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巍,代瑩瑩
(武警特種警察學院 a.基礎部,b.教研保障中心,北京 102211)
譚恩美(Amy Tan)是少數(shù)成功打入美國主流文壇的美籍華裔作家之一,1989年處女作《喜福會》在美國甫一推出,即在讀者群和評論界取得極好的反響,從而一舉成名。這部小說在中國學界也引發(fā)了持久的研究熱潮,截至2020年5月23日在中國知網(wǎng)以“喜福會”為篇名關鍵詞,可以檢索到相關文獻近一千一百篇?,F(xiàn)有文獻的研究焦點主要集中在小說作者譚恩美(508篇)、母女關系(161篇)、家庭關系(137篇)、華裔女性(104篇)、中美文化(62篇)、文化沖突(54篇)、東方主義(50篇)、美國華裔文學(46篇)、文化身份(41篇)、女性主義(29篇)等。尚無一篇文獻關注這部小說的華人群體形象塑造問題。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譚恩美的《喜福會》現(xiàn)有七個中譯本,即1990年的余人瑞譯本、1992年的田青譯本、1992年的程乃珊譯本、1992年的吳漢平譯本、2003年的胡向華譯本、2006年的程乃珊重譯本和2017年的李軍譯本。其中,“田青注重譯文的充分性與學術性,主要采用直譯的方法,忠實地還原了華裔美國文學的原有風貌,將異域文化的獨特魅力真實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盵1]
人物是小說的核心。筆者借鑒賽義德的東方主義視角,以《喜福會》田青譯本第一章為研究對象,探討譚恩美在這一章所塑造的一系列華人角色的形象特點,分析華人形象所展現(xiàn)的東方主義元素。
“‘東方主義’亦稱‘東方學’,是西方在研究東方的過程中所發(fā)展起來的學科領域,早在中世紀就已初見端倪。”[2]6在古典東方主義研究中,西方充滿敵意、先入為主地將東方臆想為“一個被扭曲的、被妖魔化的東方”[2]6?!艾F(xiàn)代東方主義始于18世紀”[2]6,隨著西方大力推行殖民擴張,漢學家們開始譯介東方原著,但卻帶著根深蒂固的成見,“想方設法證明他們的先人對東方的預判”[2]6。
賽義德于1978年推出專著《東方主義》(Orientalism),使古老的東方主義在當代人文領域重新煥發(fā)生機,“將研究的觸角直接指向歷來被西方主流學術界所忽視并且故意邊緣化了的一個領地:東方或第三世界?!盵3]“按照賽義德的定義,‘東方主義’至少包括這樣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指的是一種基于對‘東方’(Orient)與‘西方’(Occident)的本體論與認識論之差異的思維方式。”[4]57“第二層含義則指處于強勢地位的西方對處于弱勢地位的東方的長期以來的主宰、重構和話語權力壓迫的方式,西方與東方的關系往往表現(xiàn)為純粹的影響與被影響、制約與受制約、施與與接受的關系?!盵4]57“因此,基于這種不平等的關系,所謂‘東方主義’便成了西方人出于對廣大東方或第三世界的無知、偏見和獵奇而虛構出來的某種‘東方神話’?!盵4]57“說到底,東方主義在本質(zhì)上是西方試圖制約東方而制造的一種政治教義,它作為西方人對東方的一種根深蒂固的認識體系,始終充當著歐美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支柱。”[4]57
“在西方,東方人常?!恢糜谟缮飳W決定論和道德—政治勸誡所建立的框架之中’。因此,東方人與引起西方社會不安的諸因素聯(lián)系在了一起,像罪犯、精神病人、婦女和窮人等,他們成為‘令人悲哀的異類’,將要被解決、被限定……東方人放縱、懶散、殘忍、墮落、愚昧、落后,是未開化的民族。”[5]114
在《東方主義》一書中,賽義德總結道:“東方是非理性的,墮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歐洲是理性的,貞潔的,成熟的,‘正常的’?!盵5]115
賽義德系統(tǒng)梳理了古典東方主義和現(xiàn)代東方主義,倡導超越東西方?jīng)_突,建立新型的東西方關系,消解西方對東方的曲解和誤讀。[2]6
