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媛媛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李贄的真?zhèn)闻u觀具有以絕對的“真”來衡量文學作品價值的傾向,認為天下之至文出自童心,應該絕假純真,“真”就是發(fā)自自然的、真實的,“偽”就是經過了內在或者外在限制、干擾、掩飾的,文學的美首先體現在真實上。文學必須體現真實,否則就是沒有價值的偽作。就算文章中的內容和情感是合乎禮義的,是道德的、美好的,如果不符合真實的標準,不是發(fā)自作者真實的內心,那么就是摻了雜質的偽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文學發(fā)生的動因和目的,文學作品本身以及審美都應該符合真實的原則。
從創(chuàng)作主體看,作者與文學統(tǒng)一才是真文,反之則是矯揉造作的偽文。這種統(tǒng)一表現在兩方面:一個是作者內心的情感內容與作品的情感內容相統(tǒng)一;另一個是作者本身的人格性情與作品的風格相統(tǒng)一。李贄認為人性不齊“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夫天下之民物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條理,則天地亦且不能?!保?]16每個人生來是不同的,有清廉者,也有貪財者;有強者者,也有愞者;有高才者,也有無才者,這樣才是真實的社會。李贄肯定人的私心,穿衣吃飯就是人倫物理,富貴利達能夠滿足人的生理需求,圣人順之,使其“各從所好,各騁所長”[1]17。在這種多樣性與包容性的人性論基礎上李贄提出了“童心說”,李贄文學批評真?zhèn)斡^也集中體現在《童心說》一文中?!胺蛲恼?,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童心即是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反之,擁有真心便是真人。那么什么是童心和真心呢?“夫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薄胺蛲恼?,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1]98在李贄的闡釋中,童心是如同孩童之心,未被道理聞見、人倫物理沾染,沒有半點虛假。左東嶺先生提到學界對李贄童心的理解主要表現為“空虛潔靜與情感欲望這兩個側面”,并認為“李贄在《童心說》中圍繞著自然無偽的宗旨強調了兩種內涵,即人心的本然狀態(tài)與表現此本然狀態(tài)的真誠無欺”,表現在文學思想上是主張文學以真實自然來表現作者的思想情感,“這主要包括既承認人性之自然,又主張對其不加限制”[2]。這既是李贄所說“蓋聲色之來,發(fā)于性情,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fā)于性情,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性情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保?]132作者性情所發(fā)就是真實自然的,就是合理的,文學要將這種真實自然的內容或者情感不加掩飾和限制地表達出來。“只自個人自有個人之事,各人題目不同,各人只就題目里滾出去,無不妙者。如該終養(yǎng)者只宜就終養(yǎng)作題目,便是切題,便就是得意好文字。若舍卻正經題目不做,卻去別尋題目做,人便理會不得,有識者卻反生厭矣?!保?]6各人有觸動各人的事件或者情感,寫文章就只從當下觸動作者的內容情感入手,就是好文章,牽強而致的文學作品表達的不是作者真實的情感內容,便是假人假語,也就失去了它的價值。這便是作者內心的情感內容與作品的情感內容相統(tǒng)一,另一方面作者本身的人格性情也要與作品的風格相統(tǒng)一。李贄認為作者的人格和性情與文學創(chuàng)作息息相關,人格決定文品,性情決定文風,人格性情與文學作品統(tǒng)一才是高妙的真文。李贄評楊慎文學時說“吁!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終身不得一試,故發(fā)之于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雖游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辭,況后人哉!”[1]207有如此的人品德望,并將這種人品德望真實發(fā)之于文,才能寫出無體不備的文章。