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一縷陽光從高高的窗戶斜進食堂大廳來,光瀑如一條懸掛的小河,塵埃在這光的河床里,密密匝匝飛騰,一閃,一閃。
正值春日午后,一堆斑斕的花朵奔跑著,沖進礦上職工食堂。
打飯的服務(wù)員舉著湯勺拎著菜鏟子愣住了,那些晚了鐘點升井的煤礦工人們,正站著、坐著在大嚼特嚼,比力氣似的正呼嚕呼嚕喝著粥,“遼闊”的食堂大廳,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傳來一聲又一聲“哼——哼——”異樣的聲音,吃飯的人,都停了吃喝,空氣凝住了,只有頂棚上旋轉(zhuǎn)著的大吊扇在吱吱旋轉(zhuǎn)。所有的眼睛一眨不眨,全都盯在那只肆無忌憚地奔進食堂來的那一團滾動的花朵——是一頭渾身纏滿迎春花的豬身上!
看,一頸、一背、一肚、四蹄,甚至小尾巴上,也甩著一串金黃色的迎春花。
豬——哇——哈哈——所有的人哄堂大笑,有誰還笑噴了,湯和菜灑落得哪兒都是。
“嗨,又是喂豬那娘們兒作精哩!”
“娘的,男人死了都不知道心疼!”
“過的啥日子,還有心這樣做。”
這時,一個滿身同樣花哨的女人吆喝著,揮著一根柳樹枝子,跟孫悟空追趕白骨精似的沖進來:“喲,嗬!爬回圈里去!快!滾!”
她攆著轟著趕著追著,圓乎乎的兩團,分不清哪是豬,哪是花,哪是肉團,哪是花苞。這樣兩個“花皮球”,一高一低在食堂里熱鬧非凡地表演,笑的、罵的、吆喝的都有,食堂里的人像是在看戲耍。
終于,矮的那堆花,嘰里咕嚕滾著,躥向食堂門上的門簾子,那團高胖的花花綠綠轉(zhuǎn)回臉,扭頭看一眼那些盯著她的眼珠子,大眼珠、小眼珠,雙眼皮、單眼皮,眼珠里有冷、有漠、有憐、有憫、有嘲、有諷……她看不見,沒感覺,脊背上“五味雜陳”,麻麻的一片,她用柳枝挑著簾子一角,側(cè)歪著花花胖胖的身子擠出去,只一蹭,頭上戴的那一圈“花紅柳綠”,還搖搖搖,差點兒墜落下來,女人咧一下大嘴巴,抬手去扶住,沖著食堂里哈一下腰,怪異的表情跌滿地,她追攆著那只戴滿了花朵的豬而去了。
“嘩—一”她身后人們又笑翻了天!
那一縷從高高的窗戶斜進食堂大廳來的陽光,在聲浪里搖蕩,光瀑閃斷,懸掛在空中的小河坍泄了,又默默聚集起來,塵埃一飄一飄地飛……
她是誰呢?唉,就是礦上豬場喂豬那女的唄。
這個給豬掛花掛草的女人,如今已經(jīng)退休了,可人們還是習(xí)慣地稱她為養(yǎng)豬的女人,或者稱她是“給豬戴花那女的”“豬場那個神經(jīng)女人”“喂豬那娘們兒”,也有街坊鄰里的女人會對著孩子說“給豬戴花的那個嬸”,還有叫她諢號“豬戴花”或者“香破天”……幾十年了,鮮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而她也早就習(xí)慣了這亂七八糟的稱呼,也習(xí)慣了人前人后那些關(guān)于她的議論與訴說。她過她的日子,塵埃想飛揚就飛揚。
她的男人曾是礦上的挖煤工,幾十年前出事故死了。那時,她才二十出頭,拖著高高低低的三個孩子來到礦上,接受事故科的后事處理。形貌拙笨,男人死了還不知道哭,打量她粗憨的模樣,事故科的人議論:“這女人來了能干啥,除非去喂豬?!边@有傷自尊的話,人家當著她的面說,她都跟沒聽見一樣,照樣跟她那抱在襁褓里的、一高一矮立在身旁的三個孩子“嗯嗯哦哦”地逗玩。有人就笑了,這女人的心,壓根兒就不是肉長的。
就這樣,她拖著三個年幼的孩子,轉(zhuǎn)戶口來到煤礦,頂替了死去男人的班。礦領(lǐng)導(dǎo)還真的安排她去了礦上的豬場喂豬去,因為喂豬的沒有女人,只她一個,稱她“那個喂豬的女人”,是百分之百分得清、認得出的。這便是她的號,她便在這號下?lián)u搖晃晃地生存了下來。她便格外賣力氣地養(yǎng)豬圈里那一欄一欄的豬。冬天的雪、秋天的雨、夏天的蚊蠅,她都耐受,抗得住腥臭,抵得了寒暑,她還咧著大嘴巴嚷,城里比鄉(xiāng)下總是舒坦,這活兒再苦再累,也沒有鄉(xiāng)下農(nóng)活損耗人!她快樂得像她喂養(yǎng)的豬,吃飽喝好,舒服舒心——不想那死鬼,他都不管俺娘兒幾個了,不想他,喂豬、喂孩子、喂自己,過日子。
一欄一欄的豬,小仔長大了,大仔長壯了,壯的過年過節(jié)奉到職工食堂的餐桌上了,母豬下仔了,公豬搭羔兒哩,循環(huán)往復(fù),一年了,四季了;四季了,又一年了。豬欄上,圈棚上,來風(fēng)了,落雨了,結(jié)霜了,飄雪了,飛落葉,吹花香,秋冬春夏,好過的,難挨的,都過了,都過著。
春天,春天,來吧,來啊——喂豬的女人喂豬的時候,總是這么打著敲著豬食盆喊,像是一只叫春的貓,她一年有三季都在等待春天,都在盼望春天。
豬場里那個負責(zé)人孔師傅在忙完管理和采購協(xié)調(diào)的事之后,也會來喂豬,他發(fā)現(xiàn)他怎么叫“噦——噦——噦——”豬再也不識這通常人們用來喚豬吃食的號子,于是,孔師傅無奈,只好學(xué)她的樣,試了一嗓子—一
春天,來啊!
