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瑤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關鍵字:《老子注》;王弼;道;無;有
“《老子》首章最為重要”[1]145,這是熊十力對《老子》首章的評價。如其所言,《老子》首章被公認為整部《老子》五千言的凝練,其余論述不外乎是對首章的敷陳和推演。王弼的《老子注》是研究《老子》的重要著作之一,其視角和詮釋方法都別具一格,對后世的《老子》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將借由王弼的視角,來詳細論述王弼對《老子》首章的詮釋及其注釋所內(nèi)蘊的哲思。
《老子》開篇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蓖蹂鲎⒃唬骸翱傻乐?,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2]1這句話中有三個“道”和“名”。根據(jù)王弼的注釋,“可道之道”對應于“道可道”,其對順序加以了調(diào)整,王弼的第一個“道”對應原文的第二個“道”,為動詞,即言說之意,王弼的第二個“道”對應原文的第一個“道”,為名詞,即言說的對象、內(nèi)容;同樣,“可名之名”對應“名可名”,王弼的第一個“名”為動詞,即命名之意,第二個“名”為名詞,即被命名的對象、內(nèi)容。對于原文“非常道”“非常名”,王弼解釋為“非其常也”,即“非其常道也”“非其常名也”。
一些學者認為,“?!北尽昂恪?,在漢代出于避諱漢孝文帝劉恒,而改為“?!?,因此,“?!庇兄c“恒”相同的恒常之意。在首章的注釋中,王弼并沒有對“常”進行單獨的解釋,但他在《老子指略》中說:“天不以此,則物不生;治不以此,則功不成。故古今通,終始同;執(zhí)古可以御今,證今可以知古始;此所謂‘?!咭?。”[2]195在他看來,所謂“常”,是同乎天地生物與人倫治理之法的東西,其通貫古今,憑借其可以知所由、明所往。就此而言,王弼所理解的“常”也具有“恒”之義。也就是說,在王弼看來,《老子》的首句在說“可道之道”與“可名之名”并非通貫終始、萬古一揆的常道、常名。那么,何以可道之道非其常道,可名之名非其常名呢?
這首先關乎王弼對“可道之道”與“可名之名”的理解。其言:“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盵2]2即通過觀看便可識別,通過省察便可明意。南朝的鐘嶸在《詩品》的序言里說:“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邪?!盵3]1這里的“指事造形”主要是指文學手法上對事物形貌的描述和刻畫。在王弼所生活時代的前后,“指事造形”都表達著指明事物、造就形貌的意思。結合其注釋,表明“可道之道”和“可名之名”都是對“常道”和“常名”的描述和刻畫,目的是使人能夠由此而認識和理解“常道”,但是卻因為“指事造形”使得其不足以為“常道”。
在《老子指略》中,王弼解釋說:“若溫也則不能涼矣,宮也則不能商矣。形必有所分,聲必有所屬。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聲者,非大音也?!盵2]195溫熱的東西,便不可能同時是冰涼的;宮音不可能同時是商音。有形、有聲的事物因為形、聲而有所分屬,當其“是”什么的同時就“不是”什么。因此,那種有象有形的東西,并非大象,或者說不是真正的“象”、“象”本身、?!跋蟆保荒欠N通過某個具體的音而表達出來的聲音,并非大音。同樣,“指事造形”意義上的“可道之道”與“可名之名”也就并非是真正的“常道”與“常名”?!肮士傻乐?,未足以官天地;有形之極,未足以府萬物。……名必有所分,稱必有所由。有分則有不兼,有由則有不盡;不兼則大殊其真,不盡則不可以名,此可演而明也?!粍t‘道’、‘玄’、‘深’、‘大’、‘微’、‘遠’之言,各有其義,未盡其極者也。”[2]196也就是說,“可道之道”哪怕再極盡言語之盛,有形之物哪怕再究極,也仍舊是有限之物,而無以統(tǒng)御天地、包囊萬物。有名,就會因為名的賦予而有所分別于他物;有稱,就有稱呼所得到的依憑。有分別和依憑,就不能兼有他物和窮盡全體。王弼認為,這個道理是可以推演而明的。即使是諸如“道”“玄”“深”等這樣的極盡表達,也不能窮盡“道”的全部的含義,因此“不可道”“不可名”。
緊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首章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王弼注為:“凡有皆始于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然,玄之又玄也?!盵2]1這里,王弼在解釋“無名天地之始”的時候,將其中的“天地”解釋為“萬物”,因此馬敘倫在其《老子覈詁》中就以此為據(jù),認為“王本兩句皆作萬物,與《史記》所引合,當是古本如此”[4]1586,《老子》古本中的這一句應該是“無名萬物之始”。1973年出土的帛書《老子》印證了這一看法,在古本老子中“天地”二字確為“萬物”。可見,王弼的注是本于古本《老子》,因此有“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之語。