“童心既障”則“文辭不能達”,原因在于“非內含于章美也,非篤實生光輝也”[1]98,不是真實自然的內心美好,縱然辭再工、技再巧也只能是偽作。李贄這里講文章高妙要與人格高尚相一致,著重強調的依然是真實的標準。在性情決定文風上李贄有段清楚的闡釋:“故性格清澈者音調自然宣暢,性格舒徐者音調自然舒緩,曠達者自然浩蕩,雄邁者自然壯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絕。有是格,便有是調,皆情性自然之謂也?!保?]132-133作者的性情通過作品得到反映,有什么樣的性格,就有什么樣風格的文學作品,雄邁者矯作柔婉,輕快者故作沉郁,猶東施效顰,讀之使人發(fā)笑。而尊重性情的多樣性,不加掩飾的流露于作品之中,形成風格多樣的作品,每一種風格的作品都有其獨特之美。
從文學作品發(fā)生動因和目的來看,李贄的文學批評觀中,文學發(fā)生的動機是觸目興嘆,不得不發(fā),文學的目的是自適,二者是一個順承的關系,有這樣的發(fā)生動機,從而形成了這樣的文學目的功能。通過文學發(fā)生動機和目的的承接,形成了真?zhèn)闻u邏輯線條中的一環(huán)。李贄的《雜說》中對二者順承關系有清楚的闡釋:“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于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云漢,為章于天矣。遂亦自負,發(fā)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保?]97真正能寫好文章的人,起初都不是刻意去寫文章的,他們是因為心中積蓄了許多不可不說之事,不得不訴之情,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寫出如珠玉般美好的文字,從而達到自我宣泄、心滿意足的自適之感。文學創(chuàng)作是為了表達內心之意的寫作,寫的或是情感積蓄到極點不得不寫之事,或是觸景生情之感,這種創(chuàng)作的不得已與創(chuàng)作契機的偶然性,使寫出的作品必然反映心中真實所想。將心中所思所想付于紙筆之間,不是為了沽名釣譽,而是為了達到情感的宣泄和自我愉悅的自適,這樣單純的創(chuàng)作目的必然導致文學創(chuàng)作的單純與真實。從開始的文學真實自然的發(fā)生契機,到文學真實表達作者的過程,再到自適目的的完成,這一個完整的過程,始終本持真實的原則,反映作者來自真心的自然性情。
在文學作品本身呈現上,它的內容和形式都應該是真實的?!吧w聲色之來,發(fā)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fā)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惟矯強乃失之,故以自然之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復有所謂自然而然也?!保?]132從人的情性中自然發(fā)出的文學自然是合乎禮義的,為了體現禮義人倫,將道理聞見強行摻雜進來就是牽合矯強,失了真實自然的美感。從這個角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以文載道”的觀點,個人主體傾向增強。在形式上不拘格調、不限文體?!坝惺歉瘢阌惺钦{,皆情性自然之謂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 然則所謂自然者,非有意為自然而遂以為自然也。若有意為自然,則與矯強何異。故自然之道,未易及也?!保?]133每個人性情不同,并非一種格調,一種韻律所能表達,適合自己表達的風格才是真實自然的?!霸姾伪毓胚x,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yè),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后論也。”[1]99詩文不必擬古,各個時代有其風行的文學體式,突破以古為尊、詩文為正的文學思想,其依據的標準依然是真?zhèn)蔚挠^點,即文學作品本身的內容形式、體式都應符合作者的性情風格,都應符合時代風潮的真實特點,牽強矯合、倒行逆施只能成為偽作。
李贄將真?zhèn)卧u判標準貫穿于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文學發(fā)生動機和目的、文學作品本身的看法之中,“他強調作家之真實個性與自然情感,既反對外在因素的限制又反對自我的遮掩偽飾,從而達到自然顯露的美學要求?!保?]真人具有真心,為了自我適意,在某個契機之下,激發(fā)了表達的欲望,從而通過不受限制、真實的表達自我,來呈現出具有真實自然美感的文學作品。李贄用系統(tǒng)的邏輯,呈現了他對文學真?zhèn)蔚目捶ǎ岢稣鎮(zhèn)闻u文學的標準,最后形成以真為美的觀點。