嘩,大豬小豬,白豬黑豬,胖豬瘦豬,還真的蜂擁前來,拱盆子饕餮,舔豬食盆“呱唧呱唧——”
孔師傅苦笑著搖頭,這哪里是養(yǎng)豬,原來是圈了滿圈滿圈的“春天”。
有一天,孔師傅又發(fā)現(xiàn)一圈一圈的豬們都穿青戴紅的,他徹底崩潰,他與她談判:“你不能這樣養(yǎng)豬!”
她說:“就要這樣養(yǎng)豬?!?/p>
“你這樣養(yǎng)它們,我就沒辦法養(yǎng)了。就這它們都不聽我的號子—一”
“那你不用養(yǎng),你只把其他的事管好就中了,喂豬的活都交給我,本來你就是官,我就是民,你管我,我管豬——”
“撲哧”,孔師傅又笑了,在聽到她說“你是官,我是民,你管我,我管豬”的時候,“好吧,這可是你說的,喂食的活兒全歸你?”
“中!”
她叫著“春天”,滿圈歡蹦亂跳,“春天”來了。
春天來了,豬場周圍瘋長著成灘成片的草,草堆里生出枝枝串串的花兒,各色的都有。她看著,看著春風(fēng)里那一會兒倒下,一會兒起來,一會兒低頭,一會兒仰臉的花們,迷癡癡地,不知是暈了眼,還是暈了心,醉了一般,搖擺著短粗的腿,奔了去,騰云駕霧似的,糊糊涂涂,迷迷瞪瞪,一把、一把、又一把,粉的、紅的、黃的、藍的、白的、紫瑩瑩的、水靈靈的、清嫩嫩的、新鮮鮮的,美呀香!她真格是暈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花,還全都圍繞著她,聽憑她的支配,任她扯,任她拽,她痛快——痛快——痛快——她用不完她的力氣,暢心暢肺地,渾身長滿了手指頭,打著滾,撒著歡地扯,扯來,串成串,編成花辮,結(jié)成花環(huán),給豬們戴脖子上,系尾巴上,扎大耳朵上,她自顧自在春風(fēng)里笑,對著豬們笑,豬也快樂地沖她亂拱亂哼哼,花、豬、人,都在春里,花花的,香香的,鮮艷著,熱鬧起來,豬場里的光線,也瞬時芳香起來,明亮起來了。
有人說,養(yǎng)豬那女人瘋了吧?也有人撇嘴,喂豬那娘們兒,作精呢!
她不管,她興奮起來了,又唱又跳,又笑又哭的,還會仰面八叉地躺在花叢里,望著滿天的白云,看它們在天上飛,她有時候摟著一只小白豬,有時候攬著一頭大花豬,嘴里咕咕噥噥地訴說著,說得如癡如醉,說得吐沫橫飛,說得暢快極了,說的啥,誰也不知道,聽見也不懂……
“養(yǎng)豬”的女人,只管養(yǎng)豬;“給豬戴花”的女人,只管給豬們采花戴,有時候也給自己弄一身花花草草,一套一套的裝備,武裝得渾身上下全是花兒,頭上、頸上、腰間、手腕、腳脖、頭發(fā)髻上……
她男人的那場事故,礦上的人都知道,而她這些花花綠綠的腸子,花花綠綠的活法,驚世駭俗地打扮她的豬,掛花掛草地折騰,今兒這樣,明兒那樣,神一出,鬼一出,弄得她跟她喂的那些豬都驚世駭俗起來,在這個巴掌大的煤礦上出了名,“神經(jīng)”“出鬼”“作精”,說的都是她。
這個作精的女人,她的三個孩子,大的是個女兒,先天癲癇,她的兩個兒子,一個患氣管炎,吸到?jīng)鰵饩痛粋€是小兒麻痹癥,走路跛著。日子一天天過,俗世的塵越落越多,在她心上,心是不是肉長的,她自己知道——有時候聽了什么刺破耳朵繭子的啥人言鬼語,或者受了不知什么人的呵斥,實在心里沒地兒擱下,她便號兩嗓子,對著她養(yǎng)的那群豬們,號哭一場,招魂一般,訴說一通她的“命咋就這么賴”,然后,她的魂好似就被招回來了。一轉(zhuǎn)臉還照樣給豬們喂了豬食就戴花。她的心上,她喂的那些豬們,跟她貼心貼肺貼腸子,她的豬,是她的知己——因為她的豬,了解她爬坡爬得多難多累,一群花豬哼哼著,給她的也是一雙雙木訥的眼神,呆呆看著她,暖暖地不傷她。不給風(fēng)吹不給雨淋不扎不刺,就是對她的愛。她總要打扮她的豬,然后,擦了眼淚,再回家給孩子們做吃食,她做的飯菜自然不細膩,孩子們還是吃得起勁兒,卻長得孱弱。有一段時間,豬場的豬們也不斷地死,就有人吐口水,“瞧這女人,自己倒肥實,孩子孩子個個那個干柴樣兒,豬喂得快光圈了,弄啥中!還整天價出鬼作怪的!”
