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的美麗與哀愁

彭建

《項脊軒志》是歸有光散文中流傳最廣的名篇，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學(xué)子，堪稱抒寫祖孫深情、母子親情、夫妻柔情的典范之作。作者聚萬般情感于小小的項脊軒，其中有少年對美麗人生的渴望與憧憬，也有祖母、母親及妻子溫暖的問候與深切的期盼，更有彌漫在字里行間的無盡的悲情，飽含科舉制度下讀書人承受的苦難與哀愁。

項脊軒里蘊藏著整個“春天”

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書齋既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空間，也是一個自由閱讀與思考的場域，更是承載著讀書人的渴望與夢想的地方。可以說，一方小小的天地，寄寓了少年歸有光生命的整個“春天”。它是歸有光儒道互補的文化人格最具象的體現(xiàn)。入世，靠的是齋中的發(fā)奮向上；出世，靠的是齋中的獨立空間。

文章開篇，歸有光以詩意的筆調(diào)描述項脊軒之“多可喜”，可分為三個層次。

其一，項脊軒可謂斗室：“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豹M小昏暗，破敗頹圮，充滿歷史的滄桑，如同歸氏家族一樣，家道中落如斯，一方小屋可觀大千世界與蕓蕓眾生。

其二，經(jīng)過主人的簡單修葺，百年老屋重新煥發(fā)生機，不僅有了陽光射入，更多了一些生命的活力。“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dāng)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一個讀書人有了書屋，又有滿架的書籍陪伴，實乃人生之一大樂事。在讀書人的眼里，書屋就是精神世界的全部載體。讀書人的喜怒哀樂都可以在書齋里化成文字，最后完成生命的吐納與抒寫。他或是“思接千載，神游八極”，或是“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此時無聲勝有聲，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寄托著歸有光重振家族榮耀的重大使命。所以說，“項脊軒”里蘊藏著歸有光強烈的人生抱負(fù)與生命追尋。

其三，寂靜的夜里，項脊軒又別有一番景致：“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fēng)移影動，珊珊可愛?！薄翱蓯邸倍蛛m是寫景，實則透漏出作者內(nèi)心的安然與喜悅。這是一種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境界。“明清時代士大夫不僅講究書齋內(nèi)部意境，而且注意齋內(nèi)與齋外的和諧與統(tǒng)一。坐臥書齋，視野所及皆有雅趣?！保ū櫜睹髑鍟r代書齋文化散論》）

在這個修葺一新的書齋里，項脊軒呈現(xiàn)出一片嶄新的氣象，充滿了“春天”的氣息。此時，歸有光的心里燃起了重振家族聲威的希望。歸有光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中落，他所看到的是一個已經(jīng)走向落魄的寒儒家庭，并且人心離散、叔伯失和，還有周圍鄰里不太熱情的臉色和眼神。歸氏家族往日的榮光只停留在長輩們對兒孫輩的回憶之中。歸有光寄寓于讀書的期望，既有匡扶家業(yè)之責(zé)任，更有在科舉制度下一個讀書人對功名利祿的祈盼，以及實現(xiàn)儒家弟子治國平天下宏愿的渴望。這一點從《項脊軒志》的“項脊軒生曰”部分就可捕捉到依稀的痕跡。

據(jù)資料記載，歸有光少年早慧，六七歲時即從塾師周寅之學(xué)《孝經(jīng)》，很快顯露才華，八九歲時即能成文，13歲應(yīng)童子試，19歲以第一名補蘇州府學(xué)生員。在《夢鼎堂記》里他就自述：“余少時有狂簡之志，思得遭明時，興堯、舜、周、孔之道，嘗鄙管、晏不足為。”祖母和母親在他身上都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在《項脊軒志》中他憶及，祖母某日“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dāng)用之！”在懷念母親的《先妣事略》里也記述：“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xué)。每陰風(fēng)細(xì)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jīng)》，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p>

