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讀詩”2019年始,開辦了整一年。第一期推薦的是詩人于堅,一個大家伙;今年,我們同樣要以一位大詩人開道,我特意選擇了張執(zhí)浩。和于堅一樣,張的寫作不僅卓爾不群,其作品也足夠經(jīng)典。張執(zhí)浩的詩圓融、大氣,氣息貫通,已達化境。我說他是當代杜甫絕非奉承。和具體的生命存在,和蕓蕓眾生如此貼近,其秘訣就在于張執(zhí)浩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其中的一員。同時,作為一位自覺的詩人,張執(zhí)浩力行中道,對古往今來以及中西之詩藝兼收并蓄,終于錘煉出一手絕活和一套無法效仿的詩歌方法論。這是當代漢語寫作的幸事,也是其可觀成果之一。此外,張執(zhí)浩屬于大器晚成的一類,因他所行之事的確需要一個緩慢的積累和試錯過程。也因此,我們可以繼續(xù)期待他的壯年和老年。
——韓東
我在冬青樹上睡了一宿
那年我五歲
被父親趕上了冬青樹
我抱著樹干唱了一會兒歌
夜鳥在竹林里振翅
我安靜的時候它們也安靜了下來
我們都安靜的時候
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
只有媽媽倚著門框在哭
殺牛的那天下午
我們坐在田坎上把玩一桿秤
漆黑油膩的秤桿上
有一串白色的模糊的星星
秤鉤又亮又尖
秤砣又大又沉
全村的人都來了
歡天喜地
圍著一口大鐵鍋
殺牛的那天下午
我們在沸騰的鐵鍋旁
央求屠夫
將我們每個人都掛在鐵鉤上
稱一稱
當我蜷起腿離開地面時
我第一次知道了
自己的斤兩
一朵蘑菇與一只木耳共一個浴盆
兩個干貨漂在水面上
相互瞧不起對方
這樣黑,這樣干癟
就這樣對峙了一夜
天亮后,兩個胖子擠在水里
蘑菇說:“醬紫,醬紫……”
木耳聽見了,但木耳不回答
蘑菇與木耳都想回神農(nóng)架
如果根莖能說話
它會先說黑暗,再說光明
它會告訴你:黑暗中沒有國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這里是潮濕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過一座孤墳大概需要半生
而螞蟻爬上樹頂只是為了一片葉芽
如果根莖能說話
它會說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親仍然活著
今年她十一歲了
十一年來我只見過一次她
如果根莖繼續(xù)說
它會說到我小時候曾坐在樹下
拿一把鏟子,對著地球
輕輕地挖
送我春筍的人忘了帶走斗笠
我隱約記得他談起過
昨晚的雷鳴
庭院安靜,樹枝對稱著長
每一個分叉的地方
都給陽光預(yù)留了穿梭的間隙
一個人一個晚上
究竟做幾個夢合適
我使勁地想啊想
春筍靠著斗笠
我靠回憶活在這里
我還沒有灶臺高的時候
總是喜歡踮著腳尖
站在母親身前朝鍋里瞅
冒著熱氣的大鍋
蓋上了木蓋的大鍋
我喜歡問她中午吃什么
安靜的廚房里
柴火燃燒的聲音也是安靜的
廚房外面,太陽正在天井上面燃燒
我?guī)湍赣H擺好碗筷之后
就在臺階上安靜地坐著
等候家人一個一個進屋
他們也喜歡問中午吃什么
一首詩的右邊是一大塊空地
當你在左邊寫下第一個字
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帶著春泥
他將在后退中前進
一首詩的右邊像彎曲的田埂
你走在參差不齊的小道上
你的腳踩進了你父親的腳印
你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這首詩的結(jié)局
而每當回到左邊
總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一首詩的左邊是一個久未歸家的人
剛剛回家又要離開的那一刻
他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了門檻
