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福建泉州 362000)
我國東北是薩滿文化信仰的主要地區(qū)。薩滿教是一種以祖先崇拜為主的原始多神教,其發(fā)展經歷了自然崇拜、動物崇拜和圖騰崇拜再到祖先崇拜的歷史階段。它始于“萬物有靈”的自然崇拜階段,繁榮和發(fā)展于“靈魂不死”的祖先崇拜階段。[1]具體而言,自然崇拜起源于北方先民在其地理環(huán)境、氣候特點、生存狀態(tài)中對于天體星宿、風雨雷火、山河湖海的敬畏與崇拜,繼而發(fā)展成北方各氏族對于某種特定的動物或植物的特殊崇拜,也就形成了圖騰崇拜。其后,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隨著北方先民從氏族到部落再到家族的發(fā)展,血緣觀念日漸深入,薩滿教也發(fā)展到靈魂不死的祖先崇拜、英雄崇拜的鼎盛階段。后來隨著北方強盛民族如蒙古族、滿族向外擴張發(fā)展,薩滿教在中原各宗教文化的沖擊下日漸式微。
值得指出的是,作為東北各民族的原始宗教,雖然由于不同民族的信仰有異、發(fā)展狀態(tài)不同,薩滿教并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教義,也沒有規(guī)范嚴格的宗教活動,但薩滿教“在具體的認知中,……將自然萬物以神靈的方式融入信仰者的集體無意識,讓這種萬物合一的規(guī)律成為他們觀察和思考世界的心理范式?!盵2]因此,雖然薩滿教作為宗教衰落了,但其文化內涵卻以活的形態(tài)傳承下來,其中包括認同自然萬物皆有生命的“萬物有靈”觀念,注重人與自然萬物的交融互滲的“溝通意識”,強調人與自然萬物相互依賴而生存的“大自然家園意識”等。
文化人類學認為“每一個男女的每一種個人興趣都是由他所處的文明的豐厚的傳統(tǒng)積淀所培養(yǎng)的?!盵3]王立春對薩滿文化心理有著清醒的認識:“我生長在蒙滿漢雜居的地區(qū),蒙古族有一種信仰,喜歡把自己的靈魂寄托在山川、河流和植物上。”[4]而表達充滿靈性的自然萬物與人類的思想情感交流,構建人類與自然相互依存的家園,兒童詩無疑是最適合的文學樣式。難怪王立春會說出“我一直在努力地尋找著兒童詩的最佳表達方式,那就是兒童精神和詩歌精神的內在融合和有機統(tǒng)一”[5]這樣的創(chuàng)作追求。審視當今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不得不說兒童詩的創(chuàng)作頗為凋零,連金波這樣專注躬耕數十年的資深兒童詩作家,也不禁感慨:兒童詩的發(fā)表是越來越難了。但是,王立春卻在一片詩歌的荒蕪中,耕耘出自己的一篇綠洲。2002年出版兒童詩集《騎木馬的扁人》并一舉摘得第六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之后至今的十多年,她接連創(chuàng)作出版《鄉(xiāng)下老鼠》《寫給老菜園子的信》《光著腳丫的小路》《貪吃的月光》《烏鴉詩人》《跟在李白之后》、自選集《狗尾巴草出嫁》等多本詩集。2017年8月她的詩集《夢之門》再次獲得第十屆兒童文學獎,當之無愧成為兒童詩領域創(chuàng)作的佼佼者。仔細品鑒研讀作家的詩歌、梳理總結作家的創(chuàng)作路徑。筆者認為,王立春的創(chuàng)作獨特之處在于她得益于家鄉(xiāng)薩滿文化的熏陶,尊重自己的童年經驗,深挖童年的生命精神內涵,在兒童詩的領域構建出別樣的鄉(xiāng)土世界、地球世界和本真世界,其詩歌創(chuàng)作背后彰顯出薩滿文化在城市化、全球化及人類歷史進程中的現(xiàn)代轉化訴求。
