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麗
(閩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漳州363000)
納蘭性德,清初一大詞人也,與朱彝尊、陳維崧并稱清詞三大家。唐圭璋先生說:“其詞蓋全以‘真’勝,故感人至深?!保?]212他的詞哀感頑艷,凄婉處令人不忍卒讀。“花”在納蘭詞中是一個特殊的符號,納蘭性德喜歡用花來表達內(nèi)心細(xì)膩的情思,潔白無暇的梨花、高潔獨立的梅花、嬌艷欲滴的櫻桃均成為詞人表情達意的媒介。在納蘭性德的花世界中,“落花”出現(xiàn)的頻率至高。花開花落本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但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落花”意象承載著以時光流逝、生命式微為基本內(nèi)涵的豐富情感,生命間的共通感使詞人有花落人亡的悼念之痛,有時光流逝意蘊的落花便成為了詞人傷春主題的核心意象。納蘭性德以“落花”起興,或點染人物,或抒發(fā)哀情,有美好事物消逝征象的落花是納蘭性德哀感頑艷詞風(fēng)的典型表現(xiàn)。
以中華書局2002 年版《全清詞·順康卷》為底本對納蘭詞中的花進行統(tǒng)計,該書收錄納蘭詞有348 首,其中寫到花的有198 首。寫得較多的有梨花(11首)、桃花(11首)、芙蓉(10首)、蓮花(10首)、櫻桃(10首)、梅花(10首)、菊花或言黃花(6首),而描寫落花的則有27首29處。納蘭詞中的“落花”意象群,除了“落花”之外,還有“疏花”“片紅”“殘紅”“亂紅”“飛花”“花雨”等。其中“落花”在納蘭詞中出現(xiàn)了18次,“疏花”3次,有表落花意蘊的“殘紅”2次(殘紅在納蘭詞中出現(xiàn)4 次,但有兩處指的是燭花),“亂紅”2 次,“飛花”和“花雨”各1 次。在納蘭性德寫落花的27 首詞中除了3 首寄予友人表思念之情,2 首悼亡結(jié)發(fā)之妻盧氏外,其他篇目主要為愛情詞,多寫暮春時節(jié)閨中女子的閑愁別緒。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情感的表達技巧有很多方式,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方式,情(感)和意(象)、景(物)之間往往是互為一體,不可分割,共同營造了詩歌的整體氣象。[2]15繁花由燦爛綻放轉(zhuǎn)至蕭瑟凋零,不禁讓人有時光流逝、美人遲暮之感。納蘭詞的“落花”意象意蘊豐富,凄美動人。詞人以“落花”暗示女子青春不再,或以“落花”比興,追憶美好的回憶,表達傷春懷人、物是人非的情感。
花落不免傷春,昔日繁花之不再,時光隨之流逝,姣好的容顏也隨歲月流逝亦一去不返。以“落花”意象傷春,可謂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一個傳統(tǒng),與納蘭性德一樣喜歡以花造境抒情的南宋詞人李易安有詞云:“風(fēng)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jié)?!保ā逗檬陆罚┰~人由“風(fēng)定”而料想窗外落紅滿地,海棠不再以抒傷春之情。納蘭性德落花詞中有5首發(fā)光陰易逝之悲嘆。詞中主人公多為閨中女子,她們觸景傷懷,嘆紅顏易老。如:
錦樣年華水樣流,鮫珠迸落更難收。病余常是怯梳頭。一徑綠云修竹怨,半窗紅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簾鉤。(《浣溪沙》)[3]9607
韶華似水,紅顏不再,閨中女子多愁多病,畏見落發(fā)而不敢梳頭,春閨寂寞,本想從窗外之美景中聊以自慰,但看到的卻是半窗夕陽和一地落花。美似綠云的修竹與容顏漸衰的自己作比,更添一分春愁。最后只好愔愔地把簾子放下,獨自消解無聊的春怨。又:
春去也,人在畫樓東。芳草綠黏天一角,落花紅沁水三弓。好景共誰同?(《憶江南》)[3]9606
暮春時節(jié),閨中女子獨坐在畫樓東畔,落紅滿地,春愁如無盡的綠草那樣延綿。此等美景與誰共賞?悄然而生的春光不再,韶華易逝之思,不無孤寂惆悵之懷。
以上兩首寫女子在落花時節(jié)一種孤寂的情懷,此外亦有寫女子在傷春等人時的愁緒的。如:
