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鳳
小說文本的“敘述時間”主要由“時序、時距、頻率”等內(nèi)容構成,其中,敘述“頻率”在作品中,可以分為單一敘述和重復敘述。亨利?!っ桌赵凇缎≌f與重復》中說:“一部小說的闡釋,在一定程度上要通過注意諸如此類重復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來完成?!梢钥隙ǖ卣f,重復表層的形式主要對文學與歷史、政治和倫理的關系有著深刻的意義。”由是觀之,文本中的“重復”并非“閑筆”,它蘊含著作者的匠心與經(jīng)營。現(xiàn)階段的一些學術論文,已經(jīng)關注到《祝福》文本中的“重復”現(xiàn)象,但是都沒有關注諸多“重復”之間的關聯(lián)性與邏輯性。因此,本文將此問題作為研究的重心。
與“我”有關的“重復”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p>
這句話在《祝?!分幸还渤霈F(xiàn)了兩次,位置不同,具體的原因也是不相同的。
第一次“決計要走”的根本原因是“離鄉(xiāng)——歸鄉(xiāng)”回來的新“我”與魯鎮(zhèn)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格格不入,“我”因此要疏遠、逃離這種環(huán)境。
首先,“我”與魯四老爺“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為什么“話不投機”?因為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是封建禮教的衛(wèi)道士;而“我”則是一個具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兩者之間,缺少共同語言,所以就無法進行“深入”的交流。這里“?!弊值氖褂锰貏e有力度、有滋味,凸顯了“我”孤獨的處境。
其次,魯四老爺?shù)臅孔尅拔摇备械綗o聊。這從書房空間的布置和擺設的書籍即可看出。一個具有新民主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怎么會對傳統(tǒng)禮教的代表作《近思錄集注》《四書襯》產(chǎn)生興趣呢?“書房”是“我”在魯四老爺家里主要的活動場所,這樣沉悶、壓抑的空間環(huán)境只能逼迫“我”逃離。
最后,這篇作品寫于1924年,距離1911年的辛亥革命已過去了13年,距離1919年的五四運動已過去了5年。但是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仍舊沒有觸及、改變廣大的鄉(xiāng)土社會,更遑論去洗禮普通民眾的精神世界。文中說“魯鎮(zhèn)”的人“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傳統(tǒng)的祝?;顒印澳昴耆绱?,家家如此”,“拜的卻只限于男人”。因此,這樣的鄉(xiāng)土社會,“我”是不能久留的。
第二次“決計要走”的原因:面對祥林嫂,“我”無法回答她的困惑——“我”無法改變一個底層勞動者的命運,不知道如何去啟蒙她,因此只能選擇逃之夭夭。
其實,祥林嫂的三個問題并不能被簡單地看作是封建迷信思想,而都是指向底層人民精神世界與生存哲學的問題。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嗎?”
