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蘭芝
(中共山東省委黨校[山東行政學院],濟南250021)
學術界有論者稱,中國的小麥是從西域傳入,并以此證明中國對外交流歷史之悠久?!胞溩酝鈦怼闭撜邔υS慎《說文解字》的典型斷語是:“麥名的‘來’之所以為行來之來,確實是因為其物本自外來,故有所謂‘始自天降’、‘天所來’之說?!保?]這一斷語的意思是,“麥”字初作“來”,或者“麥”字用作“行來”之義,就是因為“麥自外來”。這一論證誤讀和曲解了許慎的《說文解字》,既不能證明“麥自外來”,也不能證明《說文解字》對“來”字的解釋如論者所述的觀點。
說“麥”字(繁體字為“麥”,即“來”字,繁體字為“來”)之造字是起于“麥自外來”,是對許慎《說文解字》的嚴重曲解和誤讀。持論者對“來”字(含“來”“麥”兩義)的誤讀和曲解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其一,以農(nóng)業(yè)考古資料附會許慎《說文解字》,說“中國小麥來自西域證明許慎的麥種天來之說”。論者說:“中國自古傳說麥自天來這一文化現(xiàn)象本身至少反映著這樣一種可能:麥非中國土產(chǎn)。而麥名的來用為行來之來正可以從語源、字源方面提供有力的佐證,表明小麥外來是歷史的真實。張舜徽先生對此有獨到的見解,認為小麥之名的來用為行來之來,是因為麥種得自外來。這是對許氏所謂天所來也的合理補正。但張氏所說的外來是指古人就周土而言。他認為周先祖始得麥種于中原之地,則此說有誤。根據(jù)農(nóng)學史家考證和科學研究的結果,小麥的原產(chǎn)地在西亞的幼發(fā)拉底河流域,距今已有9000 年的栽培史。中國小麥來自西域證明許慎的麥種天來之說并非無稽之談?!保?]概而言之,即《說文解字》對“來”(即“麥”之初文)所作的解釋“天所來也”的意思就是“麥自外來”,后來的農(nóng)學史家考證和科學研究的結果也是“麥自外來”,這個“外”就是西域。“中國小麥來自西域”的考古結論是對許慎的《說文解字》的補正。
其二,有論者從中國本土的農(nóng)業(yè)考古和“來”“麥”文字演變的角度論證古代造字之初的“來”字起因于“麥自外來”。“小麥的原產(chǎn)地是西亞和北非地區(qū)的兩河流域,而中國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小麥,出土于距今約四千年前的新疆小河墓地。大約一千年之后,小麥的身影又出現(xiàn)于小河墓地以東的吐魯番地區(qū)。能證明小麥是外來植物的事例還有很多?!闭撜哒饕鐾劣谥性S河流域的甲骨文“來”和“麥”兩個漢字,說這兩個漢字保存了小麥由西向東傳入中原地區(qū)的歷史信息。論者經(jīng)過一番對“來”字的甲骨文、金文字形演變分析之后說,“‘來’的本義是外來的小麥,引申為來去的‘來’”。又說“‘麥’的繁體字是‘麥’,甲骨文字形,上面是‘來’,即麥子;下面是‘夂’,像一只腳趾朝下的腳。甲骨文中的腳都是有方向性的,腳趾朝下就表示從外而來,因此整個字形會意為:麥子是從外地引進而來的作物”。[2]概而言之,即:在中國境內(nèi)的小麥發(fā)掘考古也是由西到東;出土于中原黃河流域的甲骨文“來”和“麥”兩個字,保存了小麥由西向東傳入中原地區(qū)的歷史信息,理由是“麥”字下面的“夂”,像一只腳趾朝下的腳,腳趾朝下就表示從外而來。
其三,在把《說文解字》對“來”的解釋——“天所來也”說成“麥”是外來的基礎上,進而演繹出連種小麥的專家都是外來的。論者說:“繁體麥字從來,來字本身亦訓為小麥?!畞怼鉃椤鈦怼?,來自‘天方’,即《說文》等文獻所謂的‘天所來也’?!旆健唇裰袞|地區(qū)。第一批小麥種子及小麥專家來自古代的伊朗,在今波斯灣啟程,走海路到今山東日照兩城鎮(zhèn)登陸,時間在2600BC。這些古伊朗小麥專家的后裔即今中國麥姓的人群,在文獻中就是居住在膠東半島的‘萊夷’?!保?]