她聽到了,也辯解幾句,也就幾句。誰也懶得聽她,她也只管繼續(xù)去職工食堂拉來剩飯剩菜剩湯水,只管喂她的豬,只管給她的豬戴花,只管給自己也戴花,哪管別人還議論什么,也不看什么豬以外的眼神,更不管拉車的繩索勒紅了脖頸還是磨爛了皮肉。
喂豬的女人,夏天熱得紅頭漲臉,冬天冷得手皴足裂,不知蚊蟲叮咬,不視蒼蠅橫飛,不嗅惡臭沖天,不看風(fēng),不瞧雨,她悶頭悶?zāi)?,舍了身舍了魂,冰砸她,雹淋她,爛了朽了,呆了木了,就是她,都是她。她有時也在陽光下拔著草,掐著花,自己叨嘮:“只要不死,就得活,只要不死,就要受?!彼槐橐槐榈卣f,說上一百遍、一千遍,說上一上午、一天、一年,太陽升了,月亮落了,花開了,草黃了,風(fēng)里,雨里,地又綠了,蝴蝶又飛得滿天香……
一茬茬的豬長大,她的孩子們也成長,女兒安排在礦上做了宿舍管理員,她感到有了希望,有了幫手,女兒能為她分擔(dān)了,家務(wù)事、家政事,她的心里裂開一道縫隙,可以照進陽光吹進清風(fēng)了,她給豬們戴花戴得更起勁,自己也可著勁兒地戴啊,那些豬圈周圍的花花草草,一年一年,因了豬肥料的滋養(yǎng)也益發(fā)生長得旺盛。
女兒不似她的模樣,長相隨她死去的爸,越長大越好看,出落得花兒一樣,高挑挑的,細致白凈,有了對象,不嫌她的病,喜喜樂樂結(jié)了婚,她的心里覺得有了一份踏實,喂起豬來,會對豬們高喊一句:“豬八戒,你們的嫦娥奶奶來喂你們啦!來吧,春天,春天來了——”挖滿一缸缸豬食,看著豬八戒們“哈吞哈吞”,她看到曙色照得豬圈有了光彩。她歡喜的胖墩墩的身子想尥蹶子。
她的眼里有了春色,她的臉上也沾了春光。她對豬們哈哈嘿地歡呼,“天天叫春叫春沒白叫,春天還是聽見俺的喊叫了。春天,來吧,花呀,開吧,越開越胖——
她很得意,“集團提倡創(chuàng)造發(fā)明,我這也是在發(fā)明創(chuàng)造,花跟豬一樣,盼著開得胖,長得胖,幸福也是,要胖,哦,幸福是胖的!”
孔師傅聽見她這么說,笑得要暈倒了?!澳憧烧嬷邪?!你個老娘們兒!好好好,啥都胖,只要你把礦上的豬喂胖,你想咋胖你咋胖,你想叫啥胖你叫啥胖。”
她的豬們戴著花,她也戴著花,果真,她的日子漸豐潤,如她種的花兒一樣“胖”起來了。
女兒心疼她、體諒她,她很知足;兩個兒子雖不高壯,卻也慢慢懂事些,她拉豬食更賣力地弓身蹬地,想著也要給兒子們?nèi)⑾眿D,感覺好像已經(jīng)當上了奶奶,看見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瓣瓣,她笑了,笑成一朵朵希望的花,燦爛得那一群豬更加花花艷艷,豬圈更明媚了。
這時,她的女兒懷孕了,她的心似一片葉,喜顫顫地,有點兒怕,因鑒于女兒的病情,醫(yī)囑不要孕育,可女兒執(zhí)意想生孩子。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擔(dān)憂著女兒的癲癇,唯恐她犯病,不舍晝夜地,只要女婿不在家,就讓大兒子跟了去,“看好你姐,她睡覺,你坐一邊看著她!”
腆了大肚子的女兒,也買了樓房,特意選在她的對面,從陽臺上她就可以看到女兒的家。女兒說:“這樣方便,可以照顧媽媽,因為媽媽越來越老了。”因為買房,女兒花錢很仔細,雖懷孕,也不舍得花這買那的,卻摳出一點兒余錢貼補給媽媽。她心疼這孝順的孩子,只怕她有個閃失,天一亮就打電話,天黑了就把電話放枕頭邊上,她幾回都驚醒來,因了幻覺,駭?shù)眯念^肉都碎裂。她向豬們訴說心事,祈求“豬八戒在天有靈,保佑俺這養(yǎng)豬女人的女兒幸福平安”!一雙雙豬眼忽閃有神,她給人說,“豬通人性,知道俺對它們好,聽懂了!”
