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攀
藝術心理定勢,指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在過去長期的社會生活、學習和藝術實踐中形成的較為確定而又穩(wěn)固的藝術心理態(tài)勢,表現(xiàn)為某個藝術家總是擅長表現(xiàn)某一主題,作品傾向于某一風格,抑或其作品中的人物總是出現(xiàn)一以貫之的個性等等①。每一個成熟的藝術創(chuàng)作者都會在創(chuàng)作中形成一種比較系統(tǒng)而又穩(wěn)定的藝術心理定勢,這些定勢往往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影響他們對題材的選擇、對人物的把握和表現(xiàn)手段的運用,對其藝術知覺、藝術想象、藝術情感以及藝術思維等心理活動也往往起著一定的導向、調控、升華作用②。
作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韓國電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李滄東獨特的個人風格使他在眾多韓國電影導演中脫穎而出,成為韓國最具國際影響力的導演。大器晚成的李滄東從43歲初入影壇,至今雖然只創(chuàng)作了《綠魚》(1998)、《薄 荷 糖》(2000)、《綠 洲》(2002)、《密 陽》(2009)、《詩》2010、《燃燒》(2018)六部作品,但每一部都稱得上優(yōu)質電影,均保持著很高的藝術水準。他的電影總是一貫地表現(xiàn)出對某種特定主題的表達和對社會邊緣人物的關注,作品具有深刻的主題內涵和一貫的風格特征。
不同的人,因生活道路和人生經歷的不同,會有不同的社會經驗。這些社會經驗,在一定程度上會決定他看問題的角度和創(chuàng)作定勢③。一個導演的創(chuàng)作心理定勢是在長期的社會生活及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形成的。因此,要了解導演的創(chuàng)作心理定勢,離不開對他個人的成長經歷及生活時代的掌握。
李滄東的每一部電影都扎根于現(xiàn)實生活,始終展現(xiàn)普通民眾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講述的正是他親身經歷過的,或是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過的故事,從而能夠成功地與觀眾產生共鳴,并引發(fā)觀眾對自身和社會的反思。正如李滄東所說:“我希望,觀眾看電影的時候,覺得這好像是電影,又是現(xiàn)實?;蛘哂X得這好像是現(xiàn)實,又是電影?!币虼?,他也被韓國影評人郭樹競稱為“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導演”。
李滄東曾說:“我是韓國戰(zhàn)后的一代,家庭很貧窮,但是我覺得苦難給我的人生帶來了很好的經驗?!彼?954年出生在韓國大邱,當時朝鮮戰(zhàn)爭已經進入了尾聲。物質的貧乏使李滄東早早感受到了人生的苦難。對此他曾回憶到:“過得真不容易。當然很窮。我父親是左翼。因為它而受到的痛苦數(shù)不勝數(shù)。也許你不能相信,我從5歲時就想到人生就是地獄。”④但是在他看來,人生中的苦難都是有意義的。他曾說過,他想通過他的電影給觀眾一個答案,就是對人生經歷的痛苦的一個答案。李滄東在其電影中扮演著一個冷眼旁觀卻又悲天憫人的電影作者角色,向我們切膚徹骨地展示了小人物卷入歷史洪流中,或無奈或悲哀的命運⑤。
他的一系列電影作品中的人物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和辨識度,這些人物共同構成了時代社會變遷下,在夾縫中求生存的處于韓國社會底層的社會邊緣化人物群像。無論是《綠魚》中的小混混末東,《薄荷糖》中被時間無情改變的金永浩,《綠洲》中剛出獄又入獄的洪忠都和腦癱的殘疾女性韓恭洙,《密陽》中喪夫又喪兒的異鄉(xiāng)人李申愛,還是《詩》中66歲患有老年癡呆癥的老人楊美子,《燃燒》中的底層無業(yè)青年李鐘秀,都是與整個社會格格不入,被社會拋棄的邊緣人物。正是因為從小經歷了艱難困苦的生活,李滄東才對小人物的悲劇命運更加感同身受,在創(chuàng)作上也傾向于展現(xiàn)這些普通人甚至是邊緣人物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重重困境,表現(xiàn)他們與命運和社會的抗爭。作品中人物的經歷也恰恰是生活給予李滄東的記憶,這既是李滄東的一種自我表達,同時也反映了整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因此李滄東電影中的人物才能那么鮮活,給人真實感。