譚恩美于1952年出生在美國奧克蘭,父親曾在中國受過良好教育,母親出身中國富裕家庭。為了讓子女接受良好教育,獲得更多的謀生機會,她的父母選擇移民美國。在譚恩美成長過程中,他們還是用中國傳統(tǒng)方式教育子女,與子女溝通時中英文夾雜。譚恩美從5歲起便開始在父母的要求下學習鋼琴;6歲時,父母要求她要立志成為腦外科專家。受成長環(huán)境影響,譚恩美認為必須要融入美國文化,并拒絕接受其他文化。譚恩美的母親常說女兒對自己了解甚少。譚恩美在母親去世前設法了解了母親的過去。母親與她談到的祖母的生活經(jīng)歷等,也給她留下了記憶。所有這些關于中國的記憶,使得譚恩美最終得以寫成《喜福會》一書[6]。
可見,譚恩美的人生經(jīng)歷與《喜福會》第一章中的女兒吳晶妹有非常多的契合之處,將自己經(jīng)歷過、見聞過的東西方在文化和教養(yǎng)上的沖突都投射到了吳晶妹身上。因此,《喜福會》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稱為傳記小說。
第一章是吳晶妹講述母親吳宿愿的故事,追憶了她在舊中國的經(jīng)歷。吳宿愿在舊中國經(jīng)歷了日本侵略戰(zhàn)爭,在戰(zhàn)亂中失去了父母、兄妹、丈夫和年幼的雙胞胎女兒。而后,才與第二任丈夫一起來到美國開啟新的人生。吳晶妹正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第二代移民。
譚恩美在第一章中描繪的華人形象除了吳宿愿、吳晶妹母女,還有吳晶妹的父親、蘇家的安梅阿姨、圣克萊爾家的映阿姨、鐘家的林冬阿姨、安梅阿姨的丈夫喬治叔叔和老兒子、安梅阿姨的寧波親戚,吳宿愿回憶的抗戰(zhàn)時在桂林避難的各色中國難民。吳晶妹作為第二代移民,已經(jīng)被美國文化同化,代表著西方文化。前述其他華人形象則根在中國或生活在中國,代表著東方文化。女兒吳晶妹口中的上述人物有著怎樣的形象?是否存在偏見與歪曲?作為擁有東西雙重文化身份的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在寫作時是否有意無意地受到了東方主義的影響?下面借鑒賽義德的東方主義視角,對這些華人形象逐一加以分析。
母親形象占據(jù)著譚恩美小說的情感中心,表現(xiàn)的是一種從獨特的角度觀察到的中國和中國文化傳統(tǒng)。這一創(chuàng)作題材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要歸結于她作為華裔作家所具有的中國情結和中國文化意識。由于中國人信奉“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治家哲學,中國的家庭甚至文化傳統(tǒng)往往是靠母親來維系的[7]107-108。在《喜福會》中,“母親與歷史、記憶是緊密不可分的,是有關民族歷史和文化的‘取之不盡的記憶的寶庫’?!盵7]108
1.吳宿愿
(1)愛炫耀。故事開篇,吳晶妹提到母親去世前,還在為本該由她做東的下一次喜福會張羅著。
“林阿姨為喜福會做過小豆湯,我要做黑芝麻湯給他們看看?!盵8]5
母親的話里話外透著自豪與炫耀。
(2)愛虛榮。講到父母1949年背井離鄉(xiāng)、登船赴美的情景,吳晶妹提到了一處細節(jié)。
“他們只帶著一只硬皮箱,里邊裝的僅有時髦的絲綢衣服?!緛聿患把b別的,’他們上船后母親這樣向父親解釋道?!盵8]6
在兵荒馬亂的時局中,皮箱的收納空間本就有限,而母親塞入的卻是漂亮的絲綢衣服,側面說明母親相當注重衣著打扮、愛慕虛榮。
(3)殘忍的人性。吳晶妹提到,母親每次回憶“桂林記憶”時,結局都不相同。在最后一個版本中,母親描述了在日本人殺到桂林前,倉促逃往重慶途中的經(jīng)歷。
“我用圍巾系成吊帶,一個肩膀背上一個孩子,一手拎著一個包,一個裝穿的,一個裝吃的。”[8]13
“我到達重慶時,一切都扔了,只剩下三件時興的絲綢衣裳,我把衣裳一件套一件穿在身上。”[8]13
母親一路上精疲力竭,手臂勒得血肉模糊,滿是鮮血的手上滑得拿不住東西,連年幼的雙胞胎女兒都不得已扔掉了,最后只剩下套著穿在身上的三件絲綢衣裳。讀到這里,吳宿愿對孩子與絲綢衣裳的取舍,聳人聽聞,令人不免在心里咒罵這位母親的殘忍與虛榮。
