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榮錦
序章 ?唔系小木偶
1 ?沒法唱完的歌
小小的宇宙,歡欣的宇宙,
蹦蹦跳,哈哈笑,是我小時候,
小小的宇宙,天真的宇宙,
真的我,真的你,唔系小木偶,
愛動腦筋,活潑天真,凡事好發(fā)問,
踢波……
清亮的童聲從舞臺上流瀉開來,蹦蹦跳,哈哈笑,像一束被石塊擠夾出來的溪水,帶勁、歡快、晶瑩……
似乎遇到一道大壩,歡快的溪水流到“踢波”時,忽然被勒住了。
《小時候》的歌聲在花鄉(xiāng)小學的大禮堂回旋時,坐在觀眾席前排的白校長微閉了雙眼。這首陳秋霞姐姐唱紅的兒歌,他小時候就很喜歡,他跟著熟悉的旋律哼唱:
踢波,跑步,打千秋,不知天高地厚,
小小的宇宙,繽紛的宇宙,
像皮球,天天轉,奇妙事不斷有。
……
漸漸地,白校長發(fā)現(xiàn)耳朵中只有自己的聲音,他睜大雙眼,發(fā)現(xiàn)臺上安靜極了。獨唱的男孩像中了孫悟空的定身法似的,手握麥克風佇立著,如同啞劇的歌者,口大大地張著,好像是用上下嘴唇銜了一顆透明的雞蛋。
怎么回事!他側頭去尋找負責藝術節(jié)調度的老師,卻沒找到。一片騷動的聲音漸漸從他身后涌起,回頭一看:好奇的老師和學生一個個像廣東板鴨,脖子長長地看熱鬧。
“沒事!沒事!”負責藝術節(jié)調度的老師跑上臺,對男孩說,“伴奏的卡帶卡壞了,你清唱完這首歌吧!”
“不好吧!”男孩還沒做出反應,五年(3)班的班主任周清華已經將上身趴在舞臺沿上,一臉緊張地揮著手說,“這樣唱,會影響我們班藝術節(jié)評比得分的!”
白校長很惱火。他站起來,目光四處梭巡。
為了搞好這次國慶前的藝術節(jié),學校從有限的經費中撥出錢來,好好地裝扮了禮堂一番。剛才,同學們進來時,眼睛像見到UFO般地圓睜,個個哇哇尖叫:舞臺那又厚又垂的幕布富麗堂皇,一排腳燈用強光射在大紅幕上,著了火似的輝煌,像極了童話里的大宮殿。
沒想到竟然要演砸!白校長叉著腰,正要罵人。
一個做主持的小同學走了過來,對釘在臺上的男孩說:“壓軸節(jié)目是云老師的吉他彈奏《夜空中最亮的星》,你唱這個,讓他幫你伴奏吧!”
男孩囁嚅著,幾個老師也議論不休,白校長右手用力一揮,一語定音:“就唱這個!”
“沒想到這間‘斗零(粵語,比喻‘?。┬W都搞藝術節(jié)……”學校里煮飯的阿姨和看門的大叔都圍在禮堂窗口的外面,指指點點看熱鬧。白校長不想再丟臉了,他聽過那個11歲的宋亞軒在電視上演唱過《夜空中最亮的星》,非常感人,于是大手一招,在臺下候場的云中君老師便提著吉他,一溜小跑上了舞臺。
云老師吉他的一番弦上輪指,激烈撞擊出嗆嗆的金屬聲,前奏過后,男孩的聲音切入,好聽的聲音中,竟然帶有絲絲的悲切: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聽清?
那仰望的人,
心底的孤獨和嘆息;
oh,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記起,
曾與我同行,
消失在風里的身影。
……
男孩還是沒法唱完這首歌。
舞臺上,云老師的吉他聲依然奏著,男孩突然跑下舞臺。臺上,做主持的女孩忽然喊:“哥,為什么不唱下去?”