李滄東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描繪源于他個人的社會經驗,他在認真觀察著韓國的社會和現(xiàn)實的同時,又保持著文人的思考。年少的經歷變成了《薄荷糖》里悲劇而沉重的歷史再現(xiàn);《密陽》中對宗教的展現(xiàn),來源于站在國家整體宗教文化層面上的審視;《詩》則剖析了自己半生的磨難與藝術創(chuàng)作之間無法割棄的聯(lián)系;到了最新的作品《燃燒》,李滄東更是看到了當下不僅是韓國,乃至整個世界年輕人的莫名的憤怒,對此加以展現(xiàn),帶給觀眾極大的震撼。正是因為李滄東對現(xiàn)代韓國社會中的陰暗面始終保持著自己清醒的批判思維和憂患意識,才能夠創(chuàng)作出指向活生生的社會現(xiàn)實、直面殘酷的人生的作品。如韓國在經濟飛速發(fā)展的同時,傳統(tǒng)美德、淳樸民風、倫理綱常等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也隨著現(xiàn)代化的到來一去不返。李滄東用電影見證了韓國社會世道人心的這一巨大變遷,并表示出深深的憂慮⑥。在李滄東的作品中,主人公的家庭始終處于破裂的狀態(tài),親情的冷漠與缺失展露無遺,由此流露出他對現(xiàn)代家庭中冷漠親情關系的反思和批判。
此外,韓國是個宗教信仰多元的國家,李滄東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對韓國社會的宗教問題進行了展現(xiàn)。他的原生家庭受儒家思想影響較深,而他年少時曾在一所新教學校上學,妻子是一名新教徒。在這樣的環(huán)境影響下,宗教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電影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他本人并不是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自己是個有宗教性的人,因為他認為人生中所經歷的痛苦都是有意義的。這就決定了他在創(chuàng)作中對宗教呈現(xiàn)一種不信任和質疑的批判態(tài)度,如《綠魚》中塑造了一個與有夫之婦出軌,事發(fā)后被黑幫混混懲罰時嚇得屁滾尿流的在教會做了十年的男執(zhí)事形象;《薄荷糖》中金永浩的妻子是個基督教徒,電影中多次展現(xiàn)了她虔誠禱告的畫面,可她依然背著丈夫在外面偷情,這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李滄東對宗教偽善的一面的揭露。如果說這些作品只是把宗教作為一個元素來呈現(xiàn),那么《密陽》這部電影則直接質疑了宗教的意義,李滄東用主人公李申愛與基督教的一段命運糾葛來探討宗教與個體生命困境的關系,進而表達對宗教的救贖功能的質疑。影片呈現(xiàn)出的對基督教的一些批判態(tài)度,也讓很多觀眾覺得有些不舒服。對此李滄東回應道:“我電影里描寫的那些基督徒們的傳教方式一點也不夸張,這些都是現(xiàn)實存在的,但是從電影表現(xiàn)出來,就讓不信教的人覺得不舒服,信教的人也覺得不適應?!痹陧n國這個基督教盛行的國家,李滄東用電影顯示出自己作為文人的清醒頭腦,對社會問題批判性表達的勇氣以及思考的沉重。
由于歷史上不斷受到列強的侵略,政治上長期實行軍政統(tǒng)治,韓國人民長久以來形成了隱忍的民族品格,個體在面對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帶來的苦痛之時,都是逃避或是克己忍耐的態(tài)度,因此內心極度壓抑,而另一個極端就是長期壓抑之后的爆發(fā)。李滄東的一系列作品中,主人公的性格都有著這樣的表現(xiàn)。以《密陽》為例,申愛默默忍受了丈夫因車禍意外離去的痛苦,雖然丈夫曾經背叛自己出過軌,但她依舊思念著死去的丈夫,甚至帶著兒子離開了首爾,來到了丈夫口中的老家密陽,試圖開始新的生活,然而唯一的兒子也在慘遭綁架后被殺害。面對命運的不公,申愛只得默默承受,她試圖通過宗教來尋找救贖,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宗教的教義卻激起了她心中一直對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無法釋懷的仇恨,她開始了徹底的對宗教的反抗。她在教堂里故意大喊大叫,擾亂秩序;引誘牧師,甚至試圖割腕自殺了結自己的生命。這樣的人物性格設置,既是李滄東對大韓民族性格的審視,也是他基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理定勢而無意識的流露。
李滄東親身經歷了從“樸正熙政權”到“全斗煥政權”的社會巨變,這種親身體驗帶來的對特定歷史時期的反思和苦惱,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將主人公置身于獨特的社會歷史背景之下。這在《薄荷糖》這部作品里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影片以完全倒敘的獨特敘事結構,以主人公金永浩的1979年到1999年這二十年人生為線索,將金永浩生命中的幾個重要階段發(fā)生的事件合理地銜接在一起,展現(xiàn)了幾個標志性社會大事件對個體造成的影響,比如韓國1980年軍人政府血腥鎮(zhèn)壓群眾運動的慘?。ㄓ址Q“光州事件”),還有韓國金融風暴帶給民眾的磨難等。該片尤其突出了光州事件帶給金永浩的毀滅性打擊,這段經歷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服兵役期間,出于保護無辜少女的意圖,慌亂之中金永浩卻開槍打死了她,這成了他背負一生的枷鎖,此后他的性情逐漸轉變,成為暴力執(zhí)法者、失敗的商人、被離婚的失敗丈夫,最終陷入了人生的絕境,在自己四十歲這年選擇了直面開來的火車,自殺離世。影片的結尾回到1979年,當時的金永浩還是一個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熱愛生活的單純青年,而這樣原本單純善良的人卻在經歷了世事滄桑后變得麻木極端,社會的丑陋和陰暗逐漸侵蝕著他的良知,他深陷生活的泥潭而不可動彈,人性中美好的一面被殘酷的現(xiàn)實徹底抹殺,導致了最終死亡的命運。這種將個人置于特定歷史語境下的表達,將社會和歷史對個體產生的深刻影響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更加引人唏噓、慨嘆。
