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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養(yǎng)柔德(一)

      2020-01-13 05:01:19Rumex
      中學生百科·大語文 2020年2期

      Rumex

      創(chuàng)作談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p>

      虱子咬人通常不會只咬一口,而是貪得無厭地以第一個傷口為直徑,方圓寸長的皮膚都會被咬。虱子咬人留下的包,中間有一個圓點凸起,質(zhì)地堅硬。整個包都讓人十分痛癢,并且越撓越痛癢。如果你在用力撓時恰巧碰到了正在吸食鮮血的虱子,把它的身體擠破了,它體內(nèi)的病原體很可能會隨著抓癢被帶入它咬的傷口,引發(fā)一系列后遺癥。

      初中的時候讀到這句話,只覺得畫面不良,令人生厭。為什么不殺殺毒,用滾水燙一下,弄死那些虱子?或者干脆拋棄了這件華衣?lián)Q成另一件?越長大越體會到,這句話是真對,是真深刻,是體驗了生活百態(tài)的女人才能用看似輕描淡寫的手法漫不經(jīng)心地寫出來的。生活中的煩惱可不就是那些討厭的虱子,吸了你的血也就罷了,還不善罷甘休,非得讓你痛,讓你癢,還要進一步夸大化惡果,你過得越糟糕,它越是稱心如意。如果過度在意這些煩惱,反復去回想觸碰它,煩惱不僅不會減少,還會額外增加一些負面的情緒給你,導致身心疲倦、難以掙脫、自暴自棄等深化的不良影響。而袍子如此華麗炫目,一會兒是浩瀚星空,一會兒又幻化成旖旎沙岸,一會兒又是冰波水草,數(shù)不盡的奇幻美麗。而且世間僅此一件,失去不可再得,當然是萬不能舍棄。最好的辦法可能就是用雞毛撣子撣一撣,再迅速離開虱子被撣落的地方,不要回頭,以防它們又追上來纏著你。就算過程中撣落了一些金色碎粉,也只能由它去。一旦被原有的虱子跟定,數(shù)不盡的煩惱又來了。煩惱的繁殖速度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一個小煩惱可能觸發(fā)很多煩惱,就像雌性虱子日產(chǎn)十卵,八天即有后代孵出,幾何式增長,只怕讓你避無可避。

      這些虱子式的煩惱可能來自學習。一個公式?jīng)]有掌握,可能很多道數(shù)學題都不會做。做再多的題目都是錯的,方法永遠沒有掌握。一個單詞不會,可能整個句子都不知道翻譯,胡亂猜測寫了,結果完全理解錯了。沒有整體思維,可能寫的作文就變成記流水賬,永遠得不到高分。

      也可能來自工作。領導性情古怪要求苛刻,對你犯的一點小錯尋根究底抓住不放;同事隔岸觀火各個竊喜,更有甚者唯恐天下不亂;工作事務繁多,事情瑣碎,讓人不堪其擾。

      也可能來自友情。在人生的每個階段,朋友們可能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因為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的變遷,交流變得貧乏,關心變得表面,表情變得黯然,你們漸漸走遠。又或者是,因為共同的目標產(chǎn)生沖突,原本純白的心筆直的通道變得彎曲細長,你們在彎彎曲曲里迷了路,看起來距離起點不遠,實際上想要回去已經(jīng)山高水長。

      也可能來自愛情。人畢竟是孤獨的個體?;橐鰫矍椴贿^是生命為了延續(xù)后代的罩衣。有人樂在其中,有人同床異夢,有人孜孜以求,有人棄之如敝履。20多歲做出重大的決定,攜手白頭。同吃一樣米,不歷一般事,怎會沒有磕磕碰碰和童話夢碎?

      只希望我們在穿著這華美的袍前行的時候,盡量不為虱子所動,只致力于將袍子刺上更多金絲銀線織就的美麗圖案,站在更高的地點去看最美的風景。

      1

      連著下了幾場暴雨。從落地窗向外看去,是一片迷蒙的雨景。視野正中央是一片湖水,此時泛著青灰色。而湖周圍的高樓在這青灰色調(diào)的暈染下喪失了鋼筋水泥的凌厲,原本筆直的線條變得毛茸茸的,像是一座座山峰,生著參差不齊的樹木。

      她坐在烏金實木大凳子上看書,屋子里的音響放著門德爾松的協(xié)奏曲。等自動播放到《婚禮進行曲》時,她拿起放在手邊的手機,換成了《仲夏夜之夢》。距離婚禮還有六個月,現(xiàn)在聽那支曲子總覺得過于正式,甚至可以聯(lián)想到在婚禮現(xiàn)場她會有多么僵硬。她抖抖身上的雞皮疙瘩,繼續(xù)看書。她的背后豎放著一幅畫,足足有2米高,上面畫著幾朵雞冠花,暗紅的花冠,沒有枝葉,插在一個土黃色的瓶子里。最開始是在朋友圈見顏深發(fā)了一幅《春野》,整體色調(diào)如同雨后初陽,滿目都是極力爭妍的鮮花,左側放著一把木椅,似乎有個少女剛剛從椅子上離開。她心想,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感覺嗎?于是留言,非常不要臉地說:“我喜歡,送我!”她的臉皮一向非常厚,在此之前已經(jīng)多次開口問繪畫的朋友要了好幾幅畫,還都是照著她的要求畫的。有的是多肉植物,有的是少女人像,所以家里擺在桌上的、掛在墻上的,都是朋友們的作品。她覺得自己真是精打細算。

      很快,對方就回了信息:“朋友圈那幅畫不是我的。我可以喊我朋友幫你畫一幅?!?/p>

      “好呀好呀!”記得自己當時愉快地答應了。

      可是等到三個月后看到這幅畫,她有點茫然。這幅畫被寄放在一個藝術館,她找了幾遍,對館長說是顏深放在這兒的,結果館長并不知情。當時打電話顏深沒接,后來知曉此事,再輾轉(zhuǎn)去問緣由。過了幾天顏深告訴她:“去找館主直接說是蘇老師的畫。”于是她又去了。那人恍然:“啊,原來是蘇老師的朋友?!币粫r之間連面部的表情也變得生動,牽扯出眼角的幾根紋路,側身引著她去了倉庫。高高的隔板架子上放置了很多用牛皮紙包裹起來的物件,棱角方正,應該也是畫作。她被引至一個角落里,等到館長拆開了牛皮紙,問她:“這是蘇老師的畫,你要的是這幅吧?”濃重的紅與綠,黯淡的花瓶,米黃色的背景像極了氧化過度的墻紙。她有點想問:“蘇老師還有別的畫在這兒嗎?”不過照館長徑直往這個角落走的姿態(tài)來看不太可能。

      所以等顏深問她怎么樣的時候,她只能說:“我感覺我可能不太會欣賞油畫。”

      她們家是北歐式風格,地板是意大利進口仿大理石紋環(huán)保石材,所有柜子和房門都是原色實木,以往典見著臉要過來的畫作都是小清新綠植之類,結果背了一幅這么大的油畫回家,尺寸占據(jù)了墻壁的一半,完全帶偏了家里的整體風格。為了不讓來家里的客人一眼就瞅見這幅畫,她只能把它放在書房里。好在書房現(xiàn)在還沒有增加新的書柜,也沒有照原來的設想放一張雙人沙發(fā)和一盞落地燈,甚至還沒鋪上地毯。

      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你想要的是這種生活嗎?”