其次,王弼首次引入了“無”與“有”這對概念,并且明確地界說了二者的關系,即“凡有皆始于無”。類似的表達還出現(xiàn)在《老子》第四十章的注釋“有之所始,以無為本”[2]2和《老子指略》開篇“夫物之所生,功之所以成,必然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2]195,皆表明“無”為萬物之始?;诖耍蹂稣J為,無名未形之時,其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名有形之時,其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萬物之母?!伴L之、育之、亭之、毒之”的說法出自《老子》第五十一章“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長,即生長;育,即培育;亭,王弼注曰“品其形”[2]3;毒,王弼注為“成其質(zhì)”[2]3,四個字皆養(yǎng)育、成就之意?;凇盁o”無形、無名的特性,王弼認為,道雖始物、成物,而萬物卻以其無形無名而不知所以然之由,實在是玄妙之極。
反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注釋,其事實上已經(jīng)蘊含著王弼對“有”與“無”關系的理解并以之來解釋首句。“可道”和“可名”是“指事造形”層面的“有”,而“常道”和“常名”因其不拘泥于任何相對的東西,諸如形、聲、味等特性,是與“有”相對的“無”。王弼從“有”與“無”差別的角度來解釋首句,而認為第二章是在論述“有”與“無”二者的關系。
雖然王弼以“凡有皆始于無”作注,但這只是王弼注釋的理論前提,并不直接與“無名天地之始”相對應,因此不能以此為據(jù)將“無名”對應于“無”的“道”,即理解為“道”為天地之始。在王弼的注中,與“無名天地之始”對應的注釋是“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然而,在“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這句話中,有四處主語是不明確的,即“未形無名之時”和“則為萬物之始”的主語、“及其有形有名之時”的“其”的指代、“則長之、育之”的主語。首先,兩個“則”之前的主語是可以確定的,即“道”,因為王弼的注“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明確指明始物成物的是無形無名的“道”。其次,王弼對原文“無名”的注為“未形無名之時”,并非“未形無名”,再次佐證了“無名”并不對應于“道”。再者,假設“未形無名之時”的主語是“道”,依照王弼的語脈,可以理解為“道未形無名之時,道則為萬物之始”,也是說得通的,但是下一句“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中,按其表述,第一個“其”和四個“之”指代的內(nèi)容應該是一致的,如果將“其”理解為“道”是可以被接受的話,那么“長”和“育”的對象也即是“道”,但這卻顯然說不通。因此,一種可能的理解是“未形無名之時”的主語是“萬物”,即當萬物還沒有得以形顯,道為始物之由;當萬物有形有名之時,道仍然繼續(xù)培育之、養(yǎng)育之。因此,原文中的“無名”“有名”并不直接對應于“道”。
此外,朱謙之特別看重王弼所用的“始”與“母”二字,其言:“《說文》:‘始,女之初也?!浮瘎t‘象懷子形,一曰象乳子也’。以此分別有名與無名之境界,意味深長?!盵5]5“女之初”指女子有著孕育生命的可能但尚未有孕;“母”則指懷孕的女子或哺育子女。無論女子生育孩子的潛在能力是否實然地表現(xiàn)出來,其可能性都本具于女性;當孩子誕生、女子實然地成為母親,其將進一步哺育、養(yǎng)育其孩子。在這樣一個比喻中,“道”就類比于女子,萬物類比于孩子,孩子的有無類比于“未形無名之時”和“有形有名之時”,而“道”則以一種無形、無名的方式始終貫穿其中。朱謙之的這一解讀,揭示了王弼注釋的巧妙用心,也再次印證了“無名”并非直接與“道”對應。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老子》首章)王弼注曰:“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無而后生。故常無欲空虛,可以觀其始物之妙。徼,歸終也。凡有之為利,必以無為用;欲之所本,適道而后濟。故常有欲,可以觀其終物之徼也?!盵2]1對于這句話,宋代以前的傳世本多點斷在“欲”后面,但自王安石提出斷在“無”以后,這種句讀就得到眾多學者的支持。然而,根據(jù)王弼的注“故常無欲空虛”“故常有欲”,可明確王弼點斷在“欲”后面。
對于王弼所說的“故常無欲空虛”,樓宇烈在《王弼集校釋》中分析,《道藏集注》本為“故常無欲,空虛其懷”,而日本學者波多野太郎認為,根據(jù)下文“故常有欲”的結構,認為“空虛”二字是衍文,因此這句話應該是“故常無欲”[2]3。同時,按照樓先生的理解,“空虛”或“空虛其懷”是對“無欲”的一種詮釋,即虛靜而無思無欲[2]3,即《老子》第三章所言的“無知無欲”。因此,這里的“空虛”可以看作是對“無欲”的解釋和敷陳。