審美趣味和文化素養(yǎng)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知覺活動和創(chuàng)作活動同樣有著不容忽視的制約作用。一個人的審美趣味制約著其作品的審美價值取向,文化素養(yǎng)的高低更決定著作品的質量⑦。不同于韓國的其他導演,李滄東的電影并不一味追求視覺上的感官刺激,永遠都是內容大于形式,他始終用自己獨特的詩意電影語言表現(xiàn)韓國的歷史、現(xiàn)實生活以及人性的復雜,創(chuàng)造出了自己殘酷而帶有詩意的影像風格。他個人風格的形成與他個人的審美趣味和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密切相關。
李滄東是韓國少有的作家出身的導演。他畢業(yè)于師范大學韓文系,之后當了六七年的韓文老師,同時寫小說。在快四十歲時,他跳進電影界寫電影劇本,當導演助理,才開始學習電影,跟電影結了緣⑧。他將自己對歷史、社會、人性等所有的觀察和思考都融進了文字,豐富的個人創(chuàng)作經歷與文化積淀,使他的電影具有堅實的文學基礎,在每部作品中,他都發(fā)揮自己寫作的優(yōu)勢,親自寫電影劇本。學文學出身的他總是用獨特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并能夠精準地捕捉到生活細節(jié)加以表現(xiàn),把自己想說的故事同恰當?shù)碾娪氨憩F(xiàn)方式相結合。他擅長將主觀的東西進行視覺化表達,賦予其象征意義,并有著大量的隱喻,使得作品需要觀眾主動地參與讀解,因此人們常說李滄東的電影更像文學作品。這種象征和隱喻手法的大量使用,其實就是李滄東寫小說時的創(chuàng)作心理定勢對他電影創(chuàng)作產生的同化影響。這種文學性在影片《詩》中的表現(xiàn)尤為明顯,電影中楊美子最終完成的那首凄美詩歌背后的作者正是李滄東本人,文學性和藝術性是他身上無法抹去的文人氣息。
通過李滄東的一系列作品可以看出,他既是一個對社會現(xiàn)實有著殘酷表達的冷眼旁觀者,也是一個有著浪漫情懷的電影詩人。正如李滄東所說:“你也許會認為,我是在展現(xiàn)苦痛、殘酷的人生,其實,我是在通過這種殘酷的表現(xiàn),來凸顯人生的希望。就像我們有黑暗,才有光明;有丑陋,才有美麗。這些東西都不會獨立存在,需要反差才有美感?!辩R子、列車、卡拉OK等都是李滄東電影中常見的元素。花草樹木、潺潺流水、藍天白云、陽光也在他的電影中也反復出現(xiàn),都代表著生活中美好的一面,賦予作品詩意和希望。同時,他的作品總是呈現(xiàn)出一種寫意的留白。他不想強加給觀眾某種概念,而是希望觀眾能從他的鏡頭中自己感覺出來。比如他電影一貫的開放式結局,與他個人的審美趣味不無關系。也正是因此,李滄東的電影并不直白淺顯,反而意味深長,凸顯詩意。
綜上所述,社會成長經驗的影響使李滄東始終堅持著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的電影并不追求影像的奇觀化,而是用最樸實平淡的手法講故事。其樸素沉穩(wěn)的影像背后,總能揭示出尖銳深刻而又復雜的人性和社會問題。他固執(zhí)地堅守著自己的藝術情操和個人風格,對生命、人生和苦難都有著立足本土而又超越國界的共同認知,始終在本民族的故事里提煉人類的共同情感,是當之無愧的民族的現(xiàn)實主義作者。同時,個人審美趣味和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使他的作品具有很強的文學性和深厚的文化內涵,透露出了濃重的人文關懷,形成了殘酷而帶有詩意的獨特影像風格。對李滄東導演的創(chuàng)作心理定勢進行分析,既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李滄東,也能使我們對他的作品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注釋:
①②③秦俊香.影視創(chuàng)作心理[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4:68,69,74.
④⑧郭樹競.通過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導演李滄東看韓國社會[J].當代電影,2003(03):78-83.
⑤安茜.歷史洪流中的小人物命運——韓國導演李滄東電影風格研究[D].上海:上海戲劇學院,2010.
⑥李玉廣.現(xiàn)世困境中的個體抗爭——韓國電影《密陽》解讀及李滄東[J].藝術評論,2008(02):79-83.
⑦秦俊香.影視藝術心理學[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