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江蘇高郵人,汪曾祺長子,散文作家、美食家、資深媒體人。作品有《刁嘴》《衣食大義》《食之白話》等。
“老頭兒像汪豆腐,家常,味道鮮美。”
“我像油炸臭豆腐,有點蔫兒壞但不讓人討厭?!?/p>
提起父親汪曾祺,汪朗總能說出好多故事,繪聲繪色,回想時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
“老頭兒”是汪朗對父親的稱呼,汪曾祺曾用“多年父子成兄弟”來形容自己和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而這種關(guān)系也延續(xù)到了汪曾祺和汪朗之間,就像汪曾祺自己在文章中寫到的:“我覺得一個現(xiàn)代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xiàn)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p>
2020年是汪曾祺先生冥壽百年,借由《汪曾祺別集》的出版,我們有幸與其長子汪朗對話。透過他的講述,我們感受到了一個課本之外的汪曾祺,一個愛吃、愛寫、愛家人的可愛老頭兒。
“沒大沒小”的汪家
記:汪曾祺先生曾用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來描述他和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您和汪先生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如此嗎?
汪:應該是。他曾在文章中提到我們之間的事,雖然有些事我記不太清了。他有一篇文章說他那會兒正在下面勞動改造,我剛學會拼音,用拼音給他寫過一封信。他沒學過拼音,就從頭學,然后用拼音給我回了一封信。
“多年父子成兄弟”可以說是當年老汪家的家訓。在后來的家里,雖說老頭兒歲數(shù)比我大,但其實在家里的位次比我還要靠后。如果在家論資排位,我媽媽肯定排第一,我可能排第二,也有可能是我倆妹妹排第二、第三,我排第四,不管前面順序怎么變,老頭兒肯定是排第五位。后來家里有了孫女、外孫女,他就排到第七了。我還說呢,還好家里沒養(yǎng)貓、沒養(yǎng)狗,要不然他的排位還得往后靠。
記:剛才聽您說了汪曾祺先生和子輩、孫輩的趣事,我們特別好奇您和父親之間發(fā)生過矛盾嗎?
汪:也有,但是不多。老頭兒在文章里寫過一件事。當時我上山下鄉(xiāng),有一個同學家里有個老干部被打倒,在北京就沒有家了。那時我要回北京探親,他就找到我,問我能不能把他帶回去住一段時間。因為他在農(nóng)村境遇不好,有點活不下去的意思。我當時出于同情,就把他帶回了家。
我家住的地方管制比較嚴,來任何一個生人都要報戶口。當時我媽壓力很大,這事萬一讓人抓住了,是要追究責任的。我媽就鼓動我爸和我談,說我怎么不顧家人的安危,就自作主張把這么一個人帶回來了。但我覺得那時如果不把這個同學帶回來,他可能就要在農(nóng)村輕生了。這種情況下我怎么還能提前請示匯報?別人不理解我,家人怎么也不理解我,我覺得挺委屈的,還大哭了一場。后來老頭兒在他的文章里說,他覺得我很偉大,他很渺小。但那時他們的確是頂著很大的壓力,我當時是有些考慮不周,但也確實沒有辦法。
記:您覺得汪先生是個好爸爸嗎?
汪:大部分時候,老頭兒不是很管我,能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就不錯了。按照現(xiàn)在的標準評判,我家老頭兒絕對不是一個好爸爸,他對孩子的教育基本不管,是采取一種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
我妹汪明還寫過一篇回憶他的文章,挺好玩的。汪明一直是好學生,一次因為貪玩,數(shù)學考了64分。老師讓她拿試卷給家長簽字。老師還說:“你看平時這么個好學生,現(xiàn)在變這樣,真是猴子坐滑梯,一出溜到底,看你爹怎么收拾你!”我妹把試卷給老頭兒,他看了笑笑,一句話不說就把名字一簽。我妹回去把試卷交給老師。老師還問:“昨天挨罵了?”“沒挨罵?!薄鞍ご蛄耍俊薄皼]挨打。”老師奇怪這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一看卷子上的簽字:“哦,我說為什么呢。原來你爹不是你親爹呀。”我妹疑惑:“為什么不是我親爹呢?”“你看你姓汪,這個家長簽字簽的是曾祺,你爹姓曾啊!”
