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薈淋
(湖南師范大學,湖南 長沙 410006)
《詩》序曰:“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薄洞笱拧吩姼璺譃椤段耐踔病贰渡裰病泛汀妒幹病啡齻€部分,總計三十一篇,記敘了上至后稷下至幽王時期上層社會的歷史生活,內(nèi)容涉及西周王政多個方面,雖多以抒情見長,《大雅》詩歌亦有熱烈的情感表達。但值得注意的是,《大雅》詩歌記載了許多歷史事件,呈現(xiàn)出濃厚的敘事傾向。詩人們雖不能如史實一般詳盡描繪西周社會的方方面面,但也通過以詩記事的獨特方式,從祭祀、宴飲、征伐、封賞等方面勾勒出西周王朝部分社會圖景。再有,結(jié)構(gòu)是詩人按照一定原則來組織詩歌內(nèi)容的謀略所在,對《大雅》詩歌敘事結(jié)構(gòu)的探討,不僅可以感知先民的敘事能力,亦能體悟詩人的敘事思維。
《大雅》中部分詩歌呈現(xiàn)出片段敘事的特點,各片段都是一個獨立的歷史事件。詩人在敘述過程中,將一個一個的歷史片段展現(xiàn)出來。這些零散的歷史片段通過人物的統(tǒng)帥,按照事件發(fā)生的先后順序或邏輯順序結(jié)構(gòu)成篇,共同完成主題的表達。
以人物為核心的詩歌有《生民》《公劉》《綿》《皇矣》《思齊》《棫樸》《靈臺》《大明》《文王有聲》《假樂》等十篇?,F(xiàn)將此十篇詩歌的具體情況敘述如下。
《生民》敘述先祖后稷的成長歷史故事。詩人選取姜嫄履神跡有孕,后稷初生如達,姜嫄三棄后稷,后稷授民植五谷幾件事來敘述,突顯出先祖后稷與生俱來的神圣。
《公劉》敘述公劉率領(lǐng)周人遷豳歷史,并在此過程中頌美了公劉篤厚的品性。公劉因不忍百姓受戎狄的侵擾決定率民遷都。在遷徙過程中,他親自勘察地形地勢擇可居之處;在宮室落成后宴饗群臣、與民同樂;又量度國境,制定兵制及稅法,力使民眾安居樂業(yè)。
《綿》敘述古公亶父率民去豳至岐的歷史。古公亶父繼位期間,備受戎狄侵擾,他顧慮人民,不忍與之戰(zhàn),遂去豳而至岐下,于周原之地營建城郭宮室,并作五官有司。
《皇矣》敘述“周命代殷”的相關(guān)歷史,涉及先祖古公亶父、太伯、王季、文王幾個人物。古公亶父治理岐山土地;太伯知天命將歸文王而讓位于其弟王季;王季有明德,能受上天之福而澤及子孫;文王受天命征伐密須和崇丘。
《思齊》從文王的行為準則中塑造“賢君”形象。文王上能敬祀先祖,下能教化下民,內(nèi)能和諧家邦,外能德被天下。
《棫樸》敘述文王能官人、作士的事跡。文王廣納天下賢士;眾賢士助祭文王且能隨君出征慧眼識人;文王勤行善道,化惡為善,培育人才,以圣德綱紀四方之民。
《靈臺》則頌美文王觀游。文王欲興建靈臺,天下庶民皆往而筑之,是文王能得民心;靈臺建成后,文王親至靈囿、靈沼,見各得其所,是文王能夠德及鳥獸昆蟲;文王于辟雍作樂,鼉鼓逢逢然和,說明文王政教得所。
《大明》分別敘述文、武二王立國之事。王季配大妊、文王配大姒、武王伐紂。
《文王有聲》頌贊文、武二王立國大績。文王伐崇遷豐;武王都鎬京,行辟雍之禮。
《假樂》頌美成王有“顯顯令德”。成王能安民任賢,行事遵循先祖典章,不犯過錯,立朝有威儀,能聽取群臣意見,能綱紀四方,宴飲群臣,是受諸侯、卿士擁戴的君王。
從以上各詩的具體情況來看,除《皇矣》《大明》《文王有聲》外,其余詩歌均有一個主要的頌美對象,這個對象人物即是詩歌的結(jié)構(gòu)核心,串聯(lián)起詩中所有的歷史事件。當然,詩人在選取事件時,并非與人物相關(guān)便可,細讀全詩,便可發(fā)現(xiàn)詩人的良苦用心:詩人所選取的眾多事件間必然存在某種聯(lián)系,共同承擔起塑造人物形象的重任。如《生民》所選取的后稷人生階段的幾個重大事件,在時間上并無連續(xù)性,但這些事件在本質(zhì)上都顯示了后稷的神奇。所以,詩人選取這些內(nèi)質(zhì)相似的事件,在頌美后稷的同時,塑造了后稷神奇的形象。