不可饒恕地,不能接受地,她的女兒,懷著八個月的胎兒,在一個深夜走了。走的前一晚,還給她說:“媽,我明天一早幫你喂豬去。”
那天一早,她等對面的女兒家亮燈,怎么還不亮,電話打過去沒人接,又叫大兒子過去看,大兒子說:“我四點才從姐家回來,現(xiàn)在五點半,能有啥事,不去?!?/p>
她又追問細節(jié),大兒子說:“守了一夜,姐說,天快亮了,六點多你姐夫就下夜班了,你太困了,去睡吧。”大兒子瞌睡得睜不開眼,“姐使勁攆我,我就回來了,再說姐夫知道提前回來的?!编洁洁爨炖?,她卻越發(fā)心慌。
站在陽臺上望女兒的家,朦朧著,看不清,瞪大眼,張大嘴,豎起耳朵,拱著腰身,趴、趴、趴,往前湊。
嘭——碰住玻璃了,窗戶的玻璃,她又伸出她沾了面粉的手擦擦玻璃,還是看不出什么,沒有動靜,沒有聲響,小區(qū)的燈影影綽綽,她的心也花了,如麻一般,攪扭起來,比看不清的光影還亂。
“不行,我得去看看?!彼欁苑畔铝硪粋€手里的面盆,“騰,騰”兩下踢掉拖鞋,換上女兒才給她買來的新鞋子。戴上女兒給她買的金鎦子。想著女兒想買給她自己都不舍得,卻要給她這當媽的買大金鎦子。心肝呀,寶貝!她感覺著自己的心肝肺都像是急得從肚腑蹦出來了。
大兒子已經(jīng)鉆到他的床上去睡覺,迷糊中聽到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說:“我再去看看你姐?!?/p>
“看啥看,好好的!”咣咣咣,她下樓。
腿都軟了,心上不知道咋回事,就是怦怦怦,像是她平時剁餃子餡似的。她小跑著,正趕上女婿回來,說:“媽,沒事!”掏鑰匙開門,她來到女兒床前,喚著,一伸手,她哇就坐地上了。女兒手指都冰涼了。
她攥著從女兒手心里摳出來的那點溫?zé)帷8嬖V自己,別撤丟,別撤丟,別撤丟。抓住啊,抓住啊,抓住啊。可是,還是抓握不住,就像抓握不住她的女兒。走著路,走著路,她停下來,“女兒去哪了?”她伸出手,去抓,只抓住一把空氣,空氣也握不下,在手里,一晃,沒有了。
她痛啊痛啊,最痛苦的表現(xiàn)就是逢人就稱女兒是“孽障”,“孽障走了,孽障??!”
她不哭,沒心沒肺的女人,她一天也沒歇,去養(yǎng)她的豬?!敖駜赫f好了,給豬打疫苗,防瘟疫。我不去不中?!彼o女婿說。從地上爬起來,扒著門框走出去,直接往養(yǎng)豬場。
女兒是春天走的,豬場周圍一派春花爛漫,她對豬說:“豬八戒啊,你咋不保佑俺閨女啊,你把俺的孽障接走了,又掏一回俺的心啊,空了啊空了啊,是個稻草人啊,俺的命咋就恁苦哩。”絮叨著,就還伸手掐花來,繞成環(huán),給她的豬八戒們戴上,戴上,自己個兒也戴上,戴上,戴上……
她的苦誰知道?她喂的豬也不再知道。豬戴著花,好看地待在豬圈里。她站在自家陽臺上,冰箱一樣的陽臺上,望對面女婿家陽臺上,那火焰山一樣的陽臺上,抬眼就是她的“孽障”,抬頭還是她的“孽障”?!澳跽习。跽稀彼鄢闪艘粋€稻草人,她給兩個兒子說:“你姐這個孽障走了,媽我以后就長豬心豬肺了,不然就沒法活?!?/p>
沒法活,還得活,只要不死,就得受。沒有幾個人聽到她說沒法活,人們只看到她繼續(xù)活著,她說:“活受,活著就要受,遇著啥天過啥天的日子。”
春風(fēng)吹著,她站在花叢里,她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女兒生前給的體己錢,給人看,“瞅,這是孽障給俺的,俺的孽障給俺的?!?/p>
夏日炎炎,她坐在柳蔭下,她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女兒生前給的體己錢,給人看,“瞅,這是孽障給俺的,俺的孽障給俺的?!?/p>
秋風(fēng)送爽,她望著圓月亮,她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女兒生前給的體己錢,給人看,“瞅,這是孽障給俺的,俺的孽障給俺的?!?/p>
冬雪飄飛,她圍爐取暖,她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女兒生前給的體己錢,給人看,“瞅,這是孽障給俺的,俺的孽障給俺的?!?/p>
