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迪(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首都圖書館歷史文獻閱覽室現藏有三套民國時期上海有正書局石印本《原本紅樓夢》,其中一套為有正書局大字石印本《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原為吳曉鈴舊藏。吳曉鈴(1914-1995)是我國著名的文史學家、版本文獻學家、收藏家,一生收藏有各類古籍抄本、刻本、石印、鉛印本二千余種,尤以戲曲、小說部分種類眾多,多屬稀見善本,彌足珍貴。小說類古籍共有265種,“包括筆記小說、話本、擬話本、文言小說、章回小說等”。[1]吳先生逝世后,其夫人石素真女士及子女遵照吳先生遺囑,在2001年將吳氏舊藏的2,272種、共6,362冊古籍轉贈首都圖書館,首都圖書館為之開啟“綏中吳氏藏書”專架,啟用“己”字號專用藏書號。這部民國上海有正書局大字石印本《紅樓夢》便是吳曉鈴眾多藏書中頗具特色的一種。
這部《紅樓夢》的底本為乾隆年間德清人戚蓼生序抄本《石頭記》,共八卷八十回。據一粟《紅樓夢書錄》載:“此本俞明震舊藏,后歸狄葆賢,據以石印?!保?]13底本原存于上?!稌r報》社,1921年遭火焚燒,自此湮沒無聞。1975年冬季,上海古籍書店的工作人員意外發(fā)現了底本的上半部書稿。魏紹昌曾撰文介紹情況:“據上海古籍書店同志談,他們在解放初期收購過有正書局的存書,此抄本很可能是當時混雜在多部石印本《紅樓夢》中一起收購進來的?!保?]首都圖書館所藏這部《紅樓夢》是有正書局在清末民初石印刊行的,其獨特價值在于它保存了二位收藏者的四十余條批語,這些批語保存并透露了有關這部《紅樓夢》的諸多歷史信息,有助于現代人了解此書的收藏、流布情況。
首圖所藏的這部《紅樓夢》是上海有正書局宣統(tǒng)三年(1911)至民國元年(1912)年的石印大字本,共兩函二十冊,單冊四回,凡八卷八十回,半框高16.3cm,寬10.2cm,半葉九行,行二十字,白口,四周雙邊,單黑魚尾,版心題“卷X,X回,X”,封皮題簽“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扉頁題“原本紅樓夢”,并有兩枚朱文章,一為“李薈亭印”,一為“灤縣李薈亭氏家藏”。李薈亭,其人生平不詳,今知以下兩點:其一,李薈亭是此部《紅樓夢》的早期收藏者,從李氏所用藏書章看,其籍貫應為河北灤縣;其二,這部《紅樓夢》中保存了李氏四十余條批語,最早的批語落款為“(民國)二十九年一月九日午”,[4]14最晚的是“一九五四年立秋日”。[4]14由此推論,這部《紅樓夢》至遲在1940年已被李氏購得,1954年秋或稍后仍在李氏手中保存,再后轉入吳曉鈴先生手中。除上述基本信息和李氏批語外,這部《紅樓夢》還有一些與眾不同之處。① 第二冊第五回的回前批旁有一行字,由鉛筆書寫而成,紙張破損致字跡模糊,似為“李奇香□□!黃記”,左上角另有一個鉛筆字“記”。[4]1② 第二冊第六回第一頁書頭處有一貼條,上有李氏批語。③第十九冊封面內側有一段關于戚蓼生生平的抄錄文字,首頁空白處有藍色簽字筆旁批一則,記述本冊啟首處缺失第七十四回第一頁至第七頁內容的情況,另附紙二張抄補此回所缺失的前兩、三頁內容。
