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燁
《家》是巴金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最初以“激流”為題在上?!稌r報》連載,1933年開明書店出版時改以“家”為題。巴金曾指出,這部小說動筆時未及認真構(gòu)思,存在著很多缺點及不足,希望人們不要以較高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來衡量它。①巴金:《〈家〉后記》(195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初印本),賈植芳等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巴金專集〉》第1卷,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83頁。研究者也認為,《家》存在主題陳舊、結(jié)構(gòu)散漫、情節(jié)冗長等現(xiàn)象,以致出版后未能引起文壇關(guān)注,后來僅因曹禺等人的話劇改編才開始獲得讀者歡迎。近年來,這部小說也引起我諸多浮想,其中之一就是巴金為何在20世紀30年代語境中寫作這部主題陳舊的小說,他作為文壇新進的革命作家為何把《家》寫成了激情性的通俗小說,以致它在連載過程中險遭《時報》“腰斬”②許海洋:《〈激流〉險遭“腰斬”事件新探》,《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年第3期。,小說出版后也未引起文壇關(guān)注。研究者多認為,這跟《時報》這份市民化的報紙有關(guān),也跟巴金創(chuàng)作過程中精力不夠集中有關(guān)。本文以為,《家》的敘事“通俗性”還跟國民黨“以黨治國”的訓政實踐有關(guān)。國民黨南京政府成立后,便宣布由“軍政時期”進入“訓政時期”,其推動的婚姻制度變革及社會風俗改造等,都影響到《家》的書寫主題及敘事“虛構(gòu)”,使這部小說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及政治指涉性。然而,《家》的書寫蘊含著巴金的無政府主義社會革命立場,既呈現(xiàn)了近代以來舊官紳家庭“正在崩壞”的歷史①巴金1932年在《家》初版后記中說,這部小說呈現(xiàn)了一個正在崩壞的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底全部悲歡離合的歷史,高家正是這類家庭的一個典型,而“我們在各地都可以找到和這相似的家庭來”。但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巴金因受批評界影響而把高家視為封建家庭以強調(diào)小說的反封建主題。參見金宏宇:《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名著版本校評》,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3-95頁。,又成為現(xiàn)代反封建迷信的文學宣傳物。
巴金雖然早有寫作一部反映自己家庭歷史的小說的構(gòu)想,但《家》卻不屬于巴金家庭的傳記文學。在《家》初版后記、五版題記中,巴金都強調(diào)它僅是一部虛構(gòu)作品,其中只有兩三個人物形象有“模特兒”。我們知道,巴金最初答應為《時報》寫這部小說,原想創(chuàng)作一部表達自己“人生觀”②巴金在“激流總序”中說,自己受羅曼·羅蘭“生活目的是為了征服生活”這句話啟發(fā),這篇小說所描述的就是看生活動蕩的激流能把自己“載到什么地方去”。參見賈植芳等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巴金專集〉》第1卷,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97-198頁。