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立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23)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制度、文化不斷發(fā)展,拓展了發(fā)展中國家走向現(xiàn)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fā)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盵1]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取得的歷史成就有力佐證了“中國道路”的科學性。但是,西方學者卻指責“中國道路”是對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證偽。①西方學者否認“中國道路”的觀點大體可歸為兩種范式:第一種是“徹底否定”的觀點,主要是徹底否定“中國道路”的現(xiàn)實存在和中華民族復興的可能性,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已經有力回擊了這一觀點;第二種是“贊同—批判”的觀點,其一方面承認“中國道路”的作用,但是又將“中國道路”理解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翻版。這個觀點又可細分為兩種不同的路徑:其一是以大衛(wèi)·哈維為代表的觀點,將“中國道路”理解為國家資本主義的模式,是“新自由主義要素與權威主義的中央控制交叉結合”;其二是以齊澤克、巴迪歐等人為代表,認為“中國道路”是“威權主義資本主義模式”,他們認為這種模式帶來的不是復興而是災難?;貞@一問題需要我們厘清“中國道路”和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內在聯(lián)系。有鑒于此,本文試圖深入挖掘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思想根基,從資本主義起源理論、落后國家發(fā)展理論和社會形態(tài)理論三個維度入手,圖繪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全貌”,駁斥西方學者對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誤解和批評,為我們科學認識“中國道路”提供堅實的理論基礎。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以下稱《大綱》)中通過回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前的三種所有制形式,探索了資本主義起源的謎題。
第一種所有制形式是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在馬克思的設想中,這一時期的人們首先過著游牧的生活,隨后以家庭和結合為部落的家庭自然形成了共同體這一實體。共同體的成員具有血緣、習俗等直接聯(lián)系,共同占有和利用共同體的土地。這些土地是共同體生存、發(fā)展的基礎,共同體成員在公有地上開展游牧、狩獵和耕種的生產活動。單個的人作為共同體的一員完全不具有獨立性,更不擁有私人土地和財產。單個的人以家庭為單位耕種分配的土地,在勞動的過程中占有土地而非擁有土地。共同體完全凌駕于單個的人之上,單個的人以一定的勞動成果來供給共同體的整體活動。共同體以成員創(chuàng)造、上交的財產來維系自身的自給自足,在這個過程中,共同體實現(xiàn)了自身的再生產和擴大再生產活動。
第二種所有制形式是古代的所有制形式,又稱古羅馬的所有制形式。馬克思認為,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和對土地需求的擴大,自然性質的共同體開始解體。在全新的生產條件下,共同體的結構發(fā)生了改變,成員以城市為依托組織起來,土地成了城市的附屬領土,被平均分配給共同體的成員。在這個構成國家的實體中,擁有私人土地是獲得共同體身份的前提,個人所有制是以國家這個共同體為中介的。在此基礎上,成員之間享有自由、平等的關系,個人的能力在更高的程度上發(fā)展起來,但是成員依然只是共同體的一員。這表明,私有制雖然已經逐漸發(fā)展起來,但是共同體成員依然通過在私有土地上進行生產與再生產的活動來維系國家共同體的存續(xù)。
第三種所有制形式是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因為是在日耳曼人那里獲得了典型性的發(fā)展。日耳曼人立足于鄉(xiāng)村,所以不像上面兩種所有制形式中的共同體那樣有一個密切的聯(lián)合,公社成員只有在集會的時候才會匯合成一個集體。公社在這個時候只是表現(xiàn)為一種聯(lián)合,而不是表現(xiàn)為一種聯(lián)合體,只是表現(xiàn)為以土地所有者作為獨立主體的一種統(tǒng)一,而不是表現(xiàn)為一種統(tǒng)一體。共同體的成員都是自由的土地所有者,每個家庭都是一個完整的經濟整體,共同體必須以個人所有制為其存在的基礎和前提。雖然依然存在著不同于私有土地的公有土地,比如林地、草地等生產用地,但是成員總是以個人所有者的身份來使用共同財產,共同財產只不過是個人成員私有財產的公共附屬物而已。
通過對這三種前資本主義所有制形式的梳理,馬克思明確指出:在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中,共同體是至高無上的實體,成員只是共同體中的一員,在共同體中集體勞作;在古羅馬的所有制形式中,共同體的統(tǒng)治地位有所下降,但依然是成員進行各種活動的前提;在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中,共同體只不過是成員之間活動的平臺,而不再是凌駕于成員之上的實體,成員間的個人所有是共同體得以存在的基礎和前提。由此馬克思得出結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既不能從亞細亞式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也不能在古羅馬式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而只能夠在日耳曼式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隨著馬克思研究的深入,在《資本論》第一卷(尤其是法文版)中對資本主義的起源進行了更深入地闡釋。