同樣《思齊》一詩中所選取的事件也具有相似的內(nèi)質(zhì),共同刻畫出文王“賢明”的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公劉》和《綿》兩首詩與其他以人物為中心的詩歌稍顯不同。兩首詩都是敘述先祖的遷徙歷史,《公劉》敘述先祖公劉率領(lǐng)族人從邰地遷至豳地,內(nèi)容上只敘述了這一件事。但詩人著重展現(xiàn)遷徙過程中準備遷徙、相原、筑屋、燕群臣、量度國境及建設(shè)新居幾個片段,且各片段中又著重展現(xiàn)公劉在此過程的領(lǐng)導作用,突出公劉篤厚的形象,所以《公劉》仍舊是以公劉為中心來結(jié)構(gòu)全詩。《綿》同樣只敘述了一次遷岐事件。詩人詳細敘述了人們在岐地營建宮室、廟宇、城郭的畫面,但這只是整個遷岐事件的一部分;而且從作詩目的來說詩歌主要頌美古公亶父,而非記敘遷岐事件。詩人選擇遷岐事件來頌美古公亶父主要是因為文王受命作周就是從岐地開始的。岐地是周朝興盛的起源地,而古公亶父從豳地遷到岐地,建立國家,無疑是周國立國建朝的開始。所以詩歌仍舊是以人物為中心,展現(xiàn)人物在事件中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兩首詩較為詳細的敘事表明詩歌已初步具備完整的敘事情節(jié)。
因此,在以人物為結(jié)構(gòu)核心的敘事中,人物是詩人頌美的對象,事件是刻畫人物的材料;人物統(tǒng)帥著事件,而事件間又因存在著相似的內(nèi)質(zhì)而匯聚。
此外,《皇矣》《大明》《文王有聲》敘述了多個人物的事件,這些不同人物不同的歷史事件并非詩人生搬硬湊,而是與主題表達存在必然的邏輯關(guān)系。以《大明》為例:
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
《大明》序云:“文王有明德,故天復命武王。”詩歌在敘事中著重突出“天命”觀念。詩人于此敘述王季的婚姻,一方面強調(diào)文王德有所承:王季、大妊有德善之行,為文王的成長創(chuàng)造了先天的德善氛圍,因此文王能在耳濡目染中繼承并光大父母之德;另一方面也暗中表達天命歸周不只在文王朝顯現(xiàn),早在王季時期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天命歸周的跡象。今本《竹書紀年》記載:“季歷之十年,飛龍盈于殷之牧野,此蓋圣人在下位將起之符也?!盵1](P1)據(jù)《爾雅·釋地》云:“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坰。”[2](P2616)又《說文解字》說“牧邑在朝歌南七十里地”。在重視天人關(guān)系,強調(diào)天命的古代社會,遠離殷商政治中心的牧野出現(xiàn)飛龍,無疑被視作居下位之圣人將代商行政的預兆。而此時大妊又夢見長人感己,于豕牢生文王;后來鳳凰銜書游于文王之都,是授天命于文王也,可見文王受命早在王季時期有所征兆。另外,黃松毅《儀式與歌詩:〈詩經(jīng)·大雅〉研究》在解讀王季婚姻時認為:“詩歌通過大妊來嫁周國的例子說明,殷商的屬國開始與周聯(lián)姻,逐漸成為了周的盟國,增強了周的力量,天命也逐漸從殷商轉(zhuǎn)移到周?!盵3](P88)所以,大妊“來嫁于周”說明殷商政令已不能通達于四方,顯示了天命的改變。從以上兩點可知,詩人雖是在敘述王季與大妊的婚姻,實則是敘述天命開始顯現(xiàn),在主題上仍然表達天命“惟德是輔”。
天監(jiān)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