這部《紅樓夢》曾在1949年底至1954年5月間被重新裝訂。下此判斷之依據。首先,每冊的封皮從紙張厚薄、脆化程度、霉斑等痕跡看,大體是同一時期的。其中第二函第二十冊與其他十九冊相比,封底內側多出了兩張舊紙,紙質較現有封底更加厚實、年代更久,當屬原有封底。其次,現今所見此書二函二十冊的封面、封底大多稍長于正文頁,可見封面、封底與正文頁并未經過統(tǒng)一的剪裁處理。由此推之,封面、封底的剪裁時間晚于正文頁。再次,在第十四冊封皮內側書有“學工廠卷”,“學”字被裁去部首,僅存“子”;第十五冊封底書有“大業(yè),業(yè)字第”,“第”字被裁去一半,僅存“?”;第十九冊封底內側書“股份有限公司”,“股”字前還有其他字,被裝訂線封蓋,無法辨識。據封面、封底上的毛筆字分析,所謂“業(yè)字第”似為“某業(yè)字第某號”之意,“廠”、“線廠”、“股份有限公司”等字樣均可表明所用紙張應為某工廠專用紙,或是與某工廠有關聯的人或單位的用紙。而在第六冊封底內側書有“新中國”三字,毫無疑問,至少“新中國”三字應是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之后書寫上去的,然后才用來裝訂這套《紅樓夢》。這些跡象均可表明此書曾被重新裝訂。至于這套《紅樓夢》重新裝訂的時間下限,從第十九冊封面內側所抄《德清縣續(xù)志》有關戚蓼生生平的記載,落款署“薈亭,一九五四年五月”[4]1的情況看,落款部分字號明顯小于所抄內容,緊促地壓縮在封面內側左下角,這是因為封面紙張的空間不足,為避免影響原書正文頁,抄寫者不得不縮小字體繼續(xù)謄抄。由此觀之,至遲在落款時間之前,這部《紅樓夢》已經完成了重新裝訂。
有正書局《國初鈔本原本紅樓夢》是民國時期較為常見的《紅樓夢》版本之一。首都圖書館所藏的這部有正大字本《紅樓夢》的獨特之處在于它保存了二位收藏者的四十余條批語:李氏評語主要是針對文本而談的,數量較多;吳氏批語主要是針對版本狀況和收存情況而言的,數量較少。
吳曉鈴批語僅有第十九冊首頁處一條批語和此處的二張附紙。這條批語為藍色簽字筆手書,內容為“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自第一頁至第七頁缺。”[5]1此處另附紙二張,抄補內容為第七十四回題目至“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為止,三百余字。按這套《紅樓夢》轉藏至吳曉鈴處的時間上限在1954年底,吳氏的批語和附紙應晚于這一時間點。雖然具體時間不可確知,但因筆色黯淡、痕跡陳舊,加之吳曉鈴故去已有二十余年,旁批和附紙內容大約也有幾十年的歷史了。有一吊詭之處需要注意:吳曉鈴在旁批中指出第十九冊啟首處缺失第七十四回第一至第七頁內容,然而抄補內容僅所缺前二頁。按常理分析,既然吳氏已發(fā)現缺頁情況并另附紙謄抄,應已將所缺七頁內容一并補齊。今所見附紙僅存二張,上下羅列后一并折疊夾入書中,可見吳氏有意將附紙加以保存防止其散失。若內容已補抄完整,則散失附紙為人刻意取走的可能性很大。
再看李薈亭的批語,數量較吳氏多,其評點動機可能有兩個出發(fā)點。第一,李氏出于對《紅樓夢》的熱愛,站在一個普通讀者的立場上對《紅樓夢》中的人物、情節(jié)等作出點評,將自己的理解、體悟及相關資料抄錄在這部《紅樓夢》的書頭、回末或封面內側;第二,在這部《紅樓夢》的第十一冊封二上有一則有正書局的“征求批評”的啟示。啟示稱:“此書前集四十回曾將與今本不同之點略為批出。此后集四十回中之優(yōu)點欲求閱者寄稿,無論頂批、總批,只求精意妙論,一俟再版時即行加入。茲定酬例如下:一等每千字十元;二等每千字六元;三等每千字三元。再前集四十回中批語過簡,倘蒙賜批,一例歡迎。再原稿概不寄還,以免周折?!保?]此啟示清楚地表明,有正書局采取明碼標價的征稿方式鼓勵讀者對《紅樓夢》加以個性化的評點,以廣而告之的形式事實上達到了增促此書銷量的目的。李氏最初評點此書亦有可能是受此影響的。
從內容上看,除第十三冊第五十二回總評后的批語摘自《樗散軒叢談》,第七十四回評與《皇朝通志》及《八旗世族通譜》相同,第十九冊封面內側批語抄自《德清縣續(xù)志》外,其余批語均為李氏對《紅樓夢》人物、情節(jié)、小說結構的評點(見下表)。
表 首都圖書館藏《原本紅樓夢》中的李薈亭批語