她不看人眼,更不看人臉,她望著她喂的那些豬,那一顆顆豬眼里,仿佛有她女兒似的,那豬的臉,是她女兒的臉嗎?她說,“才不是哩,俺孽障長得多好看,豬就是豬。只是俺想閨女想不住,只能侍候那些豬,拼命打扮那些豬?!彼€給人家說,“豬不是閨女,可是豬解俺的心焦。閨女在的時候,也解俺的心焦?!彼活櫿f自己的,不管別人怪怪的望著她,扭臉就說,“神經(jīng)?。 ?/p>
心焦著,她也沒有瘦,還更肥了。瘦的是她的眼睛,窄得越發(fā)看不見四周人的臉,更不望誰的顏色。她喂豬,就喂豬,她看花,就只看花。
豬場里,犄角旮旯?jié)M是她撤的草籽,開始檢查衛(wèi)生的時候,有人提意見,嫌棄她亂種花。孔師傅作為管理人員,替她幫腔,“不種花她活不成,叫她種吧,種花‘美化環(huán)境?!笨讕煾迪肫饋淼V院墻上到處刷的宣傳標語“美化環(huán)境”,趕緊用上,賠著笑給下來檢查的人說好話??吹截i場不荒不蕪的,提意見的人撇撇嘴,不再作顏色。因為也有人給那提意見的人說,“沒瞅瞅,這是啥地方,管那么多弄啥,豬只要不瘟又有膘,愛咋咋,她能咋?!?/p>
從此,她隨心所欲地種草籽,長草花,“花都是草里長出來的。”她給人說,“人都是草,也都開花。”沒人搭理她,她就說給自己。她種的花,也沒人看,她自己看。
除了喂豬,就是看花。對著花說話,有說不完的話:“命賴,不如人,不看人,看花,我比花好,我還能吃、能跑、能吆喝,花都還不能這樣,花只能站著,埋到哪,就站在哪,我比花好看,花沒有我好看?!睂W(xué)電視里的,說著說著,繞著繞著,她給自己繞樂了,嘿嘿嘿地笑上一陣子。
就這樣,她那掉進了下水道似的眼神,被花養(yǎng)肥了,眼里又開始慢慢地有水了,視線里又緩緩地有光了。
“給俺兒介紹個對象唄!”
她見到誰就給誰說。有人不屑,有人笑話,有人看不起,有人給白眼,有人應(yīng)付,也有人應(yīng)承。
于是她伸長脖子,齜牙笑,滿臉都是雙眼皮,給人家說:“彎刀子對著瓢切菜,俺兒不是柳木把,也不用給俺瞅著找個金镢頭,不嫌俺,愿意跟俺兒過日子都中。”
她把養(yǎng)豬領(lǐng)下工資存起錢,給跛足的小兒子娶了媳婦,有了孫兒,張羅著讓大兒子找個活計,給人家當保姆,侍候一個老爺子。
春與夏,一季一季的花啊、草啊,瘋了一樣地長,她說,她不能瘋,她得好好活??伤懿蛔∽约核频模粚右粚?,一圈兒一圈兒,往自己身上套花環(huán),套草環(huán),看見的人,笑她,相熟不相熟的人,依然都說,“這老娘們兒,真?zhèn)€瘋了!”
“瘋就瘋吧。”她說她可得好好活,活著,跟豬一起戴花,陪著她的病殘的兩個兒子,也過成一家人家。
“俺要也不活了,俺孩子就沒娘了。那才是瘋了?!?/p>
她的兩個孩子不管她,跟她說:“媽,你想咋做就咋做,只要你心里頭舒坦?!?/p>
她仰著臉聽戲,她拎著馬扎滿街跑,想坐就坐,想吃喝就吃喝,哪邊有風(fēng),她就把臉朝向哪邊坐歇。她給自己買戒指、買項鏈,喜歡的,能夠買,就買來。她從沒有買過花,她說,她會種?!斑@勞什子,還花錢買,太冤枉,自己種!”
其實,日常里,她種花的時候,也種過圪針的。有一天,她被圪針扎住了。她站在十字街口跟一個久未見面的熟人老嫂子說,“唉,嫂啊,我這回可是丟人了?!辈幌思腋鷨?,她竹筒倒豆,開始講——
“唉,我也是貪心,孩子小的時候為了養(yǎng)孩子,只想花錢寬裕點——婆婆的撫恤金是一直讓我領(lǐng),領(lǐng)了再給寄回老家去,我每月只給婆婆寄五十錢,余下的都自私落下來花了。我是想著,婆婆在農(nóng)村有地有莊稼,有吃喝,餓不著,騰挪下一些她的錢,用來養(yǎng)活的也是她的孫兒孫女。唉,誰知道婆婆從一個鄰村人那里咋知道了,說是現(xiàn)在退休金、撫恤金都是不停地在漲的。就打電話來問我,我誑婆婆說沒漲,結(jié)果婆婆不信哩,就讓小叔子領(lǐng)著來了,這不來了嘛,一來就到礦上退管科去查,一查——唉,一查,露餡來,丟人了!婆婆和小叔子跟我大鬧一場!銀行卡也要走了,這回是一分錢也沾不住了。唉,丟人了,丟人了,丟人了——”
她的嘴巴像是滑絲的螺帽一般,絮絮地瀉著她的難堪。她舉著她布衫的袖子捂住臉,藏起頭,她從來不是一個看人顏色的人,只管自己訴說,并沒有瞧見到,人家老嫂子手里拎著一兜子沉沉的菜,手指都勒青了,趔著身子想走,她還在訴說,“嫂啊,嫂啊,沒臉哩!可俺那也是沒有法子,沒有法子,沒有想婆婆也難,俺這回可是丟人了!命賴,不丟人,這事咋覺著恁丟人哩!唉!”
