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藏珍之“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芻議

高文靜

摘 要：此幅“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是清乾隆年間的內(nèi)府巨制，能留存至今且品相完好，實屬不易。文章主要圍繞這幅緙絲佛像的畫面構(gòu)成、人物形象分析、織造年代探微、同類作品比對等內(nèi)容展開描述與探討，希望能進一步發(fā)掘這幅作品的秘密，以期更多的學者了解和研究此幅作品。

關(guān)鍵詞：清代緙絲;無量壽尊佛像;清華藏珍織繡展

0 引言

這幅“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初遇社會公眾是在2016年9月清華大學藝術(shù)博物館開館首展上，作為清華藏珍“絲繡擷英”第一章節(jié)“虔敬禮佛”的重要展品。它被安置于體量巨大的恒溫恒濕中心展柜之中（圖1），吸引了無數(shù)人的矚目與驚嘆。此幅緙絲佛像畫面縱長695厘米，橫寬385厘米，畫心縱長434厘米，橫寬279厘米，整體幅面闊大恢宏，人物表情惟妙惟肖，配色豐富，色澤絢爛，堪稱清乾隆朝緙絲藝術(shù)的巔峰之作。

1 內(nèi)府的鴻篇巨制

這幅“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圖2）的畫面從上至下共可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為日宮、月宮，代表大千世界，日月高照，上有金彩織“無量壽尊佛”五字。這里的“無量壽佛”指的是“壽無量”的諸尊佛，取“長壽”之意。日宮之中，有一三足金雞昂首啼鳴于庭院之中（圖3），只見上方祥云流動，右方樹木繁茂，蒼石草木皆有描繪，生動地勾勒出日宮一隅。這里的三足金雞無疑是“三足烏”的化身，三足烏也稱金烏，是我國神話中的神鳥。它居于日中，乃日之精，為太陽神的化身?！缎⒆觽鳌酚性疲骸八锤敢古P，夢見一鳳皇，自名為雞?！惫视袑W者認為“丹鳳朝陽”中的丹鳳，很可能就是雞。①宋·陸佃《埤雅》六：“日中有雞，月中有兔?！睆拇朔嬅嬷校憧捎∽C此觀點，只見在月宮之中，有一玉兔呈站立之姿，持杵臼搗藥（圖4）?！稑犯娂は嗪透柁o九·<董逃行>之四》有云：“採取神藥若木端，玉兔長跪擣藥蝦蟆丸。”在日宮與月宮中間還有大片蝙蝠形的彩云，寓意“福與天齊、福壽延綿”。

畫面的第二部分由八位供養(yǎng)飛天及彩色華蓋構(gòu)成，飛天共分兩組，左右各四，均為女面羽人，呈跪姿，被諸多彩云簇擁，她們手捧供物、身披彩帶、神態(tài)各異，姿態(tài)曼妙。其手中所持的供品，應是依據(jù)佛教的八供養(yǎng)轉(zhuǎn)化而來，佛教的八供養(yǎng)為“飲水、浴水、花、香、燈、涂香、食、樂”，樂常會用海螺表示;鮮花眼可見，代表色;海螺耳可聽，代表聲;香乃鼻可聞，代表香;食物口可嘗，代表味;涂香于身，代表觸;而“色、聲、香、味、觸”可囊括人們在大千世界里所感知、擁有的一切。供養(yǎng)飛仙的中央、主尊的上方則是一頂以瓔珞裝飾的彩色華蓋，華蓋為佛教的八寶之一，有遮蔽魔障、蔭護眾生、守護佛法之意。

畫面的第三部分為主體的三世佛，三世佛有“橫三世佛”與“豎三世佛”。此幅畫面中的三世佛為“豎三世佛”，主尊為現(xiàn)在世界的釋迦牟尼佛，他的右手結(jié)“智吉祥印”，即以右手拇指和無名指二指相捻，余指舒散開來，表示佛陀說法后，眾生可得吉祥之智，故名。主尊的右側(cè)是代表過去世界的燃燈佛，雙手于胸前結(jié)“轉(zhuǎn)法輪印”，亦稱“說法印”。主尊的左側(cè)為未來世界的彌勒佛，右手施“無畏印”。無畏印指掌心向外，手指自然舒展，舉手于胸前，此手印代表佛的慈悲心愿，為拯救天下蒼生而無所畏懼，可使眾生心安，故稱“無畏印”。三尊佛均著通肩式袈裟，結(jié)跏趺坐于須彌蓮花寶座之上。須彌象征佛教世界中的須彌山，有穩(wěn)固之意。蓮花代表西方凈土，象征純潔。主尊釋迦牟尼佛的前方站立著他兩位弟子，年長的阿難尊者和年輕的迦葉尊者。只見阿難雙手合十，寓“合十法界于一心之義”。迦葉作“外縛印”，也稱“外縛拳”，意“為解結(jié)使之縛，顯十地圓滿之形者也”。