另外還有一些關于中國的小麥來自外域的說法。由于這些說法的論者不是從《說文解字》立論的,不是從誤讀和曲解造字之初的“來”義出發(fā)立論的,因而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列。
就以上三種“麥自外來”的觀點來說,論者基本上是通過揣度、曲解和臆說立論的。
第一種觀點,把“麥自天來”說成是“至少反映著”“麥自外來”,明顯地犯有偷換概念和邏輯循環(huán)的錯誤——它把后世考古的有關小麥來自外域之說說成是古代的“天來”之說,又反過來把“天來”說成是“外來”。這一偷換概念和邏輯循環(huán)的錯誤還表現(xiàn)于論者對張舜徽先生的觀點的征引,即論者說“張舜徽先生對此有獨到的見解,認為小麥之名的來用為行來之來,是因為麥種得自外來。這是對許氏所謂天所來也的合理補正”。張舜徽先生認為周先祖得麥種于中原之地怎么就成了“麥種得自外來”呢?它與論者的“麥自外來”有何干系呢?剩下來的是論者從農(nóng)業(yè)考古發(fā)現(xiàn)的角度所作的論證。后世考古,包括在西亞的幼發(fā)拉底河流域出土距今9000 年的小麥,與中國古代文字創(chuàng)造是“風馬牛”的事兒,以對《說文解字》的誤讀和曲解附庸后世考古推斷,然后再以后世考古推斷“補正”《說文解字》之所無,這顯然不是什么有證有據(jù)合乎邏輯規(guī)范的論證,而是把預設的“前見”通過偷換概念和邏輯循環(huán)重復一遍而已。
第二種觀點,有與第一種觀點相同之處,只是論者未作論證,直接把第一種觀點即依據(jù)考古發(fā)掘資料論定的“麥自外來”作為立論的大前提。第一種觀點的持論者把農(nóng)學史家關于小麥的原產(chǎn)地在西亞的幼發(fā)拉底河流域,距今已有9000 年的栽培歷史的考證結論,與中國考古學家在甘肅民樂縣東灰山遺址發(fā)現(xiàn)的大約5000年前的麥種聯(lián)系起來作時間上的比較,得出了5000年前“中國小麥來自西域”的結論,第二種觀點的持論者則進而把中國境內(nèi)距今約4000年前的新疆小河墓地的小麥發(fā)掘考古與小河墓地以東的吐魯番地區(qū)的小麥發(fā)掘考古相比較而早1000 年,得出小麥由西到東傳播的結論,并進而提出出土于中原黃河流域的甲骨文“來”和“麥”兩個漢字保存了小麥由西向東傳入中原地區(qū)的歷史信息的觀點。但是就像第一種觀點的論者的9000 年、5000 年的考古資料比較所能證明的只是西亞在9000年前、中國在5000年前就種植小麥一樣,第二種觀點的論者關于出土于距今約4000年前的新疆小河墓地的小麥比出土于小河墓地以東的吐魯番地區(qū)的小麥早1000 年之說,也只能是證明了這兩個遺址各自在彼時種植了小麥而已,它既不能證明中國在其他地方和更早的時候沒有種植小麥,也不能證明中國小麥來自西域。至于論者說“麥”字下面的“夂”像一只腳趾朝下的腳,而腳趾朝下就表示從外而來,與其說有偷換概念之嫌,毋寧說是笑談,這個“朝下的腳”竟然是從西域來的腳!如果照此推論,往返之義的“復”字下的“夂”(那是真正的“夂”字而不是“夕”字)也是“朝下的腳”,那么“復”字的意思大概就是“出國歸來”的意思了?