的哲理小說,后因大哥自殺事件影響才決定把“覺新”作為主人公,把它寫成反映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家庭“正在崩壞”③巴金:《〈家〉初版后記》,賈植芳等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巴金專集〉》第1卷,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08頁。的寓言小說。創(chuàng)作意圖的改變,帶來幾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其中就有虛構(gòu)的想象資源、為何把“戀愛”和“封建迷信”作為敘事對象等問題。從創(chuàng)作發(fā)生學角度看,《家》的戀愛書寫并非僅為“控訴”傳統(tǒng)婚姻制度的不合理,更有對國民黨南京政府“新婚制”的不滿。巴金創(chuàng)作《家》時,南京政府已廢除傳統(tǒng)家族主義婚姻制度,確立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等現(xiàn)代婚姻制度。在無政府主義者巴金看來,它并不能夠帶來婚姻自由的普遍及真正實現(xiàn),現(xiàn)代婚姻仍受“資本主義”影響而成為“不道德”④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指出,只有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也只有繼續(xù)保持愛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此思想為現(xiàn)代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所共享,成為現(xiàn)代中國最為激進的浪漫的婚姻觀念。的婚姻形式。
國民黨南京政府成立后,1928年2月成立立法院,負責編制民法、刑法等法典。1930年12月6日,南京政府頒布立法院編制的《中華民國民法·親屬編》,規(guī)定自1931年5月5日施行。親屬編第二章為“婚姻”部分,共設五節(jié)、八十八條,對婚約、結(jié)婚條件、婚姻效力、夫妻財產(chǎn)、離婚等作了規(guī)定。南京政府頒布及實施的新婚制,革除了傳統(tǒng)婚制中的男權(quán)主義及家族主義,確立了男女平權(quán)的現(xiàn)代自由婚姻觀念,引起社會各界關(guān)注并帶來婚姻家庭法、親屬法等研究熱潮。⑤參見鄭馬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婚姻法律制度之探析》,山東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第1頁。有研究者指出,僅從法律上看,新婚制至少使女性在離婚上擁有了“與男性平等的權(quán)利”⑥譚志云:《民國南京政府時期的婦女離婚問題——以江蘇省高等法院1927—1936年民事案件為例》,《婦女研究論叢》2007年第4期。,離婚訴訟中女性主動提出的比例普遍高于男性。人們也多指出,新婚制僅適用于城市和知識群體,農(nóng)村適用效果卻“非常的不理想”⑦鄭馬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婚姻法律制度之探析》,山東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第32頁。,廣大農(nóng)村仍沿襲傳統(tǒng)婚姻形式及其婚俗。簡言之,南京政府新婚制雖確立了現(xiàn)代婚姻形式,但它卻在現(xiàn)實中難以普遍及真正的實現(xiàn),法律既難以辨別現(xiàn)實中男女自由兩愿的真假性,又無法顧及男女自由兩愿是否緣于戀情。南京政府《民法》公布后,法律界多將戀愛同居關(guān)系視為“奸淫關(guān)系”⑧楊聯(lián)芬:《浪漫的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頁。,不承認它的法律權(quán)利及義務。即是說,南京政府新婚制未把男女“戀情”視為婚姻前提,自由婚姻中的“兩愿”多為現(xiàn)代“不道德”婚姻的法律幌子及社會遮羞布。