李贄的真?zhèn)闻u運用在其批評觀實踐中具有了新的特點,在上一節(jié)中分析到李贄的真?zhèn)闻u理論其中一方面內容呈現出了突破封建禮教的特點,而在李贄的批評實踐中又可以看到很多褒獎忠義節(jié)禮、主張興觀群怨的內容,仿佛回到了儒家詩教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文以載道的思想相同,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李贄理論與實踐的背離?其實不然,一方面,李贄的文學批評實踐主要在傳奇和小說方面,與一直被古人視為士人階層主流文學形式的詩文相比,傳奇和小說更傾向于民間文學形式,受思想和藝術束縛更弱,無論是在體裁形式上還是在主題內容上都更加自由,因此在李贄看來傳奇和小說更符合其真實自然的文學標準,與其真?zhèn)闻u觀是一脈相承的。另一方面,李贄的興觀群怨詩教內涵與傳統(tǒng)的儒家詩教相比具有了新的內涵。真?zhèn)螛藴适冀K是前提,作者真實的思想品性決定了其作品中詩教內容的價值。再者李贄的倫理道德已不同于傳統(tǒng)儒家所規(guī)定的倫理道德,李贄將倫理道德統(tǒng)一于“童心說”、“真?zhèn)斡^”,認為自然發(fā)乎情性的文學則自然止乎禮義,具有濃厚的個人色彩,賦予了儒家詩教新的內涵,使之帶上了晚明性靈思想的色彩。
在《紅拂》中李贄提出傳奇可以興觀群怨:“紅拂智眼無雙,虬髯棄家入海,越公并遣雙妓,皆可師可法,可敬可羨,孰謂傳奇不可以興,不可以觀,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1]195在《拜月》中李贄寫到“詳試讀之,當使人有兄兄妹妹,義夫節(jié)婦之思焉。蘭比崔重名,尤為閑雅,事出無奈,猶必對天盟誓,愿終始不相背負,可謂貞正之極矣?!保?]194這里李贄贊揚了兄兄妹妹、義夫節(jié)婦的倫理情感。在《昆侖奴》這一篇李贄對許忠臣的俠義大為稱贊,“忠臣俠忠,則扶顛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俠義,則臨危自奮,之死靡他”[1]193。在《忠義水滸傳序》中,李贄對宋江等人的忠義之情十分贊賞,甚至提出上至國君、宰相,掌握軍國之樞紐的大臣,下至地方政府官員、守城將士都需讀此書,“故有國者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于君側矣。賢宰相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軍國之樞,督府專閫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讀也,茍一日而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為干城心腹之選矣。”[1]110這里李贄不僅大加贊賞宋江等人的忠義,并且認為此書極具感染人心的力量,上到君王下到兵卒,讀了此書都將被其中的忠義之情感動,從而使自己明白忠義為何物,才能更好的治理國家,從這個層面《水滸傳》就具有了教化人心的功能。以上李贄對于傳奇和小說的評論中,從禮義人倫忠信等方面,肯定了傳奇、小說的倫理道德內涵和興觀群怨的傳統(tǒng)詩教功能。
那么何以李贄在提倡文學之真,突破文以載道后,又對蘊涵倫理道德內涵的傳奇、小說大加贊賞,肯定其興觀群怨的傳統(tǒng)詩教功能?李贄具有儒家經世化民的責任感,反映在其文學批評思想中,則是對倫理道德內涵和詩教傳統(tǒng)的肯定,而這種肯定與傳統(tǒng)以文載道的觀點并不相同。這個不同體現在李贄非常重視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思想情感與作品的作用、內容情感相統(tǒng)一。在《忠義水滸傳序》中,他說道:“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圣發(fā)憤之所作也。’由此觀之,古之賢圣,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fā)憤之所作也?!保?]110《水滸傳》是發(fā)憤之作,也就是內心受到某些人事的觸動,心中有情感的積蓄達到極點后才創(chuàng)作。這里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李贄的文學創(chuàng)作動機是一樣的,忠信禮義、節(jié)夫義婦并不是沒有價值的,價值的判斷在于是不是出自作者真實的思想情感。“彼以為周、程、張、朱者皆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講道德,說仁義自若也;又從而嘵嘵然語人曰:‘我欲厲俗而風世。’”[1]48從這里可以看出李贄反感的是口談仁義道德,實則為了謀取高官厚祿的偽人,表面說為了教化世人,實則為了抬高自己,這種表里不一、言行相悖的人寫出的作品乃是假人言假義罷了,沒有絲毫價值與美感。所以“真?zhèn)巍笔呛饬课膶W作品中的倫理道德內涵是否有價值,興觀群怨的傳統(tǒng)詩教功能是否具有力量的首要標準。
