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靜
(黃岡師范學(xué)院 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湖北 黃岡 438000)
“遠”是中國古人看待世界的一種重要方式,“近取諸身,遠取諸物”[1]64,形成八卦,從而構(gòu)成對世界的基本描述?!斑h”是一切藝術(shù)的共同因素,也是創(chuàng)造時空和心理距離的重要藝術(shù)手段。中國古典藝術(shù)手段講究“遠映”“三遠法”“以大觀小”;創(chuàng)作心境強調(diào)“心遠”“遠識”“志遠”;美學(xué)效果追求“遠韻”“玄遠”“清遠”“幽遠”等??梢哉f,“遠”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重要范疇,遠視、遠思、遠意則是古人看待與理解世界的三種重要維度。
遠視是觀察世界的一種重要方式,古人常借“登高望遠”來表達對無限空間的浪漫想象,而“登高能賦”“登臨而悲”更是古典文學(xué)尤其是詩歌的重要母題。我國上古時期“遠看”概念場就已包括 12 個詞項,即“望”“瞻”“瞻望”“瞻言”“望見”“覽”“遙見”“遙望”“遠望”“遠觀”“眺望”“觀望”。[2]遠視產(chǎn)生空間距離,物與物之間清晰的邊界在遠視中消失,如王維所說:“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如波,高與云齊?!盵3]258可見,遠視將物體的各種感覺都消解為模糊和色度融合。由于透視無法體現(xiàn)遠處山體細節(jié)的質(zhì)感,所以要強調(diào)畫出山水的“勢”,荊浩說:“遠則取其勢,近則取其質(zhì)?!盵3]266這里的“勢”是指在形構(gòu)基礎(chǔ)上形成的一種視覺“完形”,是一種突破形質(zhì)界限的視覺延伸。明考斯基指出:“當明亮的和有聯(lián)系的物體的世界被取消時,與其世界分離的我們的知覺存在就形成沒有物體的空間性。這就是發(fā)生在黑夜的情況……它就能整個地活躍起來,它是一種沒有平面、沒有表面、沒有它和我之間的距離的一種深度。”①轉(zhuǎn)引自莫里斯?梅洛-龐蒂著、姜志輝譯:《知覺現(xiàn)象學(xué)》,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出版,第359—360頁。這里的“黑夜”是指由于距離導(dǎo)致人的視覺模糊,就像處在黑夜中一樣。
中國人常提到“玄”?!靶钡谋疽馐呛谏纭疤斓匦S”,后來才發(fā)展成深奧、玄虛的意思,如“凡遠而無所至極者,其色必玄”[4]和“玄者,深遠而不可分別之義”[5]。遠觀世界,天空深邃玄遠,世界混沌一片,人的視覺由之前對物體輪廓和形質(zhì)的物理感知轉(zhuǎn)向?qū)ι疃鹊母兄?。荊浩所說的“勢”,指的正是消除了一切空間的物理標準而向深度延伸。中國傳統(tǒng)繪畫理論有“三遠”法,即“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6]?!案哌h”是仰視,“平遠”是平視,“深遠”是俯視,“高遠”和“平遠”反映了靜觀空間物體并列的物理維度,“深遠”則是一種視線的移動,賦予空間以時間感。“高遠”展現(xiàn)雄闊凌人的氣勢,“平遠”描繪空闊曠遠的天地圖景,而唯有“深遠”表現(xiàn)了中國藝術(shù)最高妙的境界—“玄”?!案哌h”“平遠”若不結(jié)合“深遠”,畫面就會呈現(xiàn)平面效果,難以表現(xiàn)出視覺經(jīng)驗的真實狀況。所以中國傳統(tǒng)繪畫仰賴于“深遠”對深度空間的表現(xiàn),這是構(gòu)成寫實的宏偉山水意境的基礎(chǔ)。用梅洛-龐蒂的話說:“在所有維度中,深度最具有‘存在的’特征,因為—這是貝克萊的論證中正確的地方—深度不標在物體本身上,它顯然屬于視覺角度……深度顯示物體和我之間和我得以處在物體前面的某種不可分離的關(guān)系?!盵7]326在這模糊了邊界的玄遠空間里,視覺上的“重疊”與“沖融”帶來詩畫筆墨上的“重晦”與“清明”,因此形成了詩歌形式的回環(huán)與復(fù)沓、語言風(fēng)格的平淡與艱深、繪畫筆墨的虛實與開合、建筑格局的“隔中之通”與“通中之隔”。