(4)對孩子的壓制。吳晶妹提到有朋友說自己和母親特別像。她告訴了母親,母親卻反應激烈。
“你對我一無所知!你怎么能象我呢?”[8]14(句中“象”——原書用的就是“象”。)
做母親的竟然對別人夸女兒與自己相像感到惱羞成怒,反映了母親對女兒的俯視、蔑視和強勢,這是十分典型的東方家長做派。母親長期以來所奉行的這種指責多于贊揚的東方傳統(tǒng)教育方式直接導致了女兒的反叛。
(5)迷信。吳晶妹談到母親對父親、朋友們和自己總是存在這樣那樣的不滿,并傾向于用“五行”來解釋。
“缺這樣東西啦,什么東西得改一改啦,什么東西不對應啦。也許這個人或那個人五行中多了什么,或者少了什么?!盵8]18
“所謂五行來自我母親本人對有機化學的認識。每個人都是由五個元素組成的,她告訴我?!盵8]18
西方向來講求理性,追求科學。譚恩美對東方陰陽五行的描述,迎合了西方對東方異教邪說的獵奇心理,也似乎印證了東方主義者對東方一貫持有的神秘、詭異的印象。
(6)對孩子的占有。吳晶妹回憶十幾年前曾運用所學到的心理學知識,勸說母親不應過度批評孩子,當時母親是這樣回應的。
“‘這正是問題所在,’媽媽說,‘你向來都不要強,懶得起床。根本沒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盵8]19
言談間,東方家長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的心態(tài)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東方,很多父母將孩子視為自己的財產(chǎn),孩子沒有任何話語權,甚至在特別年幼的時候,孩子連個獨立的個體都算不上。父母將自己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強加到孩子頭上,希望由孩子實現(xiàn)。這與西方價值觀所強調(diào)的自由、民主是相悖的。
(7)為了孩子犧牲自我。吳晶妹講到母親與林阿姨一輩子總拿各自孩子做比較,并提到了母親培養(yǎng)自己學鋼琴的往事。
“起初媽媽試圖挖掘我潛在的天賦,她請了樓下一位退休的鋼琴教師,教我彈琴,并在他的鋼琴上練習,而媽媽則不取報酬地為老師做家務,以此作為交換。”[8]26
母親為了培養(yǎng)孩子,不惜低三下四地為鋼琴老師做家務,以此換取孩子的鋼琴課。這一點與東方主義中東方女性溫順恭謙、甘愿為家庭犧牲的形象是相符的。
2.安梅阿姨
(1)“骯臟”的烹飪方式。喜福會的慣例是先吃飯再打麻將。講到母親去世后第一次代表母親到蘇家參加喜福會的情景時,吳晶妹描繪了安梅阿姨在廚房為大家燒菜的情景。
“蘇宅里飄著燒菜的香味,空氣也充滿了油膩。小廚房里燒了過多的中國菜,過多的香味已經(jīng)凝成一層看得見的油污。我記得,媽媽從前到別人家或者進餐館,抽抽鼻子,高聲耳語說:‘我用鼻子也看得見,覺得出這里發(fā)粘。’”[8]15
西方飲食文化講求快捷、方便,崇尚文明、高雅的用餐禮儀。西方人往往直接從超市購買經(jīng)過預加工的、包裝好的食材,到家稍事加工就能食用。西方人雖然喜歡中國菜,但對中國菜耗時、費力、“骯臟”的烹制過程卻是不接受的。有過國外生活、工作經(jīng)歷的人,對此都深有感觸。
(2)沒有主見、行事沖動、溫順恭謙、膽小怯懦的刻板形象。吳晶妹回想起母親在評價安梅阿姨 “沒主心骨”時曾提到一件小事加以佐證。
“上個星期,我想出一個好主意,我對她說我們應該向領事館給她弟弟要份申請表。于是她就放下手里的活,馬上就要去。但后來她又和別人談起這件事,也不知道是跟誰談的,那人告訴她,這樣會給在中國的弟弟添麻煩。那人又說,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會把她記錄在案,她在美國的后半生就會不得安寧。那人還說,如果再申請購房貸款,他們是不會同意的,因為你弟弟是共產(chǎn)黨。我說,你已經(jīng)有房子了,還貸什么款,可她就是害怕。”[8]18
譚恩美筆下的安梅阿姨隨波逐流、沉不住氣、害怕惹是生非的形象與東方主義者對東方婦女的刻板印象是符合的。
(3)怪異的飲食習慣。安梅阿姨的飯菜終于做好了,都有什么呢?
