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霞
2019年9月29日上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頒授儀式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向伊莎白·柯魯克頒授“友誼勛章”。
伊莎白·柯魯克(Isabel Crook 習慣稱伊莎白),著名國際友人,國際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教育家、新中國英語教學的拓荒者,為我國培養(yǎng)了大量外語人才,為中國教育事業(yè)和對外交流、促進中國與加拿大民間友好作出杰出貢獻;北京外國語大學終身榮譽教授;1980年國務院批準認定的第一批“外國老專家”。
伊莎白是加拿大人,中國卻是她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從青春少女到白發(fā)老人,經(jīng)歷了軍閥混戰(zhàn)、土地革命、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新中國成立前,參與創(chuàng)建中央外事學校(北京外國語大學前身),并任教半個多世紀,為中國培養(yǎng)了大量外語人才,將畢生獻給了中國的教育事業(yè)。
她說:“我很高興能在中國度過大半生,如果當年選擇留在加拿大,我就無法經(jīng)歷這一切?!?/p>
是呀!更不可能成為海淀區(qū)的一名居民。
1915年,伊莎白出生于成都,父親饒和美(Homer G.Brown)和母親饒珍芳(Muriel J.Hockey)都是加拿大傳教士。父親是成都華西協(xié)合大學的重要參與者之一,曾擔任華西協(xié)合大學教育系主任。母親任華西協(xié)合大學的附屬學校之一——成都弟維小學校長。
伊莎白小時侯在成都加拿大學校讀書,后來回加拿大接受教育,上大學時主修社會學。那時,美麗浪漫的少女伊莎白,最大的向往是在中國山野做一個行走的人類學家。
1938年獲碩士學位后,她回成都探望雙親,并深入中國西部農(nóng)村開展調查。期間,結識了任教于金陵大學的英國共產(chǎn)黨員大衛(wèi)·柯魯克。
1910年出生于倫敦的柯魯克,曾就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西班牙內戰(zhàn)時期,加入了國際縱隊。哈拉瑪戰(zhàn)役負傷后柯魯克在馬德里養(yǎng)傷期間認識了白求恩、海明威、喬治·奧威爾等作家。在白求恩的“沙龍”里,他拜讀了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在這本書的鼓舞下,包括白求恩和柯魯克在內的許多戰(zhàn)士從西班牙來到了中國。
1941年柯魯克邀約伊莎白一起重走紅軍長征途中進行過激烈戰(zhàn)斗的大渡河。站立在瀘定橋頭,望著橫跨大河的鐵索橋下奔騰的浪花,柯魯克向伊莎白提出了訂婚的請求。
1942年夏回倫敦成婚時,歐洲戰(zhàn)場正烽火連天,新婚的伊莎白和柯魯克相繼從軍,投身反法西斯戰(zhàn)爭。
1945年,柯魯克從英國皇家空軍退役,獲得了一份全家返回中國的旅費資助,伊莎白也從加拿大女陸軍團駐英部隊退役后獲得兩年的學習資助,此時夫妻二人都已是英國共產(chǎn)黨員。
1947年,他們帶著一封英國共產(chǎn)黨的介紹信,以國際考察員的身份來到中國進行農(nóng)村調查。
1948年春,由晉冀魯豫中央局機關報“人民日報”的編輯、記者組成的12人土改工作隊,進駐河北省武安縣十里店村開展土改復查,伊莎白、柯魯克夫婦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十里店的調查接近尾聲時,伊莎白、柯魯克夫婦接到一份邀請,前往葉劍英、王炳南所在的村子。兩位領導熱情接待了他們。
葉劍英親切地說:“新中國即將誕生了,我們非常著急,在為新中國做準備,需要一大批外事人才,想聘請你們參與創(chuàng)辦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一所外事學校?!?/p>
握著葉劍英溫暖的大手,他們不再是冷靜、客觀的觀察家,而是中國革命的直接參與者。原準備在中國呆上半年就離開,卻因這一決定而終身奉獻于中國。
1948年6月,中央外事學校在南海山成立,校址在河北省獲鹿縣南海山村。只有六七名教師,四十多名學生。
伊莎白、柯魯克都是一身土布軍裝,跟學生同吃同住。他倆喜歡端著碗飯,在院子里一蹲,邊吃邊用英語與學生對話。