在這種意義上,《家》的“戀愛”書寫帶有政治指涉性及批判性。巴金以無政府主義立場,堅信自由婚姻只有在人達到真正平等自由的條件下才可實現(xiàn),也只有在此條件下愛情與婚姻才能真正結(jié)為一體。巴金是五四時期的“產(chǎn)兒”,他的婚姻“主義”受到愛倫凱的影響。愛倫凱是一位激進的愛情主義者,她從進化角度把愛情視為人生“大主宰”和婚姻基石,指出無論怎樣的婚姻形式有愛情即為道德,無愛情的婚姻即使有完備的法律手續(xù)也為不道德。她的這種“新性道德觀”在中國五四時期異?!白呒t”,其《戀愛與結(jié)婚》《戀愛與道德》等被翻譯出版。①參見楊聯(lián)芬:《愛倫凱與五四新文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5期。《家》中高家三兄弟的戀愛故事,可視為愛倫凱“新性道德觀”的文學轉(zhuǎn)喻,既“控訴”傳統(tǒng)家族主義婚姻制度的不合理,又諷喻國民黨南京政府“新婚制”的政治虛妄。
眾所周知,“戀愛”構(gòu)成《家》的敘事重心及情節(jié)主線,但因小說故事背景的制約,研究者多把它誤讀為五四時期的愛情敘事。深入考察《家》的敘事策略便可發(fā)現(xiàn),巴金對覺新、覺慧的戀愛書寫與五四文學敘事存在較大差異,少有“五四式”激烈、決絕的抗爭意識。覺新對包辦婚姻奉行“無抵抗主義”,這讓他成為讀者“不耐煩”②參見坂井洋史:《重讀〈家〉:略談讀者接受文本的機制及其“關(guān)于‘人’的想象”》,坂井洋史:《巴金論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5-97頁。的文學形象。研究者也指出,《家》的成功之處在于創(chuàng)造了“覺新”這個典型形象,他在新、舊時代間的“進退失據(jù)”③趙園:《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高覺新型”》,《藝譚》1986年第1期。讓人感到歷史中間物的不幸。不僅如此,巴金還把覺新“被包辦”的婚姻描繪得較為幸福及美滿,他的妻子知書達禮、溫柔賢淑,不久又給他生下一個可愛的兒子。這種“幸?!钡臄⑹滦揶o,難以呈現(xiàn)傳統(tǒng)包辦婚姻的弊害,也解構(gòu)了覺慧敵視傳統(tǒng)婚姻制度的現(xiàn)實合理性。總之,這種敘事修辭方式呈現(xiàn)了巴金的書寫意圖,即他所要“控訴”的是傳統(tǒng)婚姻的不道德,它不以男女戀情為本位而以家族為本位,造成婚姻與愛情、靈與肉的分裂及痛苦。這種意圖在瑞玨那里更易看到。覺新的妻子瑞玨是受傳統(tǒng)禮教教化的“舊女性”,沒有丈夫及弟弟覺慧、覺民那般的“新思想”,但她愛丈夫、愛家庭和愛孩子的同時,也偶爾緬懷已失落的少女時代的“夢”,也以“女人的心”④《家》在《時報》連載及初版本的第24章,把瑞玨和梅兩人在房間私語一節(jié)標題為“女人的心”。深切同情梅表姐的身世。瑞玨的少女之夢和女人之心,實為“舊女性”內(nèi)心壓抑的男女私情的象征,暗示著愛情與婚姻不能合為一體的生命傷感。因此,巴金借覺新、瑞玨及梅表姐的“三角”婚戀關(guān)系,揭示和批判了傳統(tǒng)婚姻制度的弊害,它使夫婦之愛變成“客觀的義務”而非“主觀的愛好”⑤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3頁。,壓抑及摧殘了生命向上的激情,造成像梅表姐這樣的不堪重負者凄哀而逝。