王弼對“妙”的解釋不同于今天的通常理解,他將其解為“微之極也”。對于“微”,王弼說:“‘微’也者,取乎幽微不可睹也。”[2]196因為“道”的微茫、恍惚,不可睹,因此是“微”的。另外,秦代無“妙”字,《說文解字》中也沒有“妙”字,只有“眇”。同時,帛書甲、乙本亦皆為“眇”,這說明,《老子》此處的“妙”本來即是“眇”。而根據(jù)段玉裁的說法,凡細小、微妙都是“眇”字的引申義。因此,王弼對“妙”取“微”的解釋,應該是本乎“眇”的含義。
進而,王弼注曰:“萬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無而后生?!奔瓷衔摹胺灿薪允加跓o”之意。正是因為“無”乃“有”之由,因而人需常無欲虛靜,如此方能觀大道始物之妙。然而,在王弼看來,老子雖然強調(diào)“無”,但是并不表示其要完全地摒棄“有”,因此,王弼注釋道:“凡有之為利,必以無為用;欲之所本,適道而后濟。”其認為,老子既肯定了“有”與“有欲”的意義和作用,又強調(diào)了“有”與“有欲”發(fā)揮其利的前提,即本于“無”。因此,他說:“夫無不可無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極,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盵2]4作為萬物之宗主的“無”,其明有賴于“有”,這是“有”與“有欲”的意義;但是“有”與“有欲”又需以“無”為本,方能明其所由之宗主。這樣的詮釋,皆本于王弼對于“有”與“無”關系的理解。許抗生總結言:“王弼并不是簡單地否認萬物的存在,他認為,有形有名紛紜變化的現(xiàn)實存在的事物是‘有’,而‘無’是決定萬物生滅變化的共同根據(jù)?!疅o’是貫通于‘有’之中,通過‘有’表現(xiàn)出宗主、主體、道理的作用。”[6]86按照王弼的理解,《老子》首章第一句話是在表明“有”與“無”的差別,第二句話是在言明以“無”為本,此第三句話則是指明如何正確面向“有”與“無”。
《老子》首章進而言:“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在對這句話的注釋中,對“兩者”的具體所指歷來爭論不下,諸如可道、可名,無名、有名,無欲、有欲,始與母、妙與徼等。而王弼在一開始就明確地說:“兩者,始與母也。”“同出者,同出于玄也?!睂τ凇巴觥钡膩碓矗蹂鲆裁鞔_指出為“玄”,從而消解了其他解讀的可能?!爱惷┎豢赏?。在首則謂之始,在終則謂之母。”王弼認為,始與母,雖然同出于玄,卻有不同的稱謂,是因為二者分指萬物的開始與終結?!靶撸つ瑹o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謂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謂之然也。”[2]2在王弼看來,“‘玄’也者,取乎幽冥之所出也”[2]196,與“道”“大”“深”這樣一些指稱一樣,“玄”也是取于“道”的一個面向,即“道”在生物成物上的幽冥玄妙。由于“道”不可道,任何語言層面的描述都不足以窮盡“道”,“玄”也不過只是一種不得已的稱謂,因此,不能夠說“同名曰玄”,只能勉強說“同謂之玄”。在《老子指略》中,王弼對此有著詳細的論述:“名也者,定彼者也;稱也者,從謂者也。名生乎彼,稱出乎我。故涉之乎無物而不由,則稱之曰道,求之乎無妙而不出,則謂之曰玄?!盵2]197“名”的確定是根據(jù)稱謂的對象,“稱”則取決于對象與我的關系。“道”不能通過視聽、聞嗅等把握,因此不可由其形狀而得名,只能由其與我之關系而稱之;根據(jù)萬物莫不由之以生和眾妙莫不由之而出,而謂之“玄”?!安豢傻枚^之然,則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若定乎一玄,則是名則失之遠矣。故曰‘玄之又玄’也?!盵2]197這是王弼對“玄之又玄”的解釋。同謂之“玄”,是一個勉強給予的稱謂,不能將“玄”認作“道”之定名,認為“玄”能夠窮盡“道”的所有含義。如果拘泥于“玄”這樣一個指謂,那么“玄”作為承載“道”的指稱,又失去其真實性,這正是首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意。“眾妙皆從玄而出,故曰‘眾妙之門’”[2]197,即萬物皆由玄冥之道而有,其是眾妙所出之門,因此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一句照應首句、總結全章,并論述了“道”作為“眾妙之門”的重要地位。
在哲學史上,以“以無為本”來作為王弼核心思想的看法被普遍接受。根據(jù)以上對王弼《老子注》首章論述的解讀,王弼對于“有”與“無”關系的理解始終貫穿于他對《老子》首章的理解和注解之中,作為其對《老子》注釋的解讀和論證資源,并且反復強調(diào)相對于“有”的“無”的宗主、本體之意,其亦是對王弼“以無為本”思想的印證和詳細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