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給丁墨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給學(xué)生上課,沒有接他的電話,等丁墨再打回去的時候,是別人接的,說明德已經(jīng)被送到醫(yī)院了?!笆禽p度中風(fēng)?!钡人s到醫(yī)院,那個醫(yī)生對丁墨說。
醫(yī)生年紀不大,至少在丁墨看來不算大得足以讓她完全放心,但他臉上的黑框眼鏡和抑郁的氣質(zhì)又多少讓她打消了一些疑慮。當時明德正躺在病床上,臉白得像張紙,罩著呼吸機,旁邊的床頭柜上放著心臟監(jiān)視器。他才五十四歲,身體一向強健,沒想到會一下子就病倒。
明德是丁墨的舅舅,只比丁墨大五歲。丁墨的外祖母一共生過九個孩子,六個女孩、三個男孩,除了三個死于難產(chǎn)其他的都活了下來,明德是最小的一個。相比于母親其他的兄弟姐妹,明德給人的感覺分外親切,他的眼睛大大的,臉圓圓的,長相酷似母親。丁墨從小是外祖母帶大的,有好幾年的時間一直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那時她們住的房子很小,是在一個老式的帶天井的院子里,外祖母家占據(jù)了二樓上的兩個房間。她和明德相處融洽,明德給她折過紙飛機、做過木質(zhì)的飛機模型,丁墨一直覺得明德不像舅舅,更像是哥哥。
他們曾像兄妹一樣相處,明德為她做過學(xué)科輔導(dǎo),在她報考大學(xué)的時候給她建議,但在她畢業(yè)的時候卻反對她去學(xué)校做老師?!澳遣⒉贿m合你,”他說,“你應(yīng)該讓你的生命散發(fā)出更多的光芒?!?/p>
明德曾經(jīng)是平面設(shè)計師,后來和朋友開了一家公司,過了兩年又去了新疆,替人在沙漠里樹廣告牌,到三十歲的時候他回來了,重新開始做設(shè)計師。那時候他的女兒梅朵已經(jīng)兩歲了,丁墨也已經(jīng)和仁山結(jié)婚,生下了一夫。自此他們兩家開始了熱烈的交往,有時明德會在丁墨家過夜,駐扎在她家的客廳。一夫很喜歡他,經(jīng)常和他進行枕頭大戰(zhàn),把被子和衣服都扔到地上,等著丁墨第二天替他們收拾。
丁墨埋怨他為什么不一開始就打120,反而是給她打電話。她因為這樣的事感到氣憤,倒不是生明德的氣,而是替他難過和擔(dān)心。她甚至想著,如果他就這么死了怎么辦。她聽說很多中風(fēng)的人搶救不及時都會死的。
“一開始就打的120?!?/p>
坐在病房過道邊一張椅子上的年輕人插嘴說。原來他一直坐在那,只是丁墨沒注意。丁墨猜他是明德公司的人。明德這些年一直在做廣告牌制作,雇了四五個年輕人為自己工作。這時年輕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上衣拉上去,露出了肚皮,他建議丁墨為明德找個看護,他打著哈欠說:“這樣你也不用老是守著了?!?/p>
明德頭和身子都不能動,眼睛只能使勁朝下看才能看到丁墨,他正用眼神跟丁墨打招呼。他知道丁墨向來是熱心的,很有活力,只是有時候做得過火。
丁墨在護士站向當班護士打聽看護的事。她這種絕不猶豫的特點,讓她感覺很有能力也很有能量。
“這很容易。”護士說。這里有好幾個看護,可以給她介紹一個。
在等看護過來的時候,丁墨突然想到為什么沒有見到梅朵,她不是應(yīng)該第一時間就出現(xiàn)在明德的病床前嗎?她并不是小姑娘了,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應(yīng)該更懂事才是啊。她也想到梅朵之所以成為她所稱的那種“問題女孩”,原因在于小莉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就因心臟病去世了。
一個很早就失去了母親的孩子,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于是丁墨很同情,有段時間還把梅朵接到家里生活,因為想到明德作為一個父親,還是工作量那么大的一心忙著賺錢的父親,是不具備照顧處于青春期女兒的能力的。而且梅朵過來和她一起住,她就不用擔(dān)心要是梅朵來了月經(jīng),明德該怎么告訴梅朵了。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月經(jīng)時,在放學(xué)的路上有個同學(xué)告訴她,褲子后面全是血的事。她永遠記得那種震驚、絕望和不知所措,以及那等著被人嘲笑的可恨的羞恥感。謝天謝地,梅朵的第一次月經(jīng)來潮是在丁墨家。梅朵剛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她就發(fā)現(xiàn)了,她鎮(zhèn)定地悄悄把梅朵叫到自己臥室,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覺得自己既像個稱職的母親也像個好心的姐姐。
早些年的時候,梅朵是一個甜美的女孩,有著長長的頭發(fā),身體柔軟纖弱得像只小鹿,兩個肩膀像安靜的小鳥。她和一夫年紀相仿,但性格截然不同,一夫從小就被管得規(guī)規(guī)矩矩,梅朵卻不同,她太任性,太叛逆,太自以為是了。在她母親死后尤其如此。丁墨最后不得不把她送回她自己家。在那段時間里,唯一能讓丁墨感到自豪的是,梅朵至少是在她的照顧下迎來了第一次月經(jīng)的。
看護過來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矮個子男人,他們很快談好了價格和條件:二十四小時看護,她本人會經(jīng)常過來,但主要還是依靠他。好的好的,沒有問題。
她把看護帶到明德床前,告訴那個年輕人他可以回去了。她又問明德想不想喝水,想不想吃東西,想不想撒尿……總之,她想為他多做點事,這樣心里也好受點。
但看護很實際,告訴她她還必須去買一些東西,比如一次性床單(當然萬不得已不會使用),還有醫(yī)院餐廳的飯菜票(如果丁墨想讓他為明德料理一日三餐的話)。
等丁墨處理完這些事后,才突然想到,明德大概很害怕吧,雖然男性的自尊讓他沒表現(xiàn)出來。但男人都這樣,看似比女人強大,其實卻脆弱得多。
已經(jīng)快兩點了,四點還得回學(xué)校,她又在醫(yī)院的超市買了一些吃的——餅干、棉花糖、即開即飲咖啡、薯條。如果明德餓的話,看護可以給他吃。
做完這些,梅朵還沒有來,丁墨只好給梅朵打電話。她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到梅朵了,她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想到梅朵,都覺得自己不像是一個表姐,而更像是一個母親?!耙驗槟憔褪且粋€母愛泛濫的人啊?!边@話仁山說過。仁山說她就適合做母親,做老師?!罢媸窃龠m合不過了。”她知道仁山有愛譏諷人的一面,但這又有什么呢。仁山年輕時候很英俊,有寬大的肩膀和修長的四肢,經(jīng)常面帶微笑,在校園里走來走去。于是丁墨認為,如果她主動一些找他攀談,是沒有人會認為她很奇怪的。她很直率地問他肯不肯做她的男朋友。他聽后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濃濃的眉毛扭成一團,像兩只正在掙扎的毛毛蟲。然后他笑起來,胸部像只一起一伏的風(fēng)箱。她羞愧地逃開了。但第二天再見到他,他還是那副忍俊不禁的表情,丁墨就想,也許她并不必等到他確定的回答。
梅朵沒有接電話。“她早就這樣了嗎?”她問道,又像是在問自己,“早就沒住家里了嗎?”