覺新的婚戀悲劇屬于過去時代的歷史敘事,覺慧與鳴鳳的戀愛則屬于“新時代”的現(xiàn)實敘事。耐人尋味的是,巴金把覺慧與鳴鳳的自由“主仆之戀”,寫成令人深感失望的愛情故事。覺慧與鳴鳳的“主仆之戀”具有革命性,打破了五四文學中“同志式”愛情敘事模式。然而,巴金未像左翼作家那樣把它作為暴露有產(chǎn)階級道德罪惡的文學手段,也未像通俗作家那樣虛構(gòu)“主仆私通”導致的各種慘痛惡果,而是把它寫成始亂終棄式的俗套愛情故事,以此呈現(xiàn)現(xiàn)代資本主義觀念對戀愛及婚姻的影響與支配?!都摇穼τX慧最終放棄鳴鳳的心理敘述,對鳴鳳幻想變成“小姐”的渴望描述,對覺慧在鳴鳳死后“夢境”的無意識心理呈現(xiàn),都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自由”戀愛仍然受到社會關(guān)系制約,即使最富有激情及真情的“主仆之戀”也難沖破它的束縛。恩格斯曾指出,資產(chǎn)階級雖以契約精神創(chuàng)造出自由婚姻形式,但在資產(chǎn)階級中真正自由締結(jié)婚姻的“只是例外”,婚姻的充分自由只有把對擇偶還有巨大影響的經(jīng)濟因素消滅后“才能實現(xiàn)”,到那時除了相互愛慕外“就再也不會有別的動機了”。⑥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8頁。在這種意義上,《家》的“主仆之戀”結(jié)構(gòu)形式,就象征了現(xiàn)代男女“單純”愛慕的歷史不可能,其結(jié)果必是一幕人生鬧劇及社會悲劇。有批評者指出,覺慧是一位有產(chǎn)階級男權(quán)主義者,他放棄愛情的同時也放棄了“人道”⑦李玲:《巴金前期小說中的男性中心意識》,陳思和、辜也平主編:《巴金:新世紀的闡釋》,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頁。,他對鳴鳳這個社會弱女子毫無同情、也未解救。巴金把覺慧塑造成為一個“利己主義”新青年,意圖并非僅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局限性”的反思,還有對國民黨政府“新婚制”的現(xiàn)實審視?!靶禄橹啤彪m已成為國民黨統(tǒng)治社會的法律及現(xiàn)代人的倫理規(guī)范,但它并不能帶來自由婚姻及“純潔”愛情的本質(zhì)實現(xiàn),現(xiàn)代婚姻及愛情仍受現(xiàn)代私有觀念的影響和制約,以致傳統(tǒng)買賣婚姻形式在現(xiàn)代時期卻“在更大范圍內(nèi)實現(xiàn)”,男女都依據(jù)自己財產(chǎn)狀況來“規(guī)定”自己的“價格”。①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5頁。因此,鳴鳳之死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最感人的一幕”②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頁。,而她悲憤及控訴的正是社會“永遠”有一堵墻把她和覺慧分開。
在國民黨南京政府的婚制變革語境中,《家》對戀愛的書寫及禮贊有著鮮明的政治指涉性。巴金以愛倫凱“新性道德觀”為思想武器,并在無政府主義社會革命立場上,控訴了傳統(tǒng)婚姻制度的不人道,批判了現(xiàn)代婚姻制度的意識形態(tài)虛幻,它們都阻礙了愛情帶給生命的最為“充分發(fā)達的東西”,即感覺與精神、欲望與義務、自保與自愛、個人與民族的“合一”。③愛倫凱著,朱舜琴譯:《戀愛與結(jié)婚》,光明書局1933年版,第78頁。因此,《家》的戀愛書寫并非是對五四時期的謳歌及緬懷,而是隱喻巴金對國民黨政權(quán)的不滿及對無政府主義革命理想的孤獨堅守。
《家》還把日常生活作為書寫對象,虛構(gòu)出一幅幅舊官紳家庭婚喪嫁娶節(jié)誕宴饗的生活場景。巴金不厭其煩描繪這些情節(jié)性不強的生活場景,實質(zhì)也呈現(xiàn)出《家》的另一書寫動因及意圖,即為國民黨破除封建迷信及風俗改良運動“敲邊鼓”。國民黨南京政府成立后,發(fā)起破除封建迷信及風俗改造運動,以期鏟除阻礙“訓政建設”的社會上“一切舊思想舊勢力”④中宣:《破除迷信之意義和辦法》,《新光旬刊》1929年1卷第3期。。如果說《家》的戀愛書寫還有少許“模特兒”,那么,《家》的日常生活書寫更多為“虛構(gòu)”,其敘述想象多受國民黨這場社會改造運動的現(xiàn)實“限制”。