男孩腳步沒停,他眼睛紅紅的,邊跑,邊用手背抹著眼淚。
白校長犀利的眼神和周清華老師的呼叫,都沒能阻止他的奔跑。
他矯健地縱身繞過過道上的人堆,像一道陽光似的穿過濃密的灌木叢。
一片嘩然聲中,男孩沖出了禮堂,沖出了學校門口,跑進了午后的陽光中。
2 ?夏天生的
花鄉(xiāng)小學校門前是一條小河,對岸有一個小土坡,站在這里,可以將學校盡收眼底。
男孩是繞到200米外的一條小橋跑到這里的。
隔著平緩的水流,對岸的花鄉(xiāng)小學處在一個河岸凸出的彎位上,像是大地這個巨人往河里邁前了一步似的非常顯眼。此刻,陽光下的花鄉(xiāng)小學,像浮在水面的青蛙,似乎就要騰身越過河水撲向他。
他把自己放倒在土坡上,雙掌交疊,墊在頭下。初秋的晴空,白云在做著雕塑,悠悠地,一只“白龜”被捏成型了,在無風的天上緩緩移動。
散亂明放的白云逼他閉上眼睛。
剛放暑假不久,他和波友在街上踢球,忽然接到周老師的通知,要回學校參加活動。
原來是“文學進校園活動”,一個姓方的作家來到學生中間。
與大作家面對面坐著,好動的他和大家一樣,此刻變得很文靜。
方作家為了搞活氣氛,忽然摸了摸他的頭,問:“你是冬天生的,還是夏天生的?”
這問題好答,他脆生生地說:“夏天?!?/p>
方作家一笑:“我還以為,是你媽媽生你的?!?/p>
他急了,臉一紅,說:“是我媽媽生我的。”
方作家也急了:“那,你剛才說是夏天生的?!?/p>
他眨巴著眼,臉上泛著紅暈,大聲地回答:“我媽就叫夏天??!”
原先,方作家自以為得計,逗他一樂,沒想到被他“將”了一軍。
方作家是50歲上下的人,身子沒多少贅肉,身材仍很勻稱,他用心保養(yǎng)的臉,有一些小皺紋。
方作家又摸摸他的頭,笑著說:“這小孩很精靈,你叫什么名字?。俊?/p>
“我叫沈應行,大家都叫我行仔!”他很自豪,“我爸爸很崇拜容志行,所以叫我行仔!”
方作家一臉認真:“哦,容志行是我的大偶像。你叫行仔,那你就是我的小偶像啰!哈哈哈……”
“行仔是我們班的超級足球明星!也是我們的偶像!”周圍幾個男孩搶著叫起來,見面會原先的陌生感全沒有了。
慣經世面的方作家哈哈一樂,剛才的尷尬便被他一笑而過。
文學課講完,白校長請方作家吃飯,然后邀請他參觀新建的電教室。有老師放出卡拉OK,給大家搞點余興節(jié)目。
逃跑計劃的名曲《夜空中最亮的星》,是方作家的“首本名曲”,一直坐著的他忽然站起來,拿過麥克風唱起來?!拔移矶\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oh,越過謊言去擁抱你……”當唱到高音區(qū),他的嗓音松弛了下來。
花鄉(xiāng)小學是一間農村小學,學校的人跟花鄉(xiāng)村的村民很熟悉,村民可以隨意進出學校。晚上聽到有人唱卡拉OK,村民便聚攏在電教室外看新鮮。
“老師,我?guī)湍愠?!”方作家對著熒光屏無能為力時,一把爽美的聲音響起,聲到人到,一個30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
“呵,我們花鄉(xiāng)村的歌星來了!夏天,來,陪方作家唱?!卑仔iL熱情地說,然后把麥克風遞給她。
方作家心花怒放:“你是行仔的媽媽?”
夏天禮貌式地向方作家點了點頭,她換了一副嬌媚的神情,問:“您怎么知道的?”
