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環(huán)非,潘麗華
(寧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寧波 315211)
批判實在論(Critical Realism)常被某些人描繪成一場運動,主要討論兩個主題——批判與解放。這個領域的理論家們主張在可觀察的事件背后存在著不可觀察的事件,因此理解社會世界的唯一途徑,就是理解后者得以產生的結構與力,而這樣的觀念對于主流的社會系統(tǒng)的解釋觀念足以構成挑戰(zhàn)。從該理論的發(fā)生來看,它根源于巴斯卡(Roy Bhaskar)二十世紀在科學中的實在論立場,它所產生的影響則廣泛出現(xiàn)在包括教育在內的諸多領域和話題中[1]1367-1372,而且它后來的發(fā)展也走向多個不同的方向。
對于巴斯卡本人而言,他通過辯證以及超驗的辯證這兩個階段,轉向其后期針對元實在(Meta-reality)的闡釋,離當初的科學實在論與批判的自然主義漸行漸遠。不過這個領域中的哲學家們,至少一開始都是巴斯卡的擁躉,他們均努力發(fā)展出不同樣式的批判實在論形態(tài)。當然,無論如何他們依舊有共同的理論旨趣,無論是所運用的解釋方法,還是在本體論上一些基本的理論承諾均如此,尤其是當它作為一個社會理論時。本文擬從批判實在論所反對的演繹主義方法開始,確立其自身的因果闡釋法,并在本體論意義上對其方法得以確立的涌現(xiàn)(Emergence)機制這一承諾給予澄清。
批判實在論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產生起,經歷了從超驗實在論到超驗辯證批判實在論等五個不同的階段,主要得益于巴斯卡的理論貢獻。尤其是在千禧年之交,它給其他哲學帶來的影響幾乎是無法忽視的,而且在一定意義上它也轉換了最初的理智場景。從方法上看,巴斯卡的實在論以因果闡釋法取代源于實證主義的演繹的理論化方法[2]。那么,批判實在論緣何反對演繹的理論化方法呢?演繹的理論化方法開始于一個抽象、合乎邏輯的概念及其關系,然后朝向具體的實證證據(jù)推進。因此,這一方法帶有實證主義的初衷,在包括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等諸多社會科學的理論化過程中得到相當廣泛的應用。
然而,在諸多批判實在論者看來,這種帶有實證性的演繹主義方法有其內在缺陷。之所以如此,原因可能涉及到演繹的理論化方法需要設計一個閉合的系統(tǒng),由此產生的推論可能有悖直觀,值得懷疑,而且這樣形成理論的過程缺乏必要的、對于理論而言的闡釋力[3]57-58。究其根源,恰恰是演繹方法預設的本體論過于貧乏才導致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更具體地說,其一,閉合的系統(tǒng)指向事件的恒常連接(Constant Conjunction)是通過四個基本的、具有決定性的封閉條件來完成的,它們包括內在與外在、綜合與還原兩對封閉條件。倘若確實如此,那么就可以進一步推論認為,在這樣的閉合系統(tǒng)之外似乎就毫無規(guī)律可言。一個在嚴格的實驗條件與環(huán)境中所得出的結論,卻可以用于這一具體環(huán)境和系統(tǒng)之外的情形。同樣,對于運行在閉合系統(tǒng)中的行動者的各種行動來說,如果將它們轉換為開放體系中的行動者行動的演繹主張,無疑就犯下混淆命題的錯誤[3]62-63。其二,在我們說“闡釋”時,所要表達的是一種關系。