明德眨眨眼。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彼终f。
這次明德連眼也沒眨。
“那我去她單位找她,你病成這樣,她總該來看看?!?/p>
丁墨沒指望明德回答,她聽明德說過,梅朵在市中心的麥當勞上班,她可以直接去找她的。
“真的嗎?怎么會這樣?”丁墨把明德住院的事告訴仁山,仁山驚訝地說。
其實他并不關(guān)心,正聚精會神地把面條從一口深藍色的搪瓷鍋里夾出來,放進兩個景泰藍碗里。
“你去看看他吧。”丁墨說。
她又瞧瞧他,他已經(jīng)沒有從前那樣英俊了,他臉上那些明朗的線條正在坍塌,他現(xiàn)在比明德還胖,臉白白軟軟的像面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沒精神,更像個糖尿病患者?!澳憧纯此?,看他需要什么。明天我還要去找梅朵?!?/p>
仁山桌上還有兩個煎雞蛋,兩根烤腸和裝在大玻璃碗里的沙拉。裝在瓷碗里的沙拉醬也是他調(diào)的。他們一向喜歡這樣簡單的飯菜,兩個人都要工作,如果大量時間都花在做飯上是很不明智的,而且他們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吃過飯,他們還要在各自的書房里閱讀,如果有興致,會在客廳里討論看過的書,或者看看電影。
“她不在啊。”丁墨說。她把臉埋在自己頭部的陰影里,帶著綠色燈罩的吊燈就在她的頭頂,她微微抬起頭,長長的眼睫毛反射出一星半點的光,好像空氣里一束發(fā)光的灰塵?!耙窃?,明德大概也不會給我打電話了?!?/p>
她嘆息一聲。也許是累了,每當集中精力做完一件事,她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好像全世界都棄她而去,或者她正打算摒棄全世界。明德雖然是他舅舅,他們也從小一起長大,她的母親幾乎就像他的母親,但那還是不一樣,特別是當各自有了家庭之后,那種親密的關(guān)系就被其他親密關(guān)系取代了。他并不是每件事都跟她說,特別是最近幾年,她對明德的情況可說一無所知。她并不贊賞明德的生活方式,對待生活,他總是那么隨意,除了賺錢,對自己的人生毫無規(guī)劃。他不懂欣賞藝術(shù),也不閱讀。在此之前,他是和她一樣熱愛閱讀的,甚至比她還要愛。在她上初中明德上高中的時候,他們一起買過很多書,那時候她就特別喜歡他,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丁墨去找梅朵,對于這次突然的造訪,她是不抱多大希望的,她怎么知道梅朵肯定會在呢?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并且打定主意,即便梅朵不在,可以向其他人打聽她什么時候上班。天陰著,開始有雨點飄落下來,好在她帶了傘。她一進去就見到了梅朵,梅朵穿著制服,是粉紅色的泡泡袖襯衫和黑色短裙,外罩著白色帶花邊的圍裙,白色頭飾讓她看起來像個兔女郎。丁墨記得上次見她的時候她還是短發(fā),現(xiàn)在長長地披在肩膀上,留著厚厚的日式劉海。她看起來更成熟了——一種成熟的厭倦——正在柜臺后面給人拿餐,抬頭看到了丁墨后,沖她笑了笑,好像她們每天都能見面似的。“你先忙吧,我去那邊坐一會兒?!边€有四五個人在排隊,丁墨只得說。她走到離門很近的窗戶邊,找到個座位坐下來。
一直以來,梅朵也不稱丁墨表姐,她說不出為什么??赡苡X得丁墨做表姐年紀太大。她一直不知怎么稱呼她,也一點不喜歡每次見到丁墨父親都要讓她叫丁墨“大表姐”,但這個“大表姐”從來沒叫過父親“舅舅”。梅朵在她家里住過一段時間,覺得她家過于整潔了:每一樣?xùn)|西用過后都要放回原位,坐過的沙發(fā)一定要整理,每個星期要大掃除一次,此外,每天下班后還要一遍遍拖地,特別在有客人來的時候。丁墨說她這樣做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每次說“時間”這個詞,丁墨就把這兩個字咬得死死的。梅朵不得不小心翼翼,不過讓她高興的是,至少丁墨家里有很多書,她可以窩在床上看書,可以在沙發(fā)上看書,可以在廁所里看書,或者在她想在的任何地方看書。她被安排睡覺的那間房原本就是書房,除了窗下有寫字桌,每一面墻上都有書架。丁墨家有三間臥室和一個客廳,三間臥室中的一間用來做書房,其余兩間,一間是丁墨和仁山的臥室,另一間是一夫的臥室。丁墨在梅朵來了之后在書房里增加了一張簡易單人床,緊挨著一排書架放著,沒有放衣物的地方,就騰出幾格書架,用來做臨時的衣柜,不過要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在書架上看起來幾乎像裝飾物。至今梅朵還記得墻上沒有被書架遮住的地方露出來的被雨淋濕過的污跡。那是一套老房子,而且還是頂樓,如果雨下得太大,雨水就會從縫隙里滲進來。丁墨一定不喜歡那些污跡,她用書架把它們擋起來。但梅朵喜歡,常把它們想象成一些怪物,并以此編造很多故事。
有時一夫會進來找書看,他們就閑聊一會兒。一夫比她大一歲,個頭比她矮,人長得很胖。那時他還沒開始發(fā)育,嘴唇上有一圈淡色的絨毛。他剛上初一,是班里的三好學(xué)生,總是想把一切做得最好,讓大家都喜歡他。他們談到了各自學(xué)校的情況,同學(xué)和老師,談到各自的理想。梅朵說,她想成為一個作家,一夫沒有說他想做什么,因為他不太確定?!拔視奶嗔?,會彈鋼琴、拉小提琴,學(xué)過繪畫和聲樂。但不知道將來會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吧?!彼祰u說,神態(tài)就像一個成年人。顯然,體育和運動是他的弱項。梅朵就不一樣了,每學(xué)期末的時候她都能拿到體育課的最高分,雙杠、單杠、體操、跑步,她都做得很好。可她從來不提這個,因為這個與一夫會的比起來太不值一提了。
