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

晴月

天一直霧著，從上往下看，樓下那片樹林頂端的葉子，都晶瑩瑩如淚人的眼，水光水光的。

我用手摸摸房間里的被子，濕漉漉的，想躺又躺不下去，便走出來，坐電梯下樓，尋那片樹林來。

走出賓館，過一個拐角，我就找到了那片樹林——它們是一些很大很茂密的榕樹，有的長在賓館樓下，有的長在林蔭道的兩邊。

空氣很潮濕，走在樹下，并不見有水滴落下來，地上卻濕漉漉的。

林蔭道上，有幾位老人漫步。我還沒走近，就為他們擔(dān)憂起來。這么濕的地面，他們這么大年紀(jì)，一不小心滑倒就不好了。

不過，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擔(dān)憂是多余的。在這里漫步的，都是本地的老人。他們習(xí)慣了這霧天，也習(xí)慣了濕地，走在上面悠閑自在，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點兒滑倒的意向都沒有。

咦！萬事就怕遇到像我這樣倒霉的人。當(dāng)我從一個拄著拐棍的老太太身邊路過，準(zhǔn)備走向不遠(yuǎn)的條椅時，這老太太的身體卻突然出了狀況。“咣當(dāng)”一聲，老太太的拐棍滾落在地上。老太太則像落葉一樣，飄落在了地上——就倒在我左腳的腳尖上。

我想伸手扶一把，意念剛動，許多看到老人摔倒，好心扶一把，反而惹一身麻煩的鏡頭，便馬蜂一樣向我涌來。就在前幾個月，我的家庭剛剛遭遇“摔跤”。丈夫由于工作不夠縝密，不但受處分，還被冤枉地賠進(jìn)去幾十萬元，我的家庭就這樣陷入困境。而眼前這位因病倒下的老人，扶了，沒事還好;若真遇上碰瓷的，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何況，兒子正在這個城市的考場緊張考試，我又怎么能出事呢？

可不扶——我低頭看向倒下的老人，她臉如紙白，額頭浸著虛汗，似乎已不能動彈。不管的話，很可能有生命危險。

阿姨，你是心臟病犯了，是嗎？我想救老人，卻不敢去碰她。因曾見過鄰居大姨心臟病發(fā)作，情況大致相同，便這樣問。

老人家勉強(qiáng)點了點頭。我便喊起來，快來人?。∵@位阿姨犯病倒在了地上。

這時，前面漫步的幾位老人已趕過來。有個人篤定地說，她這是心臟病犯了，得趕緊給她弄藥吃。我一聽，慌慌地從口袋取出速效救心丸，倒出幾粒就朝她嘴里喂去。

速效救心丸對我暈車很有緩解作用。久而久之，每出遠(yuǎn)門口袋里便總備著它。我剛喂阿姨吃下速效救心丸，就有一位老先生告訴我，她脖子上有鑰匙和電話號碼，還是給她家人打個電話好些。

我想也是。打通電話，是個中年男子接的，是阿姨的兒子。他說他這就過來。

大概幾分鐘的樣子，阿姨臉色緩過來了，人也精神了，已不再有生命危險。我小心扶她到不遠(yuǎn)的長條椅上坐下，正要離開，她卻一把攥緊我的手嚷起來。

她舌頭已不當(dāng)家，吐字嗚嗚啦啦，我也聽出她在喊，你不能走，你得等我兒子來！

天哪！我剛救了她的命，她就來訛我？我想，她要說是我把她碰倒的，剩余的幾位老人當(dāng)時都走在前面，還真說不清。頭轟的一下就大了。

我的家庭剛遭困境，如果再被訛一把……情急之下，我用力一擰胳膊，猛力一扯掙脫阿姨，拔腿就逃之夭夭了。

后來，阿姨的兒子打來電話，我趕緊關(guān)了手機(jī)。

那天，兒子一下考場，我們就收拾收拾，離開了那個潮濕的城市。

回到家，我就趕緊換了個新手機(jī)號。

半年后，因我羅鍋上樹——錢缺，無力出書。一幫文友也不知誰挑的頭，就為我搞起了募捐出書的宣傳活動。

可宣傳海報剛貼出不久，就有個中年男子給我打來電話。

他說，嘿，我還是找到你了吧？

我的心不由咯噔一下。再看看手機(jī)號碼地址，我便感覺索命的無常來到了眼前。

我說，你、你是……

中年男子就像終于捉到了要捉的兔子，欣喜地笑著說，你忘了？我母親摔倒的事。你怎么跑了呢？

我啪嗒中斷了電話，憤憤地想，明明我做了好事，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就是不賠錢。心口怦怦地跳著正要關(guān)機(jī)，對方卻發(fā)來短信。

我已經(jīng)了解你的全部情況，姓名、年齡、家庭住址……就算你再換手機(jī)號，我也能找到你。

我一看，立馬緊張得手發(fā)抖，便又撥通電話問他，你、你、你到底想怎樣？

他依然欣喜地笑。他說，當(dāng)初，我媽犯病倒在地上，你能冒著風(fēng)險給她喂藥，扶她到椅子上坐下。如今，你出書經(jīng)濟(jì)有困難，我為什么不能扶你一把，完成你的心愿呢？

我仰望蒼天，不知為什么就流出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