誠然,小麥在培育、種植及種籽傳播過程中會有很復雜的情形,其途徑可能會有東來西去或西來東去以至輾轉往返的途徑,這個途徑或可有一定的時間序列,但是它不能排除多源頭、多途徑的可能,也不能排除中國小麥自育自產(chǎn)的可能。即使真的“麥自外來”,也不能證明許慎《說文解字》中對“來”的解釋就是“麥自外來”的意思。以局部的考古發(fā)掘推論《說文解字》釋“來”有“麥自外來”的語義,或用對《說文解字》釋“來”的誤讀和曲解來論證“麥自外來”,只能是臆說。
第三種觀點,是論者直陳而沒有論證的觀點。就其所陳述涉及的內(nèi)容看,是不成立的。例如說中國麥姓人群就是公元前2600年從古伊朗來的小麥專家的后裔,是他們帶來了麥種?,F(xiàn)在可查考的麥姓,有出自春秋時齊桓公封賜麥丘之地的老者后裔以封地“麥丘”為氏,后又去“丘”留“麥”,改復姓麥丘為單姓麥氏者;有出自西漢時期的韓信后人者——西漢時期韓信族人逃命途中躲入麥田幸免于難,隱姓埋名而以麥為姓;有漢武帝封景帝后裔劉昌為麥侯(瑯琊郡一帶),其后世子孫遂以麥為姓者;有西晉時麴姓丞相(浙江省處州府松陽縣人)因避五胡之亂去匊改為麥姓者;有隋朝隋文帝賜何鐵杖姓麥(為嶺南麥氏始祖),其子孫相沿為麥氏者;有回族麥姓者(主要分布在西北地區(qū))。這些關于麥姓的記載,均無論者所稱公元前2600年前攜麥種而來者。麥姓的出現(xiàn)是在中國種植小麥很久以后。又例如說小麥傳入中國的路線是“經(jīng)海路到山東日照再到膠東半島”云云,更是揣度甚至杜撰。至于所謂《說文解字》中的“天所”就是“天方”,而“天方”就是中東地區(qū),與其說是對《說文解字》的誤讀,毋寧說是得自“天方夜譚”的靈感。這種解釋不僅連基本字義都不對,而且連基本的句法都不通——它把“天-所來也”解釋為“天所-來也”了。
與以上觀點的論者相反,嚴肅的研究者還是有的。例如王獻唐先生的炎族之萊人首先發(fā)明種麥之說即是。王獻唐先生說:“原始游牧漁獵民族,類以牛羊魚類為生,或摘林木果實充腹,不知粒食也。后竟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禾麥于荒郊,見其粒實離離,以素日摘果食瓜之經(jīng)驗,知植物所結亦可飽腹,擷取麥實試之,試之而大遂食欲,驚奇奔走相告,以為得未曾有,求其所自而不可得,在此時期,例歸之天,以為天降嘉禾以活吾民也?!痹谶@一揣度之后,他提出了如下對許慎《說文解字》釋文的解釋:“許君所謂天所來也,正是由皇古所傳如斯,至漢猶然,故得據(jù)而為說?!彼e《詩經(jīng)·大雅·生民》“誕降嘉種”等,以及有關釋文說明,麥是天所賜予,而非從外域來的。[4]
又有山東省社會科學院李永先先生著《萊人培育小麥考》一文,經(jīng)過考證,修改了他以前關于小麥來自西亞的觀點,轉而認為小麥不是從西亞傳入的,而是萊人培育的。李永先先生說:“我在前文所引的說法:‘迄今為止,黃河流域沒有發(fā)現(xiàn)過東周以前的小麥遺存’云云,已被事實否定了。所說的我國境內(nèi)的麥類作物是從西亞傳入的,其途徑大體是沿著中亞—新疆—河西走廊—陜西—中原這一路線自西向東逐漸傳入的。這一說法也與事實不符?!保?]李永先先生認為,無論就小麥品種來說,還是就小麥種植技術來說,小麥都是萊人所傳。他還以在河南洛陽皂角樹遺址發(fā)現(xiàn)3600年前的炭化小麥和在山東聊城市校坊鋪遺址發(fā)現(xiàn)4000年前的小麥遺存為依據(jù)論證了萊人培育和種植了小麥的觀點。[5]
對王獻唐、李永先先生的觀點也有持異議者。陳雪香教授就對王獻唐,主要是對李永先先生的觀點提出了商榷意見。陳雪香教授根據(jù)甲骨卜辭中“辛亥卜貞,或刈來”,“月一正,日食麥”等文字指出商王時代已經(jīng)種植小麥,而且根據(jù)現(xiàn)代考古資料,發(fā)現(xiàn)山東具有更大范圍、更早時間的小麥種植,但是不能因此論定山東地區(qū)是小麥的起源地,不能簡單地將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與歷史文獻掛鉤。[6]
雖然我們不一定完全贊成以上三位研究者的看法,但是他們的研究較少臆說的成分,他們的結論是切切實實地進行考證辨析的結果。
顯然,運用不同的推理思路、不同的考古資料會得出“南轅北轍”的結果。
歷史是既往的事物的發(fā)生和經(jīng)歷的過程。根據(jù)幾個出土麥種的地點和年代差別判斷小麥的傳播途徑只能算是姑妄言之,只具或然性。出土的考古資料只占湮沒于地下的遺存和已經(jīng)沒有遺存的那個歷史的“九牛一毛”,由于研究、發(fā)掘手段等因素的差異,某些地區(qū)可能會提供更多的考古資料,如果單純以某幾個出土資料論定小麥的發(fā)源地以至傳播路線是對偌大天空的一井之觀,如果進而單純以后世某幾個出土資料妄斷古籍文意就會謬以千里。如“麥自外來”論者評價《說文解字》對“來”“麥”的解釋,說它在文字學、考據(jù)學上有重要貢獻,甚至進而說許慎不僅破譯了“來”的本義為麥(實指小麥),而且合理地解釋了行來之來的由來,透露出中國小麥來自外域和遠古時代中外文化交流的某些信息,不僅為中國小麥的起源提供了文字學證據(jù),而且還為我們進一步研究考證小麥傳入中國的大致時間和路徑提供線索,以至感慨“一個古老的漢字竟蘊含著一段真實的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奧秘”,[1]就成了不負責任的閃爍其詞了!