      她悚然一驚。這聲音語調(diào)平穩(wěn),吐字清晰,但是幾乎分辨不出性別。諸君也知道,像周深、李玉剛這樣的聲音,有時候會讓人誤會性別。她當下扭頭四下看了看,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可能有別人??墒悄莻€聲音絕不是從自己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難道是自己的潛意識有這樣的思考以至于出現(xiàn)了幻覺?她看向窗外,從高處俯瞰下去,可以看到撐著雨傘的人,如同樂高小人偶。明明才下午2點15分,天色看起來卻像是6點鐘的樣子。今年開春以來雨就下個不停,有人調(diào)侃:“這雨水是包月了嗎?不要錢嗎?不能取消服務嗎?恐怕是哪吒在鬧海吧。”窗外的話,應該也不可能。莫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

      她轉(zhuǎn)個身,半蹲在地上,盯著那幅雞冠花。之前沒有細看,只看到大朵的紅,現(xiàn)在看來,紅的邊緣還有一些黑色,大概是陰影的效果??墒枪P法粗獷,顏料厚重,甚至可以看到筆刷的印記,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從整體風格來說依舊不適合放在這個家里。從局部來看,一團一團的顏料似乎在流動,形成一個小小的旋渦,讓人有種被吸進去的錯覺,感覺躺在這堆顏料里,應該是柔軟黏滑,漸漸缺氧,沉溺不可自拔。

      不知怎地想起了《聊齋志異·畫皮》。其中講一只惡鬼披上用彩筆繪畫的人皮,裝扮成一個令男子心生動搖的美女。太原王生在早上行走之時遇到一位行姿窈窕的女子,快步走趕上了她,看到她的美麗容顏后,心生愛慕,遂拋卻一切顧慮,與這女子耳鬢廝磨。在市集中偶遇一道士,道士見他面目發(fā)青,問他是否遭遇了什么。王生不說。道士道他死到臨頭還不自知。王生果然起疑?!败b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于榻上,執(zhí)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于身,遂化為女子?!蓖跎纳鷳峙拢S后求助于道士,終不能免于被裂腹掏心的悲慘結局。

      古往今來,男子愛人之色而漁之的故事不勝枚舉。然而世人大多斥責女性,諸如褒姒、妲己等,說她們是紅顏禍水或者狐貍精。然而,追求美女享受酒池肉林或是清心寡欲都是個人的選擇,既然選擇了,就要有承受后果的心理準備?!读凝S志異·畫皮》中的女子并沒有主動撩搭王生,何錯之有?最可憐的怕是王生的原配。這個故事在電視電影中演繹了很多次,也改動了許多。后來又有一個版本說是王生意外獲得一幅繪于人皮上的美女圖,由于人物造型逼真又美艷無雙,王生愛上了畫里的美人,每天對她傾訴衷腸,日夜不離。最終,畫久沾人氣,又兼有人皮為相的邪氣,終究成妖,走出了畫。

      無論是何種版本,終歸讓她覺得畫是流動的、有生命的。少女時代的一位老師曾說:“學唱歌的沒有壞心眼,因為他們心里只有音樂,而音樂沒有壞的?!蹦菍W美術的呢?那就不一定,美術表達了太多內(nèi)心的東西,無論怎么樣,稍懂美術的人都能看出一幅美術作品的主觀情態(tài)。像凡·高、倫勃朗這樣的繪畫天才,內(nèi)心都有著強烈的憂郁和孤獨。凡·高那幅驚人的自畫像更是將這種孤獨展現(xiàn)到極致。

      她換了一個姿勢蹲著,身子稍微向左傾斜。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這幅畫似乎又有所不同。可能是迎著窗口折射進來的青灰色光芒,畫中的雞冠花半明半暗,仿佛是月華下的花影。她總覺得在這種陰雨天連光線都變成了冷色調(diào),其實應該是錯覺。藍光波長在可見光中是最短的,應該早就在高空被云層反射得差不多了;紅光波長最長,不容易受到云層影響。而女孩子們聞之色變的紫外線,穿透性超強,并不會受到云層的反射作用。那么,陰天見到的可見光應該以紅光、橙光、黃光為主,怎么著都是暖色調(diào)。而云層太厚,光大部分被擋住,世間小小的人兒抬頭看見云層的底部總是毛毛灰灰的。

      總之,應該是自己的幻覺。她雙手撐著膝蓋站起來。房間里音樂依然在環(huán)繞,已經(jīng)到了《夜的鋼琴曲》了。最開始聽這支曲子完全是因為周子琛。有一天他跑過來遞給她一只耳機,聽了半曲問她:“你覺得好聽嗎?”她覺得比音樂盒里那種爛熟于耳的樂曲還是好聽點,于是點頭。他很開心,貼近她的耳朵說:“我也會彈,最近還在練習,等我練好了你來聽??!”她有點慢半拍,雖然不想自作多情,可是這難道不是表白?于是乎有點赧然,繼而臉上有些發(fā)熱,只覺得把手放在腿上不舒服,放在課桌上也不合適。雖然沒有刻意,但是心里總忍不住想著他會在哪天叫自己去聽他彈鋼琴,而鋼琴教室又是一個那么詩意的地方。那是校園里唯一的一層樓建筑,希臘式的潔白,房檐做成了音符的形狀,午后的陽光那么好,斜斜地照射在純白的墻體上,將如此肅靜的顏色染紅、染黃,平添了許多溫度??上ё詈笏矝]接到邀請,反而聽說他和音樂系的才女劉詩音在一起練琴,全力準備B大一年一度的文藝會演。又是白馬王子和白雪公主的戲碼。不知道從小學到大學上演了多少遍。

