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經(jīng)》：在敘事中完成對人的社會化

□ 余堃賢

一、緒論

（一）《女兒經(jīng)》的選擇

1.電影史中的《女兒經(jīng)》

《女兒經(jīng)》是社會電影史的代表，于1934年面世。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復雜，從1931年震驚全國的“九一八”事變，到蔣介石對中央蘇區(qū)的五次反圍剿，并在1934年提出了新生活運動，《女兒經(jīng)》在此期間完成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歷史的承載者和時代的表現(xiàn)者。從創(chuàng)作團隊看，《女兒經(jīng)》由明星公司制作完成。作為電影界有力一支的明星公司，其本身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電影界的動態(tài)是相吻合的，《女兒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正逢左翼電影運動的曲折發(fā)展階段。程季華主編的《中國電影發(fā)展史》認為其“是高壓下的創(chuàng)作”①。因此，對《女兒經(jīng)》的研究是對當時中國歷史全貌的一種窺見，也是對當時中國電影界面貌的一種重審。

《女兒經(jīng)》是美學電影史的代表。1933年是中國電影史上著名的中國電影年，好片云集，佳片迭出。這一年的明星公司不僅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左翼影片《狂流》，更接連拍出《女性的吶喊》《上海二十四小時》等一系列代表作。《女兒經(jīng)》于1934年10月由鄭正秋提議創(chuàng)作，從導演到編劇再到演員，集齊了明星公司的精英力量。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女兒經(jīng)》除了自身集錦式結構的創(chuàng)新，更多的是對那個時代美學意識和創(chuàng)作意識的結合與匯總。

2.電影批評中的《女兒經(jīng)》

作為一部具有代表性的電影，《女兒經(jīng)》的多義性也得到了研究者們的重視。他們有的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出發(fā)，從左翼電影、女性表達和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宣揚來解讀《女兒經(jīng)》②；有的結合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和國民黨的審查制度，從改編和篡改的角度切入，通過歷史的追蹤與論證，認為《女兒經(jīng)》是一部改造過的新生活電影③；有的從電影形態(tài)出發(fā)，探討到電影的發(fā)展，把《女兒經(jīng)》看作左翼電影和軟性電影中的第三個分支即新市民電影，重點分析了《女兒經(jīng)》作為新市民電影與舊市民電影的區(qū)別④。當然，也有只關注作品本身的批評，一方面關注集錦式短片的創(chuàng)作方式⑤⑥，另一方面關注影片總體的呈現(xiàn)⑦。

通過以上回顧發(fā)現(xiàn)，研究者們對《女兒經(jīng)》的研究較為分散，對各個領域都有涉及，但不成體系?？梢姟杜畠航?jīng)》本身是具有研究價值的，但研究也存在空白。本文主要從電影本身的敘事入手，結合社會心理學的角度，說明電影如何在敘事中完成對人的社會化。

（二）敘事與人的社會化

1.社會化中的教化觀

社會化是一個寬泛的概念，社會心理學的研究者們對它有多種解讀，放到不同領域、不同專業(yè)也會得到不同的說明。通常，“所謂社會化，是指個體在與社會的互動過程中，逐漸養(yǎng)成獨特的個性和人格，從生物人轉變成社會人，并通過社會文化的內(nèi)化和角色知識的學習，逐漸適應社會生活的過程”⑧。通過這個定義，我們可以得出：第一，社會化是以個體社會化為基礎和核心的；第二，個體社會化是個體由生物人轉變?yōu)樯鐣说倪^程；第三，個體社會化的最終目標是變成社會人，適應社會生活。因此人的社會化就是個體學習做人的過程。

既然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就得有學習的途徑?！吧鐣嬖凇鐣印鐣袒畟€體內(nèi)化’‘社會實踐’四種基本途徑?！薄吧鐣袒侨说纳鐣耐庖?，即廣義的教育活動（人類學中稱為‘文化儒化’），包括計劃與非計劃的、正規(guī)與非正規(guī)的、系統(tǒng)與非系統(tǒng)的等各種文化影響與教育活動。”⑨社會化雖然不是社會教化的單向運動，注重的是個體與社會的雙向互動，但社會教化卻在人的社會化中占據(jù)了極大的比重，小到來自父母的家庭教育，大到國家的社會教育。它不僅是一種社會化的基本途徑，更是我們最習以為常的一種社會化方式。

