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直心 , 王 平
(1.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2.浙江財經(jīng)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6)
早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時期,一師國文教師的陣容便已十分齊整。眾所周知者自不必提,經(jīng)多方考證鉤沉,確認1908年沈尹默亦曾在該校教授過國文(1)姜丹書點檢民元以后浙一師師資時稱,國文教師初有沈尹默及其弟兼士。見姜丹書《藝術(shù)教育雜著》,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20頁。另據(jù)沈尹默弟子戴自中所撰《沈尹默生平年表》記載,沈尹默“1908年在杭州兩級師范學校任教”。姜書“民元以后”似是記憶有誤。。教員中僅太炎門下便有馬敘倫、錢家治、朱希祖、沈兼士,還不包括未教授國文的魯迅與許壽裳。
若以校史中最為引人矚目的重大事件——1909年的“木瓜之役”與1920年的“一師風潮”為坐標,其間歷經(jīng)1915年的“新文化運動”與1919年的“五四運動”等背景,點檢十余年中的師資譜系,適可謂亦新亦舊、守成啟新。計有前清解元鄭永禧,舉人徐道政、范耀雯、魏友枋、張膽,長于宋理學、目錄??睂W的單不庵,在詞學上頗有造詣的劉毓盤;然后便是以國文教學改革著稱的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夏丏尊;及至“一師風潮”之后來校的朱自清、俞平伯、劉延陵、葉圣陶、王祺、許寶駒、張鳳等。
這樣強大的陣容,放諸清末民初,不獨是初等、高等師范類學校,便是遍尋全國的大中學校,也不定得見。其中,馬敘倫、朱希祖、沈尹默、沈兼士、魏友枋、單不庵、劉毓盤、朱自清、俞平伯等此后相繼調(diào)往北大任教,魯迅亦長期在北大兼課。陳望道、劉大白、夏丏尊諸師后來也去上海各大學任教,或可引以為證。
可以說,一師的國文科并非始自國文教學改革后驟然興盛,而是自始至終都豐厚飽滿,且具有可深入探尋的層次與蘊藉。在同是《浙江新潮》創(chuàng)辦者的阮毅成的敘述里,范耀雯“為飽學之士,并樂與學生接近,且常以鼓吹革命之刊物,密示同學。故學生往往倡言光復漢物,驅(qū)逐胡虜,毫無顧忌”[1](P.196)。而另一位舉人出身的教師魏友枋,其為寧波效實中學撰詞的校歌亦傳唱至今:“海內(nèi)共和伊始,看多少莘莘學子讀書談道其中。是社會中堅分子,是國家健兒身手,正宜及時用功。”
沈兼士也隨乃兄沈尹默先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后又同去北大,任北大國文門主任,與沈士遠、沈尹默兩位兄長一起,并稱“北大三沈”。蔡元培在《我在教育界的經(jīng)驗》一文里對二沈的舊中啟新之舉予以肯定:“北大的整頓,自文科起。舊教員中如沈尹默,沈兼士,錢玄同諸君,本已啟革新的端緒?!盵2](P.9) 沈兼士長于文字訓詁,但同時亦是中國新詩的倡導者與先行者之一。其詩作《小孩和小鴿》(“八年秋天在香山旅館”)[3](P.53),詩句雖長,略近散文詩,但時空推移與轉(zhuǎn)換的境界勾勒卻層次疊出,從容自然,可辨詩人的用心與寫作白話詩的日漸成熟。