      其實他最開始學習的是小提琴,因為他媽媽覺得那很有王子范。他小學練習了三年,上臺演奏的都是帕格尼尼的曲子。那時候他們班音樂課只聽過阿炳的《二泉映月》和蒙古族民歌《賽馬》,所以他認真演奏的曲子并沒有得到另一位周同學拉的二胡《賽馬》那么多的掌聲。小朋友們一知半解地坐在椅子上,腰桿兒挺得筆直,稀稀拉拉拍了幾下,似乎沒有《賽馬》好聽,大家心里這么想。上了初中后,他突然不想拉小提琴了,開始學習架子鼓,其間又開始系統(tǒng)學習鋼琴。他的鋼琴是Conservatoire的,擺在家里有十幾年了,最開始是他母親親自教他,聽說為此挨了不少板子,三歲就過了鋼琴二級。長久的嚴格教學使他對鋼琴產(chǎn)生了反感,后來和他母親的意見中和才得以去學了小提琴。女孩子經(jīng)常學的葫蘆絲他好像也會??傊褪菚嚅T樂器,并且樂于在音樂課上演奏老師的鋼琴。他可能只是覺得好玩。但是學習成績好、長相清秀,外加會多種才藝,總是會讓同齡男性感到不舒服的。隨著年齡增長,他那種近乎好玩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漸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刻意、低調(diào)以及專注。他專注于一件事情、一個觀點、一場活動時,眼睛里似乎有星星在發(fā)光。她不確定是不是只有自己看得見。也許有很多人,并且都是懷著溫柔的女性。不然何以初中就早戀?對方的愛慕者還特意在學校門口堵他,警告他,威脅他。少年就是幼稚。可是當時還是個少女的自己簡直是憂心忡忡、擔驚受怕?,F(xiàn)在想想只覺得是發(fā)神經(jīng)。

      2

      鄒慧發(fā)來微信問她要什么禮物。她回:“我貌似什么也不缺。”即便愛好翡翠飾品,也只能自己掏錢買呀。很快,手機又振動了一下。

      鄒慧:“那我瞎買了?。俊?/p>

      她打了一個字:“嗯。”

      有時候夜里做夢,她還是個小孩子而已,和胡茜一起上課,準備考試。胡茜打來電話說第二天就要考試了,準備好了沒有,好擔心作文大題目之類的。她含糊應了,安慰了幾句。第二天背起書包去學校,第一棟樓是住宅樓,第二棟是教學樓,后來新建了第三棟也作為教學樓。但是貌似因為擴招,住宅樓也改建成了教學樓來著。她突然不太確定了。仿佛是離開校園很久的人突然又要回到校園里去考試,已經(jīng)近乎忘卻了上學時的記憶。

      還有一次夢見參加校園里的假面舞會,她到處找周子琛,卻看見他和一個女生站在一處。世界仿佛孤零零的,只剩下她一個人,所有的嘈雜和暗黑的人物陰影如同潮水般退散開,連方向都分不清,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這時,有一個人伸出手牽住了她,所有的場景便如同雨后的葉片,恢復了鮮亮和清晰紋理。原來是在一片稻田里,中央有白白的小馬路,他們都站在這片白的馬路中央。有風拂過稻田,生出波浪般的起伏。人聲又回來了。被牽住的手傳來讓人安定的溫度,她對旁邊的人揚起微笑,視線卻穿過一眾人群看到縫隙中的那兩個人。眼睛里的溫度降下來,心臟發(fā)出有力的搏擊,每一下都很清晰,就好像在最深的海底,黝黑安靜。只是每一次收縮都幾乎將心房腔室里的空氣擠壓了個干凈,空氣似乎很稀薄,呼吸進去的氧氣似乎無法滿足全身細胞的需求,漸漸地四肢僵硬,只有手指可以微微動彈。

      就在她覺得自己幾近窒息的時候,她醒了。黑夜中,她看見自己的雙手在空中揮舞了兩下,然后便落到被子上。她坐起來,將被子扯到胸部以上的部位,靜靜地凝視著床對面的白墻,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她試著回想,想起了一片稻田,然后所有的片段如同飛羽般在腦海中掠過。心下一松,終于是回想起來了。

      其實每晚做好多夢。有時候像是一部電影,她成了被刺客追殺的孤獨者;有時候又是連續(xù)劇,連著幾天接著頭天晚上的夢境做夢。心臟猶在悸動,立馬躺下去估計也是睡不著了,干脆側身下床,穿好拖鞋,到衣柜里把手機拿出來。手指輕觸屏幕去看時間,才凌晨2點。做了幾場夢,身心疲倦,似乎已經(jīng)過了很久一般。如果是5點,那玩手機刷微博看電視劇一兩個小時就可以起來準備早餐了。結果才2點而已。但她依舊點開視頻軟件,點開電影界面,搜索妮可·基德曼,像《家有仙妻》《復制嬌妻》《致命拜訪》《小島驚魂》都看過了,相比之下她還是更喜歡《致命拜訪》這種懸疑類的電影。不過妮可·基德曼真美啊,身材纖長,肌膚勝雪,當年和阿湯哥的紅毯合照不知驚艷了多少人。胡亂看了些小視頻,眼睛困倦得要流出眼淚,才把手機丟在一邊,重新躺下滾進被子里開始睡覺。很多個夜晚都是如此。

      時針已經(jīng)指向下午5點。

      她合上書本走到廚房。拉開冰箱,拿出保鮮柜里提前放好的小雞腿、蔥、姜、蒜、絲瓜,又從置物架上拿下刨子。先把姜洗凈,再用刨子把皮去掉,切片備用。把雞腿洗凈,用陶瓷小刀將雞腿上的肉塊一下一下切下來,放在冷水中煮沸,用漏勺撇開沫子,撈出雞肉備用。蔥、蒜切好裝在盤子里。從餐桌旁邊地上提來一大壺米酒,倒了五分之一碗,又放入生抽老抽和冰糖攪拌。接著熱鍋,倒入調(diào)和油,煸香姜蒜,再依次加入紅辣椒和蔥段,最后放入雞塊,翻炒至雞皮現(xiàn)出金黃色,倒入調(diào)好的調(diào)味汁,稍沸時轉(zhuǎn)小火燜一下,揭開鍋蓋以后澆上些許黑芝麻油就可以起鍋了。可惜沒有羅勒葉。在家附近的小菜市場買不到,而去最近的沃爾瑪又要走兩站路,她很懶,能湊合就湊合,即使沒有羅勒葉也是一份美味的三杯雞啊,這么想著就沒有讓大腦強迫自己的雙腿。腿腳多可憐啊,一直承受著近百斤的重量經(jīng)常走路,又因為發(fā)育不完全的小腦平衡感奇差,有時候走在路上和別人打招呼都會腳下一滑突然摔倒,連帶著手肘都要遭殃。