“哈哈……”方作家神秘地笑了。
這時,《夜空中最亮的星》重新播放,樂聲催促他們抓起了麥克風。
夏天把頭傾斜成一個令人心醉的角度,率先開唱,方作家匆匆忙忙跟了上來,只是這時他的嗓音忽然就雄渾了起來。
這天夜里,夏天唱了一個晚上。穿了件簡潔白色T恤的她身材高挑,比1米7的方作家還要高一點,瑩滑圓潤的膝頭優(yōu)雅地攏在綠色短裙沿外,成了方作家眼前的一道風景。
3 ?媽媽在哪
《夜空中最亮的星》那熟悉的旋律,從河對岸飛了過來,是壓軸的節(jié)目——云老師的吉他彈奏,他知道,學校的藝術節(jié)快結束了。
他坐直了身子,用雙手捂住雙耳,因為,他受不了那些歌詞唱的:
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
oh,越過謊言去擁抱你。
那一夜的畫面,伴著歌聲,在他腦中飛掠。
媽媽和方作家成了好朋友,他們的話題,一開始都是他,他們帶著殷勤與憐愛和他說話,向他表現(xiàn)出長輩仁慈的溫柔。后來,他們聊起了卡拉OK。
“這里又吵又鬧。我家有很高級的卡拉OK,有空到我家,我們一起唱!”方作家說。
“好啊!”媽媽答。
從那天晚上起,他們就開始通電話,然后是神神秘秘地通短信。
后來,他很少聽到媽媽在家唱歌了。他打電話給媽媽,那邊永遠充滿音樂聲,媽媽也沒有以前的耐性,總是匆匆忙忙就收線?!皨寢屖钦曳阶骷页枞チ?。”他想。
再后來,媽媽很少回家,他知道:媽媽就這樣被方作家用幾個眼神就勾走了。
土坡的邊緣有一片桂樹。入秋后,那桂樹開花了,一簇簇、一團團、米粒似的肉肉小花瓣,在繁茂的枝葉間散發(fā)出襲人的香氣。他看見幾個人正忙著在桂花樹下放竹編的大簸箕,然后就開始“搖”桂花。剎那間,花雨繽紛,花香四溢,伴著歡快的笑聲,簸箕里很快鋪上一層金黃的花瓣。
一個認識的村民向他喊:“行仔,來拿點桂花回家吧!”
他搖搖頭。
這搖落下來的桂花,去蒂、洗凈,用開水撈過、晾干,放入玻璃瓶里,加上白糖,就成了花鄉(xiāng)著名的小食——香香甜甜的桂花糖了。桂花糖可以沖成桂花糖水,可以用來做湯圓餡。他呢,常常是用勺子把桂花糖挖出來直接送到嘴里,吃過之后,真是唇齒留香呢。
空氣里彌漫著桂花香味,那是媽媽的味道。秋天桂花開時,媽媽常常摘一小撮小如米粒的四瓣花,把花瓣放在手心里搓搓,讓花汁浸染到皮膚上,時不時聞一聞。有時,她把花瓣放在衣服的口袋里,隱隱的花香就環(huán)繞在她身旁。
如今,桂花的香氣依然,可媽媽在哪?
他無精打采,身體一軟,又躺在地上。
真的我,真的你,唔系小木偶,
愛動腦筋,活潑天真,凡事好發(fā)問,
踢波,跑步,打千秋,不知天高地厚,
……
隨著歌聲,“嘭”的一聲,一個足球在天上飛了起來。
他知道小伙伴們來了。那只象征快樂的足球,永遠在他意識的草坪上跳來跳去。
一個鯉魚打挺,他跳起,甩一甩那頭密不透風的黑發(fā),奔跑起來,迎向在空中飛來的足球。
第一章 ?火箭鳥
1 ?捉老鼠
行仔左手叉腰,右手抱住足球,岔開雙腳,高高地站在土坡上。
七個小伙伴群蜂一般從遠處跑來,嘴里“嗡嗡嗡”唱著《小時候》,當頭的是“不革哥”王勇。
跑近了,不革哥大咧咧說:“行仔,你躲在這里,等著發(fā)角球??!快來開波啦!”他幫行仔帶來了剛才離開學校時沒來得及帶走的書包。
不等行仔回應,不革哥的手指向兩邊指了指,示意其他小伙伴擺龍門(球門)。
四個小伙伴分頭跑向兩邊,“啪”的一聲,將孕育著他們父母無窮希望的書包擲在地上。一邊兩個書包,擺成兩個約1米5寬的龍門。
另外兩個小伙伴就在龍門之間的中間位置,一左一右,擺了兩個書包,算是中線。這樣,一個長約20米,寬約10米的小型足球場就“成型”了。
不革哥搶過行仔抱住的足球,“嗵”的一腳踢向球場中央。
大伙一擁而上去搶那只足球。這會的他們像一群從動物園假山中跑出來的猴子,一場踐踏、奔跑、飛旋的嘈雜大劇就要上演了。
“我來啦!”不革哥尖叫一聲,跳進人群中。
行仔笑了笑,這不革哥真夠“不革”的。
一次,王勇和大伙聊天,忽然自豪地說:“老師常罵我上課坐不穩(wěn),她不知道,我的性格就是放蕩不革的!”
行仔呆了呆,然后抱住肚子大笑:“什么‘不革!是‘不羈!”