利普頓(P. Lipton)在其《最佳解釋的推論》(InferencetotheBestExplanation)[4]32-34中提出,在闡釋一個現(xiàn)象時,最核心的要求就是針對現(xiàn)象的因果關系的過程等方面給出相應的、具體的內容。那么聲稱理論形成中這種演繹主義方法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或者憑什么說這樣的理論化方法缺乏足夠的闡釋力呢?這要回到對闡釋的要求,任何闡釋或詮釋均要求不同于其他面對現(xiàn)象的表達或說明,闡釋不是預測,它指向的不僅僅是事件、現(xiàn)象、過程的規(guī)律性,還有在它們背后所隱藏的結構、推動力等。
這樣看來,演繹的理論化方法必定有其自身難以擺脫的缺陷,弗利特伍德將它們概括為如下兩個方面[3]64-65:一是對分析的表述依據(jù)封閉的系統(tǒng)——在這樣的系統(tǒng)中事件的恒常連接被視為隨處可見,同時真實的社會-經濟(Socio-economic)系統(tǒng)則是開放的,因此無法在其中找到這里所稱的恒常連接,這是導致諸多問題出現(xiàn)的根源所在。與此同時,缺乏這類恒常連接還意味著各式實證主義的主要目標——預測力(Predictive Power)是冗余的。二是闡釋力的缺乏使得演繹主義模式面臨幾乎毫無選擇的窘境,只能用預測、演繹方案、決定以及計算等替代為科學的目標。因此,缺乏相應的闡釋力,加之預測力的冗余,對演繹的理論化方法造成嚴重的后果,使得其所追求的目標毫無意義,而且又不能掌控現(xiàn)有的目標。
演繹的理論化方法之所以如此,細究之則發(fā)現(xiàn)根源在于其本體論的枯竭。在笛卡爾的知識之樹中,本體論是根基,在它上面才有具體的哲學問題與哲學分支生發(fā)出來,因此它之于方法論、認識論的地位與意義毋庸置疑。任何人在做出理論聲明或元理論聲明時,就已經對世界以什么方式存在形成了或明或暗的主張,這意味著在本體意義上做出一定的承諾。更進一步,可以認為,恰恰是這樣的本體論預設,才使得對理論的闡釋以及元理論的回溯在理解上更為順利,比方說在原子主義本體論與整體主義本體論之間的決斷。
演繹的理論化方法蘊含的本體論,大致可以被描述為一種“函數(shù)關系”。這樣的關系可以通過x與y,表達為 “在t時有事件x,則有事件y發(fā)生”,x與y之間存遵從因果律,這樣的因果關系表明兩個事件存在恒常連接的規(guī)律,并意味著這樣的規(guī)律可以進一步延伸至其他情境、條件之中的連續(xù)性事件。然而,對于科學知識來說,在談論其描述的事件之間的恒常連接時,只是意味著,通過在具體的假設之下,以經驗的方式,經由對特定的、個別的、原子式事件進行記錄才得以形成,對它的理解有必要基于以上限定才是恰當?shù)?。這樣看來,演繹的理論化方法所預設的本體論局限于經驗范圍內,作為認識的主要構成要素之一則是感覺經驗中的、有著原子特征的事件,它們當然有其獨立的身份和地位,在這個意義上它們也具有實在性。正是因為這樣認識對象在經驗領域的同時,又是一種實在,這個本體論就被冠以經驗實在論,這是演繹主義方法論的必然結論之一[3]65。將事件理解為一種實在,并從本體論意義上構建一幅世界的圖景事實上沒什么問題,也就是說可以將事件放在與意識、物質等同一個層面。然而,如果僅僅在經驗范圍內理解這樣的事件,并依此而構筑世界則是狹隘的,并且有相當?shù)木窒扌浴;蛟S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致使本體論無法支撐我們對世界的認識與理解,畢竟世界真正的樣子(如果可以這樣談論的話)并非如此,至少世界真正存在的方式可能不僅僅是由事件以及對它們的經驗所構成。正是源于在根本上出現(xiàn)的本體論遭遇,才使得很有必要在提出批判實在論獨特的闡釋方法的時候,同時需要加固其本體論的根基。