人的知覺器官在深遠空間里不再是對世界的單純注視,而是一種“介入”,即把自己投入進去,“畫家仿佛通過從可見者向自身集聚、回到自身而在事物中得以誕生”[8]。所以遠視使人從眼到心都具有感性的自返性,因此這個空間也成了一個以“我”為起點的空間,“我”不是從外部來看它的,“我”就在這空間之中。從字源上看,“遠”的甲骨文寫為,包括(袁,表示衣物),(又,表示抓、持),(亍,即“彳”,表示行進),即表示帶上衣物等行囊長途出行。金文“遠”寫為,增加了“止”,并將甲骨文的寫成。篆文“遠”寫為,承續(xù)金文字形。隸書“遠”寫為,將篆文的 寫成“辵”,也就是。辵,甲骨文寫為,是(行,表示四通八達的大道)+(止,表示腳),那么即表示走在大路上?!斑h”的本意是一個人帶著自己的衣服等行囊長途出行,走在四通八達的大路上,這里面隱含著“一個人”作為判斷的主體。而英語中與之含義相似的幾個詞,無論是“far”“distance”還是“place”,指的都是客觀上兩點之間的距離,都沒有隱含“一個人”作為判斷的主體。所以說中國的藝術(shù)空間由于追求深遠而成為一種主體投入其中,既是感覺者又是可感者的“主體間性空間”[9]。宗白華稱作“靈的空間”,“一種類似于音樂和舞蹈的節(jié)奏藝術(shù)”,就是“意境”。[10]所以中國古典藝術(shù)審美空間多用“心”去統(tǒng)領(lǐng),認為一切藝術(shù)作品都是作者“心”的鏡子。市井與朝堂由于“心遠”也能“地自偏”,異鄉(xiāng)與邊塞有了“心”也如家鄉(xiāng)與中原。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突出寫景抒情的手法,創(chuàng)造了情景交融、心物一體的境界,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11]、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2]、“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13]196。不論是遠山、遠水、遠煙還是遠岫、遠足、遠跡都承載了藝術(shù)家深厚的情感。
中國人的時間觀建立在主觀深度空間上,而深度空間以“我”的視線為出發(fā)點,物體的存在不再是客觀的存在,而是為這種視線存在,空間不再是靜態(tài)的空間,而是一種被賦予了時間節(jié)奏的流動且連續(xù)的空間。梅洛-龐蒂說:“當我說我看見遠處的一個物體,我的意思是我已經(jīng)留住它,或我仍然留住它,物體在空間的同時,也在將來或過去。”[7]337由遠視而遠思,從靜態(tài)的、當下的看,到不斷地聯(lián)想和想象,“思”是對時間的考量,所以中國人懂得回望、綿延、超拔,不會困于客觀上的時間流逝,而是賦予空間以時間的節(jié)奏,同時也把時間的度量放在一個更長遠的視野中,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聯(lián)系起來,升華為永恒?!扒とf里眼,時序百年心”[13]182、“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14]96、“思接千載”[14]19、“心游萬仞”[14]95等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生命體驗。這樣的時間觀并非簡單的循環(huán),而是一種“生生不息”的永恒。方東美曾形象地將儒家、道家和佛家的時間觀比喻為“時際人”“太空人”和“時空兼綜而迭遣”。[15]儒家強調(diào)時間的“逝”與“變”,《周易》中提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1]2,“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1]58,“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1]65。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盵16]38因為時間“逝”“變”,所以能遠,由遠而久,及至永恒,由變化升華到不變。時間之變易、事物之進程都只是趨向永恒的一個步驟,并不是最終的結(jié)果。