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的那頭是故鄉(xiāng)

馮連偉

當鄉(xiāng)愁涌起，鄉(xiāng)愁的那頭總是故鄉(xiāng)。

十六歲的時候，我離開故鄉(xiāng)。懷揣大學錄取通知書，滿懷可以吃上公家飯的夢想，背上娘給我縫的單衣棉衣單布鞋棉布鞋踏上了背井離鄉(xiāng)的求學之路。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故鄉(xiāng)，從那一刻，鄉(xiāng)愁布滿了我的心頭。

當我在學生食堂用發(fā)到手的飯票買來三個白面饃饃的時候，吃第一個可謂是狼吞虎咽，吃第二個時，我只咬了一口，卻難以下咽了，我在想，此時我的爹娘我的哥姐在吃什么呢。是在喝糊豆吃煎餅吧？娘舍得讓大家頓頓都吃全麥煎餅嗎？

上了三年的高中，家里的小麥幾乎都讓娘烙了全麥煎餅給我吃了，此時我已經(jīng)吃上大饃饃了，給我鋪平上學之路的親人們卻沒有這個福分。于是，我緊三口慢三口地吃完第二個饃饃就收拾了餐具，不吃了，回宿舍給爹娘寫家書去，我要告訴他們，我現(xiàn)在一下子過上了天天過年的好日子，他們終于不用把家里全部的小麥都給我吃了，他們的年紀也不小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讓自己的生活好一些。

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潔。面對皎潔的月光，我想念我的爹娘。“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983年的中秋節(jié)是我離開家鄉(xiāng)在外度過的第一個節(jié)日，我手捧在學校食堂買回的五仁月餅卻遲遲沒有動口。我知道，爹娘在家里吃的月餅應(yīng)該還是硬硬的青紅絲冰糖月餅。

不管現(xiàn)在社會上生產(chǎn)了多少種月餅，椰蓉的、五仁的、玫瑰的、豆沙的、棗泥的、蛋黃的，我只愛家鄉(xiāng)老作坊生產(chǎn)的冰糖月餅。圓圓的，硬硬的，厚厚的，金黃的酥皮，一口咬下，需要用手托著，稍不用心就會掉一地的月餅皮；用舌頭舔舔，用牙齒慢慢地把青紅絲拽出來，然后找到那粘著面的冰糖，長時間地放在口中享受那甜甜的味道。

記得第一個寒假回家的那一天，心情的激動無以言表。學校期末考試之前班里就統(tǒng)一預(yù)訂了汽車票，回家的日子和預(yù)計到臨沂汽車總站的時間早已寫信告訴爹娘了。從9月初到學校報到，到新一年的1月底歸家，屈指算來也只有短短的5個月的時間，可思鄉(xiāng)之情深切，夜里常常無法入眠。我設(shè)想多種回到家時爹娘見到我時的表情。我記得我在縣城里讀高中的第一個寒假考試結(jié)束我頂風冒雪回到家的時候，娘一把將我摟到懷里，眼里的淚水掉得像雨點一樣密集：“你這個小人兒，這么大的雪，你是怎么回來的??？”這次娘見我還會掉眼淚嗎？

二哥到臨沂汽車總站接到我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汽車站等了快三個小時了，他說：“唉，咱娘恨不得今天早上就讓我來接你，我一遍遍地解釋你下午三四點鐘才到，可咱娘還是讓我吃過早飯就來接你，咱爹咱娘是真的想你了?！蹦翘欤缬米孕熊図斨坦堑暮L歷經(jīng)兩個多小時把我馱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漆黑漆黑的了。當我到家門口的時候，爹正蹲在大門口抽著他的旱煙袋，看到我他一下子站起來，一向沉默寡言的爹什么也沒說，連忙伸手接過了我手中的提包；娘還在鍋屋里忙著炒菜呢。當我進了堂屋，我的大伯、大娘、大伯家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在屋里呢。不是屋里的溫暖驅(qū)走了我身上的寒氣，而是濃濃的親情融化了我肌體的每一個細胞。那天的晚餐，我又喝上了娘做的糊豆、娘烙的全麥煎餅、娘熬的豬肉白菜燉粉條。那一晚，我睡得那么心安那么踏實，盡管屋外的寒風透過墻壁的裂縫嗖嗖地往屋里鉆，床頂上用報紙糊的“頂棚”里老鼠東躥西跳。