自言“我生命之初和樹林、草甸子、沙土攪在一起,分也分不開”[6]的王立春,自幼在東北鄉(xiāng)村長大,她多次談道:“我感覺是地道的鄉(xiāng)下人。穿鄉(xiāng)下人的衣裳,曬大地里的太陽,很自然,身實誠了心才能實誠。像田間的一粒土,像路邊的一顆石子,質地和顏色都是鄉(xiāng)村的?!盵7]因此在她的童詩創(chuàng)作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對于鄉(xiāng)土的真情實感,同時在城市化進程中,隨著個人的成長,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王立春由鄉(xiāng)村進入城市,城鄉(xiāng)的對比審視也就在所難免。鑒賞品讀這部分詩歌,可以清晰地看出王立春詩意的筆觸如何行走在城鄉(xiāng)之間,構建起城鄉(xiāng)對比視點中獨特的藝術世界。
在她早期的詩集《騎扁馬的扁人》《鄉(xiāng)土老鼠》中,較為集中地描寫出她對于鄉(xiāng)土生活的深情厚誼。這種懷念思戀之情,首先體現(xiàn)在對于質樸親情的贊揚眷戀上,在她的《粗布衣裳》《余音》《羊毛毽子》《沒有豬的家》《姥姥》等詩作中,無論是為家人剪裁粗布衣裳的媽媽、拉胡琴的爸爸,會做羊毛毽子的爸爸,還是勤勞養(yǎng)花的斑斑豬一家、納鞋底繡花的姥姥都是那么勤勞善良、和藹可親,他們用質樸淳厚的親情滋養(yǎng)孩子們長大。其次,在這種濃濃鄉(xiāng)情的氤氳浸潤下,連古舊鄉(xiāng)土的生靈活物、家伙物什都深深鐫刻進童年的生命年輪中,有了性情脾氣,有了故園情誼。在她的《小屋》《鄉(xiāng)下老鼠》《燕窩》《大家賊》等詩作中,古樸破舊的小屋有著孩子一樣的淘氣、母親一般的胸懷,臟兮兮的鄉(xiāng)下老鼠是土地一樣的質樸、發(fā)小一樣的陪伴,住在灶屋棚頂的小燕子是春天的使者,家人一樣的相依,藏身房檐的大家賊則實誠友善,有著鄉(xiāng)親一般的信賴。
誠然,童年鄉(xiāng)村生活的一草一木,親人相伴的日日夜夜都是那么樸質自然、情深意長,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推進,作家細膩的筆觸對鄉(xiāng)村生活田園牧歌般贊詠的同時,也延伸出不乏敏銳的智性思索,流露出復雜矛盾卻又深切真摯的多樣情感。一方面,作家勇于正視陳舊落后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贊揚肯定積極改進的舉措,深情呼喚鄉(xiāng)村環(huán)境更多更大的改善。于是,她褒獎黑不溜秋的蕎麥:蕎麥走進城市/一下子就被包圍起來/吃慣了精米細面的城里人/把蕎麥當成了寵兒;[8]她贊美到山外學跳水的蝌蚪是跳水王子,學做木匠的耗子打破了吉尼斯記錄,不想放牛的牽?;ㄒ挥X醒來:長長的骨朵兒都綻開了喇叭/牽牛花的音樂奏響了美麗的鄉(xiāng)間音樂/真是獨特/牽?;ㄒ幌伦?成了/遠近聞名的/音樂家;[9]她勸誡散漫落后的鵝卵石:你不能學學那山里的小石子/到城里去打工么/你看他們攪拌著石灰/把高樓蓋得多美/你要是到公園學鋪路/鋪出的鵝卵石小路一定很好看;[10]她鼓勵堅韌活潑的小河:等你長大一點兒/就沖到山外去了/跟我一樣/你不會停在這里/你的終點是很大很大的/海;[11]她堅信長滿野草的小路:你早晚能走出大山/走成一條/筆直寬闊的大路。[12]