南京政府成立后,國民黨依據(jù)孫中山《建國大綱》決定實施訓政政策。孫中山《革命方略》指出,奴婢之蓄養(yǎng)、纏足之殘忍、鴉片之流毒、風水之阻害等應“一切禁止”⑤轉(zhuǎn)引嚴昌洪:《20世紀30年代國民政府風俗調(diào)查與改良活動綜述》,《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6期。。據(jù)此“方略”,南京政府1928年頒布《禁煙法》《禁止婦女纏足陋習的規(guī)定》《神祠存廢標準》等,1929年頒布《寺廟管理條例》《風俗調(diào)查綱要》等,1930年頒布《取締營業(yè)迷信物品辦法》《廢除迷信辦法》等?!稄U除迷信辦法》要求各省市督飭公安局,強制各地方卜筮、星相、巫覡、堪輿及其他以迷信為營業(yè)者改營其他正常職業(yè),禁止各地方書局書店出版或販賣關(guān)于卜筮、星相、巫覡、堪輿等類及其他傳播迷信的書籍,制止各地方喪葬、婚嫁及患病之家雇傭卜筮、星相、巫覡、堪輿祈禳占卜,隨時勸導人民破除迷信并編制淺近圖說及歌唱布告等類遍散民眾、以期家喻戶曉。這場破除封建迷信及風俗改造運動,目的是將民間信仰納入“黨治”,但卻常引發(fā)地方的黨政之爭及“民變”。⑥沙清清:《信仰與權(quán)爭:1931年高郵“打城隍”風潮之研究》,《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1期。國民黨基層黨部從鞏固黨權(quán)角度,認為迷信“阻抑本黨建設”⑦《蘇省宣部積極宣傳破除迷信》,《中央周報》1930年第126期。而必須鏟除;基層政府從依法行政立場,多保護合法“廟產(chǎn)”及維持地方穩(wěn)定;以迷信為生、為業(yè)者從個人生計角度,蠱惑民眾對抗政府執(zhí)法而不時釀成“民變”。國民黨除運用黨權(quán)、政權(quán)強令鏟除迷信外,還強調(diào)要以宣傳、教育等手段進行民眾教育,各地組織的風俗改良會、風俗促進會等社會團體,都把調(diào)查當?shù)孛孕艩顩r、宣傳破除迷信之理論、籌議破除迷信具體辦法、督促各地政府執(zhí)行破除迷信之政令⑧《浙省將組破除迷信促進會》,《中央周報》1930年第126期。等作為己任。此外,南京政府還擬定各種倡導“良善”習俗辦法,以期引導社會風俗走向“避虛偽而就實際”“止于情而揆于理”⑨《破除迷信宣傳大綱》,《中央周報》1929年第77期。的真善美境地。研究者指出,這場“運動”盡管聲勢浩大并席卷各省,但與國民黨其他訓政政策一樣,“一旦擴展到社會層面就難以擺脫虎頭蛇尾的命運”⑩沙清清:《信仰與權(quán)爭:1931年高郵“打城隍”風潮之研究》,《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1期。,有些地方官員在某些情況下甚至違背政令而“公然”?黃艷青:《民國四川習俗調(diào)查與風俗改良運動述論》,四川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第1頁。與此作對。
國民黨視迷信活動為“道德之累”及為“法律所不容”?《興華·社言》,《破除迷信運動》,《興華》1928年25卷第36期。,但卻難以顧及“家庭”生活中的迷信行為。當時就有人指出,家庭中的迷信比社會中的迷信危害更甚,要鏟除社會上的迷信必須“先要使家庭迷信能夠消釋無余”①徐亞生:《家庭中的迷信問題》,《婦女雜志》1929年15卷第9期。。在此意義上,《家》對高家封建迷信及生活習俗的敘述虛構(gòu),就帶有明顯的“諷諫”意義。《家》借高家祭祖敬神、淑貞裹足等敘事,批判封建觀念阻礙民智發(fā)達及社會進化;借高家婚喪嫁娶節(jié)誕宴饗等盛大儀式的敘事,批判傳統(tǒng)習俗虛而不實及費財耗時;借高家“捉鬼”“血光之災”等敘事,批判迷信觀念的虛妄及損財害命?!都摇愤€虛構(gòu)出破除家庭迷信及不良習俗的善法,把“華洋書報流通處”“周報社”“學校”等機關(guān)視為傳播新知、開化民智的手段,并創(chuàng)造了覺慧這個反封建迷信的“時代青年”形象。覺慧把家人的諸種迷信活動視為胡鬧的“把戲”,對抗家中的“捉鬼”,痛惡家人迷信的“血光之災”,最終決意離開毫無可愛及可戀的舊家庭。覺慧這個反家庭封建迷信的時代青年形象,其革命意識明顯超越了他的“戀愛革命”,成為國民黨破除封建迷信及風俗改良運動的文學“宣傳”形象。
