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有味亦有情

龐潔

東門之枌，宛丘之栩。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榖旦于差，南方之原。

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榖旦于逝，越以鬷邁。

視爾如荍，貽我握椒。

——《陳風·東門之枌》

去參觀司馬遷祠時，順便逛了一下歷史悠久的韓城古城。韓城古城南臨澽水，西依梁山，東北有塬，山水環(huán)抱。韓城古城有著悠久的歷史。從唐武德八年（625）設(shè)韓城縣治始，至今已有近一千四百年的歷史。城內(nèi)保存著大量的古建筑及一大批有歷史價值的古民居和店鋪，建有縣署、譙樓、尊經(jīng)閣、龍門書院、城隍廟、慶善寺、五樓五營、圓覺寺、樂樓以及大小廟宇數(shù)十座。琉璃彩飾，金碧輝煌，重檐疊屋，結(jié)構(gòu)嚴謹，古城建筑格局與傳統(tǒng)風貌保存完好。

值得一提的是滿大街四溢飄香的花椒味兒和琳瑯滿目的花椒產(chǎn)品，有花椒餅、花椒啤酒、花椒精油、花椒皂、花椒芽菜、花椒酸奶等，我跟友人開玩笑：“就差研發(fā)出花椒香水了。”

歷史悠久的韓城花椒，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栽培歷史。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韓城縣志》論土產(chǎn)中就有“境內(nèi)所饒者，惟麻焉、木棉焉、椒焉、柿焉、核桃焉”的描述。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韓城縣續(xù)志》也有“西北山椒，迤邐溪澗，各原野村墅俱樹之，種不一，有大紅袍……遠發(fā)江淮”的描述。韓城大紅袍以“粒大肉豐、色澤鮮艷、香氣濃郁、麻味純正”而聞名天下。我頭一次喝到花椒酸奶，前所未有的奇異美味沁人心脾，至今難忘。再讀到《詩經(jīng)》里寫花椒的詩句“視爾如荍，貽我握椒”（像錦葵花一樣美麗的你呀，把你手里的花椒送給我吧），仿佛又嗅到了花椒香味，“椒之實芬香，故以相遣”。對，就是這么香呀！

在胡椒和辣椒之前，中國人最常使用的三大辛香調(diào)料是花椒、茱萸和姜，這三樣被稱為“三香”。巴蜀人便利用這三種調(diào)料，形成了他們最初的味覺系統(tǒng)。如今大家對重慶火鍋都十分癡迷，過癮的顏色和辣來自辣椒，而深厚的味道來自花椒。不像胡椒和辣椒源于西域或海外，花椒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缺少的辛辣香料，野生在巴蜀秦隴的大山之中?；ń纷钤绲奈墨I記載出現(xiàn)在《爾雅》上，被稱為“檓”或“大椒”。上古民眾初次接觸花椒，一定覺得這種滿身是刺的樹結(jié)出的果實味道奇特，才會對花椒懷有敬畏之情。

但是花椒一開始并不是擺在餐桌上的，而是擺在敬神的供桌上。香味在我國古代是頗受重視的，古人認為香氣是給神靈最好的禮物?；ń吠m花、桂皮一樣被視為重要的香料。在《楚辭》中就有這樣的記載：“椒，香物，所以降神?！蔽髦軙r代，祭祀中使用“椒”已是普遍現(xiàn)象。《詩經(jīng)·周頌·載芟》記載了周朝豐收之后，在祭祀祈福的時候說道：“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寧?！痹谪暺分袛[上花椒來祈求家族安寧，風調(diào)雨順。

上古和先秦人民已經(jīng)懂得使用花椒作為一種藥材，成書于秦漢的中國第一部醫(yī)藥典籍《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就指出花椒具有“堅齒發(fā)”、“耐老”、“增年”的作用。漢代名醫(yī)張仲景在其著作《金匱要略》中也討論了花椒能治寒痛和飲食不振。從漢代開始，人們對花椒的醫(yī)藥作用有了明確的認知。南北朝之后，我國大部分醫(yī)藥典籍中都有花椒的身影，在民間廣為應(yīng)用。

這首《東門之枌》是一首描寫男女愛情的情歌，它反映了陳國當時尚存的一種社會風俗，此詩中花椒則是男女相悅的定情之物。

東門，指陳國的城門。枌：木名，白榆。子仲是姓氏?！捌沛丁敝柑钑r旋轉(zhuǎn)搖擺的樣子，形容姿態(tài)優(yōu)美。毛傳：“婆娑，舞也。”“婆娑階下舞仙禽，此地幽人酒獨斟?！敝档米⒁獾氖?，婆娑，不同于“娑婆世界”中的“娑婆”。根據(jù)佛教的說法，人們所在的“大千世界”被稱為“娑婆世界”?！版镀拧笔氰笳Z的音譯，也譯作“索訶”、“娑河”等，意為“堪忍”。榖旦，即“吉日”，好日子。荍：錦葵，草本植物，夏季開紫色或白色花。貽：贈送。握：一把。椒：花椒。

今譯：

東門外的白榆樹綠蔭蔽日，宛丘上的柞樹林枝繁葉茂，子仲家豆蔻年華的姑娘，在綠樹下翩翩起舞。

選下個好日子好呀好風飄，城南門外的廣場上真熱鬧。漂亮姑娘放下績麻的活計，在集市上歡欣舞蹈。

聚會相親好日子就在今朝，少男越過人群擋住她的道?？茨惴奂t笑臉好像錦葵花，她贈我一捧紫紅的香花椒。

此詩是以小伙子為第一人稱口吻寫的，姑娘是子仲家的女兒。開篇就交代了男女歡聚的場所：陳國的郊野有一大片高平的土地，那里種著密密的白榆、柞樹。這既是地點實寫，也是交代春天勝景。在這樣風和日麗的季節(jié)，子仲家的姣好少女跳著飄逸優(yōu)美的舞蹈。春天來了，少男少女的春天來了，他們以曼妙的舞姿吸引著對方多情的目光。