      揭開鍋蓋確實很香,純粹是米酒混合著生抽的味道。裝盤端到餐桌上去,然后回到廚房開始刨絲瓜。用小刀斜著切,切長長的橢圓片,因為切圓片會顯得很幼稚,像是做飯新手。所以即使是一個人吃飯也要那么切,盡量切得薄而長。鍋里還殘余著深色的醬料以及些許蔥末,端著放到水龍頭下沖了一些水,用棕櫚刷子刷幾下,再沖一遍。倒干水,再次熱鍋,等到?jīng)]有水分的時候倒入油,倒入絲瓜片翻炒,放入些許鹽。炒得微微疲軟的時候加入一些清水,煮沸。湯水類的不太能把握放多少鹽,所以她每次都用小勺子舀一勺湯汁,覺得淡了就繼續(xù)加鹽。不過照養(yǎng)生學來說,少油少鹽比較好,她也有注重盡量清淡。說不定少鹽會讓絲瓜的鮮味更多地體現(xiàn)在湯汁里。

      一個人吃飯,一湯一菜就已經(jīng)足夠。她又去冰箱隔層里拿出了昨日買的香瓜,洗凈刀子,對半切開,蜜色完全展示在眼前,只有一點點沒有完全硬化的小籽,就像是還躺在搖籃里打哈欠的嬰孩長出的一點點乳牙。砧板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刀痕,剛洗過的板面還濕漉漉的,反射出一片水光,給人以窗外陽光正好的錯覺。

      她將切好的香瓜裝盤,端到客廳餐桌上,再拿出碗筷。先把所有菜擺好,然后點開手機里的foodie開始拍照,再發(fā)給梁云山。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幾秒,對方?jīng)]有回復,仿佛石子沉入了大海。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縫隙,仿佛是巖石的中間裂開一道口子。她又點開愛奇藝,看《向往的生活》。其實也沒有多大看頭,無非是買菜做飯做做小游戲,但是近來似乎也沒有特別優(yōu)秀的綜藝節(jié)目或者電影。舀一勺絲瓜湯,吃了一口,果真沒什么味道,不過還沒有到難以入口的地步。又夾起一塊雞肉,酥軟度很好,只是太甜了,似乎冰糖放得有點多。下次再做的時候得少放點糖。吃了一會兒,就覺得已經(jīng)飽了。干脆放下筷子拿著手機又走入書房。

      3

      最近在讀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據(jù)說這是一個隱形作家,至今無人知道她的年齡、長相、居住地,甚至不確定性別。但是每一個作家的作品都會說話,或多或少都會展現(xiàn)出作者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思想動態(tài)和生活哲學。“那不勒斯四部曲”看起來就像是她本人的自傳。因為小說里也有一位擅長寫作的萊農(nóng),萊農(nóng)有一個從小樣樣優(yōu)于自己的閃閃發(fā)光的閨蜜莉娜。這四本書深入細致地描寫了人們會在生活中隱藏起來的情緒,書寫了很多時候只有自己知道的隱秘心思,所以感覺真實,能引起共鳴。

      與其說是閨蜜,大多時候這兩個主角看起來更加像是敵人?!拔蚁M麜l(fā)生一些什么意外,讓那個孩子沒法被生下來。但我馬上會打消這種念頭?!背R?guī)道德觀上很難想象真正的閨蜜會如此“祝福”對方,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正是如此。能夠在別人風光之時做到不嫉妒的人非常少,朋友之間更加容易造成攀比,尤其是當愛慕的對象被親密的好友剝奪時,會怨恨潛意識中原本屬于自己的愛被奪走。與此同時良知又告訴自己:你必須是一個善良的人,才會得到好的結果。如此便是天人交戰(zhàn),便是天使與惡魔的決斗。因為他是那樣一個特殊的人,是自己從小就愛慕的人。即使知道他和閨蜜在一起,也要開心有這樣一個存在讓自己愛上。即使以后和別人結婚,也會愛他勝過愛自己。安慰自己,至少遇見了他,他讓自己前面十幾年的生命綻放光彩。

      暗戀如果沒有結果,就像是一朵花才剛剛結出花骨朵,就要因為狂風暴雨或者炎炎毒陽而萎謝。但是此生的愛情就是這樣了,不會再有更好的。因為全部的愛,都已經(jīng)給出去了。沒有了愛的自己,只不過是一具空殼。后來你可能慢慢會知道,自己愛的那個人,不過是自己在理想世界虛構出來的一個完美人物,即使他的孩子氣也包括在這個完美之中,用以激發(fā)自己的母性。實際上的他,在小說中是薩拉托雷,也許是花心、冷漠、不負責任的人,甚至連才華都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出眾。他的肉身不過是你寄托自己完美情人的軀殼。在沒有完全得到他之前,你也見識了他的卑鄙,迫使自己和別人,和愛自己的人結婚。你覺得婚姻可能就是這樣。可能和小說中的任何你情我愿、幸福美滿都不同,只不過是稀松平常的買菜做飯洗衣服睡覺,和誰都一樣。但是當生活像云層一樣在某天裂開一道口子,傾瀉在空氣中的光束誘惑了你,讓你覺得過去的錯失都是遺憾,你想要活出真正的自己,打破常規(guī)無聊的生活,不是為他,而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親手塑造在他身上的那個完美情人。所以在莉娜和薩拉托雷斷了以后,在這兩個閨蜜各自有了丈夫和孩子以后,埃萊娜在各種因緣際會中又和薩拉托雷在一起了。

      很多人可能會謾罵埃萊娜。小說中也是一樣。無論是她的父母、婆婆還是丈夫,甚至是好閨蜜莉娜都無法理解。莉娜勸阻她,可是她卻認為莉娜想要控制自己,嫉妒自己。誰心底里沒住著一個黑色的惡魔呢?一個女人結婚必定要因為愛情才會長久。沒有愛情的婚姻,對女人來說猶如魚離開了水。所以很早就有人說,如果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并且這個男人家庭經(jīng)濟條件較好,那么他們的離婚概率將會很低。尼采有言:“女人都是感情的奴隸,愿意為愛付出一切?!奔僭O女人心中沒有愛,她會為了追求愛做出一切犧牲。這么看來,埃萊娜的行為從某一方面來說是可以被理解的。是人性,造就了深淵。

      這時,鄒慧又發(fā)來微信:“冉柔,我至今仍舊不敢相信你就要結婚了,總覺得你還小??傆蟹N不真實的感覺?!?/p>

      她實在是很喜歡書房的落地窗,將一切盡覽無余。往下可以看見隔壁政府大院里的玉蘭樹都已經(jīng)開花。潔凈的白色鑲嵌在墨綠的大葉間,從這個角度看下去倒不像是一盞寶蓮燈,反而像是白鴿在空中張開了翅膀。

      她回:“結婚一定要買三金嗎?”