其實小孩都有羞恥心的,在當時這種情況下,家里打一頓罵一頓效果未必好,采取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孩子未必不知道要改正錯誤。反正從那之后,我妹再也沒出過這種錯。我家從來都是這種情況,老頭兒對我們的學習沒什么要求,也沒什么具體的指導,但是你只要養(yǎng)成了好習慣,也能馬馬虎虎上好學。
記:很多讀者特羨慕您和父親之間的相處模式。在當下,很多家庭依舊存在著孩子必須由父母做主,或者父母對孩子的控制欲極強的親子關(guān)系。不可否認的是,一種和諧的家庭關(guān)系和父母關(guān)系對孩子影響很大,但孩子是否也可以就平等的親子關(guān)系做出自己的努力呢?
汪:我覺得應該是。既不能以大欺小,也不能過分以下臨上,雙方都要有一種平等交流的意識。真理不一定就掌握在老一輩手里,誰說得對就應該聽誰的。你如果認為他不對,就應該和他溝通交流。
不過在我們家,一方面和老頭兒平等交流,另一方面我媽絕對是要說了算的,有時候也不講理。我曾經(jīng)也想向她爭取平等,但爭起來實在費勁,最后都以我的失敗告終。我上大學的時候要學英語,我媽是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就很主動地給我補習,但最后永遠鬧得不歡而散。后來我發(fā)現(xiàn)父母不能當孩子老師,因為學生對老師不會有質(zhì)疑,但對父母有。到最后,我媽說:“不教你了,討厭!”再到后來有一次,我跟她大吵一架,以前她總是反攻得很激烈,想要把我壓下去,結(jié)果那次吵完,她有點茫然。哎喲,我突然覺得,老娘老了,沒勁跟我吵了。她已經(jīng)從強勢變?nèi)鮿萘?。所以年輕時不要總和父母較勁,不然以后會后悔的。
記:您剛剛說自己初中二年級后開始上山下鄉(xiāng)。讀者對那個年代的中學生活還是很好奇的,您對那時中學生活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汪:吃不飽,老餓。那時候?qū)W習不緊張,我們有大量業(yè)余時間去發(fā)展各種各樣的興趣愛好。我在學校屬于對什么都不是特別感興趣,但什么活動都參加的人。比如參加天文小組看星星,還參加了跳傘隊。剛開始在學校臺子上練怎么著陸,后來到傘塔上練,裝上傘后“嗚”地吊好幾十米高后再拉著繩子下來。我每次到高的地方心就懸著,所以學兩次覺得害怕就放棄了。我就讀的還是北京市一流的重點中學,但每年有兩三個星期會到農(nóng)場干農(nóng)活,沒有現(xiàn)在這么重的學習負擔。
記:恢復高考后,您填報的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這個志愿是跟父親一起商量的結(jié)果嗎?
汪:沒有。我那時候還在山西工廠當工人呢。后來說可以考大學,我就思考著報,但是我初二就上山下鄉(xiāng),物理、化學基本沒學,所以就想說報個文科專業(yè)吧,在工廠的煉鋼鍋爐前面復習。第一年考得不行,第二年考得還不錯,就報了北大。那時候人大剛復校,沒在山西招生,但人大的新聞系剛好挪到北大的中文系里算作北大中文系的一個專業(yè)。所以,其實我是被北大的新聞專業(yè)錄取的,后來人大復校了就轉(zhuǎn)到了人大。
記:您作為“名門之后”,在成長過程中會感受到壓力嗎?