畫面的第四層為十八羅漢與四大天王，十八羅漢原為“十六羅漢”，釋迦牟尼囑他們不涅槃，以度眾生。十八羅漢最早出現(xiàn)于唐末，張玄和貫休和尚在繪十六羅漢像時加入了高僧玄奘和《法住記》的作者張慶友，后十八羅漢就此傳開，但后加兩位羅漢時有不同，根據(jù)此幅畫面分析來看，是加上了降龍及伏虎兩位尊者。傳聞在古印度有龍王水淹那竭國，奪佛經(jīng)存龍宮之內(nèi)，后有尊者降服惡龍，奪回佛經(jīng)，人稱“降龍尊者”。在“伏虎尊者”住所之外，常有猛虎因饑餓而痛苦長嘯，尊者將自己的食物分于猛虎，天長日久之后，猛虎亦被馴服，常同他玩耍，故而得名“伏虎尊者”。關(guān)于這兩位尊者的姓名，常有不同的說法，一說是“難提密多羅”（慶友）和“賓頭盧”尊者，此種說法來源于宋·蘇軾，他在《自南海歸過清遠峽寶林寺敬贊禪月所畫十八羅漢》中將十八羅漢的名字列舉出來，新增的兩位羅漢，一是位列第十七位為“難提密多羅（慶友）尊者”，一是位列第十八位為“賓頭盧”尊者。而“賓頭盧”尊者實際上便是“賓度羅跋啰墮阇”尊者，也就是“坐鹿尊者”。只不過一個用的是全稱，一個用的是尊稱。還有一說是“迦葉”和“君徒缽嘆”尊者，此種說法來源于宋·志盤《佛祖統(tǒng)計》卷三十三中，他認為后增的兩位羅漢，應為“四大聲聞弟子”中未被納入“十八羅漢”中的兩位尊者。至清代時，乾隆帝才欽定十八羅漢之名。據(jù)《高宗御制文初集》卷二八《十六羅漢贊》記載：“十六羅漢之名，見梵經(jīng)《納納達答喇傳》及《法住記》，俗所稱十八者，不見梵典。咨之章嘉國師，云西域但有十六號而無十八，若增以第十七嘎沙鴉巴達喇瑪為伏虎尊者，納納答密答答喇為降龍尊者，則正符今所謂之十八也。”又云“自當以十六為正”。此集刊刻于乾隆二十九年，可見在那時，乾隆還是以十六羅漢為尊，民間所傳的十八羅漢，經(jīng)他與章嘉國師商討后，認為當加降龍與伏虎尊者。