“我先是被一大盤雜碎吸引了,雜碎是熏豬肉切成硬幣大小的薄片?!盵8]19
雜碎是中國人對動物內(nèi)臟的俗稱。在東方,尤其是中國,動物的心、肝、肺、腸、胃等都被制成了食品,這些東西在西方人看來都是不潔之物,此情此景呈現(xiàn)給西方讀者的是東方神秘、陌生、野蠻、低級的飲食偏好。
(4)愛炫耀。三位阿姨一邊打麻將,一邊有的沒的聊天。
“安梅阿姨則吹噓她給路絲的新生兒織的毛衣。‘路絲還以為是從商店買來的呢,’她驕傲地說?!盵8]22
安梅阿姨同母親一樣都有著愛炫耀的毛病。
3.映阿姨
(1)愛占小便宜。映阿姨在聊天時提到了一件小事。
“映阿姨提起她在大街上什么地方花半價買了紗線。”[8]22
這個細節(jié)會給西方讀者留下這樣的印象:東方女性喜歡貪小便宜、小家子氣。說到底,東方女性的日子過得還是不算富裕。
(2)八卦、嚼舌根子。在麻將桌的氣氛暫時安靜下來時,映阿姨主動打破僵局。
“‘哦,我有新聞,’映阿姨大聲說,嚇了大家一跳?!盵8]23
“‘上周末,警察把愛默生太太的兒子抓走了,’映阿姨說,仿佛把這么個大消息首先發(fā)布出來,她頗引以自豪?!盵8]23
將別人的家丑作為談資公之于眾,這種做法是十分卑鄙、八卦的。
(3)愛炫耀,愛攀比。在牌局尾聲,映阿姨又發(fā)聲了。
“‘你們知道嗎?琳娜搬到了伍德賽德,’映阿姨帶著明顯的傲氣說道,低頭看看她的牌,也不知話是說給誰的。旋即她斂起笑容,換成謙恭的表情。‘當然,與左鄰右舍相比,那還不是最好的,不是價值百萬的房子,還不是。為房子投資劃得來,比付租金核算,比寄人籬下受氣強?!盵8]26-27
琳娜是映阿姨的女兒,也是吳晶妹的朋友。琳娜的近況其實是映阿姨專門講給吳晶妹聽的。映阿姨與其他幾位母親一樣,愛炫耀、愛攀比。
4.林冬阿姨
(1)為小事生氣。林冬阿姨聊天時提到一件令她極其生氣的事。
“林阿姨講她買了一件襯衣,可拉鏈壞了,售貨員卻不給她換?!疑袭斄恕獾靡?,’她說著,仍然是一臉怒氣的樣子。”[8]23
林冬阿姨為一件小事斤斤計較,不能自已。
(2)含沙射影、挖苦諷刺。林冬阿姨接著映阿姨的話茬,描述了自家中國親戚的生活現(xiàn)狀。
“‘現(xiàn)在中國差不多人人都有電視看,’林阿姨轉了話題?!覀冊谀莾旱挠H戚都有電視機,不光是黑白的,還有彩色的,帶遙控的。他們應有盡有。所以,我問應該給他們買些什么,他們說,什么都不需要,我們能回去看看就夠了。我們還是給他們買了各種禮物,給孩子買了放像機和索尼牌微型錄音機。他們說,用不著,不要給我們買禮物,但我想他們是會喜歡的?!盵8]23-24
乍一看,林冬阿姨對自家中國親戚的描述頗為正面、積極。但讀到下文吳晶妹轉述的安梅阿姨一家三年前中國省親之行的慘痛遭遇,就會明白林冬阿姨的這段話是有所影射的,與安梅阿姨家中國親戚窮酸、貪婪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這番話無非是為了挖苦安梅阿姨,觸碰她的痛處,令她下不了臺。
(3)愛攀比。吳晶妹提到林冬阿姨和母親既是最要好的朋友又是最主要的對手,他們一輩子總是把各自的孩子放在一起比高低。即使吳宿愿去世了,林冬阿姨依然本性不改,打探吳晶妹的情況。
“‘我說,晶妹呀,你現(xiàn)在還念書嗎?’林阿姨問道?!盵8]25
“‘我不上學了,’我說?!鞘鞘嗄暌郧暗氖虑榱?。’”[8]25
林冬阿姨與吳晶妹母親“相愛相殺”的關系,其實也是不坦誠、不真誠的表現(xiàn)。
