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驥雄
(首都師范大學(xué),北京 100089)
南唐后主,傳詞未豐,現(xiàn)僅存三十余首令詞。然其作真情貫注,氣韻流轉(zhuǎn),高標絕俗,一體渾然,雋言妙語觸目即是,上品佳篇迭見層出,更不乏《虞美人》《浪淘沙》等千古絕唱,令人百讀不斁。故后世論家對其曾有“詞中之帝”“南面王”之美譽,復(fù)誦其作,千載之下,實非妄評。李后主詞之所以高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別具爐錘的章法結(jié)構(gòu),而此匠心獨運之處,研讀者誠不可輕易放過。古代論者對詞之章法結(jié)構(gòu)亦多有談及,且常常聚焦于詞之起、結(jié)與過片處。如沈義父《樂府指迷》中總結(jié)作詞之法時說:“第一要起得好,中間只鋪敘,過處要清新,最緊是末句,須是有一好出場方妙?!睆堁住对~源》亦云:“思其頭如何起,尾如何結(jié)……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惫P者不揣谫陋,學(xué)步古人,亦試從詞之起句、過片及結(jié)句三個角度入手,對李煜詞之章法結(jié)構(gòu)特點略作探析,扣盤捫燭,望有所得。
詞之開篇首句稱為起句,或曰破題。陸輔之《詞旨》云:“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鄙蛄x父《樂府指迷》亦稱:“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閑事,方入主意?!逼鹁錇樵~之開端,頗具“登臺亮相”的意味,往往關(guān)系到整首詞的氣格與情調(diào),因此古人作詞在起句的結(jié)撰上常頗費心思,遂有“大江東去”與“山抹微云”之殊。觀之李詞,起句尤工,信手拈來,吐屬自然,同時又常能新人耳目,不落窠臼。以下詳論之:
首先從內(nèi)容上來看,李煜詞的起句大致可分為以景起和以情起兩大類。
詞學(xué)家唐圭璋先生論及詞之章法時曾道:“詞中起法,不一而足。然以寫景起為多。”同樣,李煜以景起句之詞亦不在少數(shù),又常見于其早期作品。試觀兩首描寫宮廷生活題材的作品: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齅。別殿遙聞簫鼓奏。(《浣溪沙》)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玉樓春》)
此二詞均描寫侈靡豪奢、聲色犬馬的宮廷宴樂生活。前一首起句極為凝練灑落,詞人并沒有從正面描寫歌舞歡會之盛況,而是以時間為著眼點,通過攝取紅日高升而爐香不斷這一特寫鏡頭,側(cè)面?zhèn)鬟_出笙歌燕舞已通宵達旦之意,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小晏筆下“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那般宴樂場景,極大增強了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與概括力。后一首則恰與前一首相反,開篇便直擊宴會盛況,其中“晚妝”“春殿”點明游宴的時間和地點,“明肌雪”“魚貫列”則通過描寫成群入隊、光彩明艷的宮女狀貌,將讀者瞬間帶入了遍地輕歌曼舞的宮廷歡宴氛圍。此二詞雖語涉綺艷,卻皆不落俗套,別開生面,詞氣飛揚。宋陳善《捫虱新語》曾評價后主詞說:“帝王文章自有一般富貴氣象?!贝怂^“富貴氣象”,不僅就其題材內(nèi)容而言,更重要的是強調(diào)李煜詞中所蘊含的那種風(fēng)流豪宕、俊逸非凡的氣度與格調(diào)。
此外,李煜詞中描寫男女情愛、相思怨別的題材時,也常以寫景發(fā)端,起到烘托渲染的藝術(shù)作用。如“花明月暗籠輕霧”(《菩薩蠻》)一句,為下文描寫充滿柔情蜜意的男女相會烘托了氣氛與情調(diào);又如“轆轤金井梧桐晚”(《采桑子》)一句,通過對具體景物的描寫,引發(fā)下文獨守空閨的女主人公那無從排遣的離愁別緒;再如“曉月墜,宿云微”(《喜遷鶯》)、“深院靜,小庭空”(《搗練子令》)、“亭前春逐紅英盡”(《采桑子》)、“櫻花落盡階前月”(《謝新恩》)等起句,皆通過借渲染凄清之景來入情、寓情,為后文抒發(fā)情思起興發(fā)端,營造氣氛,使得詞意更加婉轉(zhuǎn)蘊藉,情韻裊裊。