另一方面,在城市化進程中,她態(tài)度樂觀卻不乏審慎,奮進不忘批判,在《洋雞》《我的布娃娃》《背帶裙子》詩歌中,洋雞、布娃娃、背帶裙子成為典型代表城市的意象符號,她既中肯地贊美那潔白的洋雞如同鳳凰,布娃娃的洋氣好看,背帶裙的美麗優(yōu)雅,但也惋惜洋雞嬌弱的身體抵抗不了黃鼠狼的侵襲,布娃娃過于乖順難逃毀壞,背帶裙難以適應鄉(xiāng)村的陽光。同時,在《花大姐》《狗尾巴草出嫁》《夾皮溝的小火車》《七月七》《夜拄著拐杖》等童詩中,她更敏銳地察覺到新異的城市對于封閉和諧鄉(xiāng)村的沖擊,于是她旗幟鮮明地譏諷進城回來后愛慕虛榮、矯情作態(tài)的鄉(xiāng)下瓢蟲,美麗惹人愛的狗尾巴草嫌貧愛富、目光短淺;滿懷憂慮地抨擊工業(yè)化帶來的植被破壞、親人分離、自然環(huán)境侵蝕。
難能可貴的是,王立春并不將對鄉(xiāng)村——城市的審視簡單地停留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間之維,而是通過自己深切的童年生命體驗和真實的城市生活閱歷,滿懷憂患意識地挖掘出鄉(xiāng)土養(yǎng)護童年生態(tài)的豐厚審美意蘊和重大現(xiàn)實意義,極大地豐富了“鄉(xiāng)土”的童年精神內涵。在《蝸牛詠嘆調》《校長老羊倌》《教室里的太陽》《作業(yè)家》等詩作中,她集中描寫了城市中孩子遠離大自然,飽受課業(yè)壓力,生命活力受限的情形,并發(fā)出回歸自然的呼吁。于是在《小水坑》《瘋長的菜》《坐著秋天的馬車》《躺在草原上》等童詩中,她不吝贊美地寫到:總有一天 我會偷偷/去小水坑中/打個滾兒/滿身泥水/和小水坑趴在一起/當一個誰也認不出的臟小孩/癟癟著嘴/做各種各樣大人想也想不出來的事;[13]老菜園子 你是讓這幫愣頭青可秧長啊/你認為/那些能淘出花樣的小家伙/長大都會錯不了;[14]躺在草原上 手和腳/發(fā)芽了/躺在草原上 骨縫里/長出了青草;[15]有些莊稼還要繼續(xù)學習/頭發(fā)白了身子彎了/終于等到了深秋的畢業(yè)典禮/畢業(yè)證書上/他們被稱為光榮的/種子。[16]在這里,那臟兮兮的小水坑、種滿各式各樣蔬菜的老菜園子、長滿各種各樣莊稼的田地,那自由生長著螞蚱、蟈蟈、牛羊的草原絕不是現(xiàn)實指向的鄉(xiāng)土,而是成為詩人思考當今兒童成長生態(tài)隱患,寄予詩人期盼兒童健全人格理想,實現(xiàn)養(yǎng)護童年健康成長的理想樂土。
如果說,前述鄉(xiāng)土世界的打造更多地依賴于王立春自身的童年生命體驗,本然地開掘出鄉(xiāng)土的童年屬性,那么她的另一部分詩歌則將童年靈性的眼光放得更為廣闊,超越自身的童年經歷,讓中外世界統(tǒng)一在童年的視點下,營造出中外對話的地球世界。
首先,這部分詩歌中,王立春繼續(xù)開掘童年的精神內涵,超越自己的生活年代,將其延伸至歷史維度,于是童年生命就此走出自我,追根溯源,走向民族,走入古代,在民族歷史中獲得豐厚的審美意蘊。她的家鄉(xiāng)遼寧阜新屬于蒙古族自治縣,她對蒙古族歷史文化有著強烈的認同感:“當我的腳伸到這塊土地上開始生長的時候,……(丫頭營子)便成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筋骨和血脈就在這里逐漸由軟變硬,我的語言和性情、思考和閱讀就在這里開始。我躲不開蒙古族土地蒼涼和貧瘠的洇染,回避不了蒙古族人的日夜教誨。好多的時候,我都不知不覺地把自己化成蒙古族人。”[17]懷著自覺的民族身份認同意識,她謳歌中國民族童年歷史上的輝煌,而且憶古思今,期盼中國民族歷史童年精神的崛起:當年啊/蒙古包只要穿上戰(zhàn)袍/整個歐亞大陸都跟著顫抖/當年啊/蒙古包只要蹬上馬靴/沙皇都嚇得不敢蹬上俄羅斯的城墻[18];讓它再跑進歷史/不管是中原的麥地/還是宋朝的江山/蒙古人在馬上劃定國土/國境線上飄著馬蹄味/大元帝國/是這烈馬跑出來的//這是西征的蒙古馬/只要松開韁繩/四蹄一尥就會把歐洲/踏成亞洲//……這蒙古的烈馬/這皮袋里的箭/這鞍子上的弓/這背上馱著誰都不敢惹的/中國。[19]在這些詩作中,王立春將生她養(yǎng)她的家鄉(xiāng)放進歷史回望,抓住蒙古包、蒙古馬這些代表中國童年歷史輝煌時期的典型意象反復摹寫,開掘出別樣的雄飛突進、英姿勃發(fā)的歷史童年精神內涵。