一師教員人才濟濟,學生查猛濟與曹聚仁曾請教學業(yè)于劉毓盤、單不庵之門,“一時言考據(jù)詞章之學者,必稱兩先生” [4](《江山劉先生遺著目錄敘》,P.1)。
劉毓盤以詞學名世,所著《詞史》博考詞“句萌于隋,發(fā)育于唐,敷舒于五代,茂盛于北宋,煊燦于南宋,翦伐于金,散漫于元,搖落于明,灌溉于清初,收獲于乾嘉之際”[4](P.213),凡一千三百余年以來演變之大勢,前無成規(guī),開啟先河。
據(jù)曹聚仁說法,《詞史》系“劉師講學北京大學時之手稿” [4](《〈詞史〉跋》,P.1)。但不知此前在劉毓盤任教浙一師時,《詞史》是否即在編寫中,抑或已有初稿?一如查猛濟、曹聚仁等一師學生當年又是如何親聆劉師講授詞史、詞曲學的,有無講義,皆少有記錄。
世事動蕩,劉毓盤于1919年秋由一師出走北大;而“五四運動”及至“一師風潮”時,查猛濟亦因參與創(chuàng)辦《浙江新潮》周刊,積極鼓吹新思想,旋遭開除。然則學緣雖盡,學脈猶存。適如查猛濟所記:“丁卯之役,余以黨禁,違難走高麗”,“而江山先生《詞史》之稿,猶為余所珍藏”。[4](《江山劉先生遺著目錄敘》,P.1)此語似與曹聚仁《詞史》系北大講稿說略有抵牾。未知查猛濟1927年遠走異域時所珍藏的,究竟是其一師時聆聽《詞史》課的筆記,還是劉師任教北大后寄贈的講義,一時難以查考。
雖有此類遺憾,但查猛濟、曹聚仁無愧為劉毓盤親授弟子應是確然無疑的。證據(jù)之一,劉師病歿,單不庵師將刊印《詞史》一事囑托查猛濟、曹聚仁,毫無其學歷僅中師畢業(yè),能否勝任之虞,而曹、查二人則不負單師信任,??笨加?,并撰以序跋,終交由上海群眾圖書公司出版。尤為感人的是,這曲曲折折三四年間,查猛濟經(jīng)歷了大革命失敗,頻遭通緝,然而即便是流亡途中,或者隱居鄉(xiāng)間,貧病交加的他仍一直勉力而行。而當史家對于劉毓盤治學考據(jù)有欠專精予以批評時,查猛濟特撰《劉子庚先生的詞學》《與龍榆生言劉子庚先生遺著書》諸文(2)查猛濟作《劉子庚先生的詞學》與《與龍榆生言劉子庚先生遺著書》,二文均刊載于《詞學季刊》1933年第1卷第3號。,為劉師一辯。姑且不論查猛濟衛(wèi)師心切,論辯中辭鋒或有所失度,但就能挺身與方家商榷之功力,足以印證其深得劉師詞學真?zhèn)鳌?/p>
劉毓盤雖學淵傳統(tǒng),但并不泥古守舊,單論其授課,不局限于“詞章”,而是得風氣之先,率先引入西方“文學史”理念,編撰講授《詞史》,便可見其值此新舊交替的時代,承前啟后之功。
說及劉師,劉毓盤的另一位一師弟子曹聚仁也慣于將他與單不庵師相提并論,稱“劉單二師,淹通該博,為一代宗”[4](P.1)。較之劉毓盤,單不庵其實更是一位與時俱進的師長。
曹聚仁心目中的單不庵,淵博得“無話可說”。其“讀書之多,??敝?,用心之細密”[5](P.176),時賢之中無二。單不庵教授國文,“不用片紙,都是信手寫出來的”。亦可從其“??笨甲C中看出他治學的辛勤。他的一篇??蔽?,比梁啟超寫十萬字的著作還用更多的力,他為了一字的訓詁下斷語,比科學家下定義還周詳審慎;以舊學之淵博而論,胡適之是小巫,他是大巫,我?guī)缀踹B小巫都夠不上”。故此曹聚仁“永遠懷念著這位博學的老師”,稱其“引我上桐城派古文的正路,使我知道文章如何能寫得簡潔;他的批改,幾乎每一句每一字都有分寸,有的地方,真是點鐵成金。是他引起我去進考證學的大門,使我知道治學的基礎工夫是怎樣著手”。[6]( PP.339-340)曹聚仁自謂跟從單不庵治桐城派古文,卻超越了吳學的范圍,從皖學轉(zhuǎn)向浙東史學,由正統(tǒng)派的考證學與新考證學不期而遇。曹這番自我稱道是否有所夸大姑且不論,但從其后他旁聽章太炎講演,記錄、整理下《國學概論》,獲得太炎先生本人的賞識便可見此言不虛。另有夏衍回憶曹聚仁之文可資佐證,夏衍稱:“他的舊學根底比我們強得多,才二十二、三歲的人,就把章太炎的演講整理出一部《國學概論》來,對那樣的年紀來說,是很不簡單的事。”[7](P.2)