又刨土又種草的時候,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自己的不爽和慚愧種下去,花又開的時候,就什么都消散了,跟她的各個不幸和難為一起,不見了,在臉上,看不見,看不見的,不一定不存在。她自己說,看不見的也都在,她的男人,她的閨女,她做錯事的悔,她拉車的疼,她吃糖果的甜。
春風(fēng)里,花香飄啊飄,好多人都知道了,這個喂豬的女人整天作精給豬們戴花,整天作精給自己戴花。有的人還想親眼瞧一瞧,這作精的女人,還有她的豬,戴了花的豬會是什么樣,豬的肉是不是更好吃?她是喜歡豬才給豬戴花的,還是喜歡花才給豬戴花的?
不知道誰那么有才,又給她起外號,叫“豬戴花”還叫“香破天”——“瞧她戴上花,跟她養(yǎng)的豬戴上花一樣的好看!”這樣的笑謔里,分不清意義,是說她給豬戴花呢,還是嘲笑她戴上花也還是跟豬一樣。話又說回來,“當豬有什么不好,我看當豬好?!边@是她喂豬時,常說的話,像釘子一樣釘在她自己的心里,也釘進聽到這話的人們耳朵眼里。“是啊,”有個有學(xué)問的挖煤工人說,“人都是一只行走的豬,能特立獨行是頂好的,這話是一個哲學(xué)家說的?!痹评镬F里一樣的話,她也聽不懂,跟沒聽見一樣。風(fēng)刮過去了,風(fēng)又刮過來了,她也好聽礦上人們閑侃?!啊闫铺熳匀皇呛?,漫天飄香的,多好!只是怎么香破了天呢?”“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的都亂戴花,還不是香破個天嘛!”于是,一圈子,評評點點,說的人,聽的人,都是笑哈哈。她沖人家喊,“啥是應(yīng)該,啥是不應(yīng)該。咋著是叫亂戴花?!逼鋵嵥仓溃V上還有一個人特別會拉關(guān)系鉆門路,人稱“拱破天”的,順口便給她安了個“香破天”,她并不當真詢問,就也跟著一起哈哈笑。
“豬戴花!”“哎——”
“香破天!”“哎——”
“快點,快點,清豬圈!”
“趕緊,趕緊,拌豬食!”
她的臉,從豬圈里,從豬食盆里,低下去,抬起來,沾著草,連著花,黏著汗水,水珠滾動,臉上,眼窩里,往下落,她不抿,不擦拭……
她也跟人家吵架來著,有一回,她跟豬場那負責(zé)人孔師傅吵吵,說喂豬的活都交給她了,老孔自己只負責(zé)管理了。老孔奇怪地問她,“你不喂豬,還得叫我喂,你是飼養(yǎng)員,我是負責(zé)人,要不咱倆換?你去買豬飼料,你去聯(lián)系給豬搭羔,你去……”她一聽這,又悶聲不響了。突然又想起來還是她自己答應(yīng)過“中”!說要自己全包了喂豬的活兒。
還有一回吵架,是跟豬場里那一家磨豆腐的,人家給豬場交了管理費,她嫌人家種了一塊菜地也用豬場的水去澆地。她沖完豬圈,就把水關(guān)了,不讓人家用水,連豆腐也磨不成。人家找她理論,她哇哇地大著嗓門,熱火朝天地跟人吵起來,正好老孔外出辦事情回來,叫她把水給人家打開,“人家繳得有管理使用費了,都包含在里面呢?!彼徽Z,有一天,她給她的花澆水的時候,突然自己想明白了,我還用水澆我種的花了呀。嗨嘿嘿她沒趣地笑,去找人家磨豆腐的買豆腐,說,“買兩塊錢的豆腐?!辟I了豆腐不走,站著,站半天,人家磨豆腐的以為她又要生啥事,望著她手上的豆腐,問她,“要不,再給你添點?”她沒來由地來一句,“水,只管用吧,只管用吧?!蹦ザ垢膬煽谧勇牭媚涿?,只是沖她笑,“好好吃豆腐吧?!?/p>
這樣的她,類似的事做得多了,磨豆腐人家的小兒和孔師傅戲謔地叫作“十五姨”,因為那時正演電視劇“十三姨”,她的做事糊涂起來了“七上八下”的不靠譜,“亂七八糟”的有時候讓人整不明白她的路數(shù),就當她的面稱呼“七上八下亂七八糟十五姨”,隨了“十三姨”的流行和時尚。七加八等于十五,她還是算得清,就點頭如杵蒜一般,“對呢,是十五個姨?!薄安皇鞘鍌€姨,是一個十五姨?!蹦切『⒆诱J真地糾正她。
“十五姨!”“哎——”她的諢號已多,并不介意更多一個,大家開心,她也開心,她答應(yīng)著,笑著,還會舉著大馬勺,跟著那些豬啊花啊,一起搖擺,一起跳舞。她胖胖的,鈍鈍的,在風(fēng)里跳,如是磨飼料的那個磨盤在轉(zhuǎn)。
“豬呀,花呀,都送到哪里去呀?”