在回望民族歷史,探尋中國民族童年精神內涵的同時,王立春的《跟在李白身后》詩集,更是把歷史的追溯延伸至中國源遠流長的“言志”古詩,用兒童詩的表達方式,“沿著古詩小路把身子縮小,以一片葉子或一朵花做秋千,……‘在簡單中挖掘詩意’……,”致敬“藏在古詩深處的每一顆偉大的詩魂”。[20]于是我們在這本詩集中,讀到王立春通過兒童詩溝通古代詩人,對于民族精神故鄉(xiāng)的回顧守望:一地的月光/照亮了唐朝以后的夜晚//月光從屋里流出來/流成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踏上這條路/就能跟著李白/找到/自己的故鄉(xiāng);[21]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從此/遠方的親人在畫里飲酒賦歌/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從此游子沿著一句詩就能回家。[22]也讀到作者撫今惜古,順承古人精神脈絡的追問求索:兩千年之后/采蓮人已在畫中一動不動了/而江南的漢樂府/仍被一群魚兒圍著/微微顫動;[23]澗邊的幽草還在綠著/樹上的黃鸝還在叫著/那一場來得太急的春雨啊/從傍晚淋到深夜/從春天淋到秋天/從唐朝一直/淋到現(xiàn)在//野渡邊/那個劃船的人/哪兒去了。[24]還有立足當下,以新的和平時代內涵對古人的超越創(chuàng)新:千年之后/將軍和單于相逢于塞下/抱拳暢飲/憶起月黑風高的夜晚/那鋪天蓋地的大雪/阻止了一場/兄弟相殘的戰(zhàn)爭。[25]
在以童年的視角觀照古詩,打通中國古代的精神通道,挖掘積淀在民族根性中的中國童年精神的同時,王立春不忘拓寬視野,打破中外藩籬,放眼全球,積極探索西方童年精神內涵,不僅極大地豐富了全球化視界下的童年精神內蘊,而且挖掘出可供中國吸收借鑒的童年精神新質,期盼溝通中西方的童年精神實質,促進實現(xiàn)中西方童年精神的融合。
在《金色頭發(fā)》《小美人魚》《真孩子皮諾曹》《意大利靴子》《格林童話小屋》這些詩作中,詩人集中采用西方的童話故事入詩:爸爸/哪個孩子成長時沒有毛病呢/這個小木偶/只不過是千方百計想成為/鐘表匠老爸的真正的孩子……爸爸/一個犯過許多錯誤的孩子/才能長成不犯錯誤的大人;[26]我喜歡意大利/喜歡優(yōu)美的意大利靴子……爸爸如果你能遇見/一只穿靴子的貓/就把它帶回來吧/帶回來給中國的孩子/講童話故事;[27]爸爸在丹麥的海里/給我裝一小瓶泡沫回來/那是小美人魚永遠不死的靈魂/海關一定不會阻止/一個美麗的靈魂/過境。[28]細讀以上詩句,不難看出詩人以獨到深邃的眼光發(fā)掘出沉淀在西方童話故事中異于中國“童年”精神的內涵新質——自由探究的成長、優(yōu)美熱情的幻想、美麗不滅的靈魂等,并且借由兒童的口,真摯地渴望中國兒童能夠吸取西方的童年精神內涵。