鑒于社會現(xiàn)實所出現(xiàn)的事件根本不會有恒常連接這樣的情形,因此,在批判實在論者看來,作為純粹規(guī)律的因果性概念在解釋世界,尤其是社會世界時便不再有什么重要意義。相反,需要一個新的方法與視角來替代它,世界的事件或許是存在的,更重要的是需要認識是什么因素推動或者支配這些事件的不斷變動(即便是前后相繼的“因果性”變動)。這樣的考慮必然會關注并揭示其背后的力、關系以及社會結構乃至(因果)機制。
在對社會給予不同層次的觀察時,批判實在論并沒有將視角限定在經驗和事實領域,而是增加了深層領域。當然這里的“深層”并不意味著脫離經驗與事實,而是說這兩個層面之間存在一種動力學(Dynamic)的關系。在批判實在論的框架中,面對日常意義上的經驗領域,其中涉及的本體有兩個,即感知與經驗,與之相關的事實領域中可以談論的本體則是事件與行動,然后這些始終處于“表層”,“深層”就會涉及到是什么導致這兩個層面的“表現(xiàn)”,有些本體要素如結構、關系、力以及機制等就成為探究的對象。當然,從路徑或原理來看,批判實在論沒有完全擺脫經驗論和休謨的印記,即便面對社會系統(tǒng)與現(xiàn)象做出解釋。巴斯卡區(qū)分了可及性(Transitivity)與不可及性(Intransitivity),其意圖在于避免對社會事件的物化理解。他的后繼者將不可及性視為本體論深度的三個概念之一,其他兩個——超事實性(Transfactuality)與分層化(Stratification)亦與之相關。在一定意義上,可及性所表示的正是前述兩個事件之間簡單的因果關系。
在開放的社會系統(tǒng)中,無論是力、機制,還是關系、結構,在解釋層面或可能的實在層面,它們對這個系統(tǒng)有其獨特的功用,并且這些“深層”的要素各自對于社會及深處其中的人和組織,乃至事件的意義,也都處于不同的層面和維度中。以因果關系和力為例,它們發(fā)揮作用的方式與途徑就具有超事實的特征(Transfactually)。一旦它們在一個系統(tǒng)中啟動或激活,它們的作用就是持續(xù)的,在其范圍內普遍的,或者有著潛在的功能。不妨設想一個場景,對于一架停在機庫中的飛機來說,它的飛行能力不會因此而失去,在需要的時候仍有能力正常起飛。這里的超事實性表現(xiàn)為,恰當理解飛機停在機庫與未起飛的關系,其中的因果關系機制并不是說,停在機庫里是不能飛行的原因,而是說飛機性能正常,才是它能夠飛行的原因[3]66-67。當然其中的因果動力關系無法用靜和動兩種模式來加以分離。
分層的結構是批判實在論對社會系統(tǒng)的基本觀察,可以將分層視為巴斯卡批判實在論的基礎的本體論承諾。不過這種本體論層面的分層蘊含著另一個機制——轉換。巴斯卡認為社會與自然界一樣,沒有任何現(xiàn)象或現(xiàn)實會無緣無故得以產生,或者毫無緣由地湮滅。他從一個更切近基礎的層面——社會本質,來探究其間轉換是如何可能得以發(fā)生的。根據(jù)諸多理論家的立場,社會的構成大體上包含兩個方面,即結構和動因,當然也可以從其他維度來確立社會構成的內容。在一個社會系統(tǒng)中,其運作的規(guī)律有著不同的表述,但是以動因與結構來論,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它們的相互影響是如何發(fā)生的,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按照批判實在論者的構想,社會動因不像自然世界那樣,不是一開始就創(chuàng)造或生產出結構,不是簡單的生成關系,更多是再創(chuàng)造、再生產或轉換的樣態(tài),也即將一系列在先的結構經過這樣的過程轉換出來。