“幸福像花兒一樣,越開越胖—一”
她唱著很多半半拉拉的歌,詞記不住,高興起來了,眼里看見啥,心里想到啥,隨心所欲加詞改造,忽然,她說一句,“我也是十三姨,五花八門地唱歌,五花八門地做事,多熱鬧呀,我也是十三姨,以后叫我十三姨,五加八是十三,是不是?”
她嘿嘿嘿地笑,嘎嘎嘎地說,末了,又補一句,“別跟我一般見識啊?!辈恢朗墙o誰說的,也是正巧碰上誰就沖著誰喊一聲。她的聲音像扔磚頭一樣,不妨地,嚇人一跳,她就又被人回扔一塊磚頭,“神經(jīng)??!”這磚頭輕得,被風(fēng)吹走了,她根本聽不見。
她唱歌,她種花。她總是開心,無比地開心。開心地唱,唱著就開心?;▋号至?,幸福呢,胖了,還是瘦了?命運縮水了沒有?不管了,只是唱。這就是她的開心,她就是這樣開心。有人說,她的痛苦,像盲腸,斷了,扔掉一截,斷了,扔掉一截,前塵不沾后事,后事不記得前塵,便容易開心。
看吧,她又開心地去食堂又去給她的豬們拉泔水,戴著她的花,她的豬們也戴著花?!吧钚腋5酶伬锏乃箝_了一樣——”
她又唱,“鍋里的水開了,跟我種的花開了是一個熊模樣——”
“你可真能拽詞呀!”有人說。她正滋溜拉著一車泔水下坡,沒聽清別人夸她啥,風(fēng)呼呼,車嘩啦響,她扭不動自己的脖子,也在沖身后的人問,“啥?拽?我可拽!是啊——”她又跑著調(diào)造著自己的歌,唱自己的詞。
“天不刮風(fēng),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陽,花開滿天,花開滿地,花開哪都香,幸福生活萬年長,花開萬年香,幸福的花兒越開越胖……”
她的身后大豬歡蹦小豬跳著笑。任誰說,看這喂豬的娘們,天天過得跟中頭彩了一樣。連天上的白云都在礦上的豬圈上空浮著不動,來看這里的歡樂頌?
她所在的小城,有一種面,特別筋道,用很大的海碗盛著,看上去,又憨又笨的,能讓人吃得傻飽傻飽的。漸漸地,有人說,養(yǎng)豬的那個娘們兒就是那面,筋道得很,要不咋會天天給豬都戴花哩。
黃昏閑坐,有人嘆,“那個給豬戴花的女人哪……”
一瓣花響,一聲慨嘆,日子像條流水線,春水一般,流啊流,向前走。
她不再操心小兒子,小兒子有房有小手藝,夠吃喝糊口了。她只想著把大兒子的工錢都給他存下,繼續(xù)攢下工資金再給大兒子買套樓房,等他老了,計劃讓他出租樓房,租間小房子一個人住,也不娶了,用房租養(yǎng)老。她說,這樣這輩子的心也就操夠了,閉了眼也心安了。
她交代大兒子:“咱是人家的下人,要搶著吃剩菜剩飯,新鮮好吃的飯菜水果不要吃,人家讓也不要吃,少說話,多干活兒,別嫌累?!?/p>
主家的老爺子很喜歡這大兒子,主家也就滿意,張羅著要再給漲工資。這主家不是別人,就是當年他孩子爹手下的工人,如今成了副礦長。有時候,老爺子嫌棄這孩子伺候不利落的時候,或者心疼給錢多了。主家就給老爺子開導(dǎo),“床前還沒有百日孝,人家一個半大孩子,白天晚上地服侍您,又端屎倒尿的,別不知足了。要是人家爹還活著,可是還舍不得讓孩子給人當使喚人哩,人家爹活著,比我混得好!”是懷念舊情,也是感謝孩子,主家說,再漲工資。她馬上勸住,給孩子說:“不要再讓人家漲錢了,管吃管住了,逢年過節(jié),人家還給咱們恁些糧米面油哩,人不能沒夠?!?/p>
這沒心沒肺的養(yǎng)豬女人啊,這拙手拙腳的養(yǎng)豬女人啊,這笨頭笨臉的養(yǎng)豬女人啊,她活著,也在打算,哪怕打算總被雨淋。雨淋著,她走著,沒有停下來。
年年春天里,她的豬們還都是花枝招展,她的豬們總還是天天有花戴,她也把自己打扮得跟棵肥大臃腫的花樹一樣,看上去雜亂又茂盛。
她退休了,不喂豬了,也不扯花草戴了,開始往自己身穿“花”,什么花穿什么,哪件衣服花朵大、花瓣多,就買哪件。有一天,她站在大街上高音喇叭一樣地見誰給誰說,“俺孫女造的句子‘奶奶一年四季都穿得跟花園似的!”