在《資本論》第一卷“現(xiàn)代殖民理論”中,馬克思開門見山地提出:“政治經濟學在原則上把兩種極不相同的私有制混同起來了。其中一種以生產者自己的勞動為基礎。另一種以剝削他人的勞動為基礎。它忘記了,后者不僅與前者直接對立,而且只是在前者的墳墓上成長起來的。”[2]馬克思在此明確區(qū)分了兩種私有制:一種是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一種是以占有為基礎的私有制。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是在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的,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則是以占有、剝削他人的勞動為標志的私有制。資本使用暴力手段清除了日耳曼的生產方式和占有方式,從而完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原始積累”。
通過分析“原始積累”概念,我們可以進一步窺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起源的秘密。首先,馬克思引入“原始積累”的概念來解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生?!百Y本積累以剩余價值為前提,剩余價值以資本主義生產為前提,而資本主義生產又以商品生產者握有較大量的資本和勞動力為前提。因此,這整個運動好像是在一個惡性循環(huán)中兜圈子,要脫出這個循環(huán),就只有假定在資本主義積累之前有一種“原始”積累,這種積累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果,而是它的起點。”[2]其次,“原始積累”是如何快速成長起來的?馬克思通過對歷史材料的分析與考察,勾勒出了真實歷史環(huán)境中資本主義“血與火”的生成史。資產階級通過“掠奪教會地產,欺騙性地出讓國有土地,盜竊公有地,用剝奪方法、用殘暴的恐怖手段把封建財產和克蘭財產轉化為現(xiàn)代私有財產——這就是原始積累的各種田園詩式的方法?!盵2]馬克思的描述撕開了政治經濟學家籠罩在資本主義生成史上的溫情面紗,告訴人們,資本一旦產生,就充斥著各種罪惡行徑與殘酷剝奪。經歷了“圈地運動”(經濟)、“宗教改革”(宗教)和“光榮革命”(政治),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終在西歐確立了統(tǒng)治地位。
由此,馬克思總結說:“資本的原始積累,即資本的起源,究竟是指什么呢?既然它不是奴隸和農奴直接轉化為雇傭工人,因而不是單純的形式變換,那么它就只是意味著直接生產者的被剝奪,即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解體?!盵2]這表明,經過“原始積累”發(fā)展起來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在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上產生出來的?!霸挤e累”讓處于封建制度下的生產者獲得了“人身解放”,不過伴隨著這一解放過程的卻是他們的私有財產被剝奪的一無所有,只剩下了自身的勞動力。沒有任何準備,農民就從“天堂”落入“地獄”,從“黃金時代”陷入“黑鐵時代”。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進一步論證了《大綱》中的結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只能從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但馬克思隨后對這一結論進行了更為科學的界定。在《資本論》法文版和《給維·伊·查蘇利奇的信》中,馬克思明確提出:“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的起源時,我說過,它實質上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徹底分離’,并且說過,‘全部過程的基礎是對農民的剝奪。這種剝奪只是在英國才徹底完成了’但是,西歐的其他一切國家都正在經歷著同樣的運動’可見,我明確地把這一運動的‘歷史必然性’限制在西歐各國的范圍內?!盵3]這句話表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起源理論的明確界定:從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僅僅局限于西歐各國。
俄國學者尼·康·米海洛夫斯基曲解馬克思的資本主義起源理論是“西歐范本論”。他“肢解”了馬克思對于“原始積累”問題的討論,對馬克思的文章“片面”加以引證,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闡明的資本主義發(fā)展道路不僅適用于西歐社會,更重要的是應該推廣到整個世界,是其他地區(qū)產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模式或者說一般模式,將馬克思的理論解讀為具有普適性的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米海洛夫斯基想要證明,俄國社會必須完全摧毀農村公社,模仿“西歐模式”走上資本主義的“康莊大道”。在《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的東方》中,安德烈·貢德·弗蘭克則將馬克思的資本主義起源理論曲解為“西歐特權論”。弗蘭克提出:“馬克思認為,亞洲比歐洲更為倒退,歐洲自身的‘封建主義’至少內生了‘轉為資本主義’的種子。作為對照,‘亞細亞生產方式’依然還在等待著‘轉型’的歐洲將它拉出社會發(fā)展停滯的境地。”[4]弗蘭克將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得出的結論,錯誤地理解為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的全部理論,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僅僅局限于西歐各國,從而指責馬克思是“歐洲中心主義者”。