斜風(fēng)細(xì)雨正霏霏,畫簾拖地垂。屏山幾曲篆香微,閑亭柳絮飛。新綠密,亂紅稀。乳鶯殘日啼。余寒欲透縷金衣,落花郎未歸。(《醉桃源》)[3]9574
細(xì)雨綿綿,簾幕低垂,閨中余香裊裊,女子懶懶地注目于窗外柳絮紛飛。相必風(fēng)雨過后,定是綠肥紅瘦,日暮鶯啼,又是一日之殘陽盡,又到一年之落花季,懷人依然未歸家,芳年易老,青春在無盡的等待中一去不返。
人作為世間的一個存在,也是萬物的一部分,應(yīng)時而動也是它的自然。所以,才會有人與萬物的和應(yīng),“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陸機《文賦》是把這種應(yīng)和作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的起點。[4]440納蘭性德自二十二歲被授予三等侍衛(wèi)到三十一歲去世,一直是康熙皇帝的貼身隨從,曾多次跟隨康熙出巡,常年在外,與家人聚少離多。源于此,相思懷人是納蘭詞的情感基調(diào)??v觀其落花詞,有12 首表相思惜別之情。但具體所指又有細(xì)微的區(qū)別,其中閨中女子對良人的思念為主;次之為對友人離去的懷念;此外還有對亡妻的悼念。
(1)閨中女子的相思之愁。納蘭詞中描寫相思別離的篇目多從閨中女子的視角入手,或?qū)懗醮蜗喾旰蟮哪钅畈煌?,或追憶歡度的美好時光;或?qū)懮賸D相思愁緒不知何處寄等閨中閑愁,表一種與君生別離、思君不得見的相思悱惻之情。如: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仡^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相宜。相思直恁無憑據(jù),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落花時》)[3]9561
詞寫偶遇后的相思難忘。佳人在夕陽時分緩緩下樓,纖纖素手,回眸嫣然一笑,令人魂牽夢繞??上М?dāng)時沒有交換信物,如今苦苦相思沒有寄托,徒感傷悲。與其如此還不如陶醉此時于窗外的美景以解相思愁苦,莫待花落空折枝。又:
落花如夢凄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閑教玉籠鸚鵡念郎詩。(《相見歡》)[3]9603
秦觀詞有“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浣溪沙》)飛花似夢,絲雨如愁。
又是夕陽西下日暮將盡時,時光流逝,閨中的女子一直在等待,但是這種愁緒有誰知道呢?結(jié)句思婦教鸚鵡讀郎詩,道出了其內(nèi)心內(nèi)心的孤寂以及思念郎君的情思。
納蘭詞中亦有構(gòu)思奇妙,以雙方問答的方式表達兩人刻骨銘心相思之情。如:
斷魂無據(jù),萬水千山何處去?沒個音書,盡日東風(fēng)上綠除。故園春好,寄語落花須自掃。莫更傷春,同是懨懨多病人。(《減字木蘭花》)[3]9592
詞的上片從妻子的角度寫相思斷魂,愁緒無寄,春風(fēng)再次把臺階吹綠了,但還是沒有收到丈夫的音信。下片丈夫勸慰妻子即使一個人也要好好欣賞春天的美景,不能因此而傷春。同時表明自己的心跡與妻子一樣,同受相思之苦。詞用白描手法,明白如話,但真情滿溢,十分感動。
(2)對亡妻的悼念之痛。與妻子盧氏的死別之痛較之生別離的相思愁苦,其悲慟是斷魂無寄的。由相戀相知到相惜,卻終究沒有換來與妻子的長相廝守。妻子盧氏的逝去對納蘭性德的打擊非常大,以致其常有孤寂無助之感。其落花詞中有兩首悼亡詞,表達了其對亡妻盧氏悲痛的悼念。
簾卷落花如雪,煙月。誰在小紅亭?玉釵敲竹乍聞聲,風(fēng)影略分明?;鞑试骑w去,何處?不隔枕函邊,一聲將息曉寒天,斷腸又今年。(《荷葉杯》)[3]9566
趙秀亭、馮統(tǒng)一《飲水詞箋?!罚骸笆顷I見于《今詞初集》,當(dāng)于康熙十七年?!保?]167康熙十七年即為盧氏卒后次年。詞人在落花如雪,煙月朦朧的夢境中,依稀見到亡妻的在小紅亭敲擊玉釵。但夢醒時,妻子化為彩云飛去的殘酷現(xiàn)實再次刺痛了詞人的心。與妻子昔日的美好往事只能追憶,惟有聲聲嘆息陪自己度過寒冷凄清的時節(jié)。其斷腸之悲愴,撼動人心。又如: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惟有恨,轉(zhuǎn)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凄風(fēng)打畫橋。(《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風(fēng)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3]9584