實際上,這種建立于“麥自外來”的前見基礎上,把許慎《說文解字》所說“天所來也”誤讀和曲解為“麥自外來”的做法是對許慎《說文解字》的學術綁架。
許慎的原文說:“來,周所受瑞麥。來,一來二縫,象芒朿之形。天所來也。故為行來之來?!对姟吩唬骸r我來麥’?!币馑技矗浩湟唬?,是周人所接受的瑞麥。麥,一來二縫,像芒朿之形。這是對小麥的象形描述,“來”是象形字,毫無麥自外來的意思。其二,麥乃上天所賜,所以引為“行來”之“來”。其三,征之于《詩》,說明了麥并非來自所謂“中東”之類的“域外”,而是“詒我來麥”。“詒”者,貽也,饋贈也,賞賜也?!疤焖鶃硪病保刺焖l也。
那么周所受瑞麥是誰人之“詒”呢?我們也征之于《詩》?!对姟ぶ茼灐に嘉摹吩疲骸八嘉暮箴?,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爾極。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边@首詩是歌頌后稷的,是后稷“貽我來牟”(牟”即麥,古音近)。后稷是周人始祖,姬姓,名棄,后稷是他的號,他是舜時的農(nóng)官。后稷會種莊稼:“誕實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逼渲芯陀熊筝穆辂溨?。也就是說,后稷是種麥之始祖,是后稷把麥種和種麥的技術傳給了后人——周人的。
那么,為什么許慎也說“天所來也”呢?這是因為,在上古時代,“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在殷商時代,天是最高的主宰,從王權集團到庶民百姓,無不“大天而思之”。所以《周禮·春官·大宗伯》有“禮天”的記載:“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壁禮天……”《說文解字》解釋“天”為:“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倍斡癫米ⅲ骸爸粮邿o上。是其大無有二也。故從一大。”而帝王作為受命于天的統(tǒng)治者,德配天地,以至被尊為上天之子,后世所謂“貴為天子”,是人之大者也。這位后稷就是“克配彼天”的。說他“貽我來牟”與“天所來也”是同一件事。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所謂“武王渡孟津,白魚躍入王舟。出涘以燎。后五日。火流為烏,五至,以谷俱來,此謂遺我來牟”,與詩經(jīng)所記時間不合。武王伐紂渡孟津是在公元前1046年,遠在后稷種麥之后了,這顯然是后世神話化的傳說,但也表達了“貽我來牟”即“天所來也”的意思,而無“麥自外來”之意。由此可見,許慎解釋“來”字,是以“克配彼天”的后稷教民種植小麥為文化背景的,后稷才是許慎所說麥是“天所來也”之天。許慎解釋中所說的“天所來也”之“來”也不是“行來”之“來”,而是賜予、賞賚之“賚”,天所“賚”也,后稷所“賚”也。
“來”之為“賚”的含義,《詩·小雅·大東》有句云:“東人之子,職勞不來?!备吆嘧ⅲ骸皝?,借為賚。”其他典籍也不乏其例,例如《儀禮·少牢饋食禮》有云:“來女孝孫?!编嵭ⅲ骸皝?,讀曰釐,賜也。”
因此,許慎所說“天所來也。故為行來之來”,意思就是由于麥是上天所賞賜、后稷所賜,所以麥義的“來”字也就用為“行來”之“來”了?!胞溩酝鈦怼闭撜邔ⅰ疤焖鶃硪?。故為行來之來”曲解為“‘來’的本義是外來的小麥,引申為來去的‘來’”,“麥”之初文就已經(jīng)有了“外來”之義,顯然不符合許慎《說文解字》的本旨。
“麥”之引為“行來”義,除它是“天所來也”之外,還有文字發(fā)生學方面的原因。