道家認為時間是流逝的,“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17]52,“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18]220,“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18]2,但他們沒有僅僅停留在對時間自然進程的外部體察中,而是將自己從世界萬物中超拔出來,站在精神的高處遠眺塵世,認為一切進程無非都是“道”的運行,其運行沒有始終,萬物的進程統(tǒng)統(tǒng)要在生生不息的“道”中失去自己的時間。而佛家則否定時間的流逝,鳩摩羅什說:“凡說空則先說無常,無常則空之初門……本以住為有,今無住則無有,無有則畢竟空,畢竟空即無常之妙旨也,故曰畢竟空是無常義?!盵19]“無常”即變化,在大乘佛教中指時間的流動。佛家認為,只有人的“本性”和“本心”才是真實的,如果你的眼光不是聚焦于當下萬物變化,而是凝望于未來,那么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三者就能相互交融起來,“過去一切劫,安置未來今,未來現(xiàn)在劫,迥置過去世”[20],時間的單向流動被打破,人的想象力能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任意穿梭。綜上所述,儒家之永恒時間在于變化之生生不息、延綿久遠;道家在于精神之曠遠;而佛家則在于突破生命短暫的局限而達到佛之超遠境界。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時間經(jīng)過審美成為情緒的標度和對象。儒家的“高遠之志”及“寧靜致遠”,道家對超越意識的追求成為文人遵循的修養(yǎng)準則及思想共識。如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強調(diào)在現(xiàn)實中發(fā)揚生命精神,實踐理想,落實行動,把個人時間置于生生不息之宇宙,以近推遠,以今推古;而詠史懷古型作品則包含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以古諷今,以古喻今;浪漫主義作品富有才情與幻想,具有優(yōu)游不迫的氣度,從當下跳脫出來,將過去的經(jīng)驗直接投射到未來,追求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18]20的時間永恒。受佛教思想影響的作品往往從現(xiàn)實出發(fā),目光始終落于未來,往事、今夕、明朝三個時間斷面組成一個流動的歷史,永恒即剎那,剎那即永恒。從這樣的時間流動中感受著歷史和人生,生發(fā)出喜而復(fù)悲、歡而復(fù)傷的情緒波瀾。
當人遠視世界時,空間中事物的邊界模糊了;當人在悠遠的時間中看待歷史時,事物的變化、生死的矛盾消失了,人的心變得不受形質(zhì)和變化的限制。“遠,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21],時空之遠最后引申為人的精神和境界之遠,即心之遠和意之遠?!靶倪h”“意遠”可以拉開創(chuàng)作主體與客體的距離,消解主客體之間的對立,使內(nèi)在意志從對象中解脫出來,實現(xiàn)“物我融一”。儒家認為,人生的主要困境是個體不容于社會,如“不用”“不遇”“居隱”“處困”“不容”等,其解決之道在于遠離世俗與私欲,保持自身人格的獨立,即“見獨”?!安灰缀跏溃怀珊趺?,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1]3,“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1]27,“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18]15,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盵16]30從空間上來看,人與“仁”永遠有距離,但是只要心理上不遠離、不抵制,就能做到與仁接近;道家認為“遠”是“道”運動變化的重要規(guī)律,“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7]52,“道”與“大”“逝”“遠”“返”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一個“圓形”的輪回,因此,“遠”是“道”返回自身的重要途徑。肉體與精神想要解脫,想要與“道”接近,就必須要“遠身”。道家認為,人生的困境在于人有生死,有“命”,有“時”,有情和欲,而這一切都在于“有身”。