這里敘述文王的婚姻。文王的婚姻一方面是文王已經(jīng)受命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是為“天復命武王”鋪墊。文王受命,上天為之配有氣勢之處以及賢女。文王之妻曾夢見商庭生棘,后太子姬發(fā)植梓樹于闕間,化而為松柏,預示著武王將滅紂,因此文王的婚姻既是“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的現(xiàn)實驗證,也是為下文武王有德受命作鋪墊。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
此章以下敘述武王伐商。文王夫妻二人有令德之行,因此“篤生武王”,是武王亦有明德,能受天命。“保右命爾,燮伐大商”是武王受天命伐商。
《大明》涉及了王季、大妊、文王、大姒、武王五個人物,但詩人在敘述中只有文王運用了“生此文王”“維此文王”“命此文王”等語句?!按恕钡倪\用表明文王是全詩的中心人物。因此,詩歌也是通過文王將三件時間相距大的歷史事件銜接在一起,并通過嚴密的邏輯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成詩,共同完成“有德受命”的主題表達。
《皇矣》一詩首章點明題旨即殷商“其政不獲”,故而上天命周代殷。殷商政教失道是因為帝紂暴虐,殘害下民,不能順天意而為,而周族統(tǒng)治者能夠順天安民,故能受天命。所以,此篇要旨是敘述“天命代殷”的歷史過程。在周朝的立國過程中,最終受天命作立新邦者是文王,但這種天命的歸順并非突然而至,而是代代修德、世世積累的結(jié)果。所以,詩人在敘述中選取古公亶父治理岐山、太伯知天命將歸文王而讓位于其弟王季、季歷有明德這三個事例來為文王受命作鋪墊。而文王受天命征伐密須和崇丘二事則將“文王受命”一事落到實處。另《文王有聲》頌贊文、武二王立國大績,詩人則選取文王伐崇作豐邑,武王遷都鎬京,行辟雍之禮幾件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事件來敘述。
以人物為核心的詩歌,詩人或選擇同一人物不同方面的事件,或選擇不同人物的不同事件來完成主題的表達;各事件間不僅有先后時間順序還存在相似的內(nèi)質(zhì)及嚴密的邏輯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詩人獨特而又嚴謹?shù)臄⑹聭B(tài)度。
以人物為核心的詩歌在詩中敘述了多個歷史事件,具有片段敘事的特點,而以事件為中心的敘事主要圍繞一個歷史事件展開敘述,對于事件的起因、發(fā)展,結(jié)局均有敘述,初步具備完整的情節(jié)。
《大雅》詩歌中以事件為中心進行敘述的詩歌有《行葦》《江漢》《常武》《韓奕》《崧高》《烝民》六篇。其中《行葦》主要敘述了一次周王宴請兄弟的宴會,其余五篇主要描寫征伐受賞。
《行葦》敘述周王宴請賓客,并舉行射禮。在周代,宴飲同祭祀一樣承載著一定的政治功能,同樣有著嚴格的禮儀?!帮勔燥@物,宴以合好”(《國語·語》),宴飲擔負著友睦家邦的歷史責任。李山在《詩經(jīng)的文化精神》中強調(diào):“人的生存畢竟不是單純的物種延續(xù),他還是一種精神的存在、理想的存在。這表現(xiàn)在宴飲詩中,就有對‘令德’、‘令儀’的申誡和號召?!盵4](P97)《行葦》首先以物象起興,以示周王能夠仁及草木。對草木尚且如此,何況對天下子民呢?詩人接著敘述周王宴請兄弟,陳席授幾,主人進酒獻于賓,賓乃酢答主人,酒肴既備又作樂助歡,舉行射禮,眾賓有序,主人又尊敬長者,一派其樂融融的和睦景象??梢哉f這次宴飲達到了“宴以合好” 的目的,因此詩人作詩贊美主人仁厚,能友睦兄弟,敬事老人,以及賓客彬彬有禮。
《江漢》前半部分寫召穆公征伐淮夷。從出兵前整師寫起,描寫將士士氣高昂、斗志堅決。接著詩人宕開一筆,不寫激烈的戰(zhàn)爭場面直接點出王師戰(zhàn)勝的結(jié)果?;匆募榷?,王又命召穆公在此邊境善后安民,推行王化。四章以下為第二部分,敘述王對召穆公進行封賞,賜之圭瓚秬鬯、山川土田;召穆公稽首答謝。這部分主要為王的策命之詞。