不僅如此,在《夢游的冰燈》《雪雕仙人》《黑眼睛 藍眼睛》《白色花》《一條神秘的河》詩作中,她這樣寫道:那些好看的冰燈是松花江做的夢/松花江把自己左一個右一個夢/逐個擺給人們看/……那些中國人和外國人是專為尋夢而來的……;[29]雪雕站成各種姿勢/講著我們能看得懂的故事/從傣族的潑水節(jié)/講到西班牙的斗牛士/從哲學講到現(xiàn)代派/英雄在純凈如雪的歷史上/印上了自己的名字……因為/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是為了/純凈/人們的心靈;[30]白天和夜晚互相握手的黃昏/讓我們相見/黑眼睛和藍眼睛/相見/于是宇宙清朗而和善/在邊境線上/在流著美麗河水的邊境線上[31]俄羅斯的小姑娘/你把一團花/塞進我的懷里/綻開了一朵潔白的笑……我們聽不懂彼此的語言/可笑容卻一樣的燦爛/如同相贈的鮮花/純潔/真誠;[32]哦黑龍江/哦阿莫爾河/你只不過是一個流著一腔血的/有著兩個乳名的/混血兒……清晨/在太陽的光波里/你把中國和俄羅斯輕輕地吻醒/用兩種語言問候早安/以優(yōu)雅的神韻/漏一排雪白的牙齒/微笑/給兩岸/給和平/給叫著兩個名字的這個水孩子。[33]細讀以上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在她童年視角的觀照下,冰燈、雪雕、眼睛、白色的花、黑松江被賦予純真又深邃、多元又圣潔、廣闊又赤誠的精神內核,訴諸于古今中外不同心靈,成為溝通中外童年精神的意蘊豐厚的審美意象,凝成或訴諸于人的心靈的,或如尋夢般的,或深入母系的,或高至宇宙的精神虹橋,在詩人童真心靈的抒寫中,達成中外童年精神內涵的融合。
兒童文學具有主體間性之內在屬性。[34]兒童詩作為兒童文學的重要文體,其主體間性屬性在王立春的詩意筆致下開拓出孩子與成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自然萬物之間三個不同維度的本真世界。
在《鞋子的自白》《夢鄉(xiāng)的音樂》《晌午歪》《三歲的樹》《月亮小孩》《那個叫唐·吉訶德的小孩》這些詩作中,集中體現(xiàn)了孩子與成人之間的主體間性品格。《鞋子的自白》這首詩歌,很有代表性地體現(xiàn)出詩人對兒童不同于成人的純真、活潑、堅強,富有生命力的發(fā)掘和偏愛:喜歡鉆土堆、追蛤蟆、踢石子兒、打秋千的小孩子的鞋子不正是小孩子天真活潑、堅韌頑強生命力的象征嗎?對比看起來,大人的鞋可真沒意思/抹著油光光的頭/走起路來/還一本正經……[35]在其他如《那個叫唐·吉訶德的小孩》《晌午歪》《格林童話小屋》等詩作中,我們盡可以讀到詩人借助小說、事物、童話等建構的堂吉訶德式的英雄小孩與嘲笑的大人、整天瘋跑長大的晌午歪式孩子與說教的人們、長著透明眸子看得見仙境的格林兄弟式的孩子與眼睛里落滿灰塵的大人之間的鮮明對比,彰顯出詩人在孩子與成人兩大主體之間關于童年純真鮮活生命世界的著力開掘與彰顯。不僅如此,在她的其他詩作中,也有詩人對孩子與成人之間美好心靈傳承、精神成長的呵護和贊美。如果說《夢鄉(xiāng)的音樂》中著重的是從成人到孩子的精神順承:每個媽媽都有自己的音樂/只唱給她的孩子/當孩子聽到聲音/便放下自己手里重要的工作/走到夢鄉(xiāng)旁……夢鄉(xiāng)里我長出許多/善良和美麗[36],那么在《母親的花》中,則是孩子對于成人生命的喚醒和新生:孩子/在你呀呀的/需要中/我終于噴吐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香氣……孩子/我是因你而茂盛的/母親花。[37]在其他如《毛絨絨的夢》《睡田守望者》《女兒》等詩作中,夢、花、樹也都成為代表孩子與成人心靈溝通、精神照亮的有意味的意象,承載著兩個主體之間純潔美好的精神溝通、融合與成長。還有一些詩作集中反映出詩人對于幼兒走向成人的憂慮和反思:如果說在《歲月如蚌》中,詩人將孩子一路的成長比喻成一路遺失珍珠的過程,從而透露出詩人對童真遺失的惋惜與哀傷,那么在《三歲的樹》中,詩人用6節(jié)的長篇幅反復摹寫幼兒踏入社會文明的種種不適與抗拒,并且憂傷地追問:我給你打點著包袱/包起/你無遮攔的天真/璞玉般的話語/和那些渾然天成的智者的神情……我把你推進了鐵匠鋪般的幼兒園……這是異化的過程么/我是送你去異化的元兇么……[38]就是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對成人社會異化童年心靈的質疑和反駁,從而流露出詩人深刻的省思和超越的意識。