2.《女兒經(jīng)》中的教化觀

《女兒經(jīng)》是中華民國時期的電影。當時，伴著挽救民族危亡的主旋律，中國人的國民性改造問題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對人民進行新的社會化成為社會統(tǒng)治階級、進步人士的選擇。作為一種有力工具，電影承擔起社會教化的任務。中國電影人也重視電影的教化作用，顧肯夫說電影是一項通俗教育，鄭正秋主張為社會藝術，侯曜認為電影是“傳播文明之利器”?？梢?，中國電影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帶上了教化的色彩。此外，當時的左翼電影也迫切希望通過電影傳播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和新社會生活，喚醒人民群眾，完成國民性改造。

《女兒經(jīng)》的創(chuàng)作不僅處于時代國民性改造的大環(huán)境中，也處于電影迫切需要傳播新思想教化人民的小環(huán)境中，必定帶有一定的教化色彩。

3.在敘事中完成人的社會化

電影《女兒經(jīng)》秉承這樣的教化態(tài)度，成為人社會化的一種途徑，講述做人的故事，通過展示如何做人以及做什么樣的人來完成對人民的規(guī)勸，實現(xiàn)一次人的社會化過程，最終達成國民性改造。

形式和內(nèi)容是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在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中，形式和內(nèi)容應該互為因果，相輔相成。好的形式應該服務于內(nèi)容，準確表達內(nèi)容，讓欣賞者產(chǎn)生認同感；而敘事作為講述故事的形式，要完成對電影內(nèi)容的傳達，在敘事中呈現(xiàn)這種教化觀，從而完成對人的社會化。

二、如何做人：集錦式結構中的群像展現(xiàn)

民國時期的文化圍繞著國民性改造展開。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和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逐漸沒落，在現(xiàn)代性、西方化的進程中，迫切希望迎來中國新世界。而走向新世界首先就要做一個新人?！杜畠航?jīng)》通過集錦式的結構，將背景置于繁華都市上海，以女性作為社會代表，用八個完整的故事片段展現(xiàn)了社會的各個階層，在敘事中展現(xiàn)不同階級思想下的不同人生，分別表現(xiàn)了新人與舊人的生活面貌。

（一）舊人的生活面貌

舊是相對于新來說的。中國新時代的來臨伴隨著傳統(tǒng)性的失落和現(xiàn)代性的興起，當這兩者不斷地發(fā)生碰撞，就會出現(xiàn)操作層面的斷層。人們一方面無法完全擺脫舊有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渴望融入新世界，迅速完成個人在新世界中的社會化。這樣就會出現(xiàn)“四不像”的局面，造成價值觀的混亂，導致社會化的過程偏離。

《女兒經(jīng)》以女性為主要講述對象，如何做人的問題也就具體到如何做新女性的問題上。影片中的女性角色處于宣揚成為新女性的新時代，因為自身沒能從舊的時代完全轉變過來，不同程度偏離了社會化的主流軌道，呈現(xiàn)出錯誤的生活面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她們對新女性的錯誤認知上。

對獨立自主的誤認。宣淑和嚴肅都是上層社會的富家太太，但卻有完全不同的遭遇。宣淑嫁給丈夫后，按照傳統(tǒng)觀念在家相夫教子，對丈夫的出軌隱忍退讓，年老色衰后卻遭到丈夫的拋棄、嫂子弟妹的嘲笑。嚴肅對宣淑的評價是她太過懦弱了，但嚴肅對獨立自主的認識卻是對丈夫的掌控。這雖然打破了傳統(tǒng)社會的男尊女卑，大大打壓了男性的權威，但這里的獨立自主是說女性成為一個獨立的人，而不是通過征服男人來獲取家庭的掌控權。