在項脊軒里，少年歸有光自覺地扛起了匡扶家業(yè)的艱難重任。這個書屋就是歸有光寄寓希望的地方，承載著他少年的夢想，是他人生之舟起航的基地。這座百年老屋是歸氏宗族留給歸有光的最好的紀(jì)念，也是最好的激勵?？梢哉f，歸有光賦予了項脊軒一個神圣的光環(huán)，項脊軒又給予了歸有光強大的力量和神圣的使命。

至情與至美：籠攝萬般思念于軒中

歸有光擅長寫人間之至情與至美。他在《泰伯至德》中寫道，“圣人者，能盡天下之至情者也”，又有“殊不知兒女之情，賢者之所不免也”，“夫惟匹夫匹婦以為當(dāng)然，是天下之至情也”。從歸有光諸多感人至深的“天屬類”散文可以看出，他的散文美學(xué)觀是以“至情”為“至美”。

這種“至情”之美主要體現(xiàn)在“情真意切”上，包括情感事實上的真實，即不虛情、不妄言，一切情感都以寫真的筆法鋪敘而成；還包括藝術(shù)上的真實，即捕捉到人世間最能打動人心的、具有普遍性的“親情”，使之具有穿越時空的震撼力。正如錢穆所言：歸有光是“懂得文學(xué)真趣”的人。貝京在《歸有光研究》“事關(guān)天屬類散文”里也說：“歸有光正是因為充分認(rèn)識到夫妻、父子之情的價值，才會直言不諱、不厭其煩地傾訴這類情感，使文章能夠真切動人?！?/p>

歸有光又是散文筆法的高超運用者?？此破狡降淖掷镄虚g，卻蘊含著他苦心經(jīng)營的文章雕飾?！皻w有光的有些文章，人工痕跡是很明顯的，如《項脊軒志》中大量的四字句的運用，就是有意為之、頗費斟酌，只不過這種斟酌的結(jié)果能給人以美感而已?！保ㄘ惥稓w有光研究》）其實，從整個文本的布局更能看出歸有光的高超筆法。林紓從結(jié)構(gòu)上盛贊歸有光“能夠把瑣瑣碎碎的家庭瑣事，納入‘軒中，不至散漫繁贅，能使融成整片，尤得歐陽修法乳，得古文精義，在具體的方式上又別開生面”。筆者把它稱為“籠攝萬般思念于軒中”。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其一，項脊軒里有母親最美的、最溫暖的問候。一句“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足以感動無數(shù)的后來人。歸有光八歲喪母，他對母親充滿了無限的思念和感傷。從《先妣事略》就可以看出，其母周孺人是一個勤勞治家又疼愛子女的好母親，卻又因頻繁懷孕為子女所累。最后聽了愚蠢的老嫗之言：“以杯水盛二螺進(jìn)，曰：‘飲此，后妊不數(shù)矣。”可憐的周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沒過多久，周孺人丟下幾個正需要母愛滋養(yǎng)的幼小孩子而撒手人寰。

18歲的歸有光再次回憶十年前的往事，點點滴滴如在昨日。母親給予少年歸有光的是人間最美的親情、溫暖的懷抱，還有心靈的撫慰。這是一種來自人類生命本源的愛，是深入血液里的情感皈依。歸有光一生視親情為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感，就根源于母親那八年溫暖的懷抱。

可見歸有光對母親至美之情的思念，很明顯帶有一種情感缺失補償?shù)囊馕?。他在八歲之后就失去了母愛的呵護，幼小的心靈不免飽受孤獨、傷痛、無助的煎熬，以致歸有光骨子里從小就打上了悲情的烙印。在寫親情類的散文里，他以“悲情”為自己療傷，并沉浸其中，以獲得情感缺失的慰藉。

其二，先大母（祖母）對歸有光的愛則在于對人生志向的確立?！啊峒易x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dāng)用之！”因歸有光的少年情懷，以及對家族特有的追宗懷遠(yuǎn)的情結(jié)，祖母的一個舉動對歸有光人生的進(jìn)取之路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其實，歸有光的家族在吳中只能算是大姓家族，屬于地方鄉(xiāng)紳階層，并不屬于名門望族或是貴族階層，歸氏在當(dāng)時也只是寒儒世家，并沒有出過什么大人物，更無人在朝中任職。比如，他在文中提到的“太常公”夏昶，只是在宣德年間曾任太常侍卿。夏昶是祖母的祖父，還不屬于歸氏家族，距離歸有光已經(jīng)有六代人了。歸有光的曾祖歸鳳，成化十年舉人，擔(dān)任過兗州城武知縣。祖父和父親都只是縣學(xué)生員，未曾出仕。歸有光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中落。