畫面中的十八羅漢分兩組，左右各九，“九”諧“久”音，寓意“長久”。塑造的十八羅漢神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有手捧寶塔的蘇頻陀、白眉長飄的阿氏多、手捧小獅的羅弗多、手握芭蕉扇的伐那婆斯……細細看來，在十八名羅漢中竟還恭立著一位神態(tài)嚴肅、頭戴斗笠之人，此人應是乾隆帝本人（圖5）。其實這種做法并不鮮見，乾隆有時會將自己的形象融入寺廟的眾神靈中，如北京碧云寺羅漢堂里的第444尊羅漢“破邪見尊者”便是乾隆本人。有說是因乾隆篤信佛教，十分虔誠，認為自己“圣心與佛心無二無別”，故將自己塑成羅漢，可金身不壞，受人供奉;也有說乾隆能擠入羅漢中，乃是揣摩圣意、阿諛奉承的臣子所為。無獨有偶，在臥佛寺三世殿的十八羅漢中也有一尊羅漢與眾不同，位于東面最南端，即左邊從外數(shù)的第一尊，只見他身著龍袍，戴帽穿靴，與其他身披袈裟的羅漢有所不同，傳聞中這便是乾隆帝本人。在《乾隆朝清宮十八羅漢唐卡名相解析》一文中有提到十八羅漢唐卡組畫的懸掛方式：“釋迦牟尼佛居北墻正中，往東及東墻壁依次為彌勒佛及第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及十八位尊者，往西及西墻壁依次為燃燈佛及第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五、十七位尊者。①”這個排列方式遵循了章嘉國師的指導和乾隆的欽定，可以作為清乾隆朝十八羅漢位置參考的依據(jù)之一。從此種排列分析來看，臥佛寺中三世殿內(nèi)東邊最后一尊類似乾隆帝的羅漢當為第十八位尊者。而從此幅畫面中，卻難以對應出乾隆帝替代的是哪一位尊者，因為畫中十八羅漢的排列沒有定序，除托塔羅漢、笑獅羅漢、白眉羅漢、芭蕉羅漢、降龍羅漢、伏虎羅漢這幾個特征明顯的羅漢外，其他的均難以一一對應，從畫面中乾隆一臉虔誠的神色來看，應不會隨意去掉羅漢中的任一位尊者，而這幅畫面中的第十七位“降龍”和第十八位“伏虎”尊者或是廣傳的“慶友”和“賓頭盧”尊者，因為只有當“賓頭盧”尊者以“伏虎羅漢”的形象出現(xiàn)，再加上慶友的降龍羅漢，十八羅漢中才可多出一位置，也不用拿掉其中的任意一位?！陡咦谟莆某跫肪矶恕妒_漢贊》亦有記載：“十六與《法住記》合，而后二人一曰慶友，即所謂難提密多羅，位諸比丘說十六阿羅漢住處者;一曰賓頭盧，即賓度羅跋羅墮阇。實乃一人重出……”由此可見，乾隆對于賓頭盧出現(xiàn)在十八羅漢中兩次的現(xiàn)象有所質(zhì)疑。在《江西通志》中有提到，公元1757年，乾隆帝游覽杭州，首次看到了十六羅漢，后再至杭州，見到了十八羅漢，仔細端詳過后，竟然發(fā)現(xiàn)賓頭盧尊者的名字出現(xiàn)了兩次，便提出希望修改此名單，那時將十七和十八的位置分別給了“大迦葉”和“難提密多羅（慶友）”但并未被百姓們廣泛接納②，由此可見，乾隆帝對于第十七位和第十八位尊者的定名，肯定是經(jīng)歷了長時間考量的。雖不能確定乾隆到底想扮作十八羅漢的哪位尊者，但無論如何，乾隆帝的形象出現(xiàn)在十八羅漢之中，都表示出他對修行圓滿，可至涅槃境的向往。

畫中的四大天王分為兩組，左右各二，左邊一組為北方多聞天王和西方廣目天王，右邊一組為南方增長天王和東方持國天王;只見天王們身著莊嚴甲胄，怒目圓睜，各持法器，以護持四洲。持國天王手持琵琶，正在奏響弦音，故以“音”諧“調(diào)”，增長天王手握凌厲寶劍，以“鋒”寓“風”，廣目天王赤手擒蛇，以“蛇”司“順”，多聞天王手舉寶傘，攜“傘”帶“雨”，合寓“四方天地，風調(diào)雨順”。

十八羅漢和四大天王的中間，還有一團如意彩云，彩云上托有一青色花盆，內(nèi)置一束纏枝寶相蓮?！皩毾嗷ā敝敢浴吧徎ā被颉澳档ぁ睘槟阁w，經(jīng)過變形、設計與渲染而成的一種花紋，它結(jié)構(gòu)嚴謹、工整，是佛教常見的裝飾紋樣之一?！皩毾唷币鉃椤扒f嚴”佛像，而“蓮花”則有凈土之意，因佛國稱“蓮界”，又說西方凈土乃寶蓮華所成之土，故“蓮花”乃是佛教圣花。

畫面的第五層是由祥云和立水紋構(gòu)成，當取“福山壽海、連綿不斷”之意。畫中鈐有“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連珠印和“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乾隆鑒賞”“秘殿珠林”等印?！扒∮[之寶”為朱文大方印，鈐在畫面的右上方，即“金雞啼鳴”的日宮旁?！扒薄奥　边B珠朱文印，鈐在畫面的右中側(cè)，即未來世界彌勒佛的蓮花寶座旁。此二印為陽文印，上圓下方，圓印三橫，是為“乾”卦，方印為“隆”，合為“乾隆”，也暗含“天圓地方”?！扒¤b賞”四字圓朱文印，鈐在畫面的左上角，而“三希堂精鑒璽”與“宜子孫”兩印則上下一起，鈐在畫面的左中側(cè)，即過去世界燃燈佛的蓮花寶座旁。