妻子的生辰再次觸發(fā)作者對亡妻的懷念,雖然愛侶離世之時已有思想準(zhǔn)備,但當(dāng)這一天真正來臨,還是會觸不及防,如今竟然真的要獨自度過那無數(shù)個寂靜凄清的夜晚。不經(jīng)意間,見到亡妻昔日梳妝的鏡臺、發(fā)飾,屢拭清淚。物是人非,窗外落花依舊,但與亡妻的情思卻如柳絲般難斷。
(3)對友人的思念之苦。納蘭性德“待人真”,他喜歡結(jié)交有才學(xué)的人。當(dāng)代的名士,如朱彝尊、陳維崧、嚴(yán)繩孫、梁佩蘭、姜宸英、顧貞觀、秦松齡等都和他有很深的友誼。納蘭性德的落花詞中有3 首寄于友人,表達對友人的深切的懷念之情。筆者于此略舉一例,以示納蘭性德對友人深切而真摯的思念。如:
別后閑情何所寄,初鶯早雁相思。如今憔悴異當(dāng)時。飄零心事,殘月落花知。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卻到深溪。匆匆剛欲話分?jǐn)y,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臨江仙·寄嚴(yán)蓀友》)[3]9582
張草紉說:“此詞可能作于康熙十六年盧氏去世之后,故曰‘如今憔悴異當(dāng)時’。”[6]160落花隨風(fēng)飄零的姿態(tài)容易觸發(fā)游子的羈旅情愁,妻子故去,納蘭性德在外漂泊之情只能寄與惺惺相惜的友人,與友人別后,相思別緒只能寄予初鶯早雁。因?qū)τ讶怂寄钸^甚,詞人魂牽夢繞地來到從未到過的江南?;位问幨幍赜蔚接讶说墓世铮上д?dāng)找到友人剛要說話時,卻被窗外的雞鳴驚醒。夢醒后的失落切實可感。
暮春時節(jié),昨日與佳人相約于花前月下的良辰已經(jīng)逝去,繁花落盡,佳人離去,美好時
光不再。納蘭性德天生敏感多情,落英繽紛的時序變遷尤能觸動他內(nèi)心柔微的情思。他的落花詞中有3 首反映繁花過后,物是人非的惆悵感。如:
生怕芳樽滿,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依舊回廊新月在,不定竹聲撩亂。問愁與、春宵長短。人比疏花還寂寞,任紅蕤、落盡應(yīng)難管。向夢里,聞低喚。
此情擬倩東風(fēng)浣。奈吹來,余香病酒,旋添一半。惜別江郎渾易瘦,更著清寒輕暖。憶絮語、縱橫茗碗。滴滴西窗紅蠟淚,那時腸、早為而今斷。任枕角,欹孤館。(《金縷曲》)[3]9563
詞寫孤館殘燈,相思欲絕,獨自難眠。本欲借酒消愁,無奈“借酒消愁愁更愁”。昔日與佳人相聚的回廊仍在,但人已不在,月也異當(dāng)時,物是人非之感隨之襲來。這一切讓詞人感到無比孤寂,無心欣賞窗外美景。憶及昔日一起煮茶品茗、低于交談的美好時光,如今早已腸斷魂銷,滴滴紅蠟淚。其哀婉處讓人不忍卒讀。又:
酒醒香銷愁不勝,如何更向落花行?去年高摘逗輕盈。夜雨幾番消瘦了,繁華如夢總無憑。人間何處問多情。(《浣溪沙》)[3]9604
詞寫酒醒后的愁緒如同李易安筆下的“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去年今日與佳人采花嬉戲,如今孤身一人,夜雨過后,只剩殘紅幾許,如何還有勇氣漫步于落花?昔日美好終成夢,相思無寄,悔悟當(dāng)初不該多情。
在納蘭性德的落花詞中亦有為數(shù)不多的雖有昔盛今衰之感,但情緒由低沉到高昂的。如:
平原草枯矣,重陽后,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jié),曾逢拾翠,忽憶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皂雕飛處,天慘云高。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風(fēng)作別,刬地?zé)o聊。算功名何似,等閑博得,短衣射虎,詁酒西郊。便向夕陽影里,倚馬揮毫。(《風(fēng)流子·秋郊射獵》)[3]9558