如果許慎《說文解字》所說周所受瑞麥是“天所來也。故為行來之來”是合乎“行來”之“來”義的文字發(fā)生學實際情況的話,那么,“來”字的麥義的讀音與行來之義的讀音應該是同一的,即“麥”“來”是同一個字、同一個讀音,后來為區(qū)別“來”字的兩義,便另造“麥”字,并逐漸分化出不同的讀音。這在古代漢語語音嬗變中是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例如“卯”這個字古音應讀如mliu,“令”這個字古音應讀如mling,“老”這個字古音應讀如mlao。其聲母是復輔音聲母ml,重讀前則為m 聲母字,重讀后則為l 聲母字。所以我們看到,由“卯”字得聲之“茆”有mǎo、liǔ兩讀,“卯”讀音聲母分化后有聲母m之茆、泖、昴、峁等,有聲母l之茆、留、溜、柳等;“命”“令”本為同一個字,“令”讀音聲母分化有聲母m之命和聲母l之令;“老”字聲母分化有聲母m 之姥和聲母l 之老。[7]“來”之分化為“麥”“來”同此。這是我們理解“來”“麥”關系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最初的“來”字,古音當擬為mlai,在實際語言中或作lmai。“來”字聲母分化有聲母m 之麪、等,聲母l 之萊、賚、徠等。這里要提示注意的是,在分化后的聲母l 之讀音中,有麳、萊等字,也表有“麥”義,這正是“來”“麥”同源于“來”(mlai)的證明。實際上,詩經(jīng)中的“貽我來牟”之“來牟”即“麥”之古音的遺存,只不過后人解讀《詩經(jīng)》時把“來”和“牟”分開了,甚至還有的臆測出大麥、小麥之別。
概言之,根據(jù)文字資料,“來”字即為“麥”的本字,為象形字,因讀音相同而借為“行來”之來,而“來”之“麥”義則別造“麥”字,為會意字?!对娊?jīng)》中本無“麥”而用“來”字,后世版本有改“牟”為“麥”者。到了戰(zhàn)國,“來”之麥義用“麥”不用“來”,如《呂氏春秋·仲秋紀》云:“乃勸種麥,無或失時?!本褪怯玫摹胞湣弊?。這說明“麥”字系后造,而“來”之“行來”義也以讀音與“麥”區(qū)別開來。
“麥”字與“來”字區(qū)別開來,在于“來”字下增加了“夕”字作“麥”字,原來的“來”作為“行來”之“來”,那么“夕”字在這里表達的是什么意思?自古至今,各有所見。
清人朱駿聲說:“往來之來正字是麥,菽麥之麥,正字是來。三代以還,承用互易,如苑宛、童僮、酢醋、穜種之比。許君未經(jīng)訂正,故沿偽至今?!保?]按照朱駿聲的解釋,麥下之“夊”就是表示行走的義符,所以“麥”倒是“往來之來”了。但是朱駿聲所言“來”“麥”互易不成立。其一,“麥”字作為“來”義使用在古代文字中并無實例;其二,含“來”字的字有的有來義,有的有麥義,但含“麥”字的字沒有表示“行來”之義的;其三,凡以“夊”表達行來之義的字,所表達的是人的行來之義,而無物“行來”的意思——難道“麥”也長了腳趾自行而來嗎?即使強為之說,那么朱駿聲所說作為“麥”之為物而有“行來”義也是孤證;其四,《說文解字》釋麥說:“麥,芒谷,秋種厚薶,故謂之麥?!币簿褪钦f,許慎在當時也沒有任何以“麥”字為“來”的正字的意思。許慎所說“秋種厚薶,故謂之麥”,明顯地指出了之所以謂“麥”,是因為“秋種厚薶”,而不是因為“麥”有“行來”之義。說“許君未經(jīng)訂正,故沿偽至今”,實乃朱駿聲自偽也。況且,“麥”字從“來”字分化出來后作“麥”,下部不是“夊”字而是“夕”字。在漢字隸書化的過程中,隸書化形成的義符內(nèi)涵,有一些還是有著明顯的區(qū)別的,夊、夕這兩個相似的義符表義不同,不可混淆——“夊”字義符表動作行走,“夕”字義符表時間傍晚,引申為晚上。如“各”字與“名”字,義符分別是“夊”字和“夕”字,“各”字中的“夊”字義符表示行走之義——《說文解字》解釋說:“各,異詞也。從口夊,會意。夊者,有行而止之,不相聽也。”“名”字之“夕”字義符表示時間傍晚、晚上之義——晚上人們相互看不清楚,則以口“名”之,即說出自己的名字告訴對方?!皦濉弊至x符和“夕”字義符既有分別,就不能把“麥”之“夕”與“夊”混淆。