如我們日常所見和所認識到的那樣,一個社會往往可以依其所是地存續(xù)下去,其間原因在批判實在論者看來,根本上是動因的再生產,或者是轉換它們在具體的社會行動中所出現(xiàn)的結構。對于一個社會而言,其得以繼續(xù)存在,僅僅是由于動因再生產或轉換著這些它們在社會活動中所碰到的結構。對于每一個行動來說,動因所依賴的是其在先的結構才實施其行動,與此同時在這個過程中又再生產它們或將它們轉換為其他的樣態(tài)。比方說,在社會交互中需要諸如語言這樣的形式作為中介,而在市場行為中則要求一個基礎的規(guī)則——私有財產,在法律系統(tǒng)中需要公共辯護為平臺。那么結構在社會中到底是什么呢?既然它不是抽象的觀念,而是一種本體論的實在。巴斯卡將社會視作社會結構集合而成,社會不是人們創(chuàng)造的結果,不是因為人們的存在才得以形成。恰恰相反,社會是一種現(xiàn)在的要素,它是人們進行活動的必要條件,先于人們而存在。與此同時,社會作為一種集合體,其基礎是由個體施行的,對實踐、結構和慣例加以再生產、轉換之后的集合體,這樣的集合體并不是一種常在的事物,它僅僅在個體實施以上行動時才會存在。巴斯卡強調,人類活動不是社會得以存在的必需品,它更不是人類活動的結果。因此這種邏輯上的先后關系不能被顛倒過來。這樣看來,在這個問題上,不能說社會可以獨立于人的活動,否則就錯誤地理解了實在是什么。如果是主張社會是人類活動創(chuàng)造的結果,那么無疑因為過分強調人類的意志,而犯有唯意志論的錯誤。
以上考慮所帶來的結果,便是在面對社會系統(tǒng)時,需要采用不同于自然世界和閉合系統(tǒng)的路徑與方法,要轉換的目標轉向機制、因果關系、社會結構、力等要素。這些先在的、處于經驗和實在背后的條件,恰恰是動因被再生產或轉換之后所產生的結果。換言之,動因引致,繼而再生產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支配社會行動的機制、結構、力量和關系,這樣的方式充滿著自覺性,甚至是有意識的[3]67-68。不過由于社會系統(tǒng)本身,無論是整體的系統(tǒng)還是諸如經濟系統(tǒng)、文化系統(tǒng)這樣的亞系統(tǒng),都有著開放的特征,不是閉合的,再加上因果關系這一機制的超事實性,所有這些將導致無法演繹或預測這個系統(tǒng)將產生什么樣的后果。但是,社會系統(tǒng)中人們行動所依存的機制,尤其是因果關系機制,卻可以用另一路徑,即基于描述和理解的闡釋。在科學尤其是社會科學領域中,由于設定了封閉的體系,可以有效地談論諸如演繹、預測、結論、規(guī)定和運算等規(guī)則,它們甚至成為科學的目標,而幾乎不用闡釋的方式。但在社會系統(tǒng)中則有別樣的必要性引入闡釋,合理的因果闡釋法運用特殊類型的闡釋,即比較闡釋來應對開放的系統(tǒng)。按照利普頓的規(guī)定,闡釋的理論化方法不同于演繹主義的路徑,在面對事件或現(xiàn)象時,僅僅表明“為什么這樣”是不夠的,還要引入比較,并說清楚“為什么這樣而不是那樣”。因此,闡釋所需要做的,就是針對相關的原因給出說明,其中所涉及的信息指向社會結構、力以及因果關系機制,它們是潛在的、超事實的[3]69。