清代沈雄《古今詞話》曾云:“起句言景者多,言情者少,敘事者更少。大約質(zhì)實則苦生澀,清空則流寬易?!闭\如其言,以景起句者多能營造渲染相應(yīng)的抒情氛圍,符合詞之要眇含蓄的特質(zhì),而以情發(fā)端者易失之生硬空洞、直白刻露,故能做到詞以情起而動人,非大手筆不辦。毫無疑問,李煜便是這種擅長以情發(fā)端而又能獨標高格的大詞人。這類以情起之詞,多見于李煜亡國以后的作品,大多直抒襟懷,任情恣縱。如其作《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此詞主題寫夢,但開篇卻并未從夢境寫起,而是先以夢醒后的大聲疾呼來縱情悲嘆人生之慨。詞人將人生難免之恨與一己無限之愁并立,抒發(fā)其內(nèi)心難以抑制的悲哀和悵惘,雖未假修飾,直如白話,卻依舊能感人肺腑,直戳人心。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中評價此詞說:“起句重大,一往而深。起句兩問,已將古往今來之人生及己之一生說明?!鄙坪醮苏?。再觀其作《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fēng)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首句“往事只堪哀”五字可謂一語振起全篇,道出了整首詞的感情基調(diào)。李煜由一國之君王淪為亡國奴、階下囚,此人生之巨大落差常常令其情難自持。面對滿目蕭索的秋景,詞人不免撫今追昔,愁緒滿懷?!爸豢鞍А币徽Z無疑是來自作者內(nèi)心最深處絕望的悲吟,簡直怵目驚心。陳廷焯《云韶集》評曰:“起五字凄婉,卻來得突兀,故妙,凄惻之詞而筆力精健,古今詞人誰不低首?!笨芍^知言。
李煜詞中還有不少以情起句的例子,如“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清平樂》)、“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多少淚,斷臉復(fù)橫頤”(《望江南》)等等,皆發(fā)自胸臆,摯真摯切。可以說,以情起句實為后主詞的一大優(yōu)長和特色。
另外,若從作詞之法的角度看,詞的起句也可大致劃分為“平起”與“陡起”兩類。劉熙載《詞概》就曾說道:“大抵起句非漸引即頓入,其妙在筆未到,而氣已吞?!彼^“漸引”即為“平起”,“頓入”即為“陡起”。李煜詞之起句亦可以此法兩分,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李詞以景起句者多為“平起”,而以情起句者則多為“陡起”。
李煜“平起”之詞大多先由景鋪墊渲染,再漸入抒情,使詞意詞情平緩?fù)七M。如“昨夜風(fēng)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烏夜啼》)、“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浪淘沙》)、“風(fēng)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xù)?!?《虞美人》)等即為例證,皆先道眼前景,再發(fā)心中情,妙合無間,深婉有致。反觀李煜“陡起”之作則常以熱烈激越的抒情呼喚全篇,起振詞勢。如其名篇《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璚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此詞起句異軍突起,筆勢突兀,同時又飽含著對家國的深情眷戀。詞人在句中利用數(shù)字對舉的藝術(shù)手法,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展現(xiàn)出往日故國之盛,并為下文凸顯今昔強烈的反差和對比積蓄感情力量,可謂奇峰乍現(xiàn),出手不凡。