曹聚仁雖自認是單不庵的弟子,卻特別指出:“服膺他的理學,而能實踐躬行的,有俞壽松、施存統(tǒng)、周伯棣諸君?!笔聦嵣?,這三位一師學子,正是創(chuàng)辦《浙江新潮》的弄潮兒。特別是施存統(tǒng),更是以一篇《非孝》震驚全國,成為引發(fā)之后“一師風潮”的導火索。然而他作為單不庵的入室弟子,卻又能“居誠存敬,做慎獨工夫”。關于《非孝》的發(fā)表,即便是以兼容并包理念治校的校長經(jīng)亨頤,也表示并不知情,也非自己授意。對其觀點可以包容但不認同。“這篇文字我說他不對的,單說不對還不對,一定要把我對于‘孝’的主張怎樣明白表示的。但是隨隨便便表示也不對,容我好好的想一想,正正當當定一個題目叫做‘孝的定義究竟怎樣’?另外做一篇文字發(fā)表出來,自然可以知道我的意思了。這個問題,關系卻是重大,不過我所講的是研究學理的態(tài)度,要預先聲明的?!盵8](PP.122-123)
向以開明著稱的經(jīng)亨頤尚且對“非孝”之名持審慎態(tài)度,而作為施存統(tǒng)授業(yè)師的理學家單不庵,又會作何感想呢?曹聚仁說他與施存統(tǒng)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曹讀到施存統(tǒng)所翻閱的《新青年》,初始覺得有些異樣,“那些文字,雖是用文言體寫的,內(nèi)容卻是嶄新的。如吳虞所主張的只手打孔家店,在舊士大夫眼里,真是大膽妄為,大逆不道?!庇谑潜銌柺骸拔覀兊膯卫蠋熆戳耍麜性趺礃拥南敕??”而施存統(tǒng)的回答則是:“單老師,也未必會反對的!《新青年》中的寫稿人,都是北京大學的教授!陳先生,他還是北大的教務長呢!”[5](P.112)而后曹聚仁自己的看法也有所變化,認為單不庵“是篤行的人,對于五四運動也有他的看法,并不頑固守舊,他的弟子變了,也不覺得寂寞” [6](P.336)。
可謂知師莫若弟子。單不庵“表面上雖像一迂拙的老儒,實際上卻是一個頭腦極新穎,言論極激昂的人”。在讀過《天演論》之類的著述之后,就開始“感覺到舊教育的不良,于是自修日文,買些日本的教育書來看。要把《四書》《五經(jīng)》廢止不教,另用一種適合于兒童的新的教材來教授學生”,“總想弄點經(jīng)費,到日本去留學”(3)王艾村《柔石評傳》一書稱單不庵曾“留學日本”,不確,想是與單曾去日本幫同編譯治書籍而作短期停留一事混淆。參閱《柔石評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頁。,另外又“仿日本福澤諭吉氏自修英文的辦法,出其死力以讀《德文字典》,期以十年,希望能讀德文的教育學術(shù)書籍”。但是因為出身寒門,首先需要為稻粱謀,這兩件事都進行得不順遂。但其從未放棄,比如“自修德文的志愿,直到晚年,還不減退”。[9](PP.285-286)