不同于一種演繹的理論化方法應用于具體的科學領域,批判實在論的因果闡釋法所采用的進路或許會更加有效,至少這是理論家們所主張的。因此,對于巴斯卡這樣的批判實在論者來說,科學本質的呈現(xiàn)方式就不是一種演繹、推論的結果,它是個開放的過程,并且很難用最終的、什么形態(tài)的東西來給予確定的結論,它本身就是個運動的過程。它的運動特征就像馬克思所描述的事物的發(fā)展那樣,既有持續(xù)性,又以螺旋式上升為樣態(tài)。它顯現(xiàn)了關于現(xiàn)象的經驗性知識,繼之顯現(xiàn)內在的結構以及產生它們的因果機制的知識。跟對其他現(xiàn)象或事件的解釋一樣,批判實在論所運用的這一闡釋路徑背后蘊含的則是其基礎的本體論承諾。這一承諾起源于其分層化的社會世界的結構,而在不同層次之間的變化或演進或發(fā)展則是“涌現(xiàn)”使然。在因果闡釋的方法論中,“涌現(xiàn)”能夠成為社會現(xiàn)象之基礎的本體論根據(jù)。
涌現(xiàn)源自于系統(tǒng)科學、復雜性科學的討論中,是與還原(Reduction)相對的觀念,用于解釋不同層次的系統(tǒng)或事件之間的“生成”關系,甚至被人視為反還原論的代名詞。安德森(Philip Anderson)從反對建構主義出發(fā),認為在面對規(guī)模與復雜性這兩方面的困難時,不能依照某些粒子的簡單屬性的推斷,來理解基本粒子總合而成的行為,重要的是在每一復雜性層次,全新的屬性都會出現(xiàn)[5]。因此,針對世界是什么樣的構造,從分層的結構出發(fā),會產生一系列問題:處于不同層級(Strata)的屬性為什么會出現(xiàn),經驗、事實、實在為什么是不同的,世界變化的機制是什么,為什么世界是多樣的而不是同一的,社會系統(tǒng)運作、社會事件發(fā)生的內在機理是怎么樣的,以及認識主體與意識居于什么地位等等。
以上問題涉及到不同的形而上學預設,然而從常見的還原主義立場出發(fā),就會像對待科學實在那樣,在微原子、分子、分子細胞、神經細胞、意識和社會結構等之間,存在著相應的生成關系,而且存在某個終極實體,其他存在形態(tài)都可以被還原至這樣的實體。假定微原子是根本實體,那么其他實體就是微原子凝聚的現(xiàn)象,不具有實在性。當然還有主張意識與主體并非完全獨立的古典二元論立場。不過在批判實在論者看來,類似的進路在解釋上有其根本困難,因此它基于分層的涌現(xiàn)本體論信條否定上述兩個進路,強調不同學科或科學的實在或客體均為真,它們取決于各自所蘊含的“力”(Power)。
批判實在論首先規(guī)定了分層結構中各層級所具有的屬性,不同科學實在或社會實在之間的關系通過這個規(guī)定得以描述。不妨以心智(Mind)為例來解釋其涌現(xiàn)的原理[6]169-170。批判實在論設想了心智同樣有其結構,并且其他有思維的生物和人一樣,均擁有這樣的結構。不過與主流的心智理論和心智假設不同,批判實在論將心智的運作機制解釋為,心智中有涌現(xiàn)的力(Emergent Power),它來自于能夠產生思維的大腦及其中樞神經系統(tǒng)。思維源自于某種復雜的結構,這種結構是大腦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生成的。從物理意義上來說,大腦與中樞神經系統(tǒng)的存在,是心智及其產生的思維的前提條件,然而心智、思維與它們完全不一樣,心智的未知性表現(xiàn)為一個黑箱子,同時一種結構,它涌現(xiàn)于大腦和中樞神經系統(tǒng)。在批判實在論者看來,這樣的結構才是心智的本質。而對這種結構假設的證實,恰恰是通過思維,也即它所產生的力來實現(xiàn)。因此,批判實在論用一套新的語匯,基于一個結構性的假設,通過涌現(xiàn)機制來界定新的實在層級,并能夠成功應用于對心智的解釋。不過有一點要指出,一個層級的涌現(xiàn)并不意味著之前那些層級的消失,它仍植根于那個層級中,換言之,新的層級的根(Rootedness)還在其所涌現(xiàn)的層級之中。