仁山也會進來,通常是拿了書就走,偶爾問起她有沒有做完功課,如果要談得更多,他會選擇在家里的客廳或餐廳。他問她喜歡什么書,喜歡哪些科目??雌饋砭拖褚粋€嚴肅的老師在約學(xué)生談話,甚至馬上有可能要見家長。她只得回答說喜歡小說和故事?!笆裁礃拥男≌f呢?”他又問?!逗啞邸?《包法利夫人》《魔山》。其實她讀不懂《包法利夫人》和《魔山》,可她知道這么說,就會讓別人覺得她很重要?!澳隳茏x懂《魔山》?你可真了不起。”她當時認為他這么說并沒有譏諷之意,至少她能說出名字,這本身就值得贊賞。“那你喜歡哪些作家?”張愛玲、郁達夫、阿加莎·克里斯蒂。她想她說錯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前面說的那些作家不完全一樣,她不知道為什么要提到她,雖說她渴望成為她那樣的作家,但覺得不能把她和其他人放在一起。他笑了起來,這次她覺得是種譏諷,羞得滿臉通紅。
“你能不能動作快一點,”站在梅朵前面的顧客說,“我要趕時間?!边@個穿著低胸拉鏈衫的女人,脖子上掛著一條粉色珍珠項鏈,染成黃色并燙了的頭發(fā)看起來就像一個鳥窩。梅朵不知道為什么那些發(fā)型師會設(shè)計這樣的發(fā)型?!昂玫?,馬上就好?!币菗Q作從前梅朵可不會這樣,至少會跟她斗斗嘴。她不再采取這樣的態(tài)度,要歸功于店長不厭其煩的諄諄教導(dǎo)。店長年紀不大,三十歲不到,作為一個麥當勞的店長,他未免長得太英俊了。不過也正因這樣,一旦和顧客發(fā)生沖突,事態(tài)會很快得到平息。他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給“顏值即正義”這句話做注腳的。有好幾次梅朵和顧客發(fā)生了沖突,都是店長替她解了圍,而事后也并沒有因為顧客不高興而責(zé)怪她。這就是她一直還在這里工作的原因。“如果沒有你,我——”她對店長說,做了一個自殺的動作表達他對她的重要性。
接班的人一來,梅朵就去更衣室換衣服。她穿上了吊帶衫和闊腿牛仔褲,吊帶衫露出她的前胸和后背。她對自己的胸部很滿意,但背部卻乏善可陳——有點厚,給人以虎背熊腰的印象,而且背部的皮膚也不好,因為經(jīng)常曬太陽,差不多成了棕色,除了有好幾顆黑痣,還有一點小紅點,她曾自嘲地說她看起來就像一只癩蛤蟆。她重新梳了一下頭,把頭發(fā)披在肩膀上,沒有吹風(fēng)機,沒辦發(fā)給兩側(cè)的頭發(fā)做出發(fā)卷,但沒關(guān)系,還可以把頭發(fā)擰起來繞成一個結(jié)。她涂了厚厚的口紅,這次不是店里要求的那種惹人喜愛的橘粉,而是大紅。她一向喜歡這種紅色,它會使她的臉部更加突出?,F(xiàn)在她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她一向覺得女孩子過了二十五歲就算老了,就像會發(fā)出餿味的過期食品,所以她一直很注意不讓自己的身體發(fā)出味道。
從更衣室出來的時候,看到丁墨正坐在那里看手機,她坐在那里的樣子,讓梅朵想起了那次頒獎典禮上認識的那個叫雅蘭的人。她們有點像,不是外觀,而是她們給人的一種感覺——總擺出典雅的樣子,極度看重其他人對她們的看法。梅朵慶幸自己不是那樣的,她并不想讓別人覺得她好,甚至總想讓人不要對她抱有太大期望。她文身,在肚子和兩條大腿上分別文了龍和玫瑰花,到現(xiàn)在,這兩個文身有些掉色,看起來就很難看了,簡直像疤痕。可她不在乎,她也并不想成為作家,雖然在寫作,但她是用筆名在網(wǎng)上發(fā)表的,有個編輯注意到了她,把她的小說放到了刊物上。她并不是人們所認為的那種作家,也不認為自己可以稱為作家。
“你想不想吃點什么?”她問。她還不知道丁墨為什么來找她,也許是路過來看看,反正不可能是來吃晚餐的,丁墨看起來有些焦慮,可能是來告訴她什么消息的。果不其然,丁墨讓她坐下就開始問她已經(jīng)多久沒回家了?!拔乙恢倍荚诩依锇 !彼f?!澳憧蓜e騙我了?!倍∧栔亲?,一副厭倦的表情?!澳惆职植×俗≡耗愣疾恢?,你還說你住在家里?你這孩子真是,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會撒謊的?”梅朵并不奇怪,明德愛喝酒,沒有好的生活習(xí)慣,拼了命想賺錢,身體出問題是必然的。她想起母親去世的時候,她總是在擔(dān)心,但母親的病情還是越來越惡化了。她一點不喜歡那種擔(dān)心的感覺。“他看到你會高興的?!倍∧f,“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成年人了?!卑。质沁@一套!少來!梅朵可不要聽。這之后丁墨說的話梅朵就聽不見了,她知道丁墨大概的意思是,梅朵該意識到自己肩負的責(zé)任,要照顧好父親,因為父親現(xiàn)在老了,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醫(yī)院,雖然有看護,但她也得去看他啊。“我要走了,”丁墨說,“仁山今天有事回來得晚。”