春日落花時,曾與佳人漫步于此。如今故地重游,已是云淡風(fēng)輕,霜降落紅飛的深秋。但詞人沒有傷春惜別,亦沒有染上秋天萬物凋零的衰敗感,而是完全沉醉于當(dāng)前秋郊行獵。行樂須及時,自與春天作別,孤寂無聊之瑣事不少,“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7]12如其傾于權(quán)謀,博得功名,還不如射獵詁酒自由灑脫。
雖然“落花”意象多蘊含衰颯之義,但是納蘭性德對“落花”似乎另有一種微妙的情感,
春花爛漫之際,與佳人相約與花下,恰逢飛花飄落,此景豈能不撩動心弦,此情又何嘗不令人追憶。納蘭性德喜歡以落花渲染哀婉的氣氛,亦喜歡在“落花”中追憶花田月下與佳人相約的美好時光。如:
刺桐花底是兒家,已拆秋千未采茶。睡起重尋好夢賒,憶交加,倚著閑窗數(shù)落花。(《憶王孫》)[3]9594
農(nóng)事漸忙,桐刺花底的秋千已拆,夢醒時,女子閑數(shù)落花,回憶與良人嬉戲于花底的場景。詞風(fēng)綺麗,有江南民歌的遺跡。閑情閨思,或以濃淡出之。淡者閑數(shù)落花以寄情,濃者于花雨中憶及往事,不禁粉淚盈盈。
雙燕又飛還,好景闌珊。東風(fēng)那惜小眉彎,芳草綠波吹不盡,只隔遙山?;ㄓ?/p>
憶前番,粉淚偷彈。倚樓誰與話春閑,數(shù)到今朝三月二,夢見猶難。(《浪淘沙》)[3]9599
雙燕報春,簾外一派好風(fēng)景??上|風(fēng)不會憐惜閨中傷春的女子,再一次吹綠了一望無際的芳草。如今與兩人相隔重山,女子只能在落花中細(xì)數(shù)時日,追憶上一年的上巳節(jié)中與歡郎共度良辰,一直數(shù)到上巳節(jié)的前一天,情郎仍不見蹤影。其思念如此深切,連期盼與良人夢中相見都終成一夢。她獨倚高閣欲將愁緒傾訴,奈何無人,不禁暗自落淚。
納蘭性德詞中的“落花”意象主要有三種功能,表緊迫的時序以暗含失落的情感或勸
勉世人行樂須及時,此其一;塑造傷春惜別閨中女子形象,此其二;在落花飄零中營造孤寂凄清的氛圍,表達哀婉動人之情,此其三。
由花開之盛到花敗之衰,容易觸動人們時序變遷的緊迫感。若在閨中苦等良人的女子見“深巷賣櫻桃”(《菩薩蠻》)[3]9573之景于目前,她們的時序壓迫感將會更加的敏感,美人遲暮,被人拋棄的失落感隨之襲來。
如“新綠密,亂紅稀。乳鶯殘日啼。余寒欲透縷金衣,落花郎未歸?!保ā蹲硖以础罚?]9574時過境遷,掛在枝頭的紅花由嬌艷到衰敗,瞥見窗外此景時,懷人當(dāng)是觸目驚心的,“相思總在不言中,何須更覓相思句?!保▍球U《踏莎行》)等待的過程是漫長而焦慮的。更可怕的是心存希望,而希望全憑意念支撐的等待。當(dāng)懷人細(xì)數(shù)時日待郎歸,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窗外落紅堆積時,不禁感嘆時光流逝,而在時序壓迫感之后,隨之而來的是希望破滅與被拋棄的失落感。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依然沒有良人的音訊,姣好的容顏早已不再。縱然如此懷人還是會重燃希望繼續(xù)等待,哪怕最終再一次在失望中徘徊。
花落,時光不再。因此如其在相思無憑據(jù)中靜待殘紅紛飛,還不如抓住眼前的大好春光,醉于窗外美景。如:“相思直恁無憑據(jù),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保ā堵浠〞r》)[3]9561詞中的懷人是灑脫的,雖然相思難忘,但無奈此情無信物相通。深知相思無果,不如及時行樂,向紅窗一醉,化解心中的愁緒,莫待花落空折枝。
我國素有香草襯美人之說,關(guān)于花與美人的關(guān)系,李仲芳在《花與中國文化》中談到:“花兒以其鮮艷靚麗的色彩、柔媚多姿的形態(tài)、淡濃各異的馨香,常使人們將人間女子的陰柔之美與之聯(lián)系起來,而這種共性美的發(fā)現(xiàn)和認(rèn)同,正是人花互喻的基石,成為文學(xué)中人們喜聞樂見的描摹手法。”[8]2相對于繁花含苞待放時的鮮艷欲滴,飽經(jīng)風(fēng)雨洗禮落花,不再鮮妍可愛。