漢隸和后來的楷書的“麥”字,下部都是“夕”字。明版《字匯》、清版《康熙字典》“麥”均作“麥”,并收有“俗麥字”。這說明,現(xiàn)在的簡化字、《字匯》與《康熙字典》之俗“麥”字下“夊”義符并不是古代演變中的正字“麥”字下的“夕”字義符。誠然,清《康熙字典》釋“麥”說“麥,從來不從夾,從夊不從夕。來象其實,夊象其根。俗作麥,非”。但《康熙字典》本身的“麥”還是從“夕”作“麥”,并無下邊義符是“夊”的“麥”字。同時應該指出,《康熙字典》把“麥”字作了象形造字法的解讀,以“夊”為麥根的象形,但是以“夊”為麥根義也是孤證,因而這一解讀也不成立。也就是說,過去的俗字、現(xiàn)在的簡化字“麥”下之“夊”實乃正字“麥”下之“夕”的訛傳,解“麥”之義當以“夕”為是。其實,許慎《說文解字》對“麥”字的解釋,即“秋種厚薶,故謂之麥”,已經(jīng)包含了對“夕”字的解釋。為了說明許慎的解釋,我們先看一看“夕”的字義。
“夕”字是一個表示時令的概念?!逗榉丁の逍袀鳌纷⒃疲骸瓣螘r至黃昏為日之夕;下旬為月之夕;自九月盡至十二月為歲之夕?!边@個“自九月盡至十二月為歲之夕”就是“麥”之“夕”的真正含義?!胞湣弊值摹跋Α弊鳛闀r間概念為何在“麥”字中這樣被特別突出和重視呢?這是因為:麥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占有非常突出的地位,因而種麥在中國古代就受到特別重視。麥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雖然沒有稻、黍、粟、稷之類那么普遍,但是在不斷種植、傳播過程中受到重視的程度不斷提高。《周逸書》有嘗麥篇云:“維四年孟夏,王初祈禱于宗廟,乃嘗麥于太祖?!鼻宕鷮W者朱右曾校釋:“《月令》孟夏之月,農(nóng)乃登麥。天子乃以彘嘗麥,先薦寢廟。成王始舉行此禮也。”《漢書·食貨志》載:“董仲舒說上曰:‘《春秋》它谷不書,至于麥禾不成則書之,以此見圣人于五谷最重麥與禾也?!逼鋵?,豈止《春秋》,中國其他史書也多如此表述。中國古代歷代官員,從中央到地方,都注意勸農(nóng)種麥。《呂氏春秋·仲秋紀第八》記載:仲秋之月,“乃勸種麥,無或失時,行罪無疑”。意思就是在仲秋之月,要督催老百姓及時種麥,不要錯過農(nóng)時,否則就一定要給以懲處。正是由于種麥在歷史上如此受重視,種麥時間也就被特別強調(diào)出來,因為麥不像其他農(nóng)作物那樣當年種植,而是跨年度的,所以必須督催種麥,無失其時。這個時,就是秋天。這樣才能正確把握許慎解“麥”所說“秋種厚薶,故謂之麥”之義了:“薶”今作“埋”,意思是之所以謂“麥”,是因為種麥就是把麥種深埋于土中;種麥的時間是“夕”,所以在“來”字下加“夕”。這樣,“麥”字的造字法是會意,“秋種”“厚薶”,兩者相會而為“麥”。顯然,在許慎的《說文解字》中,“麥”之義與“麥自外來”渺不相涉明矣!
“麥自外來”是對歷史典籍的誤讀和曲解,是很不妥當、很不嚴肅的。我們應該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對待歷史典籍,對待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