終于!真是太好了!丁墨走的時候就下起雨來,梅朵高興地想,這下子她可該被雨淋了。想象著丁墨被淋成落湯雞的樣子,梅朵不禁笑出了聲。但她笑出了聲并不僅僅只是想到了丁墨被雨淋的樣子,而是想到了馬上要赴的約會。她很快就要去和一個叫李元浩的人約會了,他是她在那次頒獎典禮上剛認識的。以前她以為寫作的人都很無趣,只要看看那些作家們的照片就知道了——木訥、了無情趣?,F(xiàn)在她改變了看法,她到他老家的果園里去過,還在他家吃過一次飯,第二天,她帶著宿醉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他媽媽做好的一碗面條端到了她的床頭。他已經(jīng)三十八歲,卻沒有結(jié)婚,因為,他不能想象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的樣子。這一點,和梅朵很相似,她也不能想象。
走出店門,雨還在下著,天已經(jīng)黑了,街道上的車輛仍在川流不息,紅色的汽車尾燈在黑夜里特別明顯,在雨里和那些剛亮起來的霓虹燈、交通燈交相輝映。她沒有帶傘,可她不在乎,提起褲子往雨里跑去,不小心撞在一個打著傘的人身上,把他的傘都撞掉在了地上,她連聲說著“對不起”又繼續(xù)往前跑。離能夠叫到出租車還有一段距離呢,她得跑到路口?,F(xiàn)在是夏天,雨淋在身上并不冷,反而讓她感到輕松愜意,唯一讓她擔(dān)心的是她剛化好的妝,肯定都掉了,不過也沒關(guān)系,到了車上可以補一下。她覺得自己一直喜歡的就是這種感覺,像在山間奔跑的一只麋鹿,似乎有些驚慌失措,但至少這個時刻,她不必考慮工作,不必對所有的顧客都客客氣氣畢恭畢敬卑躬屈膝,不必想到父親,盡管她覺得自己愛他。真正的愛并不一定要表達出來的,愛深植于內(nèi)心。
水果和奶粉是仁山幫著一起送來的,丁墨在明德的床頭柜上擺滿了葡萄、橘子、咸鴨蛋、奶粉。仁山和明德以前也經(jīng)常見面,但那相親相近的時光持續(xù)得很短,也就幾年的時間。那時,明德還沒有開公司,在一家公司做平面設(shè)計師,有大量的空閑時間,小莉也還活著,兩家人經(jīng)常帶著孩子們外出露營。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是那種心情不好時,回想起來就感到被治愈的時光?!澳阏f她為什么會這樣?”回家的路上,丁墨對仁山說。因為醫(yī)院離家不遠,兩個人打算走著回去?!斑@都怪明德太寵她。當然,他一向忙著自己的生意,如果掙錢就能解決問題,這個世界早就沒有問題了?!彼跣踹哆兜卣f著。頭天晚上,她還打電話給一夫,告訴他明德生病的事。“需要我回來嗎?”一夫說。她知道一夫很忙,而且還在熱戀中,怎么可能會突然回來呢。就在她跟他通話的過程中,還不時聽得到他和那女孩竊竊私語,夾雜了兩個人的笑聲。他只隨口一句,表達了一下關(guān)切?!斑@個世界的很多問題都是錢引發(fā)的。”仁山笑道。他并不想就明德家的事發(fā)表看法?!鞍。矣X得你好像并不關(guān)心呢?!倍∧f道,“如果是你舅舅,是你妹妹……”“我關(guān)心,誰說我不關(guān)心?”仁山辯解道。“啊,我得再去找她,”丁墨說,“如果她下班了,就找不到她了,還要等到明天,誰知道她明天會不會去上班?我等不了了。”說著就要走到路邊去攔出租車?!耙遗隳闳??”仁山問她?!安挥谩!彼X得有時仁山在旁邊,反而讓她做起事來縮手縮腳的,她跟他告別,很快就截到了一輛出租車。也許,梅朵已經(jīng)不在店里了,天都已經(jīng)完全黑了。
車往市中心方向開,路上不斷遇到紅綠燈,離市中心越近紅燈越多,還差一個路口又被堵了下來。她等不了了,怕再坐在車里等下去梅朵就真的走了。她下了車,三步并作兩步在人頭攢動的街頭朝麥當勞趕去。一個賣玫瑰花的人攔住她問她買不買。不,當然不買。此刻梅朵正準備離開,她都已經(jīng)換好衣服了,身上穿著一件閃閃發(fā)光的銀灰色的裙子和一雙黑色的高跟鞋,高跟鞋上面也鑲滿了同樣閃閃發(fā)光的水鉆。她化了濃妝,眼皮上涂著銀色的眼影?!懊范??!彼八?,“你不是說要去看你爸爸嗎?你怎么沒去?你是不是打算等他死了再去?”丁墨覺得梅朵一定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吧,但誰又能保證讓所有的人都喜歡自己呢。她知道明德并不會死,但只要能達到目的,說什么內(nèi)容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如果換成她那些上高中的學(xué)生,她也會這么說的,確實,他們會一時接受不了,但最終會明白她是為他們好。
“我今天沒空,明天再去?!泵范湎霃亩∧赃吚@過去,但丁墨擋在她面前不讓她走?!澳愠鋈ネ?,出去約會就有空了嗎?看你生病的父親卻沒有空?”她走到梅朵身邊,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提醒梅朵,她們之間親密的血緣關(guān)系。她感到梅朵壯實的肩膀縮了一下。“你應(yīng)該去看看他,這并不需要多少時間,沒有要求去照顧他,但至少你可以去看看他呀?!薄八恍枰胰タ吹??!泵范湔f。她沒有看丁墨,垂著眼睛,裝著假睫毛的眼皮輕輕顫動著?!笆且驗槟惆职钟性倩榈拇蛩銌幔俊倍∧珕?。這是她突然想到的,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還有什么呢?!笆裁词裁矗磕阍谡f什么?”梅朵問,“他告訴你的嗎?”“沒有。我只是這么猜的?!薄芭叮乙フ遗笥蚜?,”梅朵說,“我們已經(jīng)約好了,他新店開張,我要去捧場,不能失約的。”梅朵打算走開?!笆鞘裁吹臧??”丁墨說,她決定改變策略,或許之前的方式太過于直截了當了,絲毫不能產(chǎn)生效果?!澳俏乙哺闳タ纯磻?yīng)該不會有問題吧?”輪到梅朵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看著她了,就好像丁墨正在告訴她太陽是圍繞著地球旋轉(zhuǎn)的?!安皇前?,”她喊著,“大表姐,你不是認真的吧?那是一家夜店,你要去嗎?”“正好跟你去開開眼界,”丁墨說,她可不想被嚇退,“然后我們再去醫(yī)院?!薄翱傻搅四菚r候,醫(yī)院已經(jīng)不讓人探訪啦!”梅朵又叫起來。“你可以跟你朋友說一聲嘛,我們可以提前離開。”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并且相信自己的堅定一定會讓梅朵投降。希望梅朵會說:“好了我怕你了,我跟你去醫(yī)院?!辈贿^梅朵這時卻用狡黠的眼神瞧著她,說:“好吧。如果你想去的話就去吧。”