從破除封建思想角度看,《家》對“寡婦問題”的書寫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都摇匪茉炝吮姸喙褘D形象,姨媽錢太太、姑媽張?zhí)捌淦拍?、繼母周太太乃至梅表姐等眾寡婦,都過著寡歡落寞的清苦生活。姑媽年紀不過四十三歲,身體便已出現(xiàn)衰老、記性也不如前,為打發(fā)日子而把“精神”耗費在打牌上。姑媽的婆婆喪夫喪子后,常年住在尼姑庵而很少回家。與姑媽同住一個公館的鄰家寡婦,家中平日也毫無熱鬧氣象。出嫁不久便守寡的梅表姐,盡管年紀尚輕及處在“新時代”“好時代”,但也不再想另嫁而最終哀凄逝去。這些敘述都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寡婦問題”的社會嚴重性。研究者指出,明清以來造成的近代“寡婦問題”,已不是倫理問題而是“經(jīng)濟理性”問題,根本原因在于女子無家庭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及官方設置的“旌表制度”,對寡婦而言“守節(jié)是一種利益最大化的選擇”②譚志云:《民國南京政府時期的寡婦權(quán)利問題》,《婦女研究論叢》2010年第3期。。近代以來寡婦問題的社會嚴重性,主要表現(xiàn)為社會寡婦群體愈來愈龐大,“守節(jié)”寡婦愈來愈呈現(xiàn)年輕化趨勢。北洋政府1917年重新修訂的《褒揚條例》,便將未嫁之女愿為亡夫守節(jié)者納入褒獎之列。據(jù)統(tǒng)計,明代守節(jié)女子人數(shù)達35829人③鐘年:《寡婦問題——社會史立場的檢詰》,《湖北大學學報》1998年第2期。,整個清朝受旌表的婦女就達“一百萬以上”④郭松義:《清代女子的守節(jié)和再嫁》,《浙江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梢哉f,近代以來寡婦守節(jié)已相因成俗,形成了女性群體的“社會無意識”。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者不斷抨擊女子守節(jié)僅為宗法社會遺存的“陋習”而非“自然公律”⑤陳珍玲:《女子守節(jié)問題》,《玲瓏》1932年2卷第66期。,但實難根除這一社會陋習及頑疾。南京政府的破除封建迷信運動,多嚴令禁止女子纏足、蓄婢納妾等殘害婦女的封建行為,但對“寡婦守節(jié)”社會陋習卻重視不夠。在這種意義上,《家》對社會寡婦群體的關(guān)注及人道同情,尤其是對梅表姐這位新時代寡婦處境的描述,象征著巴金對封建思想殘害女性的“另類”關(guān)注,借以喚起社會對寡婦守節(jié)這一社會陋習的重視。
從破除家庭迷信角度看,《家》的“血光之災”書寫更具有宣傳及啟蒙意義。《家》虛構(gòu)的一系列高家迷信活動,“除夕”前后的敬神送灶、高老太爺生病時的引道作法、高老太爺病逝后的超度“法事”、瑞玨臨產(chǎn)時的“血光之災”等,都呈現(xiàn)了舊官紳家庭中“遺傳”的迷信意識。在這些“迷信”中,有些已相因成為“純粹”民俗,如春節(jié)時的拜祖敬神及喪葬時的道場超度等,其危害性不過是靡費金銀,但有些迷信實屬妨害社會進步及阻礙民智發(fā)展,“公家”必須“嚴行取締”⑥徐亞生:《家庭中的迷信問題》,《婦女雜志》1929年15卷第9期。,“血光之災”即屬此類。巴金曾指出,這個迷信觀念在南方幾省流行,他的一個侄女就因此迷信而生在城外。