第十四回第一頁A面正文“話說林……”上墨批 “鳳丫頭的威風?!钡谑寤氐谑揃面正文“寶珠執(zhí)意不肯回家”,上墨批“含情而別,四字有無限旖旎,但非個中人不得面知,吾人應大可回味也。”第十五回第十一頁B面正文“我都依寶玉”上墨批 “不知睡下是怎樣的算賬法,怪哉?!闭摹耙娨蝗诉M來”上墨批 “呀!這便是所謂上手兩字了吧!”第十五回第十二頁A面第十五回第十二頁A面正文“自己枕邊”上墨批 “云煙渺茫之中有無限丘壑,妙絕人寰?!钡谑寤氐谑揂面正文“了,鳳姐……”上墨批 “老尼姑善灌米湯哉?!钡谑寤氐诎隧揃面正文“人雖未上手……”上墨批 “上手二字不解何意,想系脫褲子?奇文?!钡谑兀谑揂面正文“鳳姐至三更時分”上墨批 “豈能無話”。第十八回第二頁A面正文“了卻也可……”上墨批 “寶玉真風月罪人,心太細,那得不使人罪。”第十九回第二十一頁B面正文“聞之令人……”上墨批 “吾謂之為肉香?!钡谑呕氐诙揃面“魔,非寶玉魔你,是你來魔了寶玉也?!钡诙氐谑揂面正文“聽了”上墨批正文“林黛玉……”上墨批 “史湘云口吃,故每言必加一愛字?!钡诙氐谖屙揂面“死丫頭,這是什么關節(jié),還來取鬧,下賜遇到應該咬死?!钡诙氐谌揂面正文“來都抵”上墨批“此后便可改個樣兒了吧!”第二十三回第二頁B面正文“說道”上朱批正文“我保管”上墨批 “賈環(huán)該死不提罷!”第二十四回第十九頁B面正文“的這不上”上墨批 “寫婢子跋扈情態(tài),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第二十四回第二十頁A面“述來逼真到此方知是夢?!钡诙寤氐诙豁揃面“嬌媚”第二十五回第六頁B面正文“一面”上墨批正文“湊上來”上墨批 “好體貼的妹妹”。正文“忙的”上墨批第二十五回第四頁A面“應賈環(huán)說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句,所以兩眼睛只向賈環(huán)處看?!钡诙寤氐谌揂面正文“不識好人”下墨批 “難道忘卻以前情分”。正文“個枕頭”上墨批第二十五回第一頁A面正文“方知足”上墨批 “春夢初回難為你怎樣熬煎?!钡诙呕氐谒捻揂面正文“出去不想”上墨批 “難道說你鳳丫頭當過,虧你罵出口來,狠屄?!钡谌呋氐谝豁揂面“灑淚二字頗堪回味,人間灑淚之機會正多,如父子分別之灑淚,朋友之灑淚,夫妻之灑淚,均為灑淚而其酸辛滋味則各有不同矣?!钡谌呋氐谄唔揃面正文“這年”上墨批正文“不如今日”上墨批 “人生固應即時行樂?!钡谌呋氐谖屙揃面正文“時候干的”上墨批 “倘若不忙,豈不為彼姝一人所獨占乎?”第三十七回第五頁A面正文“也替……”上墨批 “寶釵毒妬之處猶怕寶玉在大觀園中無事忙也。”第三十七回第三頁A面正文“不肖男,蕓恭請”上墨批第五十二回末 本回總評后有墨批“然《紅樓夢》實才子書也。初不知作者誰何,或言是康熙間京師某府西賓常州某孝廉手筆。巨家間有之,然皆抄錄,無刊本,曩時見者絕少。乾隆五十四年春,蘇大司寇家因是書被鼠傷,付琉璃廠書坊抽換裝釘,坊中人借以抄出,刊版刷印漁利,今天下俱知有《紅樓夢》矣?!都t樓夢》一百二十回,第原書僅止八十回,余所目擊。后四十回乃刊刻時好事者補續(xù),遠遜本來,一無足觀。近聞更有《續(xù)紅樓夢》,雖未寓目,亦想當然矣。彗丁一九五四年立秋日?!钡谑藘苑獾?封底內側墨批 “一九五四年三月三日,彗亭手訂?!薄翱磥韺嵙钊藝婏?,但較諸邇今所謂偉人達官致書其上峰,每有肉麻奉承之句流露其間,尚不如蕓兒之直截了當,呼寶玉為親爸爸之為天真也?!?/p>