“不是‘放蕩不革嗎?”王勇一臉不解。
行仔止住笑:“是‘放蕩不羈,‘羈不讀‘革,讀飛機的‘機?!?/p>
班上的有錢仔朱添雄站了出來,他手里拿著個手機,說:“你們別爭了,我上網查過了,行仔說得對?!?/p>
行仔的爸爸是張國榮的粉絲,最愛唱《不羈的風》,他早知這個字怎么讀。當下,行仔得意地哼了起來:“從前如不羈的風,不愛生根,我說我最害怕誓盟……”
王勇鬧了個大紅臉,之后盡管他會說“放蕩不羈”了,但大伙覺得他說“放蕩不革”的笑話很好笑,都愛叫他做“不革哥”。
八個人以猜拳的方式來分成兩隊,各據一方大戰(zhàn)起來。
這幫小孩子中,行仔的腳法最好。他不舍得踢爛上學時規(guī)定要穿的球鞋,光著腳板和大伙一起踢球。他每盤過一個對手就哼一個音階:“哆”“哩”“味”“發(fā)”“梭”“啦”……他像輕風一般,用玩雜耍般的過人技巧,靈巧地“閃”過來搶他的球的對手。
土坡下,有婦人喊叫他們中的人回家做功課。被叫的人很不開心,才玩了沒多久,就要離開。
有個身材矮胖的女人,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扶著電動車的車把。見她叫的孩子不愿意離開,怒了,她的顴骨高聳,像兩個倒豎的鴨蛋,她的嗓門越來越高:“衰仔,讀書又唔見你咁積極,就系識得踢波,第日做波牛啦!”(粵語,意為:臭小子,不努力讀書,只愛踢足球,以后靠踢球過日子吧!)
廣州人喜歡踢“波”?!安ā笔恰白闱颉庇⑽摹癴ootball”的簡稱?!癰all”的讀音近似粵語的“波”。“波?!?,指喜歡踢球的孩子。
這個被家長叫走,那個又被家長叫走。最后,只剩下行仔和不革哥。
南方秋天的傍晚,橘紅色的夕陽遲遲不愿意消失,天還大亮著,他們對望了一眼,誰都不想這么早回家。
他們將球踢過來,踢過去,在玩互傳。
行仔用正腳背踢來一個球,不革哥迎著球的來路,一收腹,將球輕輕卸下來,待球著地剛彈起,他用腳內側踢出一記左旋球。行仔見球飛來,不急不忙,抬起右腳,用膝的內側將球攔下,也不等球墜地,腳飛快往后一縮,蓄力向前快速擺動,“呯”的一響,一記勁道十足的腳外側右旋球,鐮刀般彎向不革哥的脖子。這球來得太快了,像是挾著隱隱的風雷聲,不革哥不敢用頭去頂,脖子一縮,那球便風一般越過他,飛向土坡下。
花鄉(xiāng)小學校門前那條小河的對岸,沿土坡邊緣,有一條小路,通向塹口村,是很多學生上、下學的必經之路。
球飛過不革哥的身后時,他喊了句:“死啦!”急忙拔腿狂奔,去追那個球。他知道,那個球如果滾過那條小路,就會跌到河里,那就麻煩了。
這時,學校已經放學很久了,路上行人不多。驀地,他見到一個男孩,原來是認識的,不革哥停步,遠遠喊過去:“莊祈福,借腳?!?/p>
叫莊祈福的男孩停步,莫明其妙地望向不革哥。
不革哥用手向莊祈福招呼:“借腳?!?/p>
莊祈福是從北方來的新移民,實在聽不明白不革哥粵語的“借腳”是指什么,身體沒動。在遠處的行仔發(fā)急了,高聲叫:“莊祈福,幫忙攔住那個球!”
莊祈福明白了,粵語的“借腳”,就是“借你的腳用一下”的意思,本地人這些在足球場上才用的詞他很難理解。那時,球已經滾到他的身后了,如果不攔住,就會掉下河。
莊祈福要轉身去救那個球,顯然來不及了,眼看球就要掠過他的身后。電光石火之間,莊祈福的左腳向后一伸,也不見他怎么做動作,那球已穩(wěn)穩(wěn)地停在他的腳下。
急切間,不革哥沒看清莊祈福做了什么,盡管球沒掉到河里,他還是很惱怒,揮腿想用球射莊祈福,送他一個臟兮兮的大“波餅”(指足球印)。誰知他一抬腳,那個球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經從他的兩腿間穿過去了。不革哥頓時氣得滿臉通紅,在球場上被人踢了“穿襠球”,是奇恥大辱。他翻身要去撲搶莊祈??刂圃谀_下的球。莊祈福倒沒跟他斗氣,輕輕用腳底在足球的頂部點了一下,將球推向不革哥,轉身繼續(xù)走他的路。
行仔跑近了他們。
“跟我們一起玩‘捉老鼠吧?!毙凶袑ηf祈福的背影邀請說。
“捉老鼠”是一種搶球游戲,喜歡踢足球的男孩子都愛玩的。
“我不會踢球的?!鼻f祈福語速極快地說,“我要回家,今天值日搞衛(wèi)生,已經遲了……”
莊祈福9月份才轉學來,還不到1個月的時間,跟同學并不熟悉,課外也從來不跟行仔他們玩的。
“你不會踢球?別騙人!”行仔對莊祈福嘲笑說。
行仔側過臉對不革哥說,“他能用‘虎尾腿拖球停球,又能輕巧地‘通坑渠(即‘穿襠球),絕對是高手!”