汪:我們很幸運,因為在我們幼小的時候,老頭兒還不是名人。如果他早早是名人,我一定有壓力。實際這個“名門之后”的壓力更多的是在他的孫女一輩身上,我閨女就寫過一篇文章叫《“名門之后”個中味》。老頭兒在我們眼里就不是一個名人,我們覺得他后來成名和我們關(guān)系也不是很大,生活沒有太大的改變。在家,他跟我們擺不了譜,反而經(jīng)常成為我們批判的對象。曾經(jīng)有一次,他有點兒惱火,就對我們說:“你們對我好一點哈,我可是要進文學史的!”我妹妹的回答是:“老頭兒,你?別臭美了!”這哪是對名人的態(tài)度,哈哈。
記:您愛吃也愛寫美食,不知道這是不是跟父親有點關(guān)系?
汪:為什么寫這些東西呢,其實是誤打誤撞或者說是被逼上梁山的。我大學的一個同學當時在一個財經(jīng)雜志當主編,有一次跟我說,他們有一個專欄的作者臨時不干了,讓我?guī)椭鴾惡蟽善?。但他們是財?jīng)類雜志,也不能純粹談吃喝,我沒有太多的美食體驗,就開始把吃喝的角度和社會生活、史料結(jié)合,然后摻雜一些自己對生活的觀點、看法寫,說大了就是有點針砭時弊的意思。一來二去,就把我“打”入了美食家的行列。
記:您寫的這些文章有給汪先生看過嗎?
汪:沒有,他在世的時候我還沒寫。他曾經(jīng)批評他認識的一個文學愛好者,說那個人寫了好多東西但確實不入門,不是嗑文學這棵樹的蟲。雖然沒說我,但是我明白我也不是嗑這棵樹的蟲,所以我根本就沒想過走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他也從來沒認為我可以搞文學創(chuàng)作。當然他沒有想到的是,我居然還能寫出點東西來。我覺得,他雖然沒有教我什么創(chuàng)作的理論、技巧,但他那種認真的態(tài)度對我還是有啟發(fā)的。平心而論,畢竟還有些熏陶。他曾經(jīng)引用了沈從文的一句話—— 一個人再傻再笨,如果你全心全意去干一件事,干上二十年三十年,總會有所成就。我一想,欸,我怎么說也干了二三十年的新聞工作,文字功底總還有一點。
記:有網(wǎng)友評價汪曾祺先生就像大麥茶,健康營養(yǎng)還不膩。您怎么看待這個評價?
汪:有他的道理。老頭兒的作品里沒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不會讓人覺得消化不了。他用的是一種和讀者平等交流的方式來講述一些平常的人和事。他不愿意說大道理。“你們都不懂,我來給你們分析這里的人生哲理?!彼麖臎]有這類話,他會說:“人世間有這些事,我覺得很有意思,寫出來給大家分享一下?!备淖髌方涣鞑粫杏X很累,也不會覺得很傻,就是覺得很隨意。
記:如果用一道美食來形容父親和您,您覺得哪一道最為貼切?
汪:我覺得老頭兒應該是我們老家的一道菜,叫汪豆腐。這個“汪”不是指汪家的豆腐,而是一種烹飪技法。應該是一種豆腐羹,要把豆腐切成指甲蓋大小,湯是清湯,加一些豬油后,就變得很濃厚、很燙,但味道是很清淡的。它不刺激,很家常,但味道很鮮美。
我像油炸臭豆腐。很平常,有點蔫兒壞,但是“壞”藏在里面。一吃有一股臭氣,但這臭氣又不太讓人討厭,蘸著辣椒吃還不錯。
記:今年是汪曾祺先生冥壽百年,您作為主編編選了一套《汪曾祺別集》。如果要向中學生推薦其中的幾本書,您會推薦哪幾本?
汪:我覺得高中生可以讀《羊水一夕》,因為這是寫小孩的。雖然不全是寫小孩,但和小孩有點關(guān)系。下一本我覺得可以讀《受戒集》,這是他最經(jīng)典的小說。散文里選的話,如果是要有用的,可以看看《揉面集》。這是談語言的,是他對于運用語言的一些體會性的東西。另外可以看《五味集》吧,這是講吃喝的。
(整理:方北辰 潘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