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琪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元雜劇《博望燒屯》著錄于《太和正音譜》《錄鬼簿續(xù)編》,無名氏作,全稱為《諸葛亮博望燒屯》,主要演繹了諸葛亮在劉備三請之下出山,在博望坡用計火燒夏侯惇的故事,與《三國志平話》中“三顧孔明”至“軍師使計”的主要情節(jié)相似。
據(jù)史書記載,火燒博望的歷史人物原型應是劉備,陳壽的《三國志》卷三十二《蜀書·先主傳》記載:
荊州豪杰歸先主者日益多,……久之,先主設伏兵,一旦自燒屯偽遁,悼等追之,為伏兵所破。[1]731
卷十八《魏志·李典傳》:劉表使劉備北侵,……典曰:“賊無故退,疑必有伏。南道狹窄,草木深,不可追也。”……典往救,備望見救至,乃散退。[1]444
所以,元雜劇《博望燒屯》應該是運用移花接木的手法,將劉備的戰(zhàn)績轉化為諸葛亮的功勞,以此來烘托諸葛亮的神機妙算和用兵如神。
《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定三分隆中決策 戰(zhàn)長江孫氏報仇”、第三十九回“荊州城公子三求計 博望坡軍師初用兵”、第四十回“蔡夫人議獻荊州 諸葛亮火燒新野”也寫了諸葛亮出山及博望坡用兵的故事,與《博望燒屯》的基本內容相同,但在細節(jié)和人物形象等方面有不同之處。本文主要對雜劇《博望燒屯》和《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三十九回、四十回進行比較研究。①
《博望燒屯》與《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出場之時,都是隱士、文人的形象,但是對他的具體描述又有所不同?!度龂萘x》中徐庶向劉備推薦孔明:“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2]216在曹操面前也夸贊諸葛亮:“真當世之奇士”。[2]234然而在雜劇《博望燒屯》第一折中,劉備上場言道:“南陽鄧州臥龍岡有一仙長,復姓諸葛,名亮,字孔明,道號臥龍先生?!盵3]51-52小說和雜劇通過他人的描述,為我們展現(xiàn)了諸葛亮不同的形象:小說中諸葛亮是“奇士”,而在雜劇中卻是“仙長”“道士”。
《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細談隆中對,此章節(jié)重在突出諸葛亮身在草廬,卻能謀算天下局勢的才能。再看《博望燒屯》里,劉備勸說諸葛亮出山時的說詞:
師父,你那七星劍上呼風雨,六甲書中動鬼神?!┱鼓泓S石公《三略》法,顯揚你那呂望《六韜》書。[3]59
雜劇的第二折,諸葛亮掛軍師牌印,劉備命令眾將布置:八卦蓋者,是乾、坎、艮、震、巽、離、坤、兌。……上有九曜星官;中方杏黃旗上,蛟龍戲二十八宿。”[3]70
其中八卦、星宿等種種細節(jié)都與道教有關。大風突起,諸葛亮也能推算出是敵將下戰(zhàn)書。兩軍對戰(zhàn),諸葛亮“觀戰(zhàn)討之氣”就知此戰(zhàn)必勝,每次占卜預知有訪客等道家本領更是不在話下。
所以,筆者通過對小說《三國演義》與元雜劇《博望燒屯》的比較發(fā)現(xiàn),《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偏向于足智多謀的軍師形象,作者為了給讀者還原三國歷史的真實感,按照史書記載來構建故事框架,以增加小說故事的真實性,從而舍棄了前人作品中荒誕、神異的設定,所以諸葛亮在小說中是奇士,而非是道士。
而雜劇《博望燒屯》中的諸葛亮形象更具有濃郁的道家色彩,其他元雜劇三國戲里諸葛亮基本上也都是以道士身份出現(xiàn)的,元朝由于政治、民族文化等原因,漢人知識分子難以通過科舉致仕,一身才學無處使用,無奈之下選擇超脫現(xiàn)實的道家思想,用以逃避現(xiàn)實。元雜劇中的諸葛亮出場之時自稱:
[混江龍]有朝一日,我出茅廬指點世人迷?!@出那大將軍八面虎狼威。[3]55