馬克思在《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中直接反駁米海洛夫斯基:“他一定要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fā)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但是我要請他原諒。他這樣做,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3]以俄國為例,馬克思在研究了大量資料后指出,俄國統(tǒng)治者將農民從土地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使俄國走上了資本主義的道路,而俄國農村公社依然保留著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的典型特征。此外,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和古羅馬的所有制形式雖然產生不了“西歐模式”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但這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只有“西歐模式”。弗蘭克的觀點實質上是一種反歐洲中心主義的歐洲中心主義思想。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提到:“蘇里南、巴西和北美南部各州的黑人奴隸制。和機器、信用等等一樣,直接奴隸制是資產階級工業(yè)的基礎?!盵5]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不僅可以產生于西歐,而且也可以在其他民族國家生根發(fā)芽,資本主義絕不是西歐的專利。資本主義起源理論只是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一部分,我們決不能將兩者簡單的等同起來。
馬克思對落后國家發(fā)展問題的認識是不斷深化的。以馬克思《人類學筆記》和《歷史學筆記》為標志,我們可以大致將之分成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19世紀40-70年代,這是馬克思落后國家發(fā)展理論的積淀期。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認識到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具有繼承性。隨著人類世代積累下來的生產力的進步,人類文明之間相互接觸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各個民族、國家原有的封閉狀態(tài),被發(fā)展起來的生產方式和民族分工所打破,人類歷史開始走向真正的世界歷史。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大工業(yè)通過“被發(fā)現(xiàn)”的美洲和“被殖民”的東印度建立起世界市場。反過來,世界市場又有力地推動了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的發(fā)展。工業(yè)、商業(yè)、航海業(yè)和交通運輸業(yè)拓展了整個世界的聯(lián)系,資本主義的強大生產力也隨之蓬勃發(fā)展起來,一舉將舊時代遺留下來的“僵化的關系”和“素被尊崇的觀念”消解殆盡。但是無論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還是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所認識到的世界歷史的空間展開,僅僅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全球范圍內的單向度擴張。資本主義主導著世界體系的建立,落后國家則在這一過程中被席卷進來,成為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墊腳石。
因為在世界歷史開拓過程中處于不同的地位,馬克思指出:“正像它使農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盵5]馬克思做出的判斷是完全符合歷史事實的。我們可以看到,資本主義的擴展造成了落后國家歷史上最大的浩劫——社會秩序崩潰、資源被大量掠奪、人口被集中販賣。如果說西歐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是“日新月異”的話,那么落后國家則是陷入了“停滯”的泥沼中不能自拔。馬克思在《紐約每日論壇報》的社評中提到,印度社會從遠古社會產生的特殊社會制度——村社制度,這一制度讓每個村社都停留在了自給自足的水平上,直到19世紀初都沒有在社會層面產生變革。印度田園牧歌式的村社生活,作為東方專制制度的社會基礎,雖然看起來溫和無害,實際上卻嚴重束縛了東方社會的前進,是導致東方社會停滯不前,從屬于西方社會的罪魁禍首。如果不加以改變,“這樣一個國家,這樣一個社會,難道不是注定要做征服者的戰(zhàn)利品嗎?”[5]