納蘭詞中掛于枝頭幾株的亂紅,塑造了落寞清瘦、容顏不再的閨中懷人形象。如:逗雨疏花濃淡改,關(guān)心芳草淺深難。不成風(fēng)月轉(zhuǎn)摧殘?(《浣溪沙》)[3]9557這首詞寫思婦于深閨中等待出征未還的丈夫。但疏花顏色改之時,依然沒有征人的消息,百無聊賴、悵然無趣之感頓生。詞中的“疏花濃淡改”一方面指風(fēng)雨過后,只剩殘紅幾縷,花色暗淡。另一方面塑造了一個因相思過甚而衣帶漸緩,容顏隨時光流逝如花色那樣變得暗淡的思婦形象。又如:“人比疏花還寂寞,任紅蕤,落盡應(yīng)難管,向夢里,聞低喚。”(《金縷曲》)[3]9563孤館春寒,念及往事,物是人非,只能舉酒對新月,獨自難成眠。月映疏花,尤為凄清,魂銷夢斷孤獨寂寞的懷人形象躍然紙上。此外還有以“疏花”擬人之病態(tài)的。如:“暗覺歡期過,遙知別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風(fēng),那更夜深情露,濕愁紅?!保ā赌细枳印罚?]9564詞的上片有“病容扶起月明中”,暗示女子疾病纏身,一想到與良人歡期已過,徒留別恨,病體如同將落而未落的疏花般弱不禁風(fēng)。詞人以彌留之際的疏花,生動形象地塑造了相思成疾,弱不禁風(fēng)的病態(tài)女子形象。
意境是作者的主觀情感與客觀景物交融、創(chuàng)新、渾然一體的藝術(shù)美,優(yōu)秀的詞人會遵循
大自然的規(guī)律來創(chuàng)造意境,使讀者陶醉于情景交融的空間。納蘭性德將其與生俱來的那一份敏感多愁的思緒與飄零蕭颯的“落花”意象相結(jié)合,構(gòu)成了一種優(yōu)美而凄婉的意境,嚙齒芬芳之余亦有一種哀婉動人的憂傷縈繞于心間。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保ㄇ赜^《浣溪沙》)納蘭性德詞中的落花亦有秦少游飛花似夢的浪漫。如“落花如夢凄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相見歡》)[3]9603落花如夢,恍惚間春天過去了,但所等之人仍未歸來,不禁黯然神傷。又如:“落紅片片渾如霧,不教更覓桃園路。香徑晚風(fēng)寒,月在花飛處?!保ā逗L拇骸罚?]9592在如霧之落花中,靜看天邊一彎月,可惜在如此浪漫的美景中,相約的佳人沒來。歐陽修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保ā兜麘倩ā罚┢淦嗝乐榫埃M不契合?
除了造如夢凄美之境,納蘭詞的“落花”意象主要的還是渲染一種零落凄清氣氛,與作者所表傷春惜別、相思懷人、物是人非等情感融為一體。如:正是轆轤金井,滿地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從此簟紋燈影。(《如夢令》)[3]9547以滿地落紅起興,由驀然相逢的意亂情迷到相思成疾的心緒變化,表達主人公一見鐘情又思念無寄的痛苦?;?qū)⒁娮C滄桑變換的“落花”融于物是人非的悲痛感:“惟有恨,轉(zhuǎn)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凄風(fēng)打畫橋?!保ā队谥泻谩罚?]9584又或以“落花”起興,由傷春而惜別:“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見殘紅舞,不忍覆余殤,臨風(fēng)淚數(shù)行。粉香看欲別,空剩當(dāng)時月。月也異當(dāng)時,凄清照鬢絲?!保ā镀兴_蠻》)[3]9572花奴鼓頻頻催花落,韶華了卻,但詞人此時依然在塞外未歸家。酒醒殘紅紛飛,憶及當(dāng)初與愛侶分別時,本想以當(dāng)時月寄托對愛侶的懷念,無奈月也異于當(dāng)時。
哀婉動人是納蘭詞的特色,落花自帶一種飄零傷感的氣息,與納蘭性德與生俱來的敏感多愁的個性相契合。詞人習(xí)慣于滿地凋零的“落花”中追憶往事,慨嘆物是人非,表現(xiàn)傷春惜別、相思懷人等細(xì)膩的情感。詞人筆端紛飛的落花是浪漫的,有著美好的回憶,或如雪似霧、或如夢凄迷。此外,納蘭詞中的“落花”意象具有多重功能,落紅滿地容易讓人頓生美人遲暮的時序壓迫之感,顏色早已變淡卻強留枝頭的幾縷殘紅生動地塑造了閨中女子憔悴瘦弱的病態(tài)形象,納蘭性德用“落花”意象創(chuàng)造了凄美的意境,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納蘭詞哀艷動人的藝術(shù)風(fēng)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