諸人以為他不參與或冷對時潮便是守舊,當終于有機會表達他對“五四”新思潮的見解時,他稱不認同的只是浙江鼓吹新文化的某些人,因為“實在淺薄得很。近年出版的新書報,有許多我早已看見過的,他們都還沒有知道。我看他們并沒有什么研究,不過任一時的沖動,人云亦云罷了”。至于最關鍵的態(tài)度,對于“文化革新的運動”,他是極以為然的;對于白話文的推廣也“很贊成”,因為“白話文老嫗都解,實在是普及文化的利器”,然而對“拉拉雜雜夾入許多不雅馴文句的白話文”則不能茍同。單不庵舉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為例來說明自己認同的新學研究理路,“用新方法新眼光來說明舊材料,見解那樣的超卓,條理那樣的清楚,如此整理國故,我是十分同意的。我自己今后治學也要向著這條路上走”[9](PP.289-290)。
單不庵后來執(zhí)教北京大學,并任北大圖書館主任,與他尊崇的胡適多有學術(shù)上的交流、探討。胡適稱其為“生平敬愛的一個朋友”[10](P.802)。
馮至20世紀20年代就讀北大期間,曾因生活困難求助于胡適,胡適遂讓他抄寫一些舊書店找不到的書籍,并加倍給于勞務費。而后因胡適介紹,掌管北大圖書館的單不庵也找他謄抄典籍,成就了一段惜才佳話。[11](P.43)
1928年,原第三中山大學易名為國立浙江大學,校長蔣夢麟特致信胡適,說要辦浙江大學文理科,希望胡適去主持籌建哲學與外國文學兩個學科,胡適推辭了,他讓蔣自兼哲學,另推薦北大單不庵幫管中國哲學。(4)轉(zhuǎn)引自沈衛(wèi)威《大學之大》,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197頁。
誠如學生所稱,如果說“單師了結(jié)了舊時代”,那么,此后的劉大白一輩則承擔了“要創(chuàng)造新的時代”之使命。[5](P.131)
劉大白是單不庵等離開之后,受經(jīng)亨頤之邀擔任國文教員的“后四金剛”之一。與其同儕聚集在一師,實現(xiàn)國文改革,且直接或間接引發(fā)了“一師風潮”。無論從事教改還是參與社會活動皆可謂滿腔熱血。1910年初春北游京城時,劉大白聽吳琛講述了刺殺某滿清權(quán)貴要人的計劃后,熱血沸騰,乘著酒意當即題下最為友生傳頌的《我有匕首行》一詩:“匕首在頸頭在手,砉然一聲仇無頭。仇無頭,大白浮,佐君豪飲君快不?”[12](P.202)署名“劉大白”。自此,改名為“劉靖裔”,號大白,取中山靖王后裔的意思;有時也署“漢胄”——“漢”天子華“胄”?!柏笆住奔瘸銮?,頓見決然與滿清兩斷之志。
1920年2月,浙江省當局強行撤換一師校長經(jīng)亨頤,激怒了眾多師生,隨之爆發(fā)了“挽經(jīng)運動”。劉大白與全校師生一起參加“挽經(jīng)運動”。1920年3月,“一師學潮”激化。29日清晨,六七百名軍警包圍了浙江一師,劉大白聞訊立即從家中趕來,卻不得而入,于是去給師生們買了包子從學校西首墻邊扔進去,自己打算翻墻而入。
浙江省議會指斥一師國文教師水平低劣,只會教教白話文的“的”“了”“嗎”“呢”。然而由劉大白寫定、一師教職員聯(lián)名呈上教育廳以挽留經(jīng)亨頤校長的呈文《全體教職員請愿書》, 教育廳長夏敬觀閱之卻大為賞識。盡管請愿書中指出:“將本校校長調(diào)離本校,實奪本校革新之領袖。窮其影響,足挫吾浙文化之萌芽”,但當訪知原來是出自劉大白之手時,夏敬觀便特別叮囑劉大白可以留任。[5](P.130)
劉大白古文功底極深,曾入選舊時科舉拔貢(一說為“優(yōu)貢”),但人稱其為“古文叛徒”,因其倡頌白話文為“人話”,斥責文言文為“鬼話”。功底的深厚,緣其開蒙從學時父親的嚴厲所賜。少時劉大白不堪壓力,竟用懸梁自盡來作徹底反叛,所幸繩子斷了,他才自行從窒息狀態(tài)中慢慢蘇醒過來,就不再動尋死相決的念頭,念起書來。揣測這番從激越的以死決斷的抗爭,到生而復蘇的沉潛的歷程,正留下了兩極爭端與泯和的印跡在其生命中時時若隱若現(xiàn)。雙生花于凡俗間不可得見,兩面雖初始不能偕融,也終匯一體。