此外,又如《虞美人》一詞,開篇便用“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一句連續(xù)發(fā)問,情不自已,出奇制勝。俞平伯先生就曾稱其為:“奇語劈空而下?!庇秩缜拔乃摗独颂陨场贰巴轮豢鞍А币痪洌嗍堑湫偷摹岸钙稹?。陳廷焯曾贊曰:“來勢妙,極突兀?!痹偃纭皠e來春半,觸目柔腸斷”(《清平樂》)、“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子夜歌》)等句,皆是李煜“以情陡起”的佳篇。
詞之下片開端即為過片,亦稱過遍或換頭。過片是一首詞的關(guān)捩,關(guān)系到整篇作品結(jié)構(gòu)是否完整,意脈是否連貫,意境是否渾成,因此也往往是詞家苦心經(jīng)營之處。元代陸輔之《詞旨》中云:“制詞須布置停勻,血脈貫穿。過片不可斷曲意,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苯送鹈魹对~學(xué)概論》一書中也指出:“片與片的關(guān)系,在音樂上是暫時休止而非全曲終了;在詞的章法上也就必須做到若斷若續(xù)的有機聯(lián)系,彼此才能密切配合?!笨梢?,過片是詞之上下片連接的橋梁和樞紐,須使前后貫通,彼此關(guān)聯(lián),最忌生硬拗斷,不相接續(xù)。
陶文鵬先生與吾師趙雪沛合著《唐宋詞藝術(shù)新論》一書中,曾將唐宋詞常見的過片表現(xiàn)方法歸結(jié)為四種,即“承上啟下”“一氣貫注”“似離實合”與“發(fā)起別意”。其中論及“承上啟下”一法時說:“過片的作用主要在于承接上意,同時引出下文,因此,承上啟下是唐宋詞中最常見的換頭方式?!蓖瑯?,李煜詞中此類“承上啟下”式的過片法,也最為常見。如《菩薩蠻》過片“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一句,便緊接上文“今宵好向郎邊去”的敘事脈絡(luò),展現(xiàn)男女幽會時的情態(tài),并且引出下文女子“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的內(nèi)心活動。又如《虞美人》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一句,上接回首故國之想,下啟愁如流水之嘆,左右逢源,一筆兩到。再如另一首《虞美人》中“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一句,不僅順承前文“春相續(xù)”“依舊竹聲新月”之意,同時又更深一層,為下文抒發(fā)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之感作足了鋪墊。李煜詞中這種“承上啟下”的過片方式,常常能達到前后綰合、過渡自然以及水乳交融、不著痕跡的藝術(shù)佳境。
然而,李煜詞過片的最大特點和擅勝之處,則是以“一氣貫注”的方法構(gòu)筑全篇。此種過片法常具有一氣鼓蕩、凌空而下之勢,使全詞上下片意緒貫通,渾融一體。譬如泥丸走坂,自然流轉(zhuǎn);又如駿馬注坡,不可羈勒。試看其詞《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詞之上片,以林花匆匆凋謝言芳華易逝,同時感嘆冷雨寒風(fēng)侵襲之苦。過片“胭脂淚”一句,則化用老杜詩句“林花著雨胭脂濕”(《曲江對雨》),照應(yīng)上片林花帶雨的美好光景?!傲羧俗怼敝白怼?,既是留戀沉醉,亦是悲凄迷醉,“幾時重”的發(fā)問,則更是滿引弓弦,直逼下文,最終令詞人發(fā)出人生之恨似水長東的曼聲喟嘆。此過片三句似輕實重,步步為營,實為后主詞渾灝氣度之所在。又如另一首《烏夜啼》: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上片用西樓鉤月、深院梧桐等意象,渲染出詞人寂寞愁苦之心境,過片處卻不作絲毫緩和停頓,連用“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三個短促的三字句,直接逗出全詞主旨,并且極其生動形象地比譬出那種千絲萬縷無可名狀的愁思,使得后文“別是一般滋味”之語韻味全出。此過片三句可謂急管繁弦,無一澀句,直筆到底而又扶搖直上,堪稱詞中一大閃光點。再看一首《烏夜啼》:
昨夜風(fēng)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此詞為悲秋傷懷之作,上片以描寫凄清的秋風(fēng)秋雨開篇,次寫詞人思緒萬端、輾轉(zhuǎn)反側(cè)之情貌,“欹枕”“起坐”等語則將詞人內(nèi)心苦悶外化為動作,一片郁郁不堪的情緒到此已沾染滿紙,不禁讓人疑惑,究竟詞人為何愁苦至此?于是詞人過片隨手拈出“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兩句警言,既解上片“起坐不平”之愁因,又催下片“醉路宜到”之苦語,一氣流轉(zhuǎn),連翩而下,順暢直至,毫無滯礙??v觀全詞,一氣呵成,格調(diào)雖略顯悲觀消沉,然氣脈不斷,亦為后主詞中之上乘。
結(jié)句,又稱落句,或曰煞拍。劉體仁《七頌堂詞繹》云:“詞起結(jié)最難,而結(jié)尤難于起,蓋不欲轉(zhuǎn)入別調(diào)也?!笨梢?,一首詞的結(jié)句優(yōu)劣常關(guān)乎到整首詞的高下,因而詞人作詞于結(jié)尾處往往用心打磨,傾注全力。李煜詞之結(jié)句可嘆妙語頻出,不同凡響。筆者將其大致歸結(jié)為以景象作結(jié)、以情貌作結(jié)、以情語作結(jié)和以比興作結(jié)四種方式。以下分而論之:
沈義父《樂府指迷》云:“結(jié)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尾最好?!崩铎弦跃跋笞鹘Y(jié)的詞作,常能移情于景,情景交融,達到以景結(jié)情,情意倍增的藝術(shù)效果。如以三首《望江南》為例: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fēng)!
此三首詞皆運用“以樂景寫哀情,倍增其哀”的手法,通過懷念昔日故國如詩如畫的美麗風(fēng)光,反襯詞人當下身陷囹圄的愁苦。“忙殺看花人”“笛在月明樓”“花月正春風(fēng)”三個結(jié)句,把景色之美描繪到了極致,同時也把詞人內(nèi)心愁恨推向了頂點。詞人深知此番景象無論再美,也都只是虛幻的夢境,現(xiàn)實中面對的只有無盡的悲哀。
此外,又如《浪淘沙》結(jié)尾“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一句,以虛筆寫出詞人內(nèi)心所想見的幽凄景象,使其與此時詞人落寞孤苦的處境相照應(yīng),悲涼沉痛,叫人讀不忍竟。再如《玉樓春》結(jié)尾“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一句,同樣是虛筆寫景,卻描繪出一幅夜月清朗、馬蹄嗒嗒的素雅圖景,俊逸神飛,瀏亮明快,使全詞余韻悠長,一片神行,令人玩味不盡。王國維《人間詞話》稱:“李重光之詞,神秀也?!鳖H中肯綮。
李煜詞以情貌作結(jié)之句,既能對人之情狀與形貌進行傳神地描繪,同時又能夠很好地傳情達意,做到形神兼?zhèn)洌槊矡o疑。觀其作《一斛珠》: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一句結(jié)尾,不僅將詞中女子醉意微醺、恃寵撒嬌的情態(tài)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同時亦使詞愈發(fā)溫馨秀曼,饒有情趣。
此外,又如“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菩薩蠻》)一句,寫美麗女子笑臉盈盈、雙目含情之態(tài),傳達出男女之間纏綿繾綣的無限愛意;又如“黃昏獨倚欄”(《阮郎歸》)一句,通過暮春黃昏獨倚闌干之情狀的描寫,表現(xiàn)出詞人孤獨困苦、傷感惆悵之情;再如“垂淚對宮娥”(《破陣子》)一句,將詞人亡國之日孤立無助,無依無靠,只能對著宮女傷心哭泣的情狀刻畫得歷歷如繪,讀來真實質(zhì)樸而又凄愴感人。