莊子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18]12一旦“有身”“受形”,不免受外物牽絆,所以首先要“遠身”,即“墮肢體,黜聰明”[18]78,才能“遠意”,即“離形去知,同于大通”[18]78,此即“心齋”和“坐忘”,從而形成審美心理距離,達到虛以待物、超越現(xiàn)實功利的最高藝術(shù)境界。老子強調(diào)“滌除玄覽”[17]21,“致虛極,守靜篤”[17]34,“玄”即幽昧深遠,排除主觀欲見,保持內(nèi)心的虛靜。莊子強調(diào)“遠游”,“吾游心于物之初”[18]206,“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18]24,在“游心”中天地由遠而玄,形質(zhì)變得模糊,萬有化為虛無,無己、無功、無名,完全把自我融入自然,徹底消解了我與世界的邊界。到了魏晉時期,這種“意遠”又演化為一種玄風(fēng),以嵇康、阮籍為代表的“竹林七賢”,以其獨立不羈的自由精神對抗虛偽的名教觀念,追求一種風(fēng)流玄遠的人生境界。在藝術(shù)上,這種主體“心遠”“意遠”的創(chuàng)作心境與品格修養(yǎng)往往形成含蓄、平淡和“韻之遠”的藝術(shù)審美風(fēng)格。如老子說:“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盵17]91其中“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中的“希”與“無”正是這種淡遠和虛靜的風(fēng)格。具體而言,佛家徹底否定世界的一切,認為眼目所見皆是“妄”,只有念念無著,于世間萬事萬行中不計較執(zhí)著,心無所拈縛,才是處于解脫狀態(tài)的“凈”。這種解脫,何嘗不是一種遍歷一切后,重新透過永恒之光,觀照法滿境界的心遠和意遠呢?總而言之,儒家“見獨”靠的是道德砥礪和人格超拔來制造審美距離;道家“心齋”則是用安時處順來保持審美心理距離;佛家“無著”是通過否定一切來超越心理距離,三者都是“遠意”在中國古代思想上的重要體現(xiàn)。
文學(xué)之遠意,是一種超然物外的意境,無論是《詩格》中的“意闊心遠”[22],司空圖所言的美常在咸酸之外[14]261,還是嚴羽“水中之月,鏡中之象”[14]320,都是對詩作中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最好詮釋,也是一種平和、沖淡的審美追求。對于音樂而言,“遠”是一種超越具體和有限的弦外之音。在《溪山琴況》中,“遠”位列“和”“靜”“清”之后,為第四況。[23]389-390它是一種超越感覺之上的神思活動,能讓主體充分領(lǐng)略音樂的美妙意趣,“音至于遠,境入希夷”[23]390的“希聲”之樂,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志趣,尤其是以古琴音樂為代表的“雅樂”,代表儒家審美理想的“中和”,追求道家審美理想的“淡遠”。樂以致遠,樂以養(yǎng)氣,寫出“心遠地自偏”[24]名句的陶淵明才會置無弦琴一張,時時撫弄,作無聲之奏。中國山水畫家講究“咫尺萬里”,“士人畫”尤其追求韻外之致、象外之象和“蕭散簡遠”“高風(fēng)絕塵”的風(fēng)致,宗炳“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3]252、顧愷之“西去山別詳其遠近”[3]251,還有沈括的“以大觀小”[3]271山水畫創(chuàng)作法和郭熙所說的“三遠”技法等,都是從繪畫創(chuàng)作角度對“遠”的精彩論述??傊h的超越性正是在于超越人與自身、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各種不和諧,虛化自身的存在性,最終實現(xiàn)內(nèi)在精神與外在精神的和諧統(tǒng)一,即天人合一的境界。遠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藝術(shù)家們登高望遠、寄情玄遠,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3]252中,將自我的潛力發(fā)揮到極限,以求身與物化、意與物泯的宇宙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