李贄的真?zhèn)闻u觀不是對儒家文學教化的否定,而是一種突破,通過對一些舊有文學命題進行新的闡釋,將“童心說”“真?zhèn)斡^”貫穿其中,重視自我,從而突破舊有的文學批評理念,建立起統(tǒng)一于晚明性靈思潮的新的文學批評觀點。羅宗強先生在《明代文學思想史》中提到“李贄文學思想的核心是重視情之真;他的文學思想的另一端,是道德判斷。他雖受有佛學與老、莊思想之影響,其實他的思想底蘊,還是儒學。”[5]在《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研究》中羅宗強先生李贄不同于儒家思想的地方作了闡釋:“李贄、顏均、何心隱他們,有違于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地方,主要就在于提高了自我的地位,重視自然人性,承認情欲存在的合理性;而行為方式則張揚、更富于個性色彩而已?!保?]341-342李贄不否定文以載道,但李贄的“道”有不同于儒家傳統(tǒng)之道的地方。羅宗強先生說李贄將《中庸》的“率性之謂道”理解為“從性之所欲,不隱瞞,不偽飾”[6]340,添加了人性之真的內容。他否定了儒家倫理道德對真實自然人性的約束部分,增添了合乎童心、天性的內容。李贄說:“故自然發(fā)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1]132這是儒家舊有的話題——“發(fā)乎情,止乎禮”,但這里的“情”與“禮”不同于儒家傳統(tǒng)的“情”、“禮”。儒家傳統(tǒng)的“情”是經過“善”過濾的“情”,是文化、倫理的“情”,要求對“情”進行收束,用溫和的方式表達出來。儒家傳統(tǒng)的“禮”是符合國家統(tǒng)治要求的,社會約定的“禮”,存在和天性、童心沖突的部分。而李贄的“情”與“禮”則來自于童心,童心是人的本心,不可避免帶有主體色彩,因此李贄的“情”與“禮”有符合儒家倫理道德的部分,更有主觀能動的部分,對“情”與“禮”有自己的判斷,不完全依照社會倫理的規(guī)定。李贄不否定“發(fā)乎情,止乎禮”,他的突破在于對真實自然的追求,否定倫理社會對真實自然人性的收束。在文學內容和表達方面,不同于儒家溫柔敦厚的詩風,主張克制地表達中和的情感,李贄欣賞的文學作品是發(fā)憤而作,情緒積蓄到極點不得不訴,以至于到了“發(fā)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1]97的地步,這樣的作品情感豐富而激烈,常常突破傳統(tǒng)儒家的文學風格和表達方式,而李贄認為恰巧是這樣的文學才出自真心符合自然禮義。因此只有出自童心,反映真實自然人性的真文才能真正感染人心,發(fā)揮教化人心的作用。
左東嶺先生在《陽明心學與晚明士人心態(tài)》中指出:“李贄此種以自然真實為核心的童心說,不僅完成了文學思想從倫理中心到自我中心的轉換,而且還使其文學思想真正進入了審美的境界。”[7]到晚明之前,傳統(tǒng)以文載道的思想一直處于文學思想的主流,文學是“道”的載體,“道”的境界決定了文學的境界。李贄的真?zhèn)闻u觀將文學從倫理的載體中解放出來,從創(chuàng)作主體——人的角度出發(fā),提倡文學真實地反映個人,使之具有真實自然的審美標準。在《童心說》中李贄深刻地闡釋了只有真人才能寫出真文,人的境界決定了文的境界,文不再由“道”決定,不再由“物”決定,不由文辭的優(yōu)美與否決定,而是由人決定。文學要與人相統(tǒng)一,真實自然地反映人本身,那么這樣的文才有價值和意義,才是真文。李贄從人本身的角度來解釋文學對晚明的文學風貌和審美傾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文學不再是只能展示社會統(tǒng)治規(guī)定的善的方面,更是為了展示人本身的自然天性與對世界真實的理解和體悟;不再是為了宣揚政教,更是為了愉悅自我,達到人生的自適。李贄的真?zhèn)闻u觀注重人的主觀能動性,高揚人的主體精神,與晚明性靈思潮相統(tǒng)一,對晚明求真的文學思潮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改變了晚明的文學和審美傾向,尤其體現在對公安派的影響上。李贄將文學批評標準由中明的善與不善的標準轉換到晚明的真與不真的標準,具有過渡和轉折的意義。