她們走到步行街,又進了一條小巷,丁墨覺得自己以前從沒來過這兒,每一家店門口都有一些奇怪的裝飾品:木樁、漁網(wǎng)、干玉米、成堆的南瓜、酒桶、木雕、小型噴泉,還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紅的黃的成串的燈籠。丁墨平時很少來這里,不知道原來以為很安靜的地方會這么熱鬧。梅朵告訴她這里屬于夜晚,白天是很冷清的?!八运鼜膩聿粚儆谀銈冞@樣的人?!泵范湔f。丁墨不知道梅朵所指的“你們這樣的人”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指她們不是同一類人。這是當然的,她倆不可能是一類人。
在她發(fā)愣的時候,梅朵已經(jīng)進了一幢大樓,上了電梯。電梯往上升,丁墨注意到她們是在一幢圓筒形的大樓里,等她們從電梯出來,已經(jīng)置身于一間酒吧。酒吧里燈光昏暗,只有吧臺上有射燈,有個穿無袖T恤衫的年輕酒保站在吧臺后面,吧臺上坐著幾個客人。此外,光線的來源就是每張桌上放著的一盞盞小得不能再小的燈了。站在外面,丁墨甚至都看不出這個店有多大。這時梅朵回頭說:“你不是想看看嗎?你害怕了嗎?”丁墨覺得梅朵真是太小看她了。
梅朵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丁墨跟進去坐到她旁邊,問她:“你不說夜店嗎?”梅朵笑了,叫來服務(wù)員,說要點飲料?!澳阋仁裁??”她問她?!安恢溃惺裁淳秃仁裁?。”丁墨對喝什么沒有概念。梅朵就要了三杯加冰的白蘭地,還建議丁默也喝白蘭地?!拔易钕矚g白地蘭。”她說。但丁墨要了白葡萄酒,本來她想要雪碧的,但怕梅朵笑話她。梅朵又點了巧克力蛋白餅干和馬德拉蛋糕、百香果芒果蛋白冰激凌蛋糕。“我還沒有吃晚飯?!彼蚨∧忉屪约簽楹我c如此多的蛋糕。
“那么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啊?”等服務(wù)員走后丁墨問她?!案浇??!泵范浜喡缘卣f,“對面的店是我朋友的?!彼附o丁墨看那個店,整面墻全是玻璃的,玻璃窗后面有好幾張桌子,再往里,靠近中央的位置有一個舞臺,舞臺上有人正在表演節(jié)目。舞臺的背景屏幕閃著讓人目眩的光。丁墨把目光轉(zhuǎn)開。這并不像一個新開的店,她想,而像是開了很長時間了。這時服務(wù)員把白蘭地和白葡萄酒端上來了?!斑@是你朋友剛接手的嗎?”丁墨把疑問說出來,相信這是梅朵的又一個玩笑?!笆前。瑒e人不開了,他接了手?!泵范浜攘艘豢诎滋m地,嘆著氣咂咂嘴。也許是白蘭地的作用,梅朵一掃先前的郁悶,比剛才心情好了一些?!澳愠砸话氚??”她想把蛋糕切一半給丁墨,丁墨說自己吃過飯了。梅朵就自己大口吃著。她開始跟丁墨說起自己住的地方。“你不會喜歡的。你也想象不到的?!彼f,卻并不感到難堪,語氣里甚至有炫耀的意思?!熬褪悄欠N老房子,房間里連衛(wèi)生間也沒有,是用樓層的公共衛(wèi)生間,房東雇人打掃,可那人每星期只過來打掃兩次,你想象不到每星期只打掃兩次的衛(wèi)生間是什么樣子。”梅朵已經(jīng)喝完了一杯白蘭地,開始喝第二杯。她抽著一支煙,問丁墨抽不抽,丁墨說不要。
丁墨說她當然想象得到,小時候住的大雜院就只有公共衛(wèi)生間,或者叫廁所,離得很遠就能聞到那股味道?!安畈欢嗑褪悄菢??!泵范湔f。她揮揮手,姿勢灑脫得像個男人?!拔沂裁炊紱]有,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掙的錢只夠吃飯和付房租,任何東西我都買不起?!薄澳悄憧梢园峄厝ィ瑸槭裁床话峄厝プ。俊倍∧珕?。她把“那”字拖長了聲?!拔也幌牖厝ィ瑫簳r不想。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樣,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哭著鼻子跑回去。真熱啊,真想去游個泳,你想游泳嗎?”丁墨不能說什么了,她想這大概是梅朵的又一個花招。
這時有個男人走了過來,問是否可以坐在她們這桌。他有五十多歲,穿一件淺白色西服和深藍色襯衫,一張長臉,眼睛在燈光下閃著渾濁的光,像條鲇魚?!翱梢园?,坐吧?!泵范鋷缀跏窍胍膊幌刖驼f。酒吧里人確實不少,但也不是說就找不到一張空桌,這個人為什么就非得和她們坐在一起?他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嗎,還是被梅朵的白蘭地吸引來的?他手里也端著一杯白蘭地——同類總是會被同類吸引。她指了指手表,想提醒梅朵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她們應(yīng)該去醫(yī)院了,但梅朵沒理會她的暗示,已經(jīng)和剛坐過來的男人攀談起來。他自我介紹說他是做橋梁設(shè)計的,叫高道本,在橋梁設(shè)計院工作?!澳闫綍r喜歡做什么?”梅朵似乎對他有興趣?!昂芏啵彼柭柤?,“看電影、看書、聽音樂、看展覽,還有,泡酒吧?!泵范湔f和她喜歡的差不多,她變得放松了,開始討論什么電影好看,《時光盡頭的戀人》《欲望都市》 《蒂芙尼的早餐》。他們似乎有東西可談,而且能馬上明白對方說什么,對對方所說的一切都感興趣?!澳阆矚g圣-桑的《動物狂歡節(jié)》嗎?”“你更喜歡張愛玲,還是白先勇?”“柔石怎么樣?你怎么看待他?”又談去什么地方旅行,哪里的展覽更吸引人。丁墨沒想到梅朵懂那么多,所以剛開始只是驚訝地看著,后來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便插嘴對高道本說,她們還要去看一個病人。