在濟南求學的四年里，最讓我快樂的日子當屬1984年春的一天。那一天，我接到二哥寫來的信，拆開信封打開信瓤首先看到的是二哥和一位鄉(xiāng)下妹子的合影照，頓時喜上心頭。然后急不可待地開始讀信。這封信報告了兩大喜訊：一是二哥給我找了個嫂子，已經(jīng)完成了定親儀式；二是大姐終于生了個男孩。讀完信，我恨不得插上兩個翅膀飛回家鄉(xiāng)與爹娘一起分享這巨大的快樂和幸福。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中見到爹娘都笑得合不攏嘴。夢中醒來，再也無法入眠，“夜長人自起，星月滿空江”。

1984年的寒假歸來碰到的卻是傷心事。二哥在臨沂汽車總站接到我時面部表情是沉重的，他告訴我大伯又犯了腸梗阻，在地區(qū)人民醫(yī)院住院。這是大伯第二次因腸梗阻住院，醫(yī)生已經(jīng)發(fā)了病危通知書。按照農(nóng)村的風俗，看病人一般都是上午，因為天色已晚我讓二哥用自行車把我接回了家，第二天一早二哥又用自行車馱著我趕到醫(yī)院去看望我的大伯。那天大伯看到我時還同我說了幾句話，囑咐我不用擔心他的病，一定要好好學習。大伯是我們馮家少有的文化人，是我們馮家富有權(quán)威的長輩，因為我從小學習好，深得大伯的垂青和厚愛。他第一次得病住院的時候，適逢我高考預(yù)選考試的時候，大伯堅持不讓家里人告訴我?，F(xiàn)在我上大學了，大伯卻又一次病倒了。我站在大伯的病床前忍不住失聲痛哭。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大伯。兩天后大伯與世長辭，從此我失去了一位關(guān)心我的親人。給大伯送殯的時候，地上積雪盈尺，三天的時間里，我參加了給大伯送葬的每一個儀式，以解我對他老人家的愧疚之心。

兒行千里母擔憂，夜半燈前念遠游。誰解鄉(xiāng)愁問寒暖，此心不盡總難休。1987年的春節(jié)我為了準備研究生考試沒有回故鄉(xiāng)過年，春節(jié)過后爹趕到了濟南。當我在大哥家見到滿臉皺紋的爹時，我的心里真的是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爹對我們說：“我剛剛得了一場病，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我到縣城里一個熟人也沒有，你們兩個有一個必須回去，我這次來就只有這一個要求。”看著只有六十三歲卻滿頭銀發(fā)的爹，我下定了回故鄉(xiāng)工作的決心。1987年暑假我參加了畢業(yè)分配，當我告訴爹我又回到了我的母校拿起教鞭的時候，爹開心地笑了，他說：“城里終于有人了，我進城終于有管我吃飯讓我落腳的人了，我這一生值了?！睆拇?，故鄉(xiāng)與我近在咫尺，一到周末我就回到爹娘的身邊，給爹買只燒雞，給娘添件新衣，以表孝心。

鄉(xiāng)愁是什么？鄉(xiāng)愁是故鄉(xiāng)門前的那條小河，活蹦亂跳的童年在心中撒歡；鄉(xiāng)愁是老家樹上的那只鳥窩，歲歲年年的夢里總能孵化春天。煮酒相憶舉杯問候，何處凝成愁，從此鄉(xiāng)愁繞心頭。

如今我已年過半百，爹走了，娘沒了，回到故鄉(xiāng)，只有爹娘當年含辛茹苦建起的三間老屋和院子里越來越粗的銀杏樹……我知道，故鄉(xiāng)是我的根，天涯有盡頭，鄉(xiāng)愁到永久。

哦，鄉(xiāng)愁的那頭是故鄉(xiāng)。

選自《散文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