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有著源遠流長的“隱逸”文化傳統(tǒng),在先秦儒家那里,所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道家則主張清凈無為,一切順應(yīng)自然,“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于私?!保ā肚f子·應(yīng)帝王》)。這里的“游心”就是使自己的精神處于淡然無為的狀態(tài),順其自然,是一種由遮蔽走向澄明的過程,也是一種真正的精神自由。
蘇軾謫居黃州,道家消極遁世的處世哲學漸漸在他思想中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他在給蘇轍的信中曾說“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予以事系御史臺獄……》)初到黃州,詩人心靈沉浸在“烏臺詩案”的陰影之中,也發(fā)出過像“不惜青春忽忽過,但恐歡意年年謝”。(《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之類的牢騷。為了撫慰心靈的創(chuàng)傷,蘇軾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自然山水。
詩人初到黃州,寓居在黃州東南的定惠院,這里環(huán)境幽雅,“繞舍皆茂林修竹,荒地蒲葦。春夏之交,鳴鳥百族?!痹娙祟D生隱逸之心,“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保ā恫匪阕印S州定惠院寓居作》)這正是生態(tài)世界對詩人心靈的感染與同化作用。月下賞花,詩人頗有感慨“江云有態(tài)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黃州見花發(fā),小院閉門風露下?!保ā洞雾嵡捌罚┨K軾善于體物,隨物賦形,此時海棠在詩人眼前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姿態(tài):“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滿山總粗俗?!痹娙瞬唤?lián)想到“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隱逸生活是寂寞的,但詩人得以走進郊野,漫步林間,獲得精神自由馳騁的空間,感受到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動。
黃州山水景物重新煥發(fā)了詩人對生命的熱愛之情,成為詩人作品中令人深深陶醉的自然造化。例如《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這首詞: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上б幌L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詞前有小序,作者自云:“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鏗然,疑非塵世也?!贝笞匀皇侨祟愑肋h的母親,蘇軾真正把自己融進山水自然景物之中,借婉如仙境般的青山綠水,了卻心頭的憂愁,真正與大自然建立了一種嫡親母子的骨肉關(guān)系。
“精神家園”一詞源于西方基督教神學的“神圣實在”,它指能夠為人們提供最終精神皈依的理念。蘇軾謫居黃州,生存環(huán)境使他得以親近自然山水,聆聽自然萬物生命的律動,從而思考人生、社會及宇宙的規(guī)律。自然對人類心智的啟發(fā)莫過于她的“無言之教”,莊子有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保ā肚f子·知北游》)“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詩人飽嘗人生況味之后,內(nèi)在的情感生活已經(jīng)與大自然形成了共鳴與統(tǒng)一,詩人通過山水詩詞的吟賞,為自己構(gòu)筑了一個心靈的生態(tài)家園。
蘇軾謫居黃州,仕途上遭遇不幸,卻得以更深入地思考社會人生,參悟世態(tài)人情?!扒沧痈F愁有天意,吳中山水要清詩?!保ā逗完送昃湃找娂摹罚?,用樂天知命的達觀心態(tài)面對人生的潮起潮落,“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然而蘇軾性愛丘山,寄意林泉,山水自然中尋找人生的“樂”與“適”,形成一種詩意化的生存方式。于是,黃州山水景物在他的詩心妙筆下呈現(xiàn)出別樣的姿態(tài)。我們試來分析下面一組詩:
《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魚池上,遂自乾明寺前東岡上歸》
其一
雨過浮萍合,蛙聲滿四鄰。海棠真一夢,梅子欲嘗新。拄杖閑挑菜,秋千不見人。殷勤木芍藥,獨自殿余春。
其二
高亭廢已久,下有種魚塘。暮色千山入,春風百草香。市橋人寂寂,古寺竹蒼蒼。鸛鶴來何處,號鳴滿夕陽。
雨過天晴,詩人獨自漫步郊野,來到四望亭下的魚池,后又登上東岡。詩人仰觀俯察,自然景物納入心胸,詩句中處處顯示出詩人“民胞物與”的情懷。詩人在魚池這個小小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看到了聚攏漂浮在湖面的浮萍,聯(lián)想到美麗的海棠,成熟的青梅;那含苞待放的木芍藥獨自點綴著這生意盎然的春光,而周圍的陣陣蛙鳴聲又為這詩意的畫面增添了勃勃生機。詩人返程途中路過乾明寺前的山崗,登高遠望,心曠神怡,“暮色千山入,春風百草香”,山下的古寺里青竹蒼翠,在夕陽的余暉中迎風搖曳;夕陽西下,鸛鶴紛紛歸巢,號鳴聲在幽深的山谷中回蕩著。詩人仿佛已化為這自然造化中的一個“生態(tài)因子”,感受著自然生生不息的律動。
“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保ā墩伞ご笮摹罚┰娙斯麞|坡期間,悉心體驗自然生態(tài)之美,實現(xiàn)了自我精神世界“詩意地棲居”。試看《東坡八首》中的生態(tài)世界:
荒里雖浪莽,高庳各有適。下隰種秔稌,東原蒔棗栗。(其二)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其三)
分秧及初夏,漸喜風葉舉。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縷。
秋來霜穗重,顛倒相撐拄。但聞畦隴間,蚱蜢如風雨。(其四)
農(nóng)父告我言,勿使苗葉昌。君欲富餅餌,要需縱牛羊。(其五)
種棗期可剝,種松期可斫?!胍娭窕h間,青黃垂屋角。(其六)
詩人在《江城子》(醉中了了夢中醒)敘文中稱:“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于東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可見,東坡地理位置較好,加之詩人把握農(nóng)時,辛勤耕耘,生活上實現(xiàn)了自給自足。詩人根據(jù)土地“高庳各有適”的不同情況,因地制宜,“下隰種秔稌,東原蒔棗栗”。春天,東坡草木萌動,生機盎然,“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夏天,莊稼欣欣向榮,“分秧及初夏,漸喜風葉舉”;秋天,東坡一片收獲的景象,“秋來霜穗重,顛倒相撐拄”。富于農(nóng)耕經(jīng)驗的農(nóng)父指點詩人“勿使苗葉昌”“君欲富餅餌,要需縱牛羊”。麥苗剛出,要任牛羊踐踏;開春后,麥苗重新發(fā)出,才能獲得豐收。詩人初來黃州時,東坡還是塊荒地,“茨棘瓦礫之場”,如今成了“種棗期可剝,種松期可斫”的良田,面對“想見竹籬間,青黃垂屋角”的豐收景象,詩人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道家哲學是力主人與自然和諧的,視“自然”為順性無為的本真狀態(tài),追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理想境界。蘇軾隱逸黃州期間,人生觀深受道家思想影響。在他看來,“生命即自然”,宇宙間萬事萬物盡管千差萬別,卻又渾然為一。這一時期蘇軾的山水吟賞表現(xiàn)出了“無待”之游的自然心境:物我俱化、寵辱偕忘。
黃州的自然山水景物以其博大美麗的襟懷陶冶著詩人的情操,撫慰著詩人的心靈。而南堂則以其俯臨長江、境界開闊的地理位置優(yōu)勢深得蘇軾的喜愛,蘇軾經(jīng)常來此游息,“江上西山半隱堤,此邦臺館一時西。南塘獨有西南向,臥看千帆落淺溪”。(《南堂五首》其一)“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南堂五首》其五)“寓居去江干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上,此幸未始有也”。(《與司馬溫公五首》)大自然的風雨煙云、山光水色,足以極視聽之娛,詩人完全可以排除世事紛擾,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在蘇軾看來,人的生命應(yīng)該像宇宙自然的運行那樣,自然而然,獲得最本真的自由。詩人正是通過與自然的精神往還、心靈吐納,思想獲得了自由的馳騁空間,詩詞吟賞獨具生態(tài)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