正如劉曉東所說:“童年是人的根基與核心,是成人的精神故鄉(xiāng),是生命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在童年的回歸里成人可以尋回愛、天真、單純、神圣,可以感受到安寧與撫慰?!盵39]在前述詩作中,無論是詩人在成人與孩子之間的對比中對孩子生命活力的彰顯,孩子與成人之間的靈性溝通傳承,還是對于成人異化兒童純真世界的批駁,都顯示出王立春尊重孩子與成人同等的主體地位,挖掘童年本真的生命內涵,彰顯童年的獨特文化價值,在孩子與成人的主體間性品格中構建出原初鮮活的生命本色與樸質豐盈精神力量的強烈意愿。
王立春關于人與自然之間的本真世界建構,一類主體是孩子與自然,一類主體是成人與自然。如果說在《大麻子花》《能能站兒》《蒲公英》《霜花》等詩作中,孩子能站成大麻子花,能能站兒是孩子的靈魂,蒲公英會變成會跑的小孩,霜花是孩子們做的夢,體現(xiàn)的孩子與自然和諧地融為一體。那么,在《叫一聲水蒿》《水笨花》《毛毛狗子》《姥姥花》《洋鐵葉子》等詩作中,我是呼倫貝爾大草原的一株草,我的靈魂是蒲河邊上的一棵水笨花,后山上的毛毛狗子是我的前世,姥姥的靈魂變成一棵益母草,爺爺的靈魂是洋鐵葉子等無不體現(xiàn)出人與自然萬物之間的生命互滲。
自然萬物之間的主體間性品格在《你們》一詩中體現(xiàn)最為淋漓盡致:我們的個子像你們一樣/矮到金花鼠那么矮/我們的身體像你們一樣/胖到黑狗熊那么胖//有誰一叫我們的名字/我們會立刻回過頭去/像傻狍子那么傻/有誰欺負了我們/我們會轉著圈大吼大叫/像野山豬一樣蠢/一拽耳朵/我們就是長耳朵的山兔/一瞪眼睛/我們就是氣鼓鼓的雪蛤蟆//被天真擦過/我們和你們的眼睛一樣黑/被無邪洗過/我們和你們的心一樣軟//我們是孩子 我們是孩子呀/孩子原本就是動物/你們是動物 你們是動物呀/動物原本就是孩子/……要是能和你們混在一起/誰也分不出誰/那多好啊 這林子 這林子 這深深的林子啊/住著你們這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呀。[40]在這首詩歌當中,普通人與孩子以及自然界的金花鼠、黑狗熊、傻狍子、野山豬、山兔、雪蛤蟆實現(xiàn)了完全的生命互滲,共同融合織就了童年天機神韻的生命圖景。在《蛐蛐風》《小路逃跑》《春雨乳牙》《貓頭鷹夜巡》《烏鴉潛伏在白天》《大風和小風》《貓是奔跑的風》《光著腳丫的小路》等詩歌中,甚至完全隱去孩子,看不見孩子的影子,孩子的思維和心靈卻閃爍貫穿其中。
綜上所述,王立春運用詩歌文體抒寫兒童的童年天性,表達兒童靈性、奇幻的心理特征的背后,彰顯出的是詩人深厚的薩滿文化底蘊。這就使得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具有文化蘊藉的藝術高度,而且源遠流長的薩滿文化因子也隨著詩人的生命歷程一路傳承,其精益求精、孜孜不倦的創(chuàng)作追求而呈現(xiàn)出的優(yōu)秀詩作,也自然具有廣闊又深邃的文化史詩意義。因此通過梳理王立春的兒童詩創(chuàng)作路徑,挖掘其背后的薩滿文化底蘊,我們可以深入地看到薩滿文化在現(xiàn)代化進程(包括城市化進程、全球化進程、人類歷史進程)中的傳承、陣痛、變異與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