      鄒慧:“要買的吧。我姐姐當初都買了?!?/p>

      她繼續(xù)問:“可是我不太喜歡金子?!?/p>

      鄒慧:“我覺得這反正是自己的東西,可以買啊。況且一般都是男方買。”

      她說:“可是我一個女同學說這個是娘家給自己準備的。我以為是Z市的規(guī)矩。”

      鄒慧:“不是不是,都是男方買啦?!?/p>

      她說:“我覺得我最近要省吃儉用。想起以后要生孩子養(yǎng)老人就覺得壓力好大。何況還要孝敬六個老人?!?/p>

      鄒慧:“現(xiàn)在想那么多干嗎?”

      冉柔:“你是不知道,我周邊的同事都在將小孩送去各種補習班。聽他們說孩子在學校學習的知識,就算學得再好考試也只能打70分,另外30分的知識都要到老師指定的培訓班去學習才能得到。不知為何現(xiàn)在教育變成了這種形式,孩子們每天都在補課,簡直毫無樂趣可言。我看那些要將孩子放在山野中讓他們親近自然的文章,覺得寫得不錯,但實際能那么做的少之又少。要么就自己超級有錢,可以在山里買一塊地,自己知識富足可以教孩子;要么就是完全不開化,也沒有讓孩子成為人中龍鳳的競爭意識?!?/p>

      鄒慧:“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你們都要結婚了很神奇。你看劉詩音的孩子都會跑了?!?/p>

      冉柔:“她看起來傻白甜,其實找了個官二代,家里天天有兩個保姆伺候著,一個負責做飯,一個負責清潔。每天回家只需坐在餐桌上,保姆就會把飯菜端上來?!?/p>

      鄒慧:“天哪,這種生活我都不敢想象。反正離我們是很遙遠了?!?/p>

      冉柔:“所以有錢的更加有錢,教育質(zhì)量也更好。她要給孩子用最好的,最大的夢想就是能一直持續(xù)現(xiàn)在的生活,老公帥氣體貼聽話,家庭富足不用奮斗?!?/p>

      鄒慧:“但愿她可以如愿吧。我還是覺得年輕的時候要多奮斗,用自己的努力換取勞動果實?!?/p>

      冉柔:“你這話的語氣和我們的父母差不多了。但是人家出生就和我們的起點不一樣啊。我們?yōu)橹畩^斗的說不定就是人家一直習慣享用的。你能在16歲就用萊珀妮嗎?可能一般少女都沒聽過這個牌子。而且無論是哪個公司,有關系的就是能過得好。”

      鄒慧:“我覺得你最近工作生活有點消極啊。你應該多看看書,尤其是哲學方面的。我們要清楚自己生命的終點都是不可避免的死亡。那么,生命的過程應該是最重要的。思維境界可以放高一點?!?/p>

      冉柔沒有再說話。她不是最近壓抑,而是這幾年壓抑得太久了。會做事的人永遠比不上會說話的人,也比不上有關系的人,現(xiàn)在都在拼爹、拼老公。她明白了這個道理,也知道外部條件不允許,她只能改變自己。但是內(nèi)心也不允許她變成一個油膩的人。她的笑容如果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就會很僵硬,說話就會有些結結巴巴,這是幾乎沒辦法控制的本能反應。也許她一輩子就只能掙扎在這潭泥水中做一個無名小卒。

      在Z城S區(qū)分公司工作了三年,她才被借調(diào)到總公司交流。比她晚進公司的都去了,只有她一直被壓著不放。雖然說是管理崗位,但是她做的一直是具體業(yè)務工作。潘總經(jīng)理說分公司沒她不行,沒她就會垮掉。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被雪藏了。要不是剛休完產(chǎn)假回來的司蓉要頻繁就近回家喂奶,可能這次交流又是讓司蓉去。部門經(jīng)理說是自己堅持才把她弄出去交流的。她心里也知道,這是她在賣自己人情。

      在總公司,她從事著和原來的崗位完全不同的工作,事情更少,但是要求更加細致,一個字,甚至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出錯。

      每天她都需要回家繼續(xù)加班,完成各部門經(jīng)理的一日動態(tài)匯編,第二天至少提前半小時去公司文印室將匯編仔細檢查一遍再打印。打印完需要分別送到各位總經(jīng)理辦公室。

      4

      這天10點鐘左右,她去了趟洗手間。從洗手間回到辦公室,發(fā)現(xiàn)秘書室的主任笑笑正等著她。一見她來,笑笑就迎上來:“李副總叫你到辦公室去一趟?!闭Z調(diào)放輕,似乎是悄聲密語。她又說:“對了,文經(jīng)理要我問龍興企業(yè)對接人的電話。你見李副總的時候問一聲,到底我們該和龍興企業(yè)的哪位對接?拜托啦。你順便嘛!”她點了點頭,出了辦公室往副總辦公室走。

      副總辦公室門沒關,里面坐著一個中年男子。但是他們此時并沒有在談話。于是她面帶微笑走進去,等著李副總吩咐。

      李副總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前兩年剛從龍興企業(yè)被挖過來。他倏然把手里的匯編往地上一甩,冉柔的一顆心就懸到了嗓子眼。

      他厲聲說:“這個東西誰讓你瞎編的?我昨天一天都在外面調(diào)研,你卻寫我在辦公室辦公!”他的眼鏡反光,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覺得面目凌厲得很。

      她斷續(xù)道:“這……我是根據(jù)秘書們報的內(nèi)容寫的。”

      他又說:“秘書們報的就是真的?怎么不問我本人?”

      她想說那不就越級了嗎?但此刻實在是沒辦法組織語言了,只能諾諾點頭。

      剛想退出去,想起笑笑拜托自己的事情,又斗膽問了一句:“李總,笑笑請我問一下,我們該和龍興的誰對接明天的活動方案?”

      可她一開口就知道自己又錯了。因為李副總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像一只猙獰的怪獸。他的音調(diào)比剛剛提高了三倍不止,震得她頭皮發(fā)麻,只覺得毛發(fā)都豎起來了。

      “自己的方案還沒定就聯(lián)系什么?誰要你來問的?”

      她硬著頭皮答:“似乎是文主任要笑笑問的?!?/p>

      他又說:“誰給他的指示?”