這三個問題,既有祥林嫂對柳媽“閻王大王只好將你劈開來,分給兩個死鬼男人”說法的重新思考,她希望見識多的“我”能夠給予她滿意的答復;同時,這種重新思考也是源于祥林嫂對捐門檻贖罪失敗的一種懷疑,更有她對逝去的一家人的思念。其實,那兩段婚姻,養(yǎng)育一個孩子的過往生活,賦予祥林嫂的都是相對溫馨、美好、幸福的回憶。因此,祥林嫂死后渴望一家人能夠團聚在一起。
然而作為啟蒙者的“我”對于祥林嫂的詢問,只能“吞吞吐吐的說”“只得支梧著”“即刻膽怯起來了”。“魯迅正是通過這一細節(jié)來凸顯現(xiàn)代啟蒙主義話語在‘鄉(xiāng)土中國語境中的軟弱無力及其難以克服的局限。在魯迅看來,所謂的‘啟蒙事業(yè)在很多時候僅僅是知識分子聊以自慰的幻覺,民眾其實一直在他們的話語之外。”(徐志偉《<祝福>中的“我”為何決計離開魯鎮(zhèn)》,《中學語文教學》2019.8)
兩次“重復”分別指向不同的“對象”,一則為魯鎮(zhèn)的權威魯四老爺,一則為魯鎮(zhèn)的平民代表祥林嫂。對于前者,作為啟蒙者的“我”需要與之辯駁、斗爭;對于后者,作為啟蒙者的“我”需要為之提供幫助、改變國民性。但是全文都不見那樣的“行動”。因此,這兩次“重復”從不同維度昭示了“我”這個新民主主義者的革命“行動”的失敗,自身的無力感、迷茫性。
在文中,“我”的“不安”被刻畫多次:
“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p>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覺得不安逸?!?/p>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p>
“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p>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于我有關系。”
這里的“不安”屬于詞語的“重復”,由以上句子可知,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不安”是在加強、加劇的。這五個“不安”實際上就是上文我們所說的第二處“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的原因。
后來,我由“不安”逐漸“舒暢”起來,“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這種心理狀況的轉折性變化,表現(xiàn)了“我”冷漠的逃避者的形象?!拔摇焙ε孪榱稚┑乃劳雠c“我”的解答有關,“我”害怕承擔責任,于是“我”只能用“說不清”“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之類的話來寬慰自己。
與祥林嫂有關的“重復”
“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p>
“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p>
因為死了丈夫,所以祥林嫂扎白頭繩。第一次是因為祥林的去世,第二次是因為賀老六的去世。魯迅說:“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第二次來到魯鎮(zhèn),祥林嫂的“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可見,生活的變故、命運的無常給這個底層社會的婦女所帶來的嚴重的摧殘與打擊。但是最致命的打擊來自于喪子之痛。
“我真傻?!?/p>
申丹、王麗亞在《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中說:“祥林嫂不僅重復講述同一件事,而且是一字不差地重復敘述。至于重復的次數(shù),故事敘述者沒有明示,而是以‘(她)反復地向人們說她悲慘的故事一句來概述?!比欢@兩處“重復”也是具有差異性的,并非“一字不差地重復敘述”,其中有價值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①我叫阿毛,沒有應。/我叫,“阿毛!”沒有應。
②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可憐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
③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
④他果然躺在草窠里。/果然,他躺在草窠里。
第二次的訴說顯然比第一次更具有現(xiàn)場感和情緒化。第一次的情緒有明顯的克制,第二處的情緒顯然是一種宣泄。第一處訴說完畢的結果是“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第二處訴說完畢的結果是“她于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這是因為兩次的訴說對象不同:第一次是向四嬸說明原因,希望能夠留下來;第二次的訴說對象是魯鎮(zhèn)上與之地位一樣的普通民眾。可見,兒子阿毛的去世,給予祥林嫂致命性的打擊。周作人曾言:“其精神失常的原因乃在于阿毛的被狼吃,也即是失去孩子的悲哀?!痹鞠蛲浑A層、同一群體傾訴,自己的悲慟能夠減輕,沒想到祥林嫂卻得到了群體的冷漠、集體無意識式的冷漠——“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薄八谋Ы?jīng)大家咀嚼鑒賞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鎮(zhèn)上的人們?nèi)匀唤兴榱稚?/p>