《常武》敘述宣王親自帥師伐徐,并取得勝利。宣王委任皇父為將,部署作戰(zhàn)任務(wù),又命休父為司馬,下達作戰(zhàn)計劃。此王師進軍徐國,嚴整而有威儀,徐師聞之而皆歸服。詩歌雖寫征伐,但全詩無一字描寫戰(zhàn)爭場面,詩人用大量筆墨渲染王師的無比聲威,使敵軍聞風喪膽。
《韓奕》詳細記述了韓侯來朝受賞的整個過程。韓侯作為北方諸侯受到宣王倚重,擔負起治國重任,體現(xiàn)了宣王在抵御外敵方面政治策略。首章寫韓侯有卓然之道德,于是王賜命為侯,使之佐助天子。二章敘述韓侯入朝受命,王以淑旗綏章、簟茀錯衡等賜之。三章敘述韓侯得賜將歸,顯父以美酒佳肴為韓侯踐行。四章和五章當為插敘,分別敘述韓侯娶妻和蹶父視察韓國。六章敘述韓侯歸國施行政事。詩人通過韓侯入朝有令儀,受王厚賜以及卿士禮敬,能復先祖舊職來贊美韓侯有美德。
《崧高》寫申伯被封賜到南國謝邑一事。申伯是王之元舅,詩人頌贊他是四岳神靈所降生,勇武威儀,文武兼?zhèn)?,有安邦定國之才。詩中對此次封賞進行詳細描寫,從定封謝邑,到命召伯前往謝邑為申伯營建宮室、宗廟、城郭,治理土田、賦稅,到為之遷徙家人,賜之車馬、圭寶,無一不備。此外王又親自為申伯踐行,可謂禮隆恩盛。申伯有安順正直之德,定能安撫此南國,其令聞也將傳達于四方。宣王封賞申伯到謝邑,不僅體現(xiàn)宣王對他的倚重,同時也意味著謝邑將成為王國的御敵重鎮(zhèn)。
《烝民》同樣寫封賞,仲山甫有令德故而賜封齊地。與上篇不同的是,此篇大量筆墨在于對仲山甫美德的描寫和贊美。首章起筆雄渾有勢,寫仲山甫應(yīng)運而生,是總體贊美仲山甫有德。此仲山甫生而有德,舉止恭敬,有威儀之容,能遵循先王訓典,忠于天子之命,外能出治四方,內(nèi)可輔佐君德。為人處世又能剛?cè)嵯酀?,不侮矜寡,不畏強御。詩歌后兩章正入適齊事宜,筆墨仍著重在車馬的描寫上,以此車馬之容見仲山甫之德。
如果將人物和事件看作敘事天平的兩端,那么以人物為核心的詩歌無疑更側(cè)重人物,事件為人物服務(wù);而在以事件為中心的詩歌中則更側(cè)重事件,注重敘事的完整性,并在敘事的過程中塑造人物形象。筆者認為,影響兩類詩歌結(jié)構(gòu)上的差異之因素有二:
一是用樂場合的不同。朱熹在《詩集傳》說:“雅者,正也,正樂之歌也。其篇本有小大之殊,而先儒說又有正變之別,以今考之,正《小雅》,燕饗之樂也,正《大雅》,會朝之樂,受厘陳戒之辭也?!笨芍洞笱拧烦鲎晕髦芡醭?,具有宮廷樂歌的政治和儀式功能。以人物為中心的詩歌以是頌祖德為主,而以事件為中心的詩歌主要敘述征伐受賞。從大的主題來看,二者都是頌美,但用樂場合的不同,是形成這兩類敘事結(jié)構(gòu)的重要原因。頌祖德詩歌主要用于祖先祭祀場合,起著記敘并頌揚歷史的作用。在祭祀場合中需要通過詩歌頌揚祖先偉大事跡來告誡祭祀者們銘記歷史,發(fā)揚德業(yè)。因此,記誦歷史的功能限制了詩人對某一事件大篇幅的詳細敘述,而是需要在有限的篇幅中歷敘先祖?zhèn)ゴ蠊?。另外,頌祖德詩歌?nèi)容是后世詩人對先祖事件的敘述,詩人并未曾參與過去的歷史,從后世回看歷史的時間差使得詩人對歷史事件的一些細節(jié)不能詳知,從而使得詩人在敘述中難以詳盡事件的前因后果。所以,頌祖德詩歌主要采用以片段敘事為特點的人物核心結(jié)構(gòu)。征伐受賞類詩歌是吟詠現(xiàn)實題材,詩序中點明作詩者,可知詩人應(yīng)當了解所敘事件;同時詩歌不再運用于祭祀場合,更像是詩人個人因事生情,作詩頌美,因此詩人有條件圍繞事件詳細敘述。
二是創(chuàng)作時間的不同。頌祖德詩歌主要創(chuàng)作于成王朝及之前,而征伐受賞詩歌主要創(chuàng)作于宣王朝。隨著時間的發(fā)展,敘事的技巧自然也會發(fā)生變化。根據(jù)詩歌創(chuàng)作的先后,可以看出,從簡筆概括事件到完整敘述事件情節(jié),詩人們的敘事技巧逐漸成熟,到宣王朝已初步具備完整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