可見,劇作家雖然將諸葛亮塑造為一個道術高超的道士,但其隱居修行都是為建功立業(yè)做準備。諸葛亮的道士身份折射了元代文人在功名無望的困境之中,只能以道家精神忘卻人生現(xiàn)實,就像諸葛亮一樣懷才待用,希望終有一日能有作為的期望。
雜劇《博望燒屯》和小說《三國演義》中,眾人對待諸葛亮的態(tài)度是有所不同的。
首先是劉備。雜劇里的劉備對諸葛亮一直是言聽計從,甚至是敬畏。諸葛亮調兵遣將,劉備均無異議,張飛表示懷疑時,劉備只說:“兄弟,俺求賢用士哩。你依著師父出去。”[3]83重在一個“求”字。張飛逞一時之勇,與諸葛亮打賭時,劉備沒有相信自己的兄弟,而是相信諸葛亮,“憑著師父神機妙策,眾將必然成功也?!盵3]88這句話先后出現(xiàn)兩次,證明劉備對諸葛亮的能力深信不疑,將戰(zhàn)役的成敗全都歸功于諸葛亮。
后來張飛想要出戰(zhàn),劉備的舉動則是“劉末跪科”[3]84相求,凸顯了劉備求賢若渴之心,他看重才能,甚至能對著諸葛亮進行跪求。張飛未能將夏侯惇擒獲,諸葛亮按照賭約要將其斬首,劉備也是下跪求情。
反觀《三國演義》,劉備雖然以師禮待諸葛亮,但是身為主公的他,從未對作為下屬的諸葛亮有過下跪的舉動。并且在諸葛亮博望坡用兵之時,劉備也是疑惑不定的,并不像雜劇里的那種堅信不疑。在此次戰(zhàn)役之前,諸葛亮從未展現(xiàn)過在軍事上的謀略,所以劉備表示懷疑,反而更加真實。在雜劇中劉備對諸葛亮的信任,主要是因為劉備不能對身為主角的諸葛亮表示懷疑,否則他的仁君形象在觀眾心中就會大打折扣。
其次是著墨較多的張飛。張飛在博望坡戰(zhàn)勝之前,對諸葛亮一直是懷疑頗深的,這點無論是小說,還是雜劇都是一致的。不同的是雜劇中張飛增加了與諸葛亮打賭的請罪戲份,這是雜劇為了增加戲劇沖突進行的擴寫。雜劇的張飛是性格躁暴的莽撞人,他總是輕蔑地稱諸葛亮為“諸葛亮村夫”。面對諸葛亮的戰(zhàn)略部署,他數(shù)次反對、阻攔,后來還在諸葛亮的激將法之下,與諸葛亮立下賭約。張飛未能抓獲夏侯惇,這才被諸葛亮的神機妙算折服。所以張飛對諸葛亮的態(tài)度應該是“懷疑—不滿—嘲諷—氣憤—佩服”的變化過程。
《三國演義》里的張飛和關羽在未見到諸葛亮之前,對諸葛亮的真實才能表示懷疑,“他如不來,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2]225可見,張飛是個急性子。劉備以師禮對待年幼的諸葛亮,張飛表示不悅,認為諸葛亮并未展現(xiàn)真才學。當張飛知道作戰(zhàn)之時,眾人出戰(zhàn)而諸葛亮坐守縣城,嘲笑道:“我們都去廝殺,你卻在家里坐地,好自在?!盵2]235此時的張飛是看不起諸葛亮的。直至戰(zhàn)勝,張飛才轉變態(tài)度,拜伏于諸葛亮車前。小說中的張飛“懷疑—嘲諷—佩服”的態(tài)度變化,不似雜劇般曲折,這是因為雜劇對諸葛亮的戰(zhàn)前部署進行了擴寫,在原有的故事框架上增添細節(jié)和新的故事沖突,張飛越是對諸葛亮不滿,后來折服于諸葛亮的喜劇效果就越強烈,更加符合普通民眾的世俗審美趣味。
最后是關羽。小說中的關羽和張飛對劉備以師禮待諸葛亮不滿,認為諸葛亮年幼,且尚未看見真本事。包括后來諸葛亮博望坡調兵也要先取劍印,才能調動關羽、張飛二人,并且關羽雖然沒有明確表示懷疑,但也會旁敲側擊地詢問:“我等皆出迎敵,未審軍師卻作何事?”[2]235聽令之后,也是抱著一種觀望的心態(tài),直到戰(zhàn)勝之后,關張二人才有孔明乃真英杰之感嘆。
關羽作為民間傳說中的英雄,在戲劇舞臺上的形象也是正派、高大的。在《三國演義》中關張對諸葛亮也是持懷疑的態(tài)度。劉備三人兩次訪諸葛亮不遇,關羽勸說劉備認為諸葛亮徒有虛名,所以避而不見。反觀雜劇中關羽的表現(xiàn):
(關末云)今求賢用士,……方可成就大事也。[3]52
關羽是支持劉備三顧茅廬的,他與劉備的想法是相同的,認為應該謙遜求賢,才能成大事?!恫┩麩汀分嘘P羽不似張飛躁暴,初見諸葛亮之時,就對諸葛亮態(tài)度尊敬。博望坡之戰(zhàn),對諸葛亮的指揮,也是言聽計從的,甚至張飛三番四次反對諸葛亮時,關羽還勸說張飛不要躁暴,這與小說是相反的。所以,雜劇中關羽對諸葛亮的態(tài)度是和劉備一致的。