另外一只還在屋內(nèi)
那一刻曾在他內(nèi)心里上演過無數(shù)次
平靜找上門來了
并不叩門,徑直走近我
對我說:你很平靜
慵懶找上門來了
帶著一張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將毛毯一角
輕輕搭在我的膝蓋上
健忘找上門來了
推開門的時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塵仆仆的影子
讓我用渾濁的眼睛辨認它們
讓我這樣反復(fù)呢喃:你好啊
慈祥從我遞出去的手掌開始
慢慢擴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這個人的體內(nèi)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廳里只有膠片的轉(zhuǎn)動聲
當鏡頭轉(zhuǎn)向寂寥的曠野
悲傷找上門來了
幸存者爬過彈坑,鐵絲網(wǎng)和水潭
回到被尸體填滿的掩體中
沒有人見識過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時分咬著被角抽泣
為我們不可避免的命運
為這些曾經(jīng)以為遙不可及的詞語
一個一個找上門來
填滿了我
替代了我
我滾過的最大的鐵環(huán)
是一只永久自行車的輪圈
我用彎鉤推著它
搖搖晃晃地上路
八月的星空
高高的谷堆
我沿著曬谷場一邊跑
一邊想象著黑暗的盡頭
當我越跑越快
鐵環(huán)濺出了火花
我感覺自己已將黑暗推開
而身處黑暗中的父母放下蒲扇
緊張地望著我
看見我消逝在了黑暗深處
惟一的奇跡是身逢盛世
尚能恪守亂世之心
惟一的獎賞是
你還能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盡管是舊夢重溫
長夜漫漫,肉體積攢的溫暖
在不經(jīng)意間傳遞
惟一的遺憾是,再也不能像戀人
那樣盲目而混亂地生活
只能屈從于命運的蠻力
各自撕扯自己
再將這些生活的碎片拼湊成
一床百納被
惟一的安慰是我們
并非天天活在霧霾中
太陽總會出來
像久別重逢的孩子
而我們被時光易容過的臉
變化再大,依然保留了
羞怯,和憐惜
一般來說,樹有多高
它的根須就有多長
有時候你無法想象
落日在離開你之后變成了
誰臉上的朝陽
地平線由遠及近
黑暗中的事物越復(fù)雜越集中
父親挖的樹兜歪靠在樹坑旁
斬斷的根須仍然在抽搐
我至今還保持著
用熱水燙腳的習慣
只是木盆換成了電熱桶
當我做這件事的時候
一天已近尾聲
我把雙腳伸進熱水
就想起當年的那些夜晚
我被母親摁在木盆邊
若是水太燙了
我就大喊大叫
小個子的母親像犯了錯一樣
忙不迭地跑到水缸旁
抓起木瓢
舀一勺涼水倒進盆中
我想起她
總是仰頭望著我
邊兌水邊用手攪拌著
從前我總愛先洗左腳
把右腳搭在她的膝蓋上
不像現(xiàn)在,我總是默默地
把雙腳同時伸進去
再同時抽出來
我母親從來沒有穿過花衣服
這是不是意味著
她從來就沒有快樂過?
春天來了,但是最后一個春天
我背著她從醫(yī)院回家
在屋后的小路上
她曾附在我耳邊幽幽地說道:
“兒啊,我死后一定不讓你夢到我
免得你害怕。我很知足,我很幸福?!?/p>
十八年來,每當冬去春來
我都會想起那天下午
我背著不幸的母親走
在開滿鮮花的路上
一邊走一邊哭
當一個詩人無法說出
詩是什么的時候
玫瑰與月季在一旁競相開放
當一首詩呼之欲出
詩人的鼻尖上沁出了汗珠
而她的臉頰上泛出了玫瑰紅
月季開出了玫瑰的花
玫瑰在一旁默默承受
我愛的女人無一不熱愛花朵
而我愛她們趨身花叢時的尖叫
而不深究什么是月季什么是玫瑰
當我終于有了愛的自覺
詩是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
將偶然之愛混淆于必然之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