這首詩寫得很美。在城東門外的白榆樹下，在宛丘的柞樹林邊，小伙姑娘去那里幽會談情，姑娘舞姿翩翩，小伙情歌宛轉(zhuǎn)。幸福的愛情之花含苞待放。在小伙眼睛里，姑娘美如錦葵花;在姑娘心目中，小伙是她的希望和理想，要送他一束花椒以表白感情。

“榖旦”這樣的良辰吉日是祭祀狂歡日。上古的祭祀狂歡日有多種。比如農(nóng)耕社會中作為時歷標準并祈禱豐收的火把節(jié)、臘日節(jié)等遠古年節(jié);祭祀生殖神并乞求部族繁衍旺盛的上巳節(jié)等各種祭祀日。不同主題的祭祀狂歡日有不同的祭祀和狂歡內(nèi)容，比如驅(qū)儺、寒食、男女短期的恢復(fù)自由性交等。據(jù)朱熹《詩集傳》，陳國“好樂巫覡歌舞之事”，陳國的古風可以說是保存得比較好的。

在《唐風·椒聊》中，有“椒蓼之實，繁衍盈升”之句，花椒由于籽多，由此借喻婦女多子。椒類中有一種健壯聚成房的，房椒叫作“椒房”，宮廷歷史劇中，我們經(jīng)常聽到皇后住的地方叫“椒房殿”或者叫“椒宮”，也是取其多子多福之意。據(jù)說，趙飛燕嫁給皇帝后久久未能懷孕，于是漢成帝命令工匠把趙飛燕寢宮的墻壁上都涂滿了花椒，趙飛燕最終順利產(chǎn)子，而她居住的宮殿就被稱為椒宮?！都t樓夢》第十六回中亦有“每月逢二、六日期，準椒房眷層入宮請候”之句。

《楚辭》中也多處提到花椒，屈原在《九歌·東皇太一》中寫道：“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是指用最好的祭品來敬事天神，蕙、蘭、桂、椒，是屈原詩歌中常用的香草，具有高潔的象征意義。這一點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文物中得到了驗證，在發(fā)現(xiàn)的四個香囊和六個絹袋內(nèi)，就盛放著辛荑、肉桂、花椒、蘭花等芳香植物。除此之外，楚國人還發(fā)明了兩種影響深遠的花椒用法，一是以花椒入酒，開椒酒之風，椒酒作為芳潔之祭品，以表供奉者之恭敬真誠;一是將花椒拌泥涂在墻壁上，以求辟除邪氣。

曹植的《洛神賦》里，美麗的洛神也曾走過飄著濃郁花椒香氣的路徑，帶起一陣杜衡草叢流動的芬芳：“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碧拼〉脑娋洹奥劆栜惫闹?，懷爾椒蘭之德”，用“椒蘭之德”比喻美好的德行。

花椒是可以烹飪、泡酒的香料，是和泥砌墻的香料，是做點心的添加劑，是美人折取表示自己胸懷的香木，是房前屋后種植以示美德的香木，是即使遭遇厄運依然不屈的品格，是手中高舉的芳木，是我自芳香卻招人嫉恨的美木。一棵小小的花椒樹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被演繹得氣象萬千、芳香馥郁。

《詩經(jīng)》婚戀詩中描述了不少饋贈之物，饋贈的物品包含女贈男的花草蔬果類和男贈女的獵物與玉類。這些饋贈之物也有其特殊的內(nèi)涵意義。比如提到“玉”的詩句：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鶴鳴》）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白駒》）

載衣之裳，載弄之璋。（《斯干》）

鞙鞙佩璲，不以其長。（《小東》）

君子至止，鞸琫有珌。（《瞻彼洛矣》）

這與先秦時代的社會分工和玉文化的盛行有密切聯(lián)系，此外“潤澤以溫”的君子品德與玉密不可分。西周先民生活中，狩獵意義重大，因此《詩經(jīng)》中男子送獵物給心愛的女子來表達愛意也是很正常的?！耙坝兴利?，白茅包之”，男青年自己狩獵而來的獐，擱在今天就是攢工資給你買的最新款iPhone和卡地亞，并不便宜呀。

而女子向自己喜歡的男子投擲瓜果傳情，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女子主采集，因此可以將采摘所得的新鮮花草、瓜果第一時間分享給愛人;另外，古代婚姻的目的其一是“合兩姓之好”，生殖繁衍也是很重要的意義。《詩經(jīng)》中不少篇幅都表達了對多子多孫的贊賞。如《大雅·綿》中“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不管是男子對女子的饋贈還是女子對男子的饋贈，這些詩篇都表現(xiàn)了當時青年男女心中的深情與愛意。在這些意蘊悠揚的詩句中，最打動我的依然是這句“視爾如荍，貽我握椒”，可能因為椒香實在太迷人了吧，或者還是吃貨的緣故，正宗火鍋底料就比香奈兒唇膏更吸引我。貽我握椒，手留余香。禮物只是心儀的人之間的一種心意表達，無關(guān)貴重與否，在今天，這種儀式已經(jīng)被簡化為微信紅包，不知道隔著手機屏幕，我們還能不能聞到那遠古的馨香？

我們接受的那些關(guān)乎愛的賜予，又何嘗不是對自己的某種考驗。你有多大能量與運氣接納饋贈，又該如何“投桃報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