“哈哈哈!”她放聲笑,賣菜的小販全都抬頭看她笑,笑著,看她笑得——跟個花園似的!
著花衣花褲,大團的花,大把的朵,穿在身上,粘著陽光,搖搖晃晃地走,走哪兒都閃眼,她走著,在大街上,隔了人群,有人喚她:“給豬戴花的嬸,給豬戴花的嬸!”她鈍鈍的身子扭著,給人說:“我去聽講座,北京來的教授,講老年保健?!彼靶?,聲音和人都淹沒在人群里,只那一身碩大的花朵,明艷地躥動著。
滿身“花園”的日子,沒有風(fēng)雨都是美的,空氣里含著香。雨來了,雨又來,雨來是有突然,也有陰天太久所致,“陰來陰去下大雨,病來病去病死人”,她是猜得到呢,還是料不著——她的大兒子,沒有了,病歿了。
大兒的哮喘病,愈來愈加惡化。在一個冬季又發(fā)作了,嚴重起來,住著院,不見輕,在搶救臺上沒有了,沒有救回來。這時的她已退休多年。那個一直掂馬扎拎茶壺在小城游玩走四方的她不見了,那個臉上總是任哪股風(fēng)也吹抹不去的皮實和糙厚不見了,她的臉兩邊,眼下邊,額頭上,塌陷了,成了坑,一張臉,像是成了只舊篩子,沒有眼兒,全是坑。哪一天開始,有人在小區(qū)里見到她,扒垃圾,撿垃圾,天天扒,天天撿,垃圾里有什么呢,她天天與垃圾箱、垃圾桶為伍,不看天,不看地,不望陽光,不說不鬧不造歌詞唱,她想是也忘記她養(yǎng)豬的時候,戴過的那能裝飾得了全世界的花了吧,想是,全世界的花,也都把她忘記了。
她撿什么呢,從垃圾里,拾荒,越拾越荒,想是她的人生,如一碗茶,涼透,涼到餿,清水無味,也餿了。她的心,在垃圾里,翻騰,儼然,成了一塊垃圾。
她沒有給誰再說過啥話。她像垃圾一樣沉默。同時,走在大街上,也像垃圾一樣,無人理睬。嗵,嗵,扔垃圾了,扔垃圾了;咣,咣,倒垃圾了,倒垃圾了。她走著,演著她的“口技”,伴有“形體藝術(shù)”,揮胳膊,蹬腿的,做著動作,又是扔,又是倒。垃圾如毒素,令她亂飛。蹦跶著,跺著腳,走,走,走,不停下來,停不下來似的。
“俺種花是想把花種進命里,俺的命咋就恁樣賴呀,啊!”她突然崩潰,在一個春日的晨,漫天花香——
她仰面大哭,痛心,錐穿肝肺,淚水像暴雨,傾盆而下。
高天云彩眼里,大地花香深處,傳來一陣陣訇響,“幸福像花兒越開越花胖……幸福像花兒越開越胖……”誰的歌聲?越來越遙遠,越來越近——啊……花……胖……
后來,后來,聽說,她停止撿垃圾了。她抹了淚水,洗凈手和臉,揮了一條紅綢,在小城街心的廣場上舞,起舞,歌唱。
舞不靈動她的紅綢,她只熱烈地揮;歌聲馱不動她沉重的嗓音,她只吼出她的喑啞來。沒有滄桑,她青翠如當年的眼神,濁了,一瞬,又青了翠了,翡翠的模樣,眼神里,盛放翡翠的青,夢一般,當年她拖著三個冬瓜一般大大小小的孩子來礦上接了丈夫的班,如今,她想不起來了,夢一般,只記得,二十三歲的丈夫,那樣年青,他們剛才入了洞房—一
紅燭。金鐲。
丈夫說,挖煤掙下錢,給她買金手鐲。
她干什么?不知道。她說,她想要一對金手鐲,戴胳膊上會開花!
紅綢飛,杏杏傳來誰的歌聲,“會開花的天,會開花的地,會開花的金手鐲,幸福像花兒一樣越開越胖……”
一縷陽光打進廳堂,閃閃塵埃在空氣里游走,光瀑如小河……小城最老的一座商場里,金首飾銷售柜臺透明的玻璃上,趴著一只胖胖如陀螺的老女人。近了,是她,戴了花,在白頭發(fā)的鬢角插著一朵花。白熾燈耀眼地照射著,她手上舉著一只鐲子—一
“什么價?”營業(yè)員拈標簽仔細替她瞧,點著計算器?!芭?!”只見她,翻她身上的口袋,大把地掏出來,又摸回去,又掏出來,又摸回去,手里再也沒有掏出來什么。
踩上電梯回頭看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又把所有錢票子,一把一把地往回收……
春之野,豬在飛,豬在跑,豬在開花,神在跳舞,萬物都在發(fā)光。歲月是一條河,有一只戴著花的豬,有一群戴著花的豬,啃食人間的塵香;時光是一頭豬,路過一條開花的河;生命是一條開花的河,路過河兩岸戴著花的豬,花開滿天香——
責(zé)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