莊祈福也不回頭,向身后擺擺手,腳不停地向前走。
這時,不革哥像發(fā)現(xiàn)了手機游戲 《魔獸世界》的過關法般興奮起來,對行仔說:“喂,人家是‘火箭鳥,哪有心情和我們玩啊?”他指了指莊祈福的右腳,一臉得意。
桑托斯綽號叫“火箭鳥”,是巴西著名的球星,他右腿有點拐。這是個神級人物,喜歡踢足球的人都知道,他是傳說中跟貝利齊名的天才球星。
聽到“火箭鳥”幾個字,莊祈福知道不革哥在嘲笑自己的腿。他停步,左右腿有點不齊,人站著,身體向右歪。他轉身,盯住不革哥,眼睛里像有火在燃燒。
行仔快步走前,想安撫一下莊祈福的憤怒。
莊祈福似乎看穿行仔的用心,臉色一瞬間就和緩了,轉身快步離開。
這家伙真是個謎。
行仔和不革哥呆立著。他們像做夢一樣,一臉茫然。
小路的遠方,有一座橋梁,橋身用三葉梅做綠化植物。三葉梅色彩艷麗、花繁葉茂,絢麗熱烈的枝條,將橋梁那鋼筋水泥鑄就的冰冷與生硬化為妖嬈與嫵媚。
莊祈福的身影一走上橋,便消失在一片粉紅色的三葉梅中。
2 ?不革哥
“嘭!”“嘭!”“嘭!”……
一個足球,像超大號的乒乓球,被一次一次打在一堵磚墻上,那個擊打的“球拍”,是不革哥的“大力金剛腿”。
足球在墻與腳之間,來來回回,力度不小,每次砸在墻上,都爆出一團白色的煙霧,發(fā)出巨大的撞擊聲。那音量響起來,呆板、單調、悶雷似的,高得足以把老人補在牙里的填塞物震松。
鄰家的一個老太婆走出家門,昵罵了一句:“百厭鬼(粵語,義同“淘氣包”)!”
身材瘦小的不革哥身穿一件翻領汗衫,著棗紅色的短褲,興高采烈,將墻上彈回來的那個圓溜溜的足球再踢到墻上。
用正腳背、腳內側、腳外側去觸球,這種打乒乓球式的“踢墻”練習方法,最適宜訓練踢球的感覺,這是他從“小師傅”行仔那里學來的。
他的頭和肩膀,隨著縱高躥低的足球在空地上起起伏伏。
不革哥在花鄉(xiāng)村是出了名的“百厭鬼”,那老太婆的埋怨聲,他根本沒用耳朵去裝。
老太婆目光呆滯地凝視著不革哥,那粗重的“嘭!”“嘭!”“嘭!”聲,像修公路的壓路車的滾動聲,似乎正在穿過村里蜂房似的數(shù)百套房屋。
花鄉(xiāng)村沿河而建,那小河向東流入白鵝潭。數(shù)十年前,這里是個幽靜的地方,住在河邊潭畔,老人們都說這里風涼水冷,風景絕佳。隨便哪間蠔殼屋,都能看到白鵝潭被風吹皺的寬闊水面,潭對岸廣州積木般的樓房,潭上空變幻的五色彩云;漁民的搖槳聲,村里的狗叫聲,和著花地里飄來的茉莉花淺淺的清香,構成一道小村莊美麗的風景。
這是個上岸定居的疍家人和花農雜處的村莊,臨河建有越來越多的“握手樓”,雖然城鎮(zhèn)化了,它的行政區(qū)域列入城市范圍,但不少人仍然靠傳統(tǒng)的種花賣花為生。
像南國許多普通的小鄉(xiāng)村一樣,村口,永遠有一棵看著人們成長,也目送著人們老去的大榕樹?,F(xiàn)在村里的面貌與老人們口中描述的大不相同,但不變的是那棵老榕樹,隨你世事變化萬千,它低垂的枝條,依然慵懶地拂著小河的水面,一些長長的脆脆的褐色氣根飄在空氣里。它們比很多出生在這里的人對鄉(xiāng)土有著更恒久的忠誠。
行仔聽到“嘭!”“嘭!”的踢球聲,便來找不革哥。