李煜以情語作結(jié)之詞,往往能直陳胸臆,卒章顯志,同時具有言盡意不盡,意盡情不盡的妙味。如《長相思》: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fēng)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此詞是一首描寫閨情的作品。先寫閨中女子綽約的妝容,次寫簾外凄清的秋景,最后以一聲“夜長人奈何”的長嘆結(jié)穴。全詞將人、景、情三者相融一體,表現(xiàn)出女主人公煢處空閨,而生長夜漫漫、寂寞愁苦、無可奈何的哀惋情狀,結(jié)句“夜長人奈何”的一聲嘆息,更使得愁情畢現(xiàn),恨意綿綿。
又如《望江南》:
多少淚,斷臉復(fù)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此詞皆下情語,悲情滿溢,表現(xiàn)出詞人亡國后的深哀巨痛。最后“腸斷更無疑”的煞尾更是重筆結(jié)情,將此肝腸寸斷之痛楚合盤托出,蕩氣回腸。
另如“滿鬢青霜殘雪思難任”(《虞美人》)、“回首恨依依”(《臨江仙》)、“愁恨年年長相似”(《謝新恩》)等句,盡是以情語作結(jié)的篇什,皆毫無遮掩,不假藻飾,誠摯坦率,真切動人。
以比興作結(jié)為李煜詞的一大特色,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同時收獲了極佳的藝術(shù)效果。試看其名作《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此詞結(jié)句以水喻愁,臻于化境。詞人將內(nèi)心涌動的愁情比作汪洋恣肆、奔騰流瀉的春水,真是令人嘆為觀止而又回味無窮?!扒∷啤倍指菙S地有聲,使其愁情好似滔滔之水一般,沛然流出肺腑??v觀全詞,以問句起勢而又以問答落筆,句句相承,層層加碼,足見其藝術(shù)手腕之高明。整首詞中皆是名句,無一字可易,渾然天成,優(yōu)入圣域,無懈可擊,堪當后主最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
最后再賞一首《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結(jié)句以無邊無際的春草巧妙地比喻那種千頭萬端的離愁,生動形象,貼切自然,兩個“更”與一個“還”字連用,更是一波三折,承轉(zhuǎn)自如,淋漓盡致地傳達出詞人內(nèi)心曲折細密、綿綿不盡的愁情離恨。
另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等句,皆是以比興作結(jié)的名句,也同樣廣為后世激賞。這類以比興作結(jié)的煞尾,往往使整首詞在情感上愈加深厚,境界上愈加開闊,起到了提升詞作整體格調(diào)與藝術(shù)水準的妙用。王國維《人間詞話》曾云:“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睆睦詈笾魃朴帽扰d作結(jié)以點睛全篇這一點,亦可窺見一斑。
余論
李煜以情為詞,純真任縱,如清代周濟就曾稱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而其詞不受控捉,并不意味著毫無章法,全然信筆涂抹。相反,李煜詞的章法結(jié)構(gòu)恰恰有跡可循。如本文所論述的以情起句發(fā)端、以比興結(jié)句、過片常以一氣貫注等突出特點,顯然是其戛戛獨造的結(jié)果,并且?guī)в袀€人鮮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李煜詞雖以情貫注,然若不恃其超倫軼群的藝術(shù)手法來精心經(jīng)營安排,也斷然不會寫出這一首首傳世不朽的經(jīng)典作品。不可否認,李煜確有真情、深情,然此大詞人所皆有之,非其獨具。而如何將此真情實感文學(xué)化、藝術(shù)化地表達,才是詞家別出心裁,獨具風(fēng)騷之處??傊?,李煜作為詞史上一位卓犖不群的大詞人,開創(chuàng)了一家詞法,引領(lǐng)了一代詞風(fēng),并且深刻地影響和啟發(fā)了后世詞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對詞這一抒情文學(xué)體裁的發(fā)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