在一些詩歌中,詩人主要以祝頌或勸誡為主,說理意味濃厚,敘事情節(jié)較少,呈現(xiàn)出敘事片段的狀態(tài)。這里所言的敘事片段與以人物為中心詩歌所用的片段敘事之間不同的是,后者所采用的片段敘事是詩歌中敘述了多個獨立的歷史事件,各事件之間時間跨度大,不存在時間上的連續(xù)性,從而呈現(xiàn)為一個接一個的歷史片段;而此處所言敘事片段主要是描繪某一現(xiàn)實畫面,不形成一個完整的事件。
如《旱麓》圍繞“祭必受福”,頌美文王有令德。詩歌主要描繪了三個祭祀片段。“瑟彼玉瓚,黃流在中”是第一個場景。瓚是天子祭神時所用的酒器,以玉為柄,黃金為勺,故稱玉瓚;瑟是清潔鮮明的樣子;流即酒,此酒在器中映出黃金之色,故將酒稱為黃流。酒能映出器物的顏色,說明酒本身就清潔無比。因此這句詩主要描寫祭臺之上,玉瓚清潔鮮明,色澤飽滿,又有酒盈滿其中。雖然是靜態(tài)畫面,但詩人用一“瑟”一“黃”兩個形容詞便將器潔酒清的特點準確表達出來。祭品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祭祀者對祭祀的態(tài)度,所以詩人對美好祭品的描繪也隱含贊美了文王的禮敬之德?!扒寰萍容d,骍牡既備”一句同樣描寫祭品,為第二個場景。古代祭祀祭品主要分為太牢和少牢兩種,太牢包括牛、羊、豬,少牢則不包括牛。骍牡為赤色的牛,周人尚赤,文王在祭祀中用太牢,且用純色的牛,可謂禮儀隆重。兩個“既”字也表達出一種輕快而又急切的心情:酒食已準備齊全,神靈、先祖?zhèn)兛梢员M情享用?!吧俗鯒?,民所燎矣”一句則描寫祭祀中人們砍下眾多的枝條燒火祭神靈的情景,是第三個場景。焚燒的火堆生出的縷縷煙霧升騰而起,象征著與天上神靈的溝通,于是人們將對神靈的虔誠之心及祈福之意寄托在上升的煙霧中,借煙霧向神靈表達自己的心意與訴求。
另外,《大雅》詩中所涉及到的厲王、幽王兩朝,君王施行暴政,國政荒亂,民不聊生。詩人針對國內(nèi)政亂民困現(xiàn)象,作詩勸諫,勸王棄惡為善。在這類刺喪亂詩歌中,詩人不僅揭露君臣的惡行,也對一些社會現(xiàn)狀進行敘述。如:
憂心殷殷,念我土宇。我生不長,逢天僤怒。自西徂東,靡無定所。多我覯痻,孔棘我圉。(《桑柔》)
厲王妄行征伐,不僅不能平亂,反而使得諸侯自相攻伐,民人遭此人禍不得安寧。詩人以隨軍士兵口吻訴說自己的經(jīng)歷:自從兵以來,征伐不止,使我不得休息;我雖然極度思念故園,卻因為戰(zhàn)事不得歸還,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持續(xù)多久,只得呼天自傷,逢此亂世,居無定所,貧病交困。
《召旻》同樣陳述了國內(nèi)大壞之象?!隘捨茵囸~,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泵枥L人民饑無食,居無所,國內(nèi)十室九空之狀?!对茲h》則描繪大旱之下,萬物不得其所的窘迫情形。“天降喪亂,饑饉為臻”及“周余黎民,靡有子遺”等詩句描寫旱災導致的饑饉使得人民傷亡嚴重;國內(nèi)之民非死即困,無一周全。
詩人在這些詩歌中主要表達對君王壞政的勸誡,所以主要以勸諫說理為主,對社會現(xiàn)狀的敘述只是說理的輔助手段。詩人通過對社會現(xiàn)狀的陳述,引起君王的重視,使得勸誡說理有理有據(jù),更具說服力。
綜上,詩人在敘述過程中,根據(jù)主題表達的需要,形成了獨特的敘事結(jié)構(gòu)。但無論是以人物為核心,還是以事件為中心,或者是詩中的敘事片段,在總體上都出現(xiàn)了簡筆勾勒的面貌,我們可以從詩人的敘述中了解遠去的歷史事件,卻無法窺探其詳細的細枝末節(jié),但也能在明了詩人組織敘事的結(jié)構(gòu)之外,體悟到詩人在事件的選擇和安排上所具有的縝密、細膩之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