沒有教材。他倆想方設法收集英文報刊,從新聞、文學、經(jīng)濟各方面挑選范文。每天晚上,打字機嗒嗒嗒響個不停,一本本簡潔、實用的英語教科書就出來了。他倆除教授英語、歷史,編寫教科書,還曾參與編寫漢英詞典。
當時,學生的水平參差不齊,有的基礎相當差。怎能擔負外事、外交重任?這讓伊莎白、柯魯克夫婦很是著急。干擾再多,教學也決不能耽擱,小馬扎上一坐,膝蓋就是課桌,農(nóng)家小院、河邊路邊、軍需倉庫,處處是課堂,隨時隨地學習。
隨著北京和平解放,學校搬遷入京,北平解放后落腳的第一站是御河橋旁的日本兵營(今正義路東側,原北京市委大院),更名北京外國語學校。1950年學校遷往西苑操場。
此后,伊莎白再未離開海淀。
西苑的外國語學校是利用慈禧太后的御林軍營房的三棟舊樓做校址,因條件簡陋,沒有禮堂或較大的教室,大課就在廣場上講授。學生們用小馬扎圍坐一圈,中間立著一個老式麥克風。一天上課時,已經(jīng)懷孕的伊莎白剛用手一扶麥克風的鐵立柱即觸電,一個后仰倒在了地上。
大家一陣恐慌,一個女工作人員趕緊給伊莎白“掐人中”,蘇醒過來后,伊莎白慢慢抬起頭,說“Im alright”,并掙扎著站起身來。眾人要扶她進屋休息,她堅持說“Im OK.I can go on with the class. Its just a shock.”工作人員早已將電拉了閘,搬了一張椅子讓她坐下講課。
學生都把小馬扎向中心挪動,靠近她。她就開始有聲有色地講課了。
伊莎白堅持教學直到臨產(chǎn)的前一天。
孩子出生后,英文取名“卡爾”(Carl,不同于德文的Karl),以紀念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
這對革命夫妻的三個孩子柯魯(Carl)、馬凱(Michael)和鴻岡(Paul)都是在北京誕生的。
1953年周總理在蘇州街西側批了一塊墳地,用來作為北京外國語學校的新校園,1954年建成。伊莎白、柯魯克夫婦隨同所有師生員工一起從西苑操場搬入新校區(qū)。
1959年,該學校與蘇州街東側的俄語專科學校合并,并更名為北京外國語學院,形成了今天東西兩院的格局。
1955年,伊莎白、柯魯克和中國同事們一道搬進了新建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西院安靜的西南角,外國語學院第一座教職工公寓樓(之前沒有單元房,只有筒子式宿舍樓)。至今,這座老樓西單元3樓的主人還是已105歲高齡的伊莎白。
“剛來那時候,我們住在一號樓,現(xiàn)在的外研社那兒,還有英國、德國、西班牙的外國專家們?!?/p>
1號樓是筒子樓,大家過的是集體生活,吃飯有食堂,洗澡有澡堂。
“剛開始去食堂吃飯不需要飯票,學校的教職員工都吃食堂,到點了,直接進去吃就可以,后來,就發(fā)飯票了,吃飯需要憑票。那時候除了不用在家做飯,衣服也不用自己洗,有個馬阿姨是學校的職工,每周來家屬區(qū)收一次衣服,每家的衣服都裝進一個袋子里,每件衣服都縫著白布條,寫上名字。幾天后,洗干凈的衣服就送回來了。學校有個大澡堂子,一周開一次,孩子們都像過節(jié)一樣,澡堂的門一開就沖進去了,洗痛快了才出來?!?/p>
盡管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伊莎白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蘇州街一帶都是土路,一下雨就變成了泥巴路,一刮風就容易迷眼睛,回家洗一洗,鼻孔里、牙齒縫里都有沙土。交通也不便利,出門辦事除了步行就是騎自行車,去城里辦事,要先穿過外國語學院東院、再穿過魏公村,到白石橋大街才能坐上32路公交車。
魏公村的路是土路,兩邊都是農(nóng)田,還有兩個山坡,房子都是低矮的小平房,沒有院墻,幾乎都是鐵絲網(wǎng)圍一圈。村里狗比較多,一旦有人路過,狗的叫聲就響成一片,好在那些狗不咬人,就是虛張聲勢叫一叫,刷刷存在感。
除了魏公村周邊有大片農(nóng)田,外國語大學與團校之間也是農(nóng)田相連。一直到公主墳,單位院墻外面幾乎都是農(nóng)田。
公寓樓位于外國語大學西院的西南角,院墻外就是廠洼村,一片一片的農(nóng)田連在一起,正對著樓是一個牲口棚,一條泥濘的土路上每天從早到晚,驢車、馬車、最早還有駱駝隊,川流不息。駱駝脖子上都系著鈴鐺,走一步嘩嘩響。那種特有的脆生生的聲音,伊莎白依然記憶猶新。說那是世間最動聽的音樂。
樓里的孩子們不僅學驢叫,還會學馬叫,模仿公雞打鳴母雞下蛋的叫聲。
牲口棚里有牛有驢,可能還有馬和騾子,深夜或凌晨,被牲口的鳴叫吵醒是很正常的事兒。
牲口棚旁邊有兩棵大樹,系了根大麻繩,中間吊個大鐘,是廠洼村生產(chǎn)隊的“時鐘”。
當當——敲幾下,回音悠長。隨后就傳來渾厚的聲音——上工啦!吃飯啦!