因此,《家》把高家的敬神拜祖、引道作法等描繪成“鬧劇”,而把“血光之災”敘述成為“正劇”,不僅留過學、讀過多年書的“三爸”也相信,而且最初提起此事的陳姨太也到城外去看已租定的房子。即是說,這個迷信觀念雖荒謬不經(jīng),但高家上下眾人多深信不疑,不像對待鬼神那樣恭而不敬、迷而不信?!都摇凡粌H揭示“血光之災”的深植人心,而且“虛構(gòu)”了它的社會危害性,瑞玨生產(chǎn)時的死亡即是它的惡果?!都摇返倪@個敘事“虛構(gòu)”帶有雙重啟蒙性,不僅警醒現(xiàn)代人不要執(zhí)著迷信,而且批判那些思想愚昧的“迷信者”,即高家陳姨太、四太太、五太太、女傭及克明兄弟等類。進而言之,《家》對“迷信者”的批判更多指向家庭婦女,尤其指向了“語言無味面目可憎”⑦《家》初版本如此描繪陳姨太這個人物,1958年《巴金文集》出版時刪去。參見金宏宇:《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名著版本校評》,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4-85頁。的陳姨太,把她塑造成為高家各種迷信活動的始作俑者。巴金把家庭婦女視為批判及需要改造的對象,主要因為她們少受教育而缺乏常識。當時就有不少人指出,要破除家庭迷信必須進行婦女教育,以使她們明白迷信的危害而不致再對子女“傳說”①昭天:《破除迷信與婦女教育》,《西北》1929年第3期。迷信。
總之,《家》的日常生活書寫并非是無意義的情節(jié)“累贅”,而是蘊含著巴金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另一個動因,即為正在進行中的破除迷信及風俗改造運動“敲邊鼓”。作為無政府主義者,巴金雖然對國民黨政權(quán)及“安國合作”懷有不滿,但對國民黨這場社會改造運動卻抱以期待,并以文學方式參與了這場運動的敘事。然而,《家》的這個敘事書寫,并非僅為這場改造運動進行社會宣傳,也暗含著巴金對這場運動的“另類”關(guān)注,以及對它呈現(xiàn)出來的“虎頭蛇尾”②不少研究者都指出,國民黨地方政府為了維護地方秩序及社會穩(wěn)定,有些情況下對民間各種迷信活動妥協(xié),不僅造成“禁者自禁、迎者自迎”的現(xiàn)象,而且甚至利用“迷信活動”籠絡社會民心。參見胡勇軍:《國家權(quán)力滲透與蘇州鄉(xiāng)村治理(1927—1937)》,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163-224頁。趨勢的不滿。
巴金前后為《家》寫了11篇序跋文③參見付平:《巴金序跋中的“大哥”與〈家〉中的覺新》,《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它們以及《家》版本的多次修改,事實上已干擾了人們對《家》的文本闡釋,以致有人指出,只有回到“歷史現(xiàn)場”并以《家》初版本為研究對象,才可能真正窺探到這部小說的“真實面貌”。④宋劍華:《舊事重提:也談〈家〉的早期接受與傳播》,《暨南學報》2018年第5期。從創(chuàng)作發(fā)生學角度看,《家》的書寫受到國民黨社會改造運動的影響。國民黨南京政府施行的“新婚制”,以及發(fā)動的破除封建迷信、風俗改良運動,都影響到《家》的書寫主題及敘事虛構(gòu),使《家》帶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和現(xiàn)實指涉性。在無政府主義運動已經(jīng)失敗的歷史困境中,巴金雖然開始由革命活動轉(zhuǎn)向文學活動,但他并未放棄自己的“主義”及對國民黨政權(quán)的敵意。在南京政府時期的社會改造語境中,《家》的“愛情”書寫和“封建迷信”書寫具有啟蒙批判性,前者揭示了國民黨“新婚制”的政治虛妄,后者呈現(xiàn)了國民黨破除迷信運動的不足,隱喻巴金對自己“主義”的孤獨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