從以上對心智的解釋可以看出,這樣的生成機制既放棄了實在描述與對實在認知描述的同一性,也將兩者之間可能的還原關系放置一邊,還將“思維”定位為一種“力”,它不同于所謂的對象,其本質乃是未知的、由大腦和中樞神經系統(tǒng)所涌現(xiàn)的結構。相較于廣為接受的傳統(tǒng)解釋路徑,批判實在論的成果之一就表現(xiàn)在對于思維與對象之間因果作用機制的認識過程,它實現(xiàn)了理論化描述與概括。具體來說,人類的思維引起有目的的行動,這樣的行動進而影響著現(xiàn)實的對象,反過來又影響思維。從本質上看,這里的思維所指向的對象可能獨立于思維試圖掌控的那個過程。因此,盡管只是對現(xiàn)實的對象作出了描述,但這樣的描述具有本體論地位,它不能被還原為認識論上有關認知對象的陳述,否則就會犯下批判實在論力圖反對的“認識謬誤”。
這里有必要對涌現(xiàn)所涉及不同層級間的關系進一步澄清。有鑒于不同世界的結構性假設,按照對其中涉及的實在的分層以及不同層級之間的涌現(xiàn)機制,或許就能夠解釋世界這個總系統(tǒng)以及子系統(tǒng)按照什么原理、規(guī)則來運行。然而這似乎只能夠表明較低層級的實在與較高層級的實在之間的涌現(xiàn)關系,前者涌現(xiàn)出后者,后者對前者存在著依附,或者至少可以說較高層級與根層級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不過反過來卻沒有這樣的必然關系,當然前文中已然述及根層級事實上始終處于在它之上涌現(xiàn)出的層級中。更進一步說,對這個機制的描述應該是,盡管存在根層級、較低層級的實在而言,它們沒有蘊含著必然性來涌現(xiàn)較高層級的實在。這可以類比在神經細胞與“意識”、氫氧與水、“意識”與觀念之間的狀態(tài),前者不會必然聚合成后者。按照這樣的解釋,無論是根層級與涌現(xiàn)出來的層級,還是較低層級與較高層級之間,其中的內在關系是非對稱的,這種關系可以被具體化為較低層級與較高層級之間微妙而又復雜的偶然關系,科利爾(Andrew Collier)將它們表達為本體論預設、縱向解釋以及構成等三種可能的關系[7]130-134。如果是這樣的話,將其表述為內在關系就是不準確的,相反應該是一種外在關系,它意味著不同層級之間可能存在對立關系,蘊含某種矛盾,彼此是異質的又相互補充的關系。布朗(Andrew Brown)用地主與佃戶的關系來類比,盡管不是特別契合,但是在我們談起地主或者擁有地主的觀念時,就暗示了有相對于地主的佃戶存在,無論是觀念還是現(xiàn)實中彼此對立但不可分離。同樣,這種暗示也統(tǒng)攝了思維與實在兩個方面,是對涌現(xiàn)機制中世界上不同層級實在的關系表達。
涌現(xiàn)層級相對于其根層級來說是外在的,這是批判實在論及其后不同變體的理論精髓之一。這一外在關系的設定恰恰表明兩者間的統(tǒng)一與差異,這是充滿辯證意味的關系。具體地說,其中統(tǒng)一指向這種結構中內在遠離的關聯(lián),也是如此結構的必然要求;差異則指的是不同層級的實在,它們彼此無法還原,這是差異的根源。這一要義為它與馬克思主義建立關聯(lián),找到其共同的界面設立了可能的空間,繼而進一步提出涌現(xiàn)論的馬克思主義。事實上,批判實在論初出現(xiàn)時就吸引了左翼陣營的關注,其中自然也包括馬克思主義者。
