。
再次,賈政詩歌衡量中的科舉尺度。賈政自我詩歌文學素養(yǎng)評價是:“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第九回)賈政自我文學素養(yǎng)評價不是自謙,基本屬實,但賈政接受過科舉八股文訓練,后四十回還做了學政,具備較為厚實的衡文能力和文學鑒賞能力,他對寶玉、賈蘭、賈環(huán)的詩歌作出了準確到位的評判。第七十八回寶玉、賈環(huán)、賈蘭三人作《姽婳詞》,賈政將寶玉詩歌和蘭環(huán)二人的作了一番比較,認為:“他兩個(指賈環(huán)、賈蘭)雖則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途,若論舉業(yè)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jié)!盵3](P1102)可見,寶玉讀書不以科舉為目標,而賈蘭、賈環(huán)二人早就開始了有意識的科舉訓練,所以詩歌創(chuàng)作深受科舉的影響,如八股之法,符合八股章法結構的詩歌其實就是科舉試帖詩。清人梁章鉅云:“凡作詩不可有時文氣,惟試帖詩當以時文法為之。”[12](P450)科舉八股文涉獵太深,影響詩歌創(chuàng)作,而寶玉才思敏捷,氣質超逸,詩歌成就突出,所以賈政希望在詩歌上賈蘭、賈環(huán)能向寶玉學習。于是“又要環(huán)、蘭二人舉業(yè)之余,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3](P1103)。賈政子弟教育中重科舉、輕文學的思想有了很大變化,在賈府男性家長賈政身上,文學與科舉教育的關系,也有一個不斷變化的發(fā)展過程。
最后,詩歌是男性仕途經濟的交游工具。賈政在公務之暇,經常叫寶玉、賈蘭、賈環(huán)三人一起參加聚會作詩,小說中具體描寫的都是在賈府的活動,賈政也會帶著寶玉三子弟外出雅集交游,其中詩歌是必不可少的交游工具。第七十七回,有人請賈政“尋秋賞桂花”,“因喜歡他(寶玉)前兒作的詩好,故此要帶他們去”。賈政明示,因寶玉詩歌做的好,所以才帶三人過去。賈政當著賈環(huán)、賈蘭二人的面對寶玉的詩予以肯定:“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盵3](P1089)賈政要求寶玉作詩時要適時幫助蘭環(huán)二人,可見他對寶玉詩歌才能的信任和欣賞。詩詞是古代文人士大夫交游唱和的必備技能,這樣的雅集聚會場合必然是文人雅興作詩作詞,賈政是不擅長詩詞的,帶寶玉過去作詩有充場面、炫耀詩才的心理。家長帶子弟參加這樣的社交活動,主要還是為了讓他們見世面,長見識,鍛煉社交能力。正如第三十二回湘云曾經教育寶玉說:“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后也有個朋友?!盵3](P433)賈政帶著三個子弟應酬世務,詩詞酬唱,也是為了他們以后的“仕途經濟”。
總之,后四十回續(xù)作中,寶玉能夠中舉,也具有客觀性。寶玉雖然反科舉,蔑視功名富貴,但他尊崇科舉考試教科書“四書”,如第三十六回公開宣稱:“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盵3](P475)在賈政布置的功課中,寶玉“四書”掌握得最好,具有深厚的經學和文學素養(yǎng),加之在家塾和賈政指導下認真練習八股文,寶玉中舉具有客觀可能性。寶玉擅長對對聯,在詩歌上深有造詣,有助于科舉八股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