這些御用印章及乾隆形象的出現(xiàn)，都表明了乾隆帝親身參與了這幅“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的創(chuàng)作，也從側(cè)面展示出帝王對此作的寶惜之情。

2 織造時間之謎

關(guān)于此幅“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粉本的繪制時間，也有十分有趣的發(fā)現(xiàn)，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緙絲三世佛唐卡”，縱長289厘米，橫寬134厘米，畫面自上而下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祥云與華蓋，第二部分為主尊的三世佛。這里的三世佛也為豎三世佛，三世佛的主尊，釋迦牟尼佛的旁邊站立著他的兩個弟子，迦葉與阿難。第三部分為四大天王與吉祥云海，畫面的正上方還有乾隆帝的御筆題字《佛說八大人覺經(jīng)》，落款標明的時間為清乾隆辛巳年（1761）五月朔日。從整體畫面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日宮、月宮、供養(yǎng)飛天與十八羅漢沒有出現(xiàn)外，其余畫面構(gòu)成均與清華所藏的緙絲佛像并無二致，如主體的三世佛與主尊的弟子迦葉與阿難，三世佛的姿態(tài)與手印，四大天王的形象與法器，大蝙蝠祥云、三頂華蓋和如意云海。從本文中提到的時間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在游覽杭州時才初遇十六羅漢，而刊刻發(fā)行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的《高宗御制文初集》卷二八《十六羅漢贊》的內(nèi)容中，我們又可以得知，當時的乾隆還是認為應以十六羅漢為尊，再根據(jù)此幅畫面中乾隆御筆題字的時間推算，此幅“緙絲三世佛唐卡”應是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前織造而成，故而此幅作品之中未見十八羅漢之蹤跡屬情理之中。根據(jù)以上資料和畫面分析，筆者推斷故宮所藏的這幅“緙絲三世佛唐卡”應為清華所藏“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粉本的雛形，而有十八羅漢形象的三世佛緙絲唐卡當是在此時間之后才出現(xiàn)的。

其實在頤和園也藏有一件與清華所藏“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類似的緙絲佛像圖軸，是國內(nèi)現(xiàn)存緙絲作品中最大的一幅，據(jù)說是乾隆帝為了給其母親祝壽所織造的。頤和園資料記載，此幅緙絲佛像在每月十五都會被懸掛在五方閣建筑群的佛龕之內(nèi)，被用來為皇室祈福，祈求國泰民安。這幅大緙絲佛像的畫面構(gòu)成和人物形象則幾乎與清華所藏的“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沒有差別，但是配色卻相差較大，也可以看出采用了緙絲加繪等技法，同時其織造的外緣邊為回紋，而清華所藏的這幅緙絲佛像的外緣邊則為織錦的寶相花卉紋毫無疑問，這兩幅織造的大緙絲佛像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她們不僅采用了同一粉本，且其功用也相差不大，當是先后織造而成。

《清華大學藝術(shù)史研究探源》一文中曾提道：“社會學系吳澤霖教授委托京城振德興、劉仁政從紐約代購‘乾隆御用大織造佛像兩幅?！雹龠@其中的一幅便是此“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可知這件藏品乃是海外回購文物，原應被存放于某個皇家園林之內(nèi)，后因戰(zhàn)火不幸流失，后經(jīng)回購才重回故土。

3 結(jié)語

這幅“無量壽尊佛”緙絲佛像，是清乾隆朝的內(nèi)府巨制，它凝聚了清朝最輝煌的歷史歲月，也表現(xiàn)出清朝最精湛的織造工藝，為我國的工藝藝術(shù)史添加了濃烈的一筆。即便歷經(jīng)跌宕起伏，飽受歲月風霜，它依舊留存著往日光輝，為我們訴說著那段歲月的故事，為我們呈現(xiàn)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織繡的璀璨。

關(guān)于此幅作品的秘密還有很多，包括粉本的繪制者是何人？其功用的初衷是什么？織成后曾被懸掛在何地？如何流失至海外？與同類織品的具體差異與前后關(guān)系是什么？這些都承待更強有力的文獻資料的印證和更深入的研究成果。

（文章圖片由肖非、桂立新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