第七十四回末 回末總評后墨批“清末入關時,遼東漢人之歸附者多隸漢軍旗籍,石頭記作者曹雪芹即其一也。皇朝通老及八旗世族通譜,皆謂其世居沈陽,而不知曹氏本籍系河北省之豐潤縣人也?!钡谄呤寤鼗厍啊安苎┣壑畟ゴ笤谟谄湮膶W才能萬難比擬,第一全部中之結構碩大無朋,而組織剪裁又萬分精妙,如脂硯齋所云處處草蛇灰線,伏線千里,有如常山之蛇,擊首尾應擊中則首尾俱應,全書妙在少用正筆、平筆、直筆,大抵是手揮目送,指東打西,頗得當時戚蓼生氏之贊賞,雪芹描寫一草一木,都能生動,使人如身臨其境,不死不板,不肉麻,是雪芹之天才流露處也??滴跞四昵迨プ婺涎玻越瓕幙椩焓馂樾袑m,即系曹當家其老母孫氏乃康熙帝幼時之保母,扶杖朝見,帝賜萱瑞堂匾額。曹寅系雪芹之祖父,寅有二女皆為王妃。雪芹姓曹,名霑,字芹圃,號雪芹,貢生,官內務府堂主事,見聞俱廣,故寫來有聲有色。”回前墨批第十九冊封面 封面內側墨批“按戚蓼生系乾隆二十七年壬午科舉人(與徐天柱同榜),三十四年己丑科進士,三甲第二十七名,據德清縣續(xù)志載蓼生有行述,惜不見于何書,其生平梗概如下:戚蓼生系振鷺之子,字曉塘,乾隆三十四年進士,授刑部主事,洊至郎中,出為江西南康知府,甫抵任所,即擢福建鹽法道,引見奏對稱旨,后升福建按察使,為人倜儻,不修威儀,好酒常侮人,然強干有吏才,案無留牘,后以勞猝卒于任。著有《竺湖春墅詩鈔》,其性與曹雪芹相近,到京應試時正為雪芹死后五六年,而《石頭記》一書正在已出不久,大為盛行之時,廟寺爭售鈔本,他便購得一部,為《石頭記》作序,要亦不出此時前后,此新系雪芹原本也,薈亭一九五四年五月?!?/p>
在李薈亭的四十余條評語中,摘錄其他舊籍所載的有三條,主要抄錄了有關曹雪芹生平和家世、《紅樓夢》成書過程、戚蓼生相關情況等內容。除此之外,批語主要針對《紅樓夢》的敘事結構、人物形象和語言而來,量雖不多,但大抵切中肯綮,可見李氏其人具有一定的藝術敏感度和感知力。
對《紅樓夢》敘事的評點是李薈亭批語的重要方面。從具體內容看,李氏認為《紅樓夢》“之佳處在日常瑣碎事體之處理及人情禮節(jié)之往還,俗謂練達人情,洞明事務,均系由此一部小說中道出,有此一卷勝抵閱其他部小說十萬也?!保?]14李薈亭不僅看到《紅樓夢》較之他本小說之優(yōu)良在于廣泛而深入地對世俗生活進行了多側面的細致刻畫,在人情世故、禮節(jié)往來上亦熨帖妥當、超拔于俗,還集中探討、評析了書中幾位主要人物的性格、言談、舉止等。如談及寶黛愛情時,李薈亭從第三者王熙鳳的視角加以分析,他說:“鳳姐正以此后黛玉能長住為寶玉喜,而寶玉則適以黛玉的哭為念,寶玉與黛玉之愛可謂之為精神戀愛也?!保?]9作為《紅樓夢》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王熙鳳在全書敘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李氏不僅看出王熙鳳之于賈府的強大操縱力,同時也看到了她聰明、機敏和討巧之處。如第十三回寫到秦可卿之死,尤氏病中,王熙鳳受賈珍之托全權代理府內大小事務,她固有頤指氣使、裁治下人之舉,但凡遇大事或有拿捏不準處,皆“等王夫人的口話”,此乃“鳳丫頭伶俐乖巧處也?!保?]12
李薈亭對于薛寶釵、襲人的評論雖不多,但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思想傾向仍然上承了清代諸家“揚釵抑黛”的思想余緒。如第八回,夜間寶玉自寶釵處吃酒回來,襲人故意裝睡不睬他,直至因楓露茶之事摔了茶盅才趕忙起來招呼,李氏評曰:“襲丫頭,得意忘形,該死該死?!保?]14此等謔中含貶的批語在第三十七回中也有呼應,當《紅樓夢》寫到海棠社和題詠菊花詩時,李氏批道:“寶釵毒妬之處猶怕寶玉在大觀園中無事忙也?!保?]5寶釵固然多言仕途經濟,處處以家族大局為重,與寶玉之癡頑、黛玉之尖刻亦頗有差別,但她是否如李氏所說“毒妒”,此中是非今人已有更為清晰的認識。但不可否認的是李薈亭對薛寶釵的看法確實體現著“抑釵”的傾向。除了對敘事和人物的品評外,李氏在閱讀《紅樓夢》時也有對人生的種種感悟,亦書于書冊之內,值得讀者細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