馬克思此時認為,對于落后國家來說,唯一能夠將他們從社會發(fā)展停滯的泥沼中拯救出來的方案是“資本主義文明”的強勢植入?!坝母缮嫫茐牧诉@種小小的半野蠻半文明的公社,因為這摧毀了它們的經濟基礎;”[5]英國的殖民活動就像是在一潭死水里投入的石子,由此產生的社會波動成功在亞洲社會造就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社會變革。馬克思不僅看到了英國殖民活動的殘暴和血腥,更是看到了這一活動對世界歷史進程的客觀意義。通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東方社會原有結構的侵襲,舊有的生產方式被淘汰出歷史舞臺,被迫按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現(xiàn)狀來描摹自己未來的“藍圖”。
囿于研究資料的匱乏,馬克思一直到19世紀70年代中期認識的世界歷史都是資本主義在全球范圍內的單向度拓展,落后國家只是在旁邊扮演著追隨者的角色。這一認識無論是在理論層面還是在事實層面都有著相當大的局限性。隨著馬克思對于落后國家發(fā)展道路理論的研究向縱深拓展,馬克思開始重新認識落后國家在世界歷史中的地位、作用和發(fā)展道路。
第二階段是從19世紀70年代中期到1883年馬克思逝世,這是馬克思落后國家發(fā)展理論的成熟期。在《人類學筆記》和《歷史學筆記》中。馬克思對落后國家的發(fā)展道路產生了新的認識。馬克思大量閱讀了有關俄國農村公社的資料,對俄國歷史進行了更為細致地研究,在《給維·伊·查蘇利奇的信》中體現(xiàn)了馬克思的研究成果。
馬克思之前認為,以自給自足為經濟基礎的農村公社,是東方社會體制僵化、發(fā)展停滯的罪魁禍首,需要一場“毀滅性的革命”來重建新的社會基礎。但是隨著馬克思對俄國農村公社的深入了解,他對其必然解體的命運產生了懷疑?!拔鳉W模式”作為一種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途徑,實質上是從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轉變?yōu)橐詣兿魉藙趧訛榛A的私有制。而俄國農村公社的土地并非農民私人占有,所以俄國并不能走上“西歐”式的資本主義道路。俄國實際上是以讓農民“贖買”土地的方式走上了資本主義的道路。而且資本主義在西歐已經造成了諸多惡果,俄國作為“在全國范圍內把‘農村公社’保存到今天的唯一的歐洲國家”[3],是否還需要重蹈西歐國家的覆轍就很值得討論了。
馬克思提出,俄國農村公社作為從原始公社發(fā)展起來的社會形態(tài),它的天然生命力為兩個事實所印證:第一,即使經歷了中世紀以來的種種波折,農村公社依然在歐洲各個地方零零散散的分布著,俄國農村公社更是在俄國全國范圍內大量存在;第二,雖然原始公社已經在歷史的發(fā)展中逐漸被淘汰,但是作為這一形態(tài)最后階段的俄國農村公社依然憑借自身發(fā)展出來的新特征保留到現(xiàn)在,避免了消亡的命運?!耙环矫?,公有制以及公有制所造成的各種社會聯(lián)系,使公社基礎穩(wěn)固,同時,房屋的私有、耕地的小塊耕種和產品的私人占有又使那種與較原始的公社條件不相容的個性獲得發(fā)展?!盵3]這些新特征賦予了俄國農村公社強大的生命力。由此出發(fā),馬克思認為,俄國農村公社并不是自然衰亡的,而是因為俄國統(tǒng)治者的剝削,導致地力消耗殆盡、農民困苦不堪。俄國統(tǒng)治階層的利益訴求得不到滿足,因而采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來獲取更大的利益,俄國農村公社因此陷入危機。
馬克思指出,此時只需要將俄國農村公社放到正常的發(fā)展軌道上來,它就可以依靠自身的土地公有制和消滅自身的私有制來保存自身,從而過渡到現(xiàn)代國家所趨向的那種經濟制度的直接起點,從而獲得新的生命。俄國農村公社不需要經歷資本主義所遭遇的各種問題而能夠享受其發(fā)展帶來的豐碩成果,從而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馬克思分析了其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一方面,俄國土地先天適合大規(guī)模的機器作業(yè);土地公有制使得土地集中得以可能;農民在歷史中養(yǎng)成了集體勞作的習慣;俄國社會有義務扶持俄國農村公社向更高階段發(fā)展。另一方面,與已經發(fā)展起來的西方社會同時存在,使得俄國農村公社可以通過世界市場來幫助自己獲得發(fā)展的外部助力。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俄文版序言中再次強調了這一結論:“假如俄國革命將成為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信號而雙方互相補充的話,那么現(xiàn)今的俄國土地公有制便能成為共產主義發(fā)展的起點?!盵5]這一時期,馬克思視野中的落后國家具有自身獨特的優(yōu)勢,在原有的社會形態(tài)中已經蘊含著新社會的生長點了。落后國家可以借助自身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依靠“后發(fā)優(yōu)勢”實現(xiàn)對資本主義的超越,而不必走上資本主義的“老路”。事實上,在20世紀風起云涌的民族解放運動中,落后國家充分展示了民族復興的能力和潛力,這充分印證了馬克思落后國家發(fā)展理論的科學性。
更進一步,馬克思改變了落后國家在世界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處地位的看法。[6]資本主義雖然推動了世界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但是資本主義自身具有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和局限性。當世界歷史發(fā)展到更高階段,資本主義將會無可避免地走向危機和衰落。當資本主義不再能夠勝任推動世界歷史進程使命的時刻,馬克思認為,只有依靠資本主義的“掘墓人”,也就是無產階級才能繼續(xù)這一歷史使命。或者更具體地來說,落后國家不再只能被動跟隨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腳步,而是能夠借助西方無產階級革命和東方民族主義革命的“相互補充”,成為世界歷史進程中真正的主導力量。這兩個階段反映了馬克思對于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科學探索歷程,而且“只有將這兩個階段結合起來,才能真正理解馬克思落后國家發(fā)展道路理論的精神實質,有效回應西方學者對馬克思歷史道路理論的批判和扭曲。”[7]