美籍華裔作家大多受美國的精英教育,但在成長過程中又受到來自家庭和華人社區(qū)的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影響,從而具備雙重文化身份。文化的沖突與融合一直是美籍華裔作家們感受最為強烈和最為關注的問題之一。大多數(shù)華裔文學作品都表現(xiàn)了華裔作家們復雜而矛盾的“邊緣文化”心態(tài)[9]86-88。
在《喜福會》中,由于文化和代溝上的差異,女兒們與母親們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母女之間的沖突實際上是對東西方二元文化對立的一種隱喻。由于東西方關系在近幾個世紀中一直處于西強東弱的狀態(tài),在西方人眼中,東方代表著“他者”,而比照東方,西方才得以確立自我[9]88-89。所以,“西方文明的中心地位和權威意識恰恰是建立在東方這個他者的屈辱之上的,它是通過壓迫東方,描述東方,將自己同東方對立起來以從中獲得力量,進而確立起自己的權力和自信?!盵9]91受西方認知結構下的權力意識和對中國持有偏見的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小說中浸潤于美國文化的女兒們對母親們的認識自然成了曲解東方文化的一種單向活動[9]89。
“美國社會在政治、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以及文化上對外來民族,尤其是亞洲移民的歧視,著重體現(xiàn)在對亞裔男性的態(tài)度上。”[10]79“在西方,男性氣質(zhì)的傳統(tǒng)定義為:男人是文明、理智和富有進攻性的代名詞?!盵10]79而亞洲移民溫順、從不鬧事,具有女性般的品質(zhì),甚至獲得了“模范少數(shù)民族”的雅稱[10]80。華人男性在文化與政治領域的缺席,也是華人缺少男性氣質(zhì)的表現(xiàn)[10]80。
1.吳晶妹的父親
(1)父(夫)權制。在故事開篇,吳晶妹描述了母親講述桂林經(jīng)歷的場合。
“母親有時候煩悶,有時候沒事做,洗完碗,再把弗米卡式桌子擦兩遍;父親一邊坐著看報紙一邊一支接一支地抽佩爾魔牌香煙,表示不許打擾。于是母親便給我講她的故事?!盵8]7
這段敘述說明,父親在家是不做家務的,而且拒絕與母親交流,即便母親“煩悶”“沒事做”也不理會。對此,母親沒有反抗,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于是才講起在桂林時的經(jīng)歷。由于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中國的家族也是以父系為根基的”[7]108。短短兩行文字體現(xiàn)了東方男性在家庭中的支配性特權。
(2)毫無特點、平庸、壓抑、難以捉摸的東方男性。吳晶妹在講述第一次代表母親參加喜福會的情景時,還有一處關于父親的描述。
“然而我父親似乎根本未看那張照片,對他來說任何事情都是大同小異,沒什么特別的。他從不把喜怒哀樂掛在臉上,但又不失禮貌,你看不出他的表情變化,‘漠然’一詞在漢語該怎么說呢?”[8]14