同時,似乎常常熱血涌動的劉老師,卻被曹聚仁評價為一個冷靜理智甚至高深莫測,世故很深,應對事情極有分寸的人。曹認定劉是個一流的幕僚人才。事實上劉在離開一師自復旦任秘書長時起,就以槊槃大才應付各方,指揮若定。1928年1月承浙江省教育廳廳長蔣夢麟之請,返回棲居得較久的“第二故鄉(xiāng)”——杭州,任教育廳秘書長。1929年8月,遷升為國民政府教育部次長,之后又代理部務。確實除卻筆墨之外,還長于幕府之才。但“棄教從政”,卻成了后世對劉大白作某些否定性評價的重要依據(jù)。事實上,即使從政能應付有余,劉大白一直表露這種希望擺脫政務重任教職的傾向。1929年浙江省政府于杭州西湖召開一個國貨宣傳大會——“西湖博覽會”,這便是現(xiàn)在杭州年年舉辦的“西博會”的前身。劉大白正是首屆“西湖博覽會”的籌備委員會委員,以及“西博會”八個展館之一教育館的籌備負責人。工作包括勘察、擇定相關館址,研究設計大綱,以及討論具體籌備過程和預算。8月14日,劉大白在執(zhí)行部委員會12次會議時,卻毅然辭去館長等相關職務。
抵牾的兩面在劉大白身上處處可見,從教至從政,“革命”與“落后”,新或者舊。一師同事、好友夏丏尊,提到劉大白在朋輩中年齒最大,對事物的興趣反倒是最高的。別看長得一幅嚴肅的樣子,卻好說閑話,好動閑氣,還特別喜歡購置閑物,什么文具小件,收納的小盒,他都出于孩童般的好奇心收來,堆滿抽屜案幾,朋友們由此稱他“老少年”;又因喜歡歐化,好新奇,“老少年”前又被增冠二字——“歐化”。在學生眼中的“歐化老少年”劉老師,一身長袍馬褂,腳上卻是穿西裝的漂亮朋友的打扮——皮鞋加一雙氈毛的鞋罩。
倘使我們又計較劉大白的官場功夫稱職與否,就再回到他甚是糾結(jié)的“西博會”上來。他在《西湖博覽會教育館特刊》里闡述了教育與農(nóng)工商業(yè)兩項發(fā)展相輔相成的關系,講得明白曉暢。他認為教育為農(nóng)工商業(yè)提供人才,而教育經(jīng)費也要從農(nóng)工商業(yè)里來,而官場教育是萬萬要反對的。在“西博會”開放展館時期,他在教育館出入口、各陳列室都寫了聯(lián)注,以資點綴。出口處的對聯(lián)是這樣的:
看完這教育成績,感想如何!不滿意么?要同擔些匡扶責任。
放下那湖山美觀,勾留在此,能著眼的,別錯認是點綴功夫。
由此可見,反反復復的劉大白,抵牾兩面的劉大白,骨子里就是那個要翻墻跳進一師救學生的劉先生。
隨著“一師風潮”的平息及“前四金剛”的離去,一師的國文科教席遂由“后四金剛”為主體的新人執(zhí)掌。繼理學家單不庵、“古文叛徒”劉大白之后,這群在人生更早的階段接觸了西方文化,接受現(xiàn)代教育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是否便拋卻了更多的“舊”,呈現(xiàn)出更多的“新”呢?試以“后四金剛”之一的俞平伯為例,進行一番檢視。
俞平伯自是親歷“五四運動”,弄潮文學革命的“新潮”人士,然其本根卻深植曲園舊學。耐人尋味的是,在其一師任教生涯中,伴隨著兩次留學的折返。初次如此,或為種種機緣巧合;重來一次,觀其《重來者的悲哀》,似乎透露出更多東西兩邊的棱里,互為參見。故而,在西方世界里似乎逗留不久的俞平伯,其親見親歷的西方,是不是使得這個原決意潛心在彼岸習得的人,在細微碰撞下見了“真世界”,而產(chǎn)生了別一所想?