從資本主義起源理論和落后國家發(fā)展理論的科學解讀出發(fā),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地理解馬克思社會形態(tài)理論的科學內涵,澄清西方學者對于馬克思社會形態(tài)理論的誤讀,指導我們更好地認識世界歷史的發(fā)展圖景,思考中國社會的具體發(fā)展道路。
“形態(tài)”一詞本來是地質學上的名詞,用來說明在不同時代形成的地質情況的不同特征。馬克思借用這一概念來表達人類社會經歷的不同階段。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從分工和所有制關系出發(fā),將人類社會劃分為五個階段,分別是:分工和生產力不發(fā)達的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資產階級所有制和共產主義所有制。在《雇傭勞動和資本》中,馬克思認為,古代社會、封建社會以及資產階級社會都通過自身生產關系的總和體現(xiàn)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某一階段。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馬克思最終在1859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寫到:“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xiàn)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幾個時代?!盵8]那么,何謂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呢?馬克思指出,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的發(fā)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整個社會的發(fā)展可以“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9]但是即使把握了這一規(guī)律,也不能逃脫或者取消這一規(guī)律,最多只能“縮減和減輕分娩的痛苦”。[2]
馬克思對于社會形態(tài)的理解是奠基于唯物史觀的基礎之上的。但是出于各種原因,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被西方學者解讀為一種目的論式的發(fā)展道路。他們宣稱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只能按照社會階段依次更替,前一個社會階段必然只能走向下一個社會階段,人類社會的變革道路被非法“取締”了。
保羅·巴蘭以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版序言中提到的“發(fā)達工業(yè)國家向不發(fā)達工業(yè)國家顯示了其未來的發(fā)展前景”為依據,認為馬克思的觀點是一種受到歐洲中心論影響的“線性發(fā)展觀”,“事實并未以這種方式發(fā)展,西歐社會的發(fā)展程度把世界其他地方遠遠地拋在后面,然而,這并不是偶然發(fā)生的也不是因為不同民族的種族特點的緣故。實際上這只是由于西歐發(fā)展的本質所決定的。”[10]落后國家只能模仿西方國家的社會發(fā)展進程,每個社會階段依次發(fā)展,既不能跳躍也不能取消。保羅·巴蘭提出應該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修正”馬克思的歷史發(fā)展觀。安東尼·吉登斯則將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理解為一種線性的“社會演化圖景”。吉登斯指出,馬克思“雖然在其晚年著作中修正了一些關于社會發(fā)展理論的觀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引入了‘亞細亞生產方式’這一概念。但是馬克思對于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得出的社會演變理論終身都不曾放棄?!盵11]吉登斯將馬克思的人類社會發(fā)展階段描繪成從亞細亞生產方式到部落社會、古代公社所有制、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再到社會主義這樣一個“社會演化圖景”。所以吉登斯認為,馬克思的歷史進化觀過于陳舊,歷史唯物主義存在著“根深蒂固”的缺陷,需要對其進行“實質性的修正”才能接受。
這些學者雖然從不同的角度對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進行批判,試圖建立一種新的解讀歷史發(fā)展進程的理論框架。但是將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指認為“線性發(fā)展觀”,實質上是“得勝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或者說是“輝格史觀”的體現(xiàn)。他們依據自身的理論需要,摘取馬克思社會形態(tài)理論的某一片段,從而圖繪出他們心目中馬克思理論的樣貌。但是,我們通過以上對馬克思資本主義起源理論和落后國家發(fā)展理論的再認識,在此能夠為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進行科學辯護。
首先,馬克思并非西方學者所指認的“歐洲中心主義者”。從資本主義起源理論來看,馬克思并沒有將資本主義視為西歐的特權,也沒有認為世界各國都應該走上西歐模式的資本主義道路。從落后國家發(fā)展道路理論來看,馬克思認為落后國家完全可以依靠自身蘊含的新社會生長點來“跨越”資本主義階段,走向新的發(fā)展階段。我們可以確認,馬克思在不斷深化的理論探索過程中完成了對于歐洲中心主義的拒斥。