此外,雜劇中對關羽的形象描述有兩處,分別是諸葛亮和管通對關羽的評價,這二人都是道士,有觀人面相的本事。諸葛亮說:“這將軍生前為將相,他若是死后做神祗。”[3]61管通認為:“這個將軍神威狀貌,氣秉忠良,意合天心,一部神威之將。”[3]120對關羽的贊賞是“神祗”“神將”,從這里可以看出,由于在普通大眾心中關羽的地位崇高,關羽也是不允許自己犯絲毫的錯誤,所以不管是對諸葛亮的態(tài)度,還是個人形象都是較為積極、高大的。
所以總的來說,雜劇中眾人對身為主角的諸葛亮態(tài)度是極其崇敬和絕對相信的,而在小說中就算是劉備,也對諸葛亮的能力有過懷疑,更遑論他人。這是因為對于觀眾來說,戲劇比小說更為直觀,塑造的人物形象較小說而言,也更為鮮明突出,這樣才能讓觀眾在較短的時間內記住人物的性格特征。
元雜劇作為一本四折的傳統(tǒng)戲曲形式,在有限的篇幅內,為了追求鮮明的人物形象,劇作家在塑造人物時就會有一定程度的虛構成分,其作用為襯托主角,或是使劇情更加曲折,《博望燒屯》的管通就是虛構的人物。雜劇介紹管通:“幼年與龐德公、諸葛亮同堂學業(yè),彼各學成文武全才?!盵3]111與諸葛亮都是會術法的道士,在曹操軍營也是軍師。由此可知,管通就是另一個諸葛亮。第四折管通上場,為故事發(fā)展又設置了一個小懸念,這個和諸葛亮各方面都極其相似的管通會引發(fā)出什么樣的事情呢?曹操命管通前往劉備處,游說諸葛亮投降。誰知諸葛亮棋高一著,與管通斗法,反將管通拿下。
管通在《三國演義》中并未出現(xiàn),歷史上也不存在,他是劇作者用來襯托主角諸葛亮,虛構出來的。管通與諸葛亮的人物配置相似,與諸葛亮的斗法中也并未處于下風,他把糜竺、糜芳手中的棋子和各房間的人都猜中了。但是由于他跟隨了錯誤的首領,所以他作為反派集團的一員,就只能敗給諸葛亮了。這里與前文諸葛亮選擇跟劉備下山遙相對應,說明了選擇英明的賢主跟隨,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正派主角如有天助,最后必然成功。
其次是夏侯惇。夏侯惇這個人物雖不是虛構出來的,但在元雜劇中,對夏侯惇的形象刻畫更為夸張。夏侯惇身為曹操麾下猛將,《三國演義》博望坡一戰(zhàn)中看輕漢軍而敗,但絕不像雜劇中滑稽可笑。雜劇中的夏侯惇出場自報家門:
某文通三略,武解六韜,上的馬去,番番不濟,到的陣前,則是盹睡,若遇敵將,做不的本對,他輪刀便砍,慌的跳下馬來膝跪。[3]67
跪地求饒的舉動與小說中不懼生死的猛將形象相去甚遠。與趙云陣前叫罵,夏侯惇插科打諢,笑料十足。當趙云謊稱帶領十萬軍馬迎戰(zhàn)時,夏侯惇的第一反應卻是:“你且住者,我揀兵書看一看。”[3]91兩軍交戰(zhàn)在即,卻還要臨時翻看兵書,實在可笑。夏侯惇帶領殘兵遇著張飛,他巧言哄騙,正是前文所講陣前求饒的做派,最后只能倉皇逃脫。
作為反派集團的夏侯惇不需要有正面的形象,所以雜劇將夏侯惇塑造成貪生怕死、紙上談兵的滑稽形象,與驍勇善戰(zhàn)的漢將進行對比,活躍舞臺氣氛。從全篇結構來說,劉備集團對應曹操軍營,劉備有諸葛亮助陣畫策,便有管通為曹操游說;劉備有關羽、張飛等良將,曹操也有張遼、夏侯惇等猛將,漢軍乘勝追擊,曹營節(jié)節(jié)敗退,正反兩派通過對比一目了然,這種舞臺設置更符合普通觀眾的通俗審美和簡單明了的忠奸觀念。
雜劇《博望燒屯》由于作品體裁、宗教盛行的時代背景等原因,與小說《三國演義》在諸葛亮形象、次要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內容上都有所不同。但《博望燒屯》為《三國演義》提供了材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比如小說與雜劇一樣,將劉備的故事移花接木到諸葛亮身上,使得諸葛亮在出山后的第一戰(zhàn)就顯現(xiàn)出了他的足智多謀。小說在此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改編和重寫,更加成功地塑造了劉備的賢主形象和諸葛亮的智者形象。
注釋:
①本文所據(jù)為脈望館鈔校本?!睹}望館抄校古今雜劇》,明趙琦美抄校,清初為錢曾也是園收藏,也被影印收入《古本戲曲叢刊四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