      她回:“我不知道?!?/p>

      他說:“自己的方案要先出來,張總先看了再發(fā)給我,我再去對接!”因為說話太急太快太嚴厲,她幾乎都沒聽清楚。腦子有點混沌,她只用筆在紙上大概記了這個意思,并且重復了一遍,見他沒反駁,道了聲謝就出去了。

      進到辦公室,笑笑看她表情明顯不對,忙問:“怎么啦?”

      她嘆了一口氣:“被罵了。劈頭蓋臉?!?/p>

      笑笑:“不會吧,他們不是說李副總脾氣很好?”

      冉柔:“一個是昨天的匯編動態(tài)搞錯了。可我是按照他秘書報的寫的,我總不能越過他秘書直接問他吧。二就是你要我問的那個事。說是自己的方案都沒出來怎么能去對接別人,要先作出方案來給張總看了,張總通過了,再發(fā)電子版給他,他自己去對接?!?/p>

      笑笑:“哎,別放在心上,這又不是你的責任。我們本來就要問他秘書啊,要怪也只能怪朱振華。至于第二個事,也是文主任要我們問的,我們只是聽安排做事。李副總可能心情不好吧?!?/p>

      本來以為這件事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去公司食堂吃飯的時候,財務小鄧又湊過來問她:“哎,聽說李副總昨天發(fā)火了,因為你亂編那個匯編?他今天還到歐總管那里說了一通,說根本沒經(jīng)過他同意就印出來了。”

      冉柔一聽這個就來火:“我可以說我自己做得不夠好,但是也不能接受污蔑。什么叫我亂編?明明是他秘書告訴我的。難道對每一個秘書我都要質(zhì)疑他們報錯了再親自去和各個總經(jīng)理核對?”

      小鄧說:“你至少得和自己的主管文主任說一聲請教一下啊。不對就改了再印啊?!?/p>

      冉柔無言以對:“每天早上就必須送到各個辦公室。而且匯編都經(jīng)過三個人審核了。文主任也在其中?!?/p>

      吃了幾口飯,冉柔又說:“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沒必要擴大化?!?/p>

      周雅欣卻說:“可是這么小的事也能看出很多問題?!?/p>

      呵,可能這就是總部的人吧,表面看起來挺和善,其實抓著一個點死摳。連總裁們都這么小肚雞腸,毫無雅量。

      她想起半年前剛調(diào)入S區(qū)分公司的周能,他以前不是李副總的秘書嗎?他一直對她很熱情,倒是可以好好請教一下。

      中午的時候,她發(fā)微信給周能:“周哥,李副總是不是脾氣不太好???”

      他回:“他挺好的呀,怎么了?”

      她繼續(xù)打字,將早上的事情前后和他說了一下。

      對方回:“這個事情不方便在網(wǎng)上說,下次見面再說吧?!?/p>

      她回:“好吧,還是你謹慎?!?/p>

      她也沒放在心上,照例做自己的事情,中午吃完飯和同事圍著公司大樓轉(zhuǎn)一圈。下午下班順路去買個菜,坐公交車回家,洗菜、做飯、工作、看書、看電視劇。

      周三的時候,陳燕茹發(fā)了條短信來:“我今天路過總公司,可以載你回家哦?!?/p>

      她回:“好呀好呀!一起吃飯嗎?”

      陳燕茹:“你請客?”

      冉柔:“那你是想吃日料還是烤肉?”

      陳燕茹:“要不把他們都喊上,反正你結婚也要請吃飯的?!?/p>

      于是她在一個“買買買”的小群里喊:“今晚我請客出去吃飯,吃那個鐵板留香烤肉怎么樣?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烤肉了?!?/p>

      群里很快有人回復:“可以?!?/p>

      其他人表示:“不要出錢又有肉吃,都行。”

      她于是打電話去定位子:“你好,今天我們五個人想去你那里吃烤肉,還有位子嗎?”

      對方一個男聲回答:“實在不好意思,最近店鋪在重新裝修,可能要過段時間才能來了。”

      她不無遺憾:“這樣啊。”

      只能又去群里發(fā):“那家烤肉店去不了了,在搞裝修?!?/p>

      劉輕舟道:“啥?我們還沒去吃就倒閉了?”

      冉柔:“不是倒閉了,是重新裝修?!?/p>

      陳燕茹:“想吃清淡的。”

      冉柔:“那就吃日料?不過五個人去吃日料很貴的,不準吃多了?!?/p>

      郭碧云:“日料可以,肉也可以。”

      劉輕舟:“+1。”

      冉柔:“那就日料?不準吃多了!”

      劉輕舟:“那就肉吧,肉可以多吃點嗎?”

      冉柔:“行。那我定了?!?/p>

      最后定了一家在大學城附近的烤肉,評分比較高。但是她私以為應該沒有鐵板留香好吃。因為陳燕茹開了車,所以就在總公司集合一起去。

      陳燕茹說:“可是我并不想跑過去接他們,哈哈哈哈?!?/p>

      司蓉說:“請體諒一個奶牛要回家喂完奶才能出來。要不下次再請一次?”

      冉柔搖搖頭:“不行,就今天,錯過沒有?!?/p>

      最終,陳燕茹還是去分公司接了他們,然后再到總公司來接另外兩人。好在分公司和總公司相隔不遠。

      一坐上車,司蓉就說:“冉柔,你捅了個大婁子?!?/p>

      冉柔心里一驚:“我能捅什么婁子?”

      郭碧云接道:“是啊,我們?nèi)崛徇@么乖巧怎么可能?!?/p>

      司蓉說:“你不是說你昨天要去試婚紗,所以沒辦法去陪那些記者吃飯?”

      昨天司蓉確實給自己打了好幾個電話,她在隔壁辦公室處理數(shù)據(jù),沒把手機帶在身上,直到笑笑喊她接座機才接到她電話。只聽話筒那邊司蓉說:“唐經(jīng)理給你打電話了嗎?”

      冉柔:“沒有啊,怎么了?”

      司蓉:“就是我們晚上要陪記者吃飯,你要一起來哦。”

      冉柔直接拒絕:“不來?!弊约旱娇偣窘涣魇侨摦a(chǎn)的,沒道理還要代表分公司去陪客戶。

      司蓉:“反正我和唐經(jīng)理說了,你要是不來我也不去。你要快點回來嘞,我平時不知道幫你做了多少事。”

      冉柔一口氣提上來,想回:“那不是我的事,都是公司的事。誰規(guī)定那些事天生就是我來做?”但是她忍住了,轉(zhuǎn)而笑道:“我真的有事,要去試婚紗?!?/p>

      她直覺司蓉并沒有相信這套說辭。

      司蓉說:“那我不管。我會要唐經(jīng)理給你打電話的?!?/p>

      果真,后來唐經(jīng)理通過微信聯(lián)系她:“晚上一起吃飯嗎?”