院墻外的幾棵古樹,枝葉探進院里些許,孩子們喜歡“折磨”那些“不安分”的枝葉,伸進墻內的那片樹蔭也許就是大院孩子童年時代最迷戀的“秘密花園”。
1954年,剛從西苑遷入蘇州街時,校園里還有一片一片的農(nóng)田,公寓樓就被一大片農(nóng)田包圍著。
伊莎白笑說:“當時國家困難,校園里的農(nóng)田可能是為了補助教職員工的生活吧?!?/p>
課余時間,學校教職員工、包括外國專家都一起下田勞作,除草、施肥、收割......每人都練就了一身好把式。
出了校園往北走,是一片綠油油的菜地。后來,這片菜地上建起了北京電視臺、武警總部。
北京的春天還是很美的,可以用“春城無處不飛花”來形容。柳樹總是率先發(fā)出黃嫩嫩的芽兒,大院里的孩子們紛紛折來柳樹枝,做成鞭子、草帽,也有聰慧的孩子摘片柳葉就能吹除動聽的音樂。同時,梨樹開出一片粉嫩嫩的白,桃樹的花兒一串串的,呈現(xiàn)出一樹繁華的景象。這時候的北外校園里,桃紅梨白、飛絮曼舞,像幅畫一樣美。
“留下來!留下來!”這是伊莎白和柯魯克夫婦在人生關鍵時刻的選擇。
1948年,創(chuàng)建外事學校,需要教師,他們留下來了。
1949年10月1日,夫婦倆親眼目睹了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冉冉升起,與數(shù)十萬群眾一起歡呼雀躍。那一刻,他倆完完全全感覺自己是中國人。
195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10周年慶典,英國共產(chǎn)黨主席率代表團來參加慶典。伊莎白·柯魯克夫婦作為英國共產(chǎn)黨黨員,帶領部分北外學生代表去西郊機場迎接主席團一行,并推薦主席團成員去藍靛廠考察農(nóng)村建設。
1960年,英國利茲大學給他們安排了很好的工作,當時因為蘇聯(lián)專家剛從中國撤走,他們考慮到這時離開中國容易讓人誤認為他們投向了蘇聯(lián),會對中國產(chǎn)生負面影響,所以再次決定留下來。
之后,他們就永遠留下來了。
如今,伊莎白·柯魯克夫婦五六十年代的學生,已經(jīng)成為遍布世界和中國各地的外交官、知名教授。
他們的二兒子柯馬凱也繼承了父母從事的教育事業(yè)。1994年,柯馬凱和朋友一道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京西學校,為來華的外籍人士子女提供國際教育。
2010年,華西協(xié)合大學創(chuàng)辦100周年之時,伊莎白、柯魯克的孫子柯晨霜從北京大學醫(yī)學院畢業(yè),來到祖輩生活和工作的華西醫(yī)院,學習燒傷整形外科專業(yè)。源遠流長的加中友情故事,正由一代新人續(xù)寫。
從伊莎白的外祖母,到她的曾孫女,六代人的生命在華西壩、在十里店、在北京延續(xù)。整個家族像一棵參天大樹,長出了很深很深的根,緊緊擁抱著中國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