俞平伯的第一部新詩集《冬夜》里的不少詩歌,以及被魯迅選入《新文學大系》作為對于“新潮”作者們的肯定的小說《花匠》,直露著“勇往的精神”與“有所為”的宏旨。如《他們又來了》《在路上的恐怖》這樣的直抒胸臆,“迢迢的路途,直向前頭去。/回頭!呸!!”[13](P.287)可謂激越滿志。第二部新詩集《西還》中,回省內(nèi)心世界的理趣則漸次取代了“五四”的激情。第三部新詩集題名《憶》,追憶回環(huán)曲折的來時路直至盡頭隱現(xiàn)出“兒時”這一起點。之后便由新詩創(chuàng)作復歸舊詩詞的創(chuàng)作。
事實上,俞平伯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并非是對西方單純的否定,與此相反,他每每憑借著西方現(xiàn)代文明與世界文學的視角、框架來重審、重塑傳統(tǒng)與東方。姑且不論,浙一師時期他曾一度舍棄了“詩的興趣即在本身”的觀念,轉(zhuǎn)而倡導“詩不但要自感”,還要能感人向善的詩學觀,而如其自述,這一詩學觀的轉(zhuǎn)變,恰是深深感動于列夫·托爾斯泰《藝術(shù)論》“向善”宗旨的結(jié)果[14](第3卷,P.534);但看他后來的紅學考辨,將《紅樓夢》置于世界文學史的脈絡中重新定位,從而發(fā)現(xiàn):“凡中國自來底小說,都是俳優(yōu)文學,所以只知道討看客底歡喜。我們底民眾向來以團圓為美的,悲劇因此不能發(fā)達,無論那種戲劇小說,莫不以大團圓為全篇精彩之處,否則就將討讀者底厭,束之高閣了。若《紅樓夢》作者則不然;他自發(fā)牢騷,自感身世,自懺情孽,于是不能自已的發(fā)為文章,他底動機根本和那些俳優(yōu)文士已不同了。并且他底材料全是實事,不能任意顛倒改造的,于是不得已要打破窠臼得罪讀者了?!彼M而頗有識見地將小說打破東方傳統(tǒng)思想與美學窠臼這一“革命”,歸結(jié)為“《紅樓夢》底一種大勝利,大功績”。[14](第5卷,P.165)可見俞平伯絕非厭外與排外,而是發(fā)現(xiàn)能夠重新用來挖掘、解釋傳統(tǒng)中國的憑借之后,開始將傳統(tǒng)中國努力融合到他已然無法背離的現(xiàn)代文明之林之中。
而當周作人借對于俞平伯亦新亦舊的散文風格的引證,來坐實自己的新文學散文理論時,其理相通?!把灾臼阈造`”,是文學的必然使命與方法途徑。俞平伯說,小品文就該以“當仁不讓的決心”,用它本來的樣子出現(xiàn)。[14](第2卷,P.253)真的回到明末去,未必有這番見識與自覺。這種自覺給傳統(tǒng)添加現(xiàn)代價值的意識與工作,恰是在“新”的啟蒙下才會生成與運作。朱自清便曾指出這種自覺與非自覺模仿的區(qū)別,“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著意去模仿那些人”,若一味模仿因襲,而缺乏現(xiàn)代人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5)詳論可參見朱自清《燕知草·序》,收入俞平伯《燕知草》,上海書店,1984年,第3頁。
周作人繼而擴充了自己的散文理論,上溯至六朝,亦用俞平伯的創(chuàng)作來論證。他贊譽俞平伯的散文兼有思想之美,“以科學常識為本,加上明凈的感情與清澈的智理,調(diào)合成功的一種人生觀”。[15](《雜拌兒·序》,P.242)同樣,他的見識與理論六朝人何嘗會有,而周作人及俞平伯若非借助西方,又怎能使得六朝在這樣的語境中獲得合法合理的進步價值?
這便是何以那個濁世王孫公子的風流倜儻與西裝革履洋少的翩翩豐神能相得益彰,其散文風致獨特,看似一條淵源有自、湮沒已久的“古河”,“卻又是新的?!盵15](《雜拌兒·跋》,P.237)由此,我們或可將俞平伯的親身演繹,視作是對一師國文教師的“新和舊”的一種回環(huán)性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