      她忙回:“不了不了,晚上要去試婚紗?!?/p>

      唐經(jīng)理:“哇?!睕]有后文了。

      她也真的沒有去參加那個飯局。

      司蓉接著說:“那天潘總經(jīng)理和劉經(jīng)理都在。你是不是和周能說了李副總的事情?他直接在飯局上和潘總經(jīng)理講了。而且根本沒有提到那不是你的錯,而是直接說,冉柔在總公司被李副總嚴厲批評了。這樣一來我們都不好幫你說話了。”

      冉柔只覺得一顆心沉到了深海底,四周都是不斷上升的氣泡,聽不見任何聲響。半晌,她找回自己的聲音:“為什么呢?我和他沒有任何利益沖突。我只是向他請教。我實在是不明白?!?/p>

      司蓉:“他就是這種人啊。喜歡踩低別人捧高自己?!?/p>

      以前司蓉在總公司交流的時候,早就背地里說過周能很壞。說他本來喜歡自己,但是知道自己結婚了后就不那么熱情了;而且得罪了他就沒有好果子吃,因為他特別記仇;換過無數(shù)個女朋友云云??偣静灰虐阉诺椒止救サ?,因為大家對他的評價都是“無利不起早”。

      5

      但是郭碧云對他的評價還可以,說他確實有才華有能力。再說自己和他沒有實際太多接觸,不至于引起沖突。

      郭碧云接著說:“你說這個我想起來了。之前柔柔你不是分手了一段時間,那時候你是不是和周能交過心?”

      冉柔沒好氣:“我和他交什么心?”

      郭碧云:“就是你可能和他說了一些你的狀況,然后他就到處說啊,說得好像你喜歡他似的。”

      冉柔:“我現(xiàn)在覺得很惡心了。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郭碧云:“因為我不想背后說人,司蓉說了我才說?!?/p>

      劉輕舟:“男人的事情你問我就好了,何必去問他?”

      冉柔:“我感覺我這頓飯吃得并不會愉快?!?/p>

      到了吃飯的地點,沒想到有很多人在等位。她們五個人就圍坐成一個圈。她低頭給且恒發(fā)微信:“我好像根本不會看人,被同事坑慘了?!?/p>

      司蓉又在講什么八卦,但是她完全沒聽進去。等到想追問一句自己錯過了什么的時候,司蓉一副你錯過了活該的表情,順帶翻了個白眼。冉柔微不可聞嘆了口氣,算了算了,感覺自己再也不想說什么了,最好不要知道任何八卦,繼續(xù)埋頭做事好了。

      終于輪到他們,菜很快就端上來。劉輕舟說想喝點什么。于是冉柔又起身去買飲料,但是店里只有雪碧,于是和服務員一起抱了五瓶雪碧上來。結果大家都不要冰的,又去換成常溫的。

      冉柔瞥了一眼旁邊的木質(zhì)菜架,道:“東西是不是少了?”

      劉輕舟:“可以再加點肉。”

      司蓉從包里拿出三袋東西,道:“來來來,給三個胖子發(fā)一下這個,吉悠。王老吉旗下的。主要是運用金針菇精華包裹油脂,阻斷油脂的吸收,讓我們即使大吃也不發(fā)胖。至于冉柔和輕舟兩個瘦子就不需要啦?!?/p>

      之前在微信群里說好的一人一包呢?

      郭碧云問:“這個多少錢一包?”

      司蓉:“20多呢?!?/p>

      郭碧云:“這么小一包,嘖嘖。那你的進貨價呢?”

      陳燕茹:“這是人家商業(yè)機密好不啦,別問那么詳細啦,碧云姐?!?/p>

      冉柔用手機又點了一盤魷魚、一碟五花肉、五串牛筋。又從旁邊拿了牛肉開始烤。郭碧云喊:“哎哎,別自己烤了,自己烤的不好,叫那個小帥哥來吧?!闭f罷揚著嗓子喊:“帥哥!來幫我們烤一下!”

      男服務員很快就走過來。

      碧云問:“這個豬肉可以吃了嗎?”

      男服務員一邊翻烤一邊回答:“還不能哦?!?/p>

      司蓉問:“帥哥,你是學生吧?”

      他微笑了一下:“是?!?/p>

      碧云追問:“就是這旁邊的工大嗎?”

      他搖頭:“不是?!?/p>

      冉柔:“哎呀,碧云你就不要調(diào)戲別人了。你看看別人桌都是自己烤的,我們幾個老女人都把他一個人霸占了。”

      碧云笑起來:“還真是。你看看人家都是小情侶一起來吃?!?/p>

      既是這樣,那享受男服務員的專門服務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陳燕茹:“飯后還想去唱歌。”

      冉柔:“不行不行,我晚上還要回家加班的?!?/p>

      郭碧云:“那我們兩個去太陽城逛一下?”

      陳燕茹:“可以?!?/p>

      司蓉:“那我和輕舟就打的回家了?!?/p>

      冉柔也蹭車到太陽城附近,然后走回家。住在CBD附近的好處也許就在這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一二。其實現(xiàn)在也無所謂CBD了,幾乎每一個區(qū)都有一個較大的商圈,供附近居民生活玩樂。

      夜沉如水。書房里的雞冠花還是老樣子,畫框在燈光的照射下在墻壁上投下了一個三角形陰影。書架上一塵不染,她每周都會做清潔。角落里有一只布偶雞,一屁股坐在一堆粉紅色的彩帶紙上。其實那彩帶紙是她買一個相冊的時候裝在盒子里用來做裝飾用的。她和且恒吵架的時候把自己的東西都搬走了,包括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衣服和所有的書,現(xiàn)在那些書還在她家地下室堆著,沒有重新搬過來。唯獨留下了這只雞。因為那是且恒買的。后來和好了就看到這只雞坐在自己“窩”里。那“窩”是且恒拿了包裝盒里的彩紙做的。倒是非常有創(chuàng)意,也十分貼合。她回來看到這只雞安穩(wěn)地坐在自己的小窩里,帶著一種難以言狀的喜感。那么,在自己離開的時候,那個男人是以怎樣的心情對待這只他說像她的小雞,還做了個窩這件事?這種深情,任何一個女人遇見都會心軟吧。即使他不夠帥,不夠聰明,也沒什么可以言說的才華,但是普通女人實際上希求的也不是名利和財富,只是愛而已。愛很簡單,可是也很有重量,簡單到他給你做了份早餐你就開心不已,沉重到需要兩個人扛著才能擔負得起。

      吃烤肉最大的后患應該就是一身的味道。頭發(fā)上衣服上全部都沾染,口腔內(nèi)也有難以除去的蒜味。她玩了一會兒手機??吹健百I買買”的群,突然覺得有些厭煩。她目前這個階段只想找個無人的山谷躲起來,完全不想理會更多的聲音。把自己拍的試婚紗的照片發(fā)到群里后,她說:“最近想安靜一點,所以退出此群。”然后就退了。

      司蓉發(fā)來信息問:“是不是周能的事情傷到你了?”