對摩登女性的誤認。作為被中國傳統(tǒng)社會忽視的群體，女性在國民性改造的大潮中成為改造的重點。如何成為新女性，新女性的特質(zhì)是什么，成為許多電影探討的焦點，而摩登性成為新女性塑造過程中被摒棄的特質(zhì)。《三個摩登女性》中已經(jīng)探討過摩登的定義，認為摩登不是形象上的爭奇斗艷，而是思想上的自立自強、愛國愛民。影片中的交際花徐莉就是摩登定義的反面代表，她打扮時髦，周旋在各個男人之中，對誰都不付出真心?？梢娦炖蛑幌硎苣Φ堑耐獗砗陀纱藥淼纳羁旄?，完全忽視了摩登的真正含義。

（二）新人的生活面貌

新人生活的代表是由胡蝶飾演的胡瑛來展現(xiàn)的。胡瑛講述了自己北伐戰(zhàn)爭時期救助一名革命志士的故事。在故事里，胡瑛和高國杰是一對恩愛夫妻，兩個人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但由于一個革命志士的出現(xiàn)，上演了一場捉奸的鬧劇。但也正因為鬧劇，兩人達成了革命意向的共識，獲得了圓滿結局。

創(chuàng)作者將胡瑛作為新女性的代表人物來描寫，完成了對新女性的正確詮釋。首先，她是獨立自主的。在丈夫面前，胡瑛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認為男人太看輕女人了，女人也可以做出一番事業(yè)。其次，她是勇敢正義的。在發(fā)現(xiàn)革命志士的存在后，胡瑛鼎力相助，甚至損害了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最重視的名聲。最后，她還是愛國愛民的。胡瑛救助革命志士的動機建立在她認同革命的基礎上，在全國反帝的當下，應該支持革命，這點是以全國大局為重的。

三、做什么樣的人：人物形象中的標桿樹立

正如前文對社會化定義的闡釋中所說的那樣，社會化是個體學習做人的過程，而學習的實質(zhì)就是學習社會文化并內(nèi)化于心。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都會在紛繁多樣的社會文化中選擇適應自身發(fā)展的社會文化。要想完成人的社會化，就必須明確主流社會文化的內(nèi)涵。人物作為敘事的主要承載者，不僅要完成故事的完整展現(xiàn)，而且承擔了評價的功能。創(chuàng)作者通過人物之口對人們的行為做出評價，完成行為背后的價值體系揭露，從而實現(xiàn)對社會文化的選擇，樹立社會文化標桿，宣揚該時代認同的、主流的社會文化。

影片中承擔評價作用的人物主要是老先生、胡瑛和高國杰。老先生以旁觀者的視角分別講述了高華和徐玲的故事。在高華的故事中，老先生主要扮演了揭露事實的角色，批判了這種言行不一的兩面派現(xiàn)象。高華表面是一位鼓吹婦女運動的積極分子，但背地里依然依靠男人，并對同為女性的母親、侍女拳腳相加，儼然和外面高呼新女性的她是兩副面孔。與對高華的批判態(tài)度不同，老先生對徐玲的故事抱有一絲惋惜之情。徐玲的家境還不錯，但她卻深陷賭博的泥沼中。一天，東窗事發(fā)，徐玲丈夫發(fā)現(xiàn)家里的錢財、衣物所剩無幾，徐玲不知如何辯解，在懊惱和悔恨中選擇了自殺。老先生認為徐玲的遭遇除了應該歸咎于賭博，還有都市的罪惡和徐玲自己意志的脆弱。胡瑛和高國杰主要負責對其他人的故事完成評價。在宣淑講述了自己的悲慘遭遇后，胡瑛不但表示同情，還鼓勵宣淑從黑暗的家庭中走出來，獨立自主靠自己。在嚴肅講述自己制服丈夫后，高國杰提出夫妻之間應該相互包容、互相理解的主張。評價不僅是批判舊有的文化、提出正確的主張，還包括了肯定和同情。胡瑛一方面充分肯定了朱雯自食其力的做法，另一方面又對朱雯的悲慘遭遇給予安慰和同情，間接完成了對社會黑暗的譴責。