其次,西方學者將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理解為“線性發(fā)展觀”是站不住腳的。馬克思僅僅是將社會形態(tài)看作是人類社會發(fā)展階段的科學抽象,而不是設定了一個社會發(fā)展的“萬能模板”。我們不能將馬克思的歷史道路理論理解為歷史發(fā)展的一般道路,“西歐模式”并非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唯一路徑。例如,亞細亞的生產方式就不曾在英國出現(xiàn),但是我們不能說英國因此就不能發(fā)展到資本主義階段,真實歷史中,恰恰是英國率先發(fā)展到資本主義的成熟階段。
再次,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是統(tǒng)一性與多樣性相結合的辯證統(tǒng)一。馬克思在《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中,以古羅馬的情況為例,說明各個民族、國家的發(fā)展要依托自身的歷史積累和現(xiàn)狀等具體情況?!皹O為相似的事變發(fā)生在不同的歷史環(huán)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結果?!盵3]各個民族、國家的歷史條件不同,從而在世界歷史進程中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表現(xiàn)為歷史發(fā)展道路的多樣性。而人類社會發(fā)展作為一個整體進程,是由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所決定的,這又是社會發(fā)展的統(tǒng)一性。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強調了對“具體的歷史條件”的把握,比如說,俄國農村公社的發(fā)展就離不開內因與外因的相互作用。[12]
最后,在馬克思的理解中,無論是亞細亞的生產方式還是古羅馬式的生產方式,它們并非線性取代關系,而是在世界歷史中“時空并存”。對于西歐國家來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但是這并不是說所有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都要從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已經提及,對于蘇里南、巴西和北美南部地區(qū)來說,它們是在黑人奴隸制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以我們并不能說馬克思理解的社會形態(tài)更替是線性發(fā)展的,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并非不能產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我們只有真正理解了馬克思社會形態(tài)理論的科學內涵,才能避免落入西方學者設計的意識形態(tài)陷阱,在新時代把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前進方向,毫不動搖地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
通過對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全面梳理、分析,我們已經能夠廓清這一理論的“真像”,從正面回應三個問題:第一是如何理解資本主義的起源問題,如何正確定位“西歐模式”?第二是落后國家如何選擇發(fā)展道路?第三是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是“線性發(fā)展觀”嗎?通過上文的討論,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馬克思通過對三種所有制形式的分析,明確指出“西歐模式”的資本主義只能在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中產生,“西歐模式”既不能理解為“西歐范本論”,也不能理解為“西歐特權論”。其他所有制形式也能產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主義的起源具有多樣性。對于落后國家來說,資本主義并非必經之路。對于馬克思社會形態(tài)理論是“線性發(fā)展觀”的指責,我們必須堅決予以駁斥。馬克思的社會形態(tài)理論是統(tǒng)一性與多樣性相結合的辯證統(tǒng)一,而非“線性進化”道路。由此出發(fā),我們可以確證,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為“中國道路”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一個國家的發(fā)展道路合不合適,只有這個國家的人民才有發(fā)言權。正像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花朵都變成紫羅蘭這一種花,我們也不能要求有著不同文化傳統(tǒng)、歷史遭遇、現(xiàn)實國情的國際都采用同一種發(fā)展模式?!盵13]正所謂“履不必同,期于適足;治不必同,期于利民”。“中國道路”絕非是西方發(fā)展模式的翻版,而是在科學把握馬克思歷史發(fā)展道路理論的基礎上,走出的一條不同于西方資本主義的和平發(fā)展之路?!爸袊缆贰睘槌轿鞣浆F(xiàn)代化開拓了新的實踐探索,為世界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思路,為世界整體發(fā)展做出了卓越的中國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