昨天他約不革哥去踢球?!拔乙獛蛬寢屃类]票!”不革哥無奈地拒絕了。他的父母是經營郵品生意的小商人,周末去了商店開工,他要在家?guī)兔Α?/p>
“你不是要晾郵票、收郵票嗎?”行仔奇了,問。
不革哥將一個球踢出,然后不慌不忙,伸出手指,示意他看看那堵墻的后面。
那堵墻的后面,是不革哥家里的天井。
墻上貼滿了舊郵票。當不革哥踢的球“嘭!”的一響,墻身便抖一下,那些快“晾”干、貼得不牢的郵票便雪花一樣墜落,最后無可奈何地停在地上。
不革哥的父母既賣郵票,又收購舊郵票。他們從信封剪下郵票,泡水,等郵票與信封的紙分離后,貼上墻“晾”起來,等干了,分類,再賣出去。通常,郵票晾干,會自動從墻上掉下,可這家伙圖省事,自作聰明地“隔山打牛”,用球震落郵票……行仔笑了。白校長以前說過電影《少林足球》有個“大力金剛腿”的人很神奇,沒想到不革哥參考行仔打乒乓球式的“踢墻”方法,在家苦練“大力金剛腿”,還一舉兩得,幫媽媽收郵票。
忽然,一把聲音炸響:“你真是個神憎鬼厭的百厭仔!”這聲音比白鵝潭上輪船的煙囪還粗,原來是不革哥的媽媽中午回家了,她抄起一把掃帚,罵罵咧咧沖向不革哥。
以前,不革哥在村里和同學們踢球,難免會有“腳頭無靈”(指腳法不佳,踢球不準)的時候,像有時會把球踢到路人的身上,在人家潔凈的衣服上留下一個臟兮兮的大“波餅”,常常招來一頓臭罵,最讓他們害怕的是會射爛別人家的玻璃窗。玻璃粉碎的聲音很嚇人,闖了禍的小波友們通常抱起球,拿上衣物就逃去無蹤……孩子闖禍,家長受罪,媽媽對不革哥踢球本來就沒有好感,現(xiàn)在見他這樣“收郵票”,火就大了:“踢塌墻,你叫我們一家住哪里……”
赤著腳的不革哥在村里的小巷飛躥,他的媽媽晃著肥大的身軀在后面追,她手中的掃帚“呼呼呼”在空中舞蹈……
“慘了!”行仔急忙抱起足球,也追了上去。
不革哥的媽媽往回走,原來她沒追上他。
行仔東張西望,沒看到不革哥的影子。
有口哨聲從小河中傳來,行仔一看,原來不革哥剛才跳到河里,躲過了媽媽的一頓狠揍。
行仔和不革哥坐在河沿的石階上,四只腳晃悠晃悠地泡著河水。闖了禍的不革哥耷拉著頭,雙手抱著足球,無精打采地看著河水汩汩流過。這段時間,市里在“創(chuàng)文”,河水清了很多,但從河水里爬上來的他仍然有著一股汽油味……行仔看著渾身濕漉漉的小伙伴,忍不住發(fā)笑。
坐了好久,不革哥身上的濕衣服被陽光曬干了,樂天的本性又回到他身上:“哎,行仔,我們到哪里找高手呢?”
行仔笑了笑,沒吱聲。
他倆是班上最會踢球的人了,可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一個能配合他們踢好球的人。年級的五人制足球賽就快開戰(zhàn)了,行仔也著急啊。但沒人材啊,急也沒有用。
不革哥兩星期前在河邊說的“我們到哪里找高手呢”,行仔一直記在心里。
今天,在土坡下看到莊祈福踢球的身手,行仔心中有數(shù)了。
“你不是說我們要找踢球的高手嗎?”行仔指了指莊祈福的去路,自信地說,“他就是我們要找的高手!”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