歸有光之所以對祖上的功德充滿無限的崇敬和追念，主要是以此激勵自己去成就一個讀書人的志向。隋唐開科舉以來，天下多少寒士都夢想著金榜題名。尤其自北宋以來，讀書人的地位到達(dá)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君王一句“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激勵了多少讀書人為之前赴后繼?！俺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成為一幅讀書人永恒追求的畫卷。歸有光是一個很虔誠的讀書人，自然不會例外。從歸有光后來的人生之路來看，他經(jīng)歷了漫長而又艱辛坎坷的求仕之路。通過金榜題名而光宗耀祖，已成為其畢生奮斗的目標(biāo)。

其三、在項脊軒里，還有妻子最溫柔的陪伴：“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xué)書?！惫糯x書人以讀書為人生之樂；若有紅袖添香、美人在伴，更是樂事之至美事也。如果一個女子懂詩書，能成為丈夫的知己，是很令人羨慕的雅事。比如，王弗之與蘇軾成為千古佳話；《浮生六記》之沈復(fù)與陳蕓也成為羨煞后世讀書人的美事。

歸有光的妻子魏氏是名儒魏校的侄女，她嫁給歸有光時，歸家已經(jīng)窮困潦倒，但是魏氏從不在意。魏氏的到來給歸有光帶來了許多幸福的時光。妻子出身書香世家，有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與歸有光琴瑟和鳴。“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xué)書”，妻子天真可愛之態(tài)躍然紙上。他們可以說是志趣相投、心心相印。在封建社會，婦女讀書識字者很少，能與丈夫有共同語言者更少。所以歸有光是幸運的，他不僅娶到了一位賢妻，還找到了一位紅顏知己。

《寒花葬志》中記載：“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文中從側(cè)面描寫了魏氏的溫和性情。有如此女子相伴，才有如此美麗的回憶，這也是歸有光悲情人生中不幸之大幸。

歸有光的人生旅途中曾有這樣三個女人相伴，或許是上天對他不幸人生的補償。縱觀歸有光的一生，他是一個少年聰慧且懷有大志的人，科考之路使他耗盡畢生精力而志未得騁。一個那么珍視親情的人，卻總是飽受父母妻兒相繼離去的傷痛，這不能不叩問上天之賜福是何其不公。唯有這三個女人使歸有光飽受傷痛的心靈殘存一些美麗而憂傷的回憶。

“情”與“美”的消逝：歸有光生命中的三大悲情

細(xì)觀世間之物，美好的東西總是轉(zhuǎn)瞬即逝，隨之留下的是人世間無盡的哀惋與嘆息。自古文人墨客都喜歡用文字記載春秋代序、生離死別、盛衰興亡，傳之后世又使后人為之哀嘆。歸有光的《項脊軒志》也不例外，生命中“情”與“美”的消逝使字里行間彌漫著三大悲情，后來者讀之無不為之動容。

悲情之一，一個美滿的大家庭也難逃分崩離析的命運，從“雞棲于廳”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曾經(jīng)的大家庭已經(jīng)分裂，人情日漸冷淡。他在《家譜記》一文中就不無痛心地說：“歸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遠(yuǎn)而未分，口多而心異。自吾祖及諸父而外，貪鄙詐戾者，往往雜出其間。率百人而聚，無一人知學(xué)者；率十人而學(xué)，無一人知禮義者。”

少有壯志而心性又非常敏感的歸有光，內(nèi)心是充滿憂傷的。尤其是看到叔伯之間的關(guān)系疏離：“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币粋€曾經(jīng)和諧、興旺的大家族如今分崩離析，歸氏大院完全是一片衰敗雜亂之情形。