長期以來亞裔男性在主流話語中處于“失語”狀態(tài)[5]116?!霸诜浅J苤髁魑幕瘹g迎的亞裔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文本與電影當中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邊緣化亞洲男人?!盵10]81《喜福會》的主要角色就不是男性。與此處田青譯文中的“漠然”相對應,原著中使用的是“indifferent”一詞?!癷ndifferent”除了表示“漠然”,還有一個重要的義項是“平庸”。可見,譚恩美筆下的東方男性形象強化了西方人眼中東方男性平庸、無能、壓抑的刻板形象。
2.喬治叔叔
盡管譚恩美對男性角色著墨不多,但還是通過吳晶妹之口對安梅阿姨的丈夫喬治叔叔做了一處細節(jié)刻畫。
“喜福會的叔叔們已經(jīng)坐到牌桌旁。喬治叔叔在發(fā)牌,動作非常麻利,就像受過賭場的專門訓練?!盵8]20
吳晶妹用“賭場”中的賭徒來形容喬治叔叔的發(fā)牌動作,反映了西方對東方男性的抵觸與偏見。有意思的是,吳晶妹的父親與喬治叔叔恰恰成了西方視角中東方男性的兩種典型代表:要么平庸無能,要么神秘邪惡。
3.安梅阿姨的老兒子
吳晶妹在講述阿姨們的聊天內(nèi)容時,有一句話提到了安梅阿姨的老兒子。
“我覺得這話也是為安梅阿姨打圓場,她的老兒子兩年前因為賣偷來的錄音機被捕了?!盵8]23
安梅阿姨老兒子的不軌行為又進一步印證了東方男性的齷齪形象。
聽了林冬阿姨對自家中國親戚的正面描述,吳晶妹回想起了母親跟自己講過的安梅阿姨一家中國之行的慘痛遭遇。
“當他們的中國之行最后抵達杭州時,寧波的親戚都在那迎接他們呢,不單是安梅阿姨的小弟弟,還有他妻子的同父異母的兄妹,遠方的堂妹和堂妹的丈夫,以及那丈夫的叔叔,而且他們又全帶著岳母和孩子,甚至還有他們同村的沒有海外親屬炫耀的朋友?!盵8]24
“媽媽的猜測是對的,沒有人要那些汗衫,那些沒用的衣服、摩摩糖拋到空中,沒了。所有的皮箱都倒空了,親戚們還追問蘇氏兩口帶沒帶別的東西?!盵8]24
“安梅阿姨和喬治叔叔真的被敲了一筆。不只是花兩千美元買了電視機、電冰箱,還有二十六個人在望湖賓館住了一夜的宿費,在為闊綽的外賓準備的餐館開的三桌席,送給每位親戚的三件別致的禮物,最后還借給一位堂兄所謂的叔叔五千外匯券,他說要借錢買臺摩托車,后來他帶著錢和禮物跑得無影無蹤了。第二天,火車離開杭州后,蘇氏夫婦發(fā)現(xiàn)為表示他們的友善已經(jīng)耗盡了近九千美元?!盵8]24-25
七大姑八大姨壯觀的接站陣勢是西方讀者無法想象的,他們并非為親情而來,而是如同餓狼一般,不想錯過這到手的肥肉,人人都想揩一把油。蘇氏夫婦的箱包被一搶而空,幾十個人蹭吃蹭喝蹭禮物,被那位關系牽強的遠親借去的五千外匯券恐怕也是有去無回,蘇氏夫婦有了這次遭遇,一定不會再對中國親戚懷有任何念想。譚恩美為西方讀者展現(xiàn)的東方貧困奇觀,與東方主義者對東方持有的貧窮、落后、野蠻的成見是吻合的。
1.愚昧、落后、未開化
母親回憶當時在桂林躲避戰(zhàn)亂時,街上充斥著從四面八方涌入的各色難民,不只有中國人,還有外國人。其中,對中國難民的描述是這樣的。
“上海人跟北方的鄉(xiāng)下人,銀行掌柜的跟剃頭的,黃包車夫跟緬甸來的難民,誰也瞧不起誰。大家同在道邊上吐痰,說拉肚子就拉肚子,這還算不得什么。我們?nèi)巳硕加幸簧沓魵猓烧l都抱怨別人臭。我也是嗎?哦,我討厭美國飛行員沖我嘰哩哇啦亂說,羞得我直臉紅。更糟的是那些北方來的鄉(xiāng)下人,他們擤完鼻涕又用手推旁邊的人,讓大家都染上亂七八糟的病?!盵8]8