布朗認為在分層的本體論框架中,必然涉及總體性(Totality)觀念。它是分層這一觀念背后所預設的系統(tǒng)結構性構成部分,也是涌現(xiàn)這一本體論信條之外的關鍵論題。當然,這里的總體性可能帶有附屬、缺失、部分且不完整的特征,這些看似矛盾的表述正是它與黑格爾的“整體”相區(qū)別的地方,后者往往意味著單一性、完整性,而前者則是個復合(Multiple)的概念;它與分層看似有矛盾,實際上二者也是內在一致的。布朗認為,正是因為前述的外在關系,造成分層結構中兩個相鄰層級之間特定層級之下的層級一定會有無限可能,并且這些層級以各種方式彼此相互關聯(lián),那么所謂的“總體性”難以概括、顯示它們的特征[6]172-173。當然,對于各個層級來說,倘若它們在保持其獨立性的同時又能夠在彼此關系、機制以及原理方面得以恰當把握,這里所謂的具有包含意義的總體性自然無關緊要了。
在布朗看來,外在關系還預示著“總體”永遠的不完整性,也即屬于一種缺失狀態(tài),或者就是一種“缺失”,因為兩個層級之間的關聯(lián)同時也會要求出現(xiàn)新的涌現(xiàn)層級,并且這種可能性不會在某個時候停止,這樣就造成總體也許只存在于動態(tài)的可能性之中。如若把這個關系應用到社會系統(tǒng)的解釋,或許就變成了對社會系統(tǒng)中從根層級到各涌現(xiàn)層級的實在理解,需要持有一種動力學的、變化與發(fā)展的觀念來把握。
在布朗看來,這種“總體”的缺失具有現(xiàn)實性,是現(xiàn)實的缺失,甚至將它視為辯證的批判實在論的關鍵基石。在一個分層化的世界中,它成為各層級間所存在關系的典型表達,在本質上表明,對于涌現(xiàn)出來的特定層級來說,并沒有而且也沒必要或明或暗地預示什么在場的東西。當然,在根層級與涌現(xiàn)層級之間的關聯(lián)是肯定的,只是同時要承認層級之間的差異也是現(xiàn)實的,就像缺失一樣,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符合期待的“統(tǒng)一”出現(xiàn)。這正是巴斯卡最原初的主張,雖然涌現(xiàn)在分層化的結構性世界中始終發(fā)揮其效用,但總體的缺失才是現(xiàn)實的常態(tài),并且有相應的本體論意義[6]173-174。不過按照這個解釋,巴斯卡將會面臨一個困難。既然缺失是現(xiàn)實的,并且缺失的總體又保證涌現(xiàn)層面得以產生,那么似乎意味著“實在”有可能不會出現(xiàn),甚至似乎永遠是不完整的,自然也就無法在本質上把握它。如此就有可能帶來悲觀的認識前景,甚至最終走向不可知論。當然,在面對一個更為具體的社會系統(tǒng)和事件時,基于不同的本體論預設,我們可以關注不同層級之間的涌現(xiàn)機制是如何發(fā)生和實施的。這會豐富我們對作為整體的社會系統(tǒng)及其子系統(tǒng)的認識,自然也可以驗證其理論效果。
巴斯卡的批判實在論的理論起點,始于辯護科學哲學與社會科學的實在論,主張諸多有關真實對象或實在的陳述,不能被還原為認識論立場上有關認識對象的陳述,否則就混淆了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犯下“認識論的謬誤”。巴斯卡在對傳統(tǒng)認識論的批判中,蘊含方法論的革新。
如果要恰當把握這一理論或者說這一運動的發(fā)生與發(fā)展及其可拓展的理論空間,從方法上理解它與傳統(tǒng)演繹法的分離,并在本體論上理清分層結構之下的涌現(xiàn)及相關機制無疑是有意義的。由此,才可以進一步理解,這樣的分層化世界或社會如何得以形成,這個新的方法能夠解決什么問題,以及處于不同層級的實在有什么樣的關系,它們是如何互動與運作的等等。這樣才可以更清晰地從基礎、原理上表明批判實在論的理論優(yōu)勢,而且它確實為系統(tǒng)理論提供了新的方法論范式[8]4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