“病人?”高道本說,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來,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現(xiàn)在嗎?”“我說明天去,她非要今天去不可?!泵范渑?,調(diào)皮又挑逗地沖高道本伸了伸舌頭。喝完了兩杯白蘭地,她看起來有些醉了,但仍打算叫服務(wù)員再送一杯過來。“你們還要嗎?”她問。她用手支著頭,倚在桌子邊,渾身軟塌塌的。
梅朵站起來,說要去衛(wèi)生間,她搖搖晃晃朝衛(wèi)生間走去,就剩丁墨和這個陌生男人。丁墨在想,他們還能談什么呢?“‘人雖遠去,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注視我們?!边@時他突然說。“什么?”丁墨沒聽清,覺得他怪怪的。他一定喝醉了,端起酒杯做了一個向丁墨致敬的動作?!斑@是德里達,”他說,“你喜歡他嗎?他從不喜歡他的照片出現(xiàn)在報紙和其他媒介上,但后來他越來越有名,出席各種各樣的活動,就發(fā)現(xiàn)他無法阻止了。”
“他是一個身體力行的知識分子?!彼^續(xù)說,“1982年他在布拉格支持捷克知識分子的反抗運動被逮捕,還支持南非的反種族隔離運動,反對歐洲種族主義,為動物權(quán)利辯護,反對死刑?!?/p>
酒吧的那頭出現(xiàn)了騷亂,好像有人在吵架。丁墨望向那邊,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那個男人不小心碰了那個女人一下,雙方就吵了起來。女人覺得男人太魯莽,男人覺得女人太較真?!霸趺戳??”她問。他沒有回答她,眼睛往下垂著,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里閃現(xiàn)著一種迷離的神色,在燈光的作用下,臉上開始出現(xiàn)了一些斑點。丁墨看到那些斑就把目光調(diào)開了,繼續(xù)去看吵架的人。
現(xiàn)在,和那個女人一起來的另外兩個人也加入了這場爭吵,當然男人這邊的親友也不示弱?!澳阋渣c東西嗎?”她又問他。那邊的吵架聲已經(jīng)越來越大了,為了讓自己的聲音被聽見,她提高聲音,把裝餅干的盤子朝他推了推。他沒有拒絕,拿起來吃了一塊?!爱斎?,他總是格格不入,”他咬著蛋糕,像重新獲得了活力,或者剛睡醒了似的,“因為他只忠實于自己。嗯,很好吃。你也吃一塊?來一塊!”“不不不。”丁墨說。她不吃蛋糕,因為血糖高,很少吃糖。她提醒他擦掉沾在嘴上的糖霜,覺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頭暈暈乎乎又輕飄飄的。她應(yīng)該和梅朵一起去醫(yī)院的。
“我去一下洗手間?!彼龑δ腥苏f。她去洗手間,沒見到梅朵,里面一個人也沒有。那些洞開的門仿佛在嘲笑她?!八叩袅??!彼貋須饧钡貙Ω叩辣菊f。他真的是喝醉了,看她的眼神直直的,當然她自己也覺得渾身軟綿綿沒有氣力?!拔乙吡??!彼龑λf,背起她的包。高道本說他也要走了,他站了起來。這時服務(wù)員過來,問他們是不是要離開了。哦,對,當然,要結(jié)賬。
她意識到梅朵耍了她,自己偷偷溜走了,留下了那么多沒吃完的餅干、蛋糕和一杯碰都沒碰的白蘭地。盡管有心理準備,付賬的時候,還是被金額嚇了一跳。“白蘭地是最好的一種。”服務(wù)員向她解釋,“蛋糕也是?!笔前∈前?,梅朵點的時候丁墨為什么不看看價格?
“好了,走吧,你還行嗎?”付完賬她問他。
他跟在她后面,他們一同上了電梯。他現(xiàn)在看起來仍舊困惑,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電梯里。丁墨希望他不會讓自己太麻煩,如果他真的醉了,她可以幫他找一輛出租車,可他還記得他住哪里嗎?如果他還能說出住址那是最好的了,不然把他扔在大街上?他看上去是個有身份的人,著裝價格不菲,說不定身上有不少錢,難不成就讓他被隨便路過的什么人偷得身無分文?她好像做不到。
正這么想的時候,電梯停了。從電梯里出來的時候,她還在琢磨,是不是趁這個時候就把他甩掉,這樣就不會因為他有可能說不清住哪兒發(fā)愁了。不過其實她用不著擔(dān)心,她出來的時候高道本也出來了,她發(fā)現(xiàn)他們置身于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電梯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她把手機拿出來打開手電筒?!斑@應(yīng)該是一層吧?”她問。記得當時按的是一層,可為什么一點燈光都沒有?!澳憧吹靡妴??”她回頭問他?!翱吹靡??!彼陔x她不遠的地方回答。她突然覺得和他在一起挺好的,這樣在找到出口之前至少有一個人可以陪著。這里似乎非??諘?,每講一句話都帶著回音。什么人也沒有,也有可能是地下停車場,她這樣想,但也不至于沒有燈光啊,要不然就是剛停了電?