在這段描述中,中國難民被描繪成自負、不講衛(wèi)生、沒見過世面、混亂無序、猥瑣的形象。
2.惡劣的生存狀態(tài)
吳宿愿說辦喜福會的念頭是在桂林時的一個夏夜萌生的。當時,不僅天氣悶熱得連蛾子都熱昏在地上,連暫住的樓下也是一番令人壓抑的情形。
“到處都是人,一絲新鮮的空氣也沒有。陰溝里發(fā)出的氣味真難聞,從二樓的窗口飄進來,直鉆我的鼻子。什么時候都能聽到凄厲的叫聲,不分晝夜。不知是鄉(xiāng)下人在殺一頭掙脫繩索的豬,還是軍官在毆打擋在路上要咽氣的鄉(xiāng)下人?!盵8]9
人滿為患的桂林生存環(huán)境堪憂,不絕于耳的慘叫分不清是豬叫還是將死之人的哀嚎,這番地獄般的東方景象令人絕望!
3.可怕的食物
提到在桂林辦喜福會時被人批評這樣做“有些過分”,吳宿愿列舉出許多難民吃的食物加以對比。
“有人覺得城里許多人忍饑挨餓,吃耗子,后來吃耗子都不希吃的垃圾,而我們卻每周擺宴,這么做有些過分?!盵8]11(句中“后來吃耗子都不希吃的垃圾”——原文即是如此。)
難民用老鼠、垃圾果腹,實在駭人聽聞,令人作嘔!
譚恩美呈現(xiàn)的抗戰(zhàn)期間在桂林避難的各色中國難民形象,可以說變相佐證了東方人在西方人眼中的一貫形象——窮苦、愚昧、落后、未開化、亟需拯救,襯托了西方在地理和種族上的優(yōu)越性。
通過上文的分類列舉,不難發(fā)現(xiàn),譚恩美在刻畫《喜福會》中的華人形象時,的確迎合了古典東方主義和現(xiàn)代東方主義的視角,這與譚恩美的雙重文化身份、希望獲得美國主流文壇的接納無不關系。
但難能可貴的是,譚恩美對古老的東方主義成見進行了消解。例如,在第一章尾聲,吳晶妹從喜福會其他三位阿姨口中了解到,母親始終沒有忘記尋找在中國遺失的兩個雙胞胎女兒,剛剛得到兩個女兒的通信地址就去世了,非常遺憾。這也是譚恩美賦予吳晶妹母親“吳宿愿”這個名字的隱喻。三位阿姨給中國的地址寫信,與對方取得聯(lián)系,并為吳晶妹湊齊路費,促成她到中國尋親。吳晶妹此時對母親、對三位阿姨都有了新的認識,開始理解她們的良苦用心,并“看到了美國文化的缺陷和不足,進而達到母女之間的和解,消解了母女之間,即中美文化之間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關系”[9]91。三位母親也從吳晶妹的話語和反應中看到了“中國文化在美國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的邊緣性”[9]91。由此可見,中美文化從對立走向融合的情節(jié)設計,恰恰體現(xiàn)了薩義德當代東方主義的本意。所以,對于譚恩美及《喜福會》這部作品,應當給予積極的評價。
本研究可為考查美籍華裔作家提供新的視角,有助于深入發(fā)掘美籍華裔作家的寫作特點與其社會文化身份之間的關系。因篇幅所限,本研究對《喜福會》中華人形象的討論僅限于第一章的范圍?!断哺饭卜譃槭?,其余十五章還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另外,由于與本研究相關的、可借鑒的文獻數(shù)量極少,本文見解還有不完善之處,有賴其他學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