“大家”指的是魯四老爺家的人。從“大家”到“鎮(zhèn)上的人們”,范圍在擴大,以小見大,人們有著普遍的禮俗認識,在“夫權”的視野下,“從一而終”是共識,是根深蒂固的。對于“克死”了兩個丈夫的祥林嫂,人們“音調(diào)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對于有這樣經(jīng)歷的女子,人們覺得她不干凈,因此表現(xiàn)出鄙夷、憎惡的情緒來。這正如孫紹振、孫彥君《文學文本解讀學》所說:“《祝?!纷钌铄涞奶攸c乃是祥林嫂的死亡是沒有兇手的,真正的兇手乃是一種對于寡婦的荒謬的野蠻的成見。這種成見之所以能殺人,就是因為它存在于魯鎮(zhèn)每一個頭腦中,被當成天經(jīng)地義的準則?!蓖瑫r,這兩處的重復強調(diào),為后文的“捐門檻”等情節(jié)提供了合理的依據(jù)和鋪墊。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彼膵鸹琶Φ恼f。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彼膵鹩只琶Φ恼f。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上面的“重復”敘述,其實就解釋了四嬸為什么三次神態(tài)“慌忙”。這幾處“重復”敘述構成了一種因果關聯(lián)。同時文本中也有這樣的“信息”:“這個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薄白8!笔菫榱似砀C篮玫纳?,如果祖宗神靈都不享用這些祭品的話,那么明年的運勢必然是“神弗福也”,這顯然是四叔、四嬸不愿意看到的。
這里,我們還需要重點考察第三處——“‘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边@句話發(fā)生的語境,即“快夠一年了,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zhèn)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jīng)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睆乃膵鸬姆磻獊砜?,“捐門檻”是徒勞無用的。這從“廟祝起初執(zhí)意不允許”,也能讀出“捐門檻”的無用來?;蛘呶覀円部梢詫ⅰ皬R?!钡摹皥?zhí)意不允許”理解為“勒索、抬價”。廟祝是在物質(zhì)經(jīng)濟角度壓榨祥林嫂,那么柳媽就是在精神層面摧殘祥林嫂,這樣的壓榨與摧殘,一步步地將祥林嫂推向絕望的境地。
較之前兩次,第三次多使用了一個“大聲”,而且語序有所調(diào)整,表明四嬸是在用強調(diào)式的語氣告誡祥林嫂不能碰祭祀用品。這與捐完門檻,“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構成鮮明對照。如果說別里科夫是在別人的笑聲中結束了生命,那么祥林嫂就是在四嬸的“大聲說”中走向了精神崩潰,頹廢,死亡。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zhèn)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么時候死的?”
“什么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艺f不清?!?/p>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還不是和祥林嫂?”“還不是窮死的?”這兩處都用了副詞“還”,表示出一種責備的、厭惡的情緒。
“但他始終沒有抬頭”“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強調(diào)一種漠不關心,表現(xiàn)出一種冷漠。
“什么時候”“怎么死的”,是在追問祥林嫂的死亡時間和死亡原因。但是沖茶短工的回答卻漫不經(jīng)心。
這里的幾處“重復”向我們呈現(xiàn)這樣的意蘊:祥林嫂的死亡并沒有引起陷入同樣境遇中的人們的同情與體恤,有的卻是冷漠、憎惡。
以上的一系列的“重復”敘事,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性與關聯(lián)性,讓我們看清了祥林嫂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被“吃掉”、被摧毀的。祥林嫂由最初的“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變成后來“想做奴隸而不得”。毋庸置疑,魯四老爺、四嬸、柳媽、廟祝、沖茶短工以及魯鎮(zhèn)上的人們,在祥林嫂走向死亡的路途上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面對這樣的鄉(xiāng)土社會情境,魯迅在《燈下漫筆》中論述道:
“但我們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因為倘一動彈,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
…………
這文明,不但使外國人陶醉,也早使中國一切人們無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為古代傳來而至今還在的許多差別,使人們各各分離,遂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并且因為自己各有奴使別人,吃掉別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卻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將來。于是大大小小無數(shù)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xiàn)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兒和小兒。
這人肉的筵宴現(xiàn)在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則是現(xiàn)在的青年的使命!”
《祝?!穼懹?924年2月7日,《燈下漫筆》寫于1925年4月29日。在這一年中,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對社會的批判、斗爭。正如其言:“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薄拔业娜〔模嗖勺圆B(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保斞浮赌锨槐闭{(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我們還能窺見魯迅對自身啟蒙行動的質(zhì)疑、反思,他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批判斗爭與質(zhì)疑反思就是魯迅作品的兩種思想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