      冉柔:“就想一個人沉淀一下?!?/p>

      然后放下手機去洗澡。

      大衛(wèi)生間完全是且恒選的瓷磚,按照他的想法裝修的。奶咖色小方磚,白色的明線分割,偶爾還出現(xiàn)幾個浮雕花紋。從隔斷的玻璃看過去實在是美貌,頗有北歐風的感覺。之前他選的時候,她對這個選擇嗤之以鼻,一個大男人偏偏喜歡巧克力色??涩F(xiàn)在她不得不承認他的審美實在是不錯。

      側衛(wèi)小一點,當初一起去看了一個樣板,瓷片老板特意推薦了這款。黑色巖石紋理的瓷磚里閃著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芒,低調(diào)有質(zhì)感,當然價錢也很貴。想著反正面積不大,裝唄。裝出來他倒是很喜歡,覺得挺現(xiàn)代。反倒是她自己突然覺得:“和我們家的風格是不是不搭?”他笑:“沒關系,混搭。”

      其實他父母并不喜歡所謂的北歐風,但是她喜歡,為此他和他父親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本來選的是灰白色原木門,但是他父親覺得容易變黃,硬是給換成了深褐色實木門,并且門上還有雕花。

      辦公室的亞男說:“所以我們以后一定要避免成為這樣的父母。既然讓孩子選擇喜歡的,又非得插手試圖扭轉(zhuǎn)孩子的審美,多不好。以后只管出錢好了,其他的不用管?!?/p>

      且恒知道她并不算很滿意這個裝修,只能說:“現(xiàn)在沒有辦法,以后自己賺了錢,我們再去買一套房子,有你想要的小院子,也可以完全按照我們自己的想法來裝修。”

      她買了全套的《窮爸爸富爸爸》,也希望自己能在35歲左右實現(xiàn)經(jīng)濟自由。到那時,或許真的可以去鄉(xiāng)下買一套小房子,種菜種花養(yǎng)狗養(yǎng)貓,過上詩意的生活。但是目前,困于生活的各種繁雜事務,如同一只蚊吶陷入了蜘蛛細密的網(wǎng)里,越是掙扎越是捆綁,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只能等著死亡慢慢降臨。

      她之前看一檔綜藝節(jié)目,忘記叫什么名字,應該是唱歌類的選秀。有個20多歲的女孩子唱了阿信的《死了都要愛》,被一個女評委批評得體無完膚,大概是:“你這么年輕,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你知道什么叫作死了都要愛嗎?你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嗎?人家阿信是有豐富的人生閱歷才能唱出深刻的感情,你憑什么?”年輕女孩唯唯諾諾,連連說“對不起”。其實女孩唱得不錯,但是評委說她唱得沒有靈魂。她當時在想,誰說20多歲的人不能理解愛情呢?太武斷地下定論總讓人覺得不舒服。如果喜歡一個人,從小學開始,喜歡了十幾年,難道也不算深刻,不算綿長?

      大三那會兒她參加了支教。分到每個學校的實習老師都來自不同的學院,原本想和同專業(yè)的同學報團取暖的想法也破滅了。和她同宿舍的就只有她一個來自地理學院,另外幾個女生分別來自歷史學院、外語學院、心理學院。說是宿舍,其實是一個科研教學樓的雜物間改成的房間,里面擺了兩張上下鋪。做飯在另一個房間,校長為了迎接她們新買了一個電磁爐和一口鐵鍋。雖說是支教,但是學校也會給一點補貼,很少,一個月60元。好在縣里的菜價并不貴,3元就可以買好大一把菠菜,除了做一份菠菜湯,余下的還可以清炒出一碗。水果沒什么可買的,都不新鮮,種類也不多,所以她們吃得最多的是大西紅柿,既美容養(yǎng)顏又經(jīng)濟實惠。洗澡怎么洗呢?冬天天氣太冷,可以直接去校園后面的一個澡堂,水溫夠,只是水流比較小,洗起來不是很得勁兒。夏天就自己燒一壺開水,再到走廊盡頭唯一的水龍頭那里接大半桶冷水,兩相混合,這點水要用來洗頭加洗澡。洗的時候先倒一部分出來,把臉盆放在實驗室的桌臺上洗個頭發(fā),綁好濕漉漉的頭發(fā)再出去接一些冷水在水桶里,把水桶放在以前給小孩子洗澡的那種大腳盆里,人站在里面,從水桶里往外舀水,涂點沐浴露,一沖,就完事兒了,只能洗掉一些汗氣。但是條件如此,也沒什么可說的。幾個女生倒是沒一個人抱怨日子辛苦。娟作為大家推選出來的組長,給小組排了一張值班表,誰負責哪日做飯,誰負責哪天洗碗。脫離了大商場,走進了鄉(xiāng)村,日子過得非常悠閑緩慢。不用守晚自習的時候,她們結伴一起偷騎學生的自行車,到田野中去,碰到跳廣場舞的大媽還混到隊伍中去跟著跳一會兒,在下晚自習之前又乘著夜色騎回來。周末備完課以后,興致上來了就去學校旁邊的桌球室打球。其實她們都不會,但是也可以用拙劣的手法比比誰的球先進洞,誰先進完,也是不亦樂乎。

      她其實并不會做飯,實習以前只嘗試過做蛋糕,還失敗了,但是長久以來的輕素食讓她特別想吃魚。鎮(zhèn)上只有一個活魚店,她負責做飯的第一天就去買了一條鯉魚,十幾塊錢,活蹦亂跳。她照著百度紅燒魚的做法,先片花,再涂抹鹽,泡料酒,炸至金黃色,再撈出來。將蔥姜蒜下鍋炒香,一勺一勺放生抽,放糖,最后淋在煎好的魚上。那時候最滿足的事情莫過于看她們一點一點將她煎的魚吃到只剩下骨頭。甲新說因為吃了她做的魚才開始愛上吃魚,在那之前她沒有吃過任何一條魚,覺得麻煩,也怕刺卡住喉嚨。后來她給且恒做魚,且恒也說過一樣的話。她很奇怪,魚這么好吃的東西,居然有人可以忍住不吃。(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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