中明時期復古思想盛行,前后七子對文學思潮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為反對臺閣文風,主張文學真實的抒發(fā)性情是他們共同的重要內容,然而其擬古的風格必然對自然性情的抒發(fā)進行限制,并且他們并沒有改變文以載道的文學批評觀點,對超出儒家倫理道德的文學被認為是不善的,不予接受。以善與不善的標準來評論文學是中明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標準,也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感、思想、內容是不是合乎儒家倫理道德。前七子何景明說:“是故召和感情者,詩之道也,慈惠出焉;經德緯事者,文之道也,禮義出焉?!保?]何景明認為詩道在情,文道在德。后七子謝榛提出“夫萬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易駁而為純,去濁而歸清,使李杜諸公復起,孰以予為可教也。”[9]這里主張情感去濁歸清,作品抒發(fā)的應該是純粹的,沒有斑駁的情感,將情感歸于正。唐宋派主張文學來自真實的感受和體悟,唐順之提出“本色”,然而他們并沒有真正的擺脫理道的束縛,而是主張文道合一,在合于“道”的基礎上,抒發(fā)主體的真感受、真體會。綜合以上看來,合乎道統(tǒng)是明中期文學思想的重要觀點,對“真”也是基于此種思想之上,要在合乎道統(tǒng)的觀點上來談真,那么對文學的批評的一個重要標準則自然是是否合乎道統(tǒng),合則善,離則不善。善與不善是中明文學批評的重要標準。而李贄實質上一定程度已經突破了道統(tǒng),他對人私心的肯定,用真?zhèn)蝸碓u判文學的價值,如果文學與作者不統(tǒng)一,文學沒有真實自然的表達,那么這樣的文學作品就沒有意義。所以李贄將文學批評由善與不善轉為傾向于真與不真,并影響了晚明的文學思潮。
晚明時期,公安派深受李贄的真?zhèn)闻u觀的影響,并將其發(fā)展得更為極端。公安派重視文學真實抒發(fā)自然性情,文學真實表達人的喜怒哀樂情欲即是美的,但他們在求真的道路上比李贄更為極端,“他們在求真思想的引領下,從強調性之無善無惡出發(fā),對包括欲望在內的人心之本真,都加以承認?!保?0]他們將人性之真擴大,認為人的所有情感欲望都具有合理性,其中包括儒家倫理綱常所貶斥的方面。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寫到:“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然予則極喜其疵處,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為恨,以為未能盡脫近代文人氣習故也?!保?1]文學內容應真實的反映作者,以文學作品中的疵處為美,反對過于雕琢,崇尚自然本色,也就是注重文學真實自然的表達,文學創(chuàng)作信口信手,和李贄的文學批評真?zhèn)斡^一脈相承?!捌淙f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保?]文學作品不必以古為尊,拘泥韻律格調,主張任性而發(fā),在文學作品中常常表達出縱欲的思想和內容。公安派吸取了李贄真?zhèn)闻u觀中文學應真實地表達自然人性的觀點,并在李贄“真心”的基礎上進行了突破,李贄的“真”是針對“偽”提出來的,是對理學抑制自然人性、衛(wèi)道者片面強調“善”的矯正。李贄承認穿衣吃飯就是人倫物理,富貴利達能夠滿足人五官需求,承認人私心的合理性,將一些儒家倫理約定為“不善”的東西給與了其“真”的意義,使之合理化。而公安派將這個范圍擴大了,把如色欲、嗜酒、怪癖等人欲也劃為人性真實自然的部分,在文學中表達出來,文不再是載道的工具,文道分離。李贄的真?zhèn)闻u觀不僅在公安派具有深刻影響,對晚明的言情思想也影響頗大,如湯顯祖的“情至說”,馮夢龍的“情教”說等,晚明總體的文學思潮都以求真為方向,文學批評標準也由中明的善與不善轉為真與不真。
李贄的真?zhèn)闻u觀是其“童心說”的主要內容,上承王陽明、唐順之,下啟公安派、湯顯祖,在性靈文學思潮的發(fā)展中具有重要意義,從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文學發(fā)生到文學審美,絕對求真反對偽飾,主張文學真實地表達合理的自然人性,促進了善與不善的文學批評標準向真與不真文學批評標準的轉換,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中國傳統(tǒng)文道合一的觀念,而后來以公安派為代表的晚明文學流派在李贄的基礎上發(fā)展到了文道分離,“真”成了文學主要的批評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