“我們得去找找出口。”她對他說。
“是啊,沒問題。”幸好,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醒而理性,這讓她放心了。
“這里是地下停車場吧,不過我不敢肯定,不然還會是哪呢?”
“應(yīng)該是吧?!彼坪醪⒉恢?。
他們在黑暗中不辨方向地走了一陣。“本來我們是要去看病人的,她卻自己跑掉了,我覺得她真的是發(fā)瘋了。”
“不奇怪,女孩子們都這樣。”他似乎在笑著。
“你待會兒要回家嗎?”丁墨問。
“回家。不然還能去哪兒?我覺得很累,想睡一下?!?/p>
“我也覺得累,可能是喝了酒,我平時不喝酒的,你喝嗎?”
“我喝。但今天狀態(tài)不好?!?/p>
地面應(yīng)該是平的,可丁墨卻覺得深一腳淺一腳,粗糙的路面刮擦著鞋底。他本來在她身后的,現(xiàn)在走到了她的旁邊,為了看清手機光照亮的路面甚至離她很近。她覺得現(xiàn)在他給人以一種親近感,有些像個大哥哥,讓她想到了明德,她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
“你不介意我拉著你吧?我老覺得腳步不穩(wěn)。還好我們一起下來了,不然我一個人真不知道怎么辦?!?/p>
“沒關(guān)系,你拉著我吧,”他安慰她說,“可能你真的喝多了。不過你喝的不是葡萄酒嗎?”
“我平常并不喝酒的?!?/p>
當然他并不知道,她只是剛才這樣宣稱自己不喝酒。他們已經(jīng)快走了一大圈了,但并不見出口??磥磉@并不是一個地下停車場,那這是哪里呢?“我覺得有點可怕,”她說,“我們還是回到電梯那吧?!彼麤]有異議,兩個人開始往回走,她甚至擔(dān)心要是他們還沒走回去,手機就沒電了怎么辦?電量確實不多了。不過他有手機,也可以用他的手機?!澳愕氖謾C還有電嗎?”她問。
“電不多了?!?/p>
他在想什么呢?丁墨想,話那么少,他呼出來的氣息有股酒精味,可他說話的聲調(diào)卻又那么理性。在她的手下面,他胳膊的肌肉繃得很緊,難道他緊張嗎?一這么想,他的緊張也傳導(dǎo)到她身上,她把他的胳膊放開了。要是他們找不到電梯怎么辦?那豈不是要困在這里?她想象著他倆一直都沒找到出口,被困在這里的情景。他們會餓死,但沒餓死之前就已經(jīng)渴死了。他們的家人在到處找他們,他們被列進失蹤者名單。警察會找到梅朵,因為仁山會告訴警察,丁墨最后去見的人是梅朵,梅朵會被叫到警察局??伤帜苷f什么呢?她會說她早就離開了,不知道丁墨去了哪里。也許梅朵還會提到高道本的名字,如果她還記得的話,她會說有一個叫高道本的人,這個人當時和她們在一起的。警察去找高道本,發(fā)現(xiàn)他也失蹤了。
也許高道本也正想著這些吧,就因為這樣才會緊張的。“電梯在那,”這時高道本說道,“我們過去吧。”對,沒錯,看到電梯了。她興奮地喊了一聲,跳起來抱住他?!拔疫€以為……”她沒有說下去,奇怪他居然還這么冷靜。不過也許他不覺得這有什么可怕的吧,再怎么說,他們正置身于人煙密集的城市中心,又不是無序的莽荒之地。電梯門上方標志著電梯所在樓層的紅色顯示燈,就像一座紅色的燈塔,那么讓人安心,她幾乎要喜極而泣了。讓她沒想到的是,在她抱住他的時候,他竟然也很快抱住了她,仿佛他一直就等著那么做。他的動作包含著一種不可抗拒的蠻力,她呆了一下,他們的嘴唇就碰在了一起,他狠狠地吻她,他們的牙齒發(fā)出磕撞聲。
“我們?nèi)コ穗娞莅?。”不知過了多久他說道。他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重新變得冷靜。他們按了電梯,等電梯下來的時候,誰也沒說話,也沒抱在一起。浪潮正在慢慢退去,就像潮水退去的海灘,有些塑料袋和垃圾顯露了出來。直到上了電梯,他們也沒有說話。他站在她對面,等到可以看向外面的時候就看著外面。大概是為了以防萬一走錯了,他按的是二樓?!拔覀儎偛攀窃谪撐鍖?。”他說。“不知道是不是停車場,可能不是。誰知道呢?!?/p>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電梯門倒映著他倆的形象,他稀少的頭發(fā)因為剛才的擁抱呈現(xiàn)凌亂的狀態(tài),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她的衣服還皺了。她拉了拉上衣,看出他倆臉上的皺紋。都已經(jīng)不年輕了呢。
丁墨回到家,洗了澡,一言不發(fā)上床躺著。仁山走進來問她:“怎么樣?”還能怎么樣呢?她總不可能跟他說,她被梅朵耍了,為一次巨額的消費買了單,還有一個男人在酒吧里談德里達,還是在旁邊有人吵架的情況下,更不可能跟他提到那個負五層。這不是一個笑話,絕對不是。她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這實際上是一道陰霾,會久久地盤踞在心里不能消散。
一本書寄到丁墨手里的時候,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這五年當中,丁墨已經(jīng)退休了,在家里做起了全職太太,她一直在催促一夫結(jié)婚,但一夫似乎并不著急,總是說再等等。當然是在等房子,他是想等有了房子以后再結(jié)婚,強烈的自尊卻又讓他不想讓丁墨和仁山為他付錢。這自然是沒什么錯的,可丁墨渴望能幫一夫帶孩子,她時常想象著每天照顧一個新生兒的那種幸福感。
她打開包裝的時候并不知道那是本書,等她再打開外面的泡沫紙,發(fā)現(xiàn)是一本短篇小說集。書的作者是梅朵,扉頁上寫著:“贈丁墨,我的大表姐”。里面有梅朵的照片,但丁墨甚至都不能確定那是不是梅朵。她看起來又變了,不但比以前消瘦,臉上還帶著丁墨從沒見過的表情,一種虛弱、溫順,但堅定的表情。照片的背景是沙灘,天空中飄著幾個彩色的熱氣球。丁墨不知道那是哪里的海岸,它沉浸在一片橙黃色的光線中。只是一本書,其他什么也沒有。
“真沒想到梅朵成了作家!”丁墨把書拿給仁山看的時候,仁山說道,“怎么沒聽你說過她在寫作?明德一定很高興吧?”