悲情之二，至親至愛的人已經(jīng)化為一抔黃土，獨留一老嫗見證這曾經(jīng)的溫情，豈能不悲乎！歸有光曾在《先妣事略》里哀呼：“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如果說母親悲苦短暫而又勤勞的一生給歸有光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悲情的因子，那么祖母的過世則擊中了他生命中一處深深的隱痛。文中一句“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就足以看出祖母的期盼在歸有光生命中的分量。功名未就，而斯人已逝，即便是今后金榜題名，祖母又在何處？

再環(huán)顧昔日之庭院：“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奔t顏早逝，物是人非，那些年，那個溫柔善良的女子“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xué)書”，昔日之歡聲笑語猶在耳畔：“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可悲的是

天妒紅顏，妻子先棄歸有光而去，怎能不使人哀傷？歸有光在《寒花葬志》中借婢女寒花之名名篇，實則字里行間，流露的盡是對妻子無盡的懷念?！盎厮际菚r，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悲情之三，青春不再，功名未就。寫“補記”的時候，歸有光32歲左右，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可是功名依然未成，家族仍然沒有振興。至明代始，“非科舉毋得為官”的人才選拔制度基本上使科舉成為讀書人進(jìn)入仕途的唯一門徑。明朝中葉以后，日趨激烈的科場競爭使無數(shù)讀書人為之耗盡畢生的精力，“功名”作為一個讀書人所渴求的“春天”卻總是“姍姍來遲”。不幸的是，歸有光就是其中之一。據(jù)資料記載，歸有光求取功名之路異常漫長坎坷——20歲方中秀才，6次參加鄉(xiāng)試，35歲方中舉人，而后二十余年以講學(xué)為生，其中9次進(jìn)京參加考試，60歲才中進(jìn)士，人生之路已至暮年，何其哀傷！他曾明言：“予少有四方之志，既年長，無用于世……為太平之不遇人。”（《震川先生集卷十三·晉其大六十壽序》）可見他曾有“四方之志”卻“無用于世”，有志不獲騁。后世名家袁枚、方苞認(rèn)為，長期陷溺于科舉對歸有光有不良影響；包世臣、曾國藩等也指出，歸有光之文“為應(yīng)付科舉而讀書，心理勞損于八股”。可以說，坎坷的經(jīng)歷給他的生命注入了太多灰暗的底色，這也是悲情中最為凸顯的部分。

最后，《項脊軒志》分為正文和補記兩個部分，時間跨度大約12年左右。正是有了這樣的時間跨度，才形成強烈的對比。前四段文字中歸有光還是一個有志少年；到最后一段文字時，他已經(jīng)步入青年時代，歷經(jīng)種種家庭變故，進(jìn)一步加深了散文悲情的力量。青春與死亡，道盡了人世滄桑，訴說著生命的悲涼之情。從青春歲月至而立之年，在《項脊軒志》只是“瞬間”的文字抒寫，而這“瞬間”的文字抒寫卻化成了永恒的回憶。

《項脊軒志》：祭奠那些年的美麗與哀愁

每次細(xì)讀《項脊軒志》，都被文字間的那份美麗與哀愁深深地觸動。歸有光的一生是不幸的，悲情總是纏繞著他；可他又是幸運的，曾經(jīng)擁有過那么多幸福的問候和陪伴?！绊椉管帯币磺械拿篮米罱K都?xì)w于塵土，化作一縷縷悲情的煙霧彌散在四周，許久不能消逝。它是歸有光對已經(jīng)逝去的美好青春的祭奠，是歸有光對跟著青春一起逝去的美麗的人生理想的祭奠，也是歸有光對自己生命中最美的三個女人的祭奠。

歸有光以“志”抒懷，以“文”明志。《項脊軒志》有一處細(xì)節(jié)：“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被蛟S，項脊軒的重重劫難已經(jīng)預(yù)示這個讀書人的命途多舛?！俄椉管幹尽凤柡丝婆e制度下一代讀書人對青春、親情、功名以及生命終將逝去的哀嘆，成為了一篇充滿美麗而哀傷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