影片前面通過七個女性形象展現(xiàn)了當時中國存在的問題，并借由老先生、胡瑛和高國杰三人對每件事做了簡單的評價，指出問題所在。第八個由胡瑛講述的故事則是影片宣揚的主流社會文化，它包含了兩種主要的文化觀，一是革命意識，二是新女性意識。這表明在當時社會化的過程中，個體只有學習這兩種意識，才能完成人的社會化，適應社會的新轉變。

四、完成人的社會化：在開放的結局中投身時代洪流

社會化的完成是比定義社會化更難的事情，很難找到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來認定某人一定完成了社會化過程，成為一個合格的社會人。社會心理學的研究者們基本都認定這樣一個觀點，即社會化的過程貫穿個體生命的始終?？梢钥闯?，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隨著社會、時代、國家的發(fā)展在學會做人的基本原則后，不斷在成長過程中繼續(xù)完成社會化過程，不斷修正自己的做人準則與意識。同時，在中國人看來，依照主流文化價值來支配個人行動的人是成為社會人的基礎。

電影《女兒經(jīng)》中的角色都已不是單純的生物人了，他們的社會化是繼續(xù)社會化的過程。因此他們的主流文化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向。仔細觀察《女兒經(jīng)》創(chuàng)作的年代，可以發(fā)現(xiàn)主流的社會文化從家國同構轉向了個人自由主義的宣揚，但這種宣揚在民族危機面前顯得極為渺小。隨著中國人民族意識的增強，這種個人自由主義很快被淹沒在反帝反封建的吶喊聲中，從個人自由主義擴大到了國家的獨立自主、民族的自由解放上。

完成人的社會化的過程，成為社會人的基本準則是是否按照國家獨立自主、民族自由解放的準則來支配自己的行為。為了達到國家的獨立自主、民族的自由解放，最好的行為就是投身革命、投入時代，在時代的浪潮中奉獻自己，正如影片中胡瑛一家都在為革命工作。影片的結尾一直被詬病，個人的生活結局已然不重要，全部去參加雙十節(jié)的活動才重要。而正是全部去觀看雙十節(jié)提燈會的這個行為表明片中的人完成了這一階段的社會化，這個行為是他們成為社會人的一個基礎標志。這樣投身時代洪流的結尾并不是《女兒經(jīng)》的獨創(chuàng)，1937年的《十字街頭》依然采用了類似的結尾。這表明人們已經(jīng)接受了社會主流文化，通過自己的實際行動去開啟新的生活。

《女兒經(jīng)》通過這樣的方式，不僅讓劇中的角色完成了一次社會化的過程，并且作為社會化的有力途徑，也讓觀眾跟隨主角在潛移默化中完成了一次社會化的過程。

注釋：

①程季華.中國電影發(fā)展史(第一卷)[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310.

②王正.女性自覺、 傳統(tǒng)觀念與市場策略的雜糅——以左翼電影《女兒經(jīng)》為例[J].電影新作，2017(05):38-41.

③李九如.新生活運動與早期電影生產(chǎn)：創(chuàng)作、編篡、改造與影響（1934——1937）[J].當代電影，2018(06):105-111.

④袁慶豐.1933—1935年：從左翼電影到新市民電影——用5 部影片單線論證中國國產(chǎn)電影演變軌跡(上)[J].浙江傳媒學院報，2009(05):37-43.

⑤張華.早期中國電影短片述評[J].貴州大學學報，2013(04):23-27.

⑥湯嘉卉.淺析民國電影中的集錦片創(chuàng)作[J].宿州教育學院學報，2013(01):162-165.

⑦周俊元.別出心裁的女兒經(jīng)[J].電影評介，1986(10):38.

⑧鄭杭生.社會學概論新修[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82-83.

⑨馬和民.社會化危機及其出路——關于中國人社會化模式的一項教育社會學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