也許明德并不知道吧。丁墨冷冷地想。反正他從來沒跟她說過,從沒告訴她梅朵在寫作的事。
“她看起來什么都滿不在乎。”
“是啊,的確是這樣?!?/p>
明德與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女人結(jié)婚了,丁墨和仁山去參加他的婚禮。婚禮是在酒店舉行的,規(guī)模比丁墨想象的要盛大得多,恐怕至少有五十桌的客人等著祝福他們。新娘有一家服裝店,聽說以前是紡織廠的女工。和明德一樣,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她沒有像年輕人初次結(jié)婚那樣穿著婚紗,而是穿一件大紅色的旗袍。丁墨一看她就知道自己沒法和她相處,他們兩家人也不可能像小莉還活著時那樣外出露營。反而更有可能的是,因為有了她的存在明德會和丁墨疏遠,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會變得像和別的親戚一樣,每年見一次面,或者根本不見,只在誰家有婚喪嫁娶這類事情的時候才聚在一起。
“她和小莉完全不一樣嘛?!彼÷晫θ噬秸f,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新娘。新娘手里拿著一張紙正在臺上致辭,正在說“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又說“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她們本來就沒必要一樣。她又不是小莉?!钡酱蠹叶寂氖值臅r候仁山才說道。他皺著眉看臺上的一對新人。丁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來參加婚禮之前自己換衣服的時間太長,仁山有些不高興了,才這樣對她說話的,可她不太在意,想的是如果一夫結(jié)婚,自己是決不允許婚禮辦得如此俗套的。她努力讓自己高興起來,在新郎致辭之后使勁地鼓掌。
后來她等有機會和明德在一起的時候就閑聊起來:一夫快要回來了,是,他們準備結(jié)婚,女方家在上海,會在上海和昆明兩地舉辦婚禮,到時候會發(fā)請柬。還有,丁墨的小姨,就是丁墨媽媽最小的那個妹妹,終于送到養(yǎng)老院了,大家都約好了一起去看望她。丁墨的一個表姐,是她媽媽的三妹妹的女兒,檢查出患了癌癥,正在醫(yī)院接受治療?!懊范淠??”丁墨終于問,“我剛收到她寄來的一本書?!泵范淙チ讼ED,和希臘的一個農(nóng)民生活在一起。
“他們結(jié)婚了?”丁墨驚訝地說。不,沒有,只是住在一起,他們無所謂。那個男人比梅朵大得多,有好多土地,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一早起來寫十行詩,到下午的時候再把這些句子的順序顛倒一下,或者對所有的單詞重新進行排列組合?!澳撬麄儠⒆訂幔俊倍∧胂笾范渖宋辶鶄€,甚至十個孩子時的情景,梅朵將和那個希臘人領(lǐng)著這群孩子去海灘散步,這班孩子嘁嘁喳喳地議論著天空上飄過來的熱氣球,梅朵的臉上會有一副欣慰的表情。她已經(jīng)變得溫順有耐心,發(fā)現(xiàn)這一切才是自己的歸宿。那個男人也是,在丁墨的想象中,他留著絡(luò)腮胡,臉上交錯的皺紋像他擁有的土地,一種堅實、明朗、開闊和條分縷析的光芒時時閃現(xiàn)在他的眼睛里。她還年輕,她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晚上回到家,丁墨躺在床上把梅朵的書找出來讀,在翻動書頁的時候,一張紙從書里掉了出來。“大表姐,我沒跟你說,上次你跟我去酒吧的事。我偷偷跑掉了,我想你們倆很享受吧。我覺得你應(yīng)該放松一些,不要太緊張了。嘻嘻?!?/p>
丁墨把紙片翻過來翻過去地看,就這么幾句話,是手寫的,字跡纖細文雅。她沒想到自己竟然沒有很生氣,她想起高道本,這些年她從沒有忘記他,每當她獨自一人在家的時候,那個擁抱那個吻就會出來,她經(jīng)常不得不抱緊自己,才不至于哭出聲。她不知道他怎么看她,只是一時的激動嗎?他當然不是僅給了她一個回應(yīng),她分辨得出禮節(jié)性的回應(yīng)和內(nèi)心真正渴求之間的區(qū)別。她去了那個酒吧幾次,剛開始是想弄清那個負五層是怎么回事,但發(fā)現(xiàn)那層樓已經(jīng)被封住了。后來再去,其實就是為了看看能不能遇見他。她甚至?xí)耄谒龑ふ宜臅r候,說不定他也想找到她,說不定在她走出酒吧那刻,他正走了進去。這種錯失帶來的疼痛讓她每呼吸一次都感到吃力。她實際上已經(jīng)死去了,這些年來,每天做著家務(wù)的她、給學(xué)生上課的她都不是她,她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一直停留在那棟大樓的負五層。
“你怎么了?”仁山進來問。他剛洗了澡,頭發(fā)和身上還滴著水。過去她一直不喜歡他這樣不顧忌地把水滴在木地板上,但這次她沒說什么,只說了句“沒什么”就把梅朵的書放進床頭柜的抽屜,又順手拿起仁山經(jīng)??吹摹栋倏迫珪贰K_它,看到了上面一段有關(guān)知更鳥的描述——
知更鳥又稱歐亞鴝,是一種小型鳴禽,分布于歐亞大陸及非洲北部,每年的3月,當明媚的春天到來時,成群的知更鳥會規(guī)劃好自己的路線,然后根據(jù)這個路線來完成遷徙。它們會根據(jù)自身條件來進行地磁導(dǎo)航,雖然體積很小,但它們的感官是非常靈敏的,尤其是眼睛,就像磁羅盤一樣,可以準確地感知方向,精確定位。它們是不會迷路的。
這大概才是梅朵給她的懲罰,她想。這應(yīng)該是梅朵所沒有想到的。
◇馬可
昆明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大益文學(xué)院編輯。作品發(fā)表于《滇池》《北京文學(xué)》《文學(xué)港》《上海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香港文學(xué)》《青年作家》《江南》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