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吳
1.
祝顏青悄悄關(guān)注的博主Tantalus又更新照片了。
畫面里,女孩穿著檸檬色的背心,站在蒼綠色的庭院中。晨曦單薄,霧氣濡濕海藻般的長發(fā),女孩微微仰頭,露出纖長的脖頸與精致的鎖骨,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脆弱的美感。祝顏青看了許久,然后熟練地下載了照片,上傳到自己的社交賬號上。
“不想告別夏天?!?/p>
照片發(fā)出去短短半小時,收藏與評論均已過百,時不時有人發(fā)來私信,表達對她的愛慕。祝顏青逐條點開評論,幾乎將所有的贊美逐字逐句地默誦下來后,才默默放下手機,將真實的、平凡的臉藏在了枕頭下。
自己是一個騙子。她很清楚這一點,而與愧疚感并駕齊驅(qū)的,是一種稱為“虛榮”的情緒,仿佛一種毒藥,見血封喉。
祝顏青永遠都記得自己第一次發(fā)現(xiàn)Tantalus的時候。面若桃花的少女,穿一件簡單的白襯衣,躺在奶油色的陽光中,眼神清澈懵懂,仿佛莎翁筆下的十四行詩。她被這樣直白的美所震懾,忍不住翻完了對方所有的動態(tài),卻發(fā)現(xiàn)她低調(diào)得過分,日常除了上傳照片外,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祝顏青下載了照片,重新上傳到自己的社交賬號中。這只是一個無意的舉動,卻沒想到,三天之后,照片的轉(zhuǎn)發(fā)量過萬,每個人都被這樣的美麗所蠱惑,然后奉上了近乎虔誠的贊歌——那些繾綣的、綺麗的字句是過期汽水中的氣泡,猝不及防地在瞳孔中炸裂,變成星空的色彩。祝顏青貪婪地注視著這一切,忽然對即將成名的Tantalus懷抱一股隱秘的嫉恨的情緒:
為什么你可以擁有這一切呢?憑什么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喜歡呢?!
可是,Tantalus始終沒有露面,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地,第一個發(fā)照片的祝顏青便被網(wǎng)友認作是模特本人,接受了所有的愛與贊美。
“我喜歡你。”
祝顏青心頭微動,一個念頭就這樣悄悄冒出來,重重地扎下了根:為什么自己不能扮演Tantalus呢?既然她那么漂亮,一定不會在乎這些贊美吧,反正……自己也不會做什么壞事,只是想要得到關(guān)注而已。
只是想要被愛而已。
就這樣,祝顏青開始了以盜圖為生的日子。下載照片,配上文案,重新上傳……那些沒有水印的照片變成華美的綢緞,包裹了現(xiàn)實中所有的瑣碎與不堪,而少女一廂情愿,寧可長長久久地困在虛擬的牢籠里,編織著不愿醒來的夢。
2.
不過三個月,原本無人問津的賬號已經(jīng)積累了十幾萬的粉絲,時不時有廣告商找上門,請祝顏青開直播,做一下產(chǎn)品推廣,報酬頗豐,但是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絕。
因為這個緣故,有人說她不慕富貴,是網(wǎng)紅中的清流;也有人趁機爆料,說她是“照騙”,只能靠P圖和濾鏡活下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些議論變成惡魔的囈語,日日盤旋于耳際——
“要是能真的變成Tantalus就好了,自己一定可以獲取幸福的。”
一開始扮演的時候,祝顏青只是為了獲取微不足道的夸獎,慢慢地,這份貪欲深入骨髓,變成了對他人人生的渴望:她已經(jīng)無法想象失去這份光環(huán)之后的自己,哪怕這段歡愉從一開始,便是偷來的。
現(xiàn)實中的祝顏青,普通,卑瑣,穿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將眼睛藏在厚厚的劉海下。她曾與喜歡的男生說話,短短七個字的句子,卻磕磕絆絆念了兩三遍,最后在一片哄堂大笑中,躲到了座位上,耳朵紅得幾乎要滴血。
“奇怪的人?!边@是大部分人給她的評價,可是,如果自己長得漂亮一點呢?如果自己是Tantalus呢?
只是多了一層美麗的皮囊而已,無趣就變成了低調(diào),陰郁變成了沉默,連不善言辭的毛病,也能被人夸作赤子之心。祝顏青被這些評論折磨得夜不能寐,忽然想要知道,喜歡的男生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他會和那些人一樣,只喜愛漂亮的皮囊嗎?
她用自己偽裝成Tantalus的賬號向少年發(fā)了消息。
問題很簡單,不過是裝作崇拜者,向他索要適合青少年閱讀的書單。可是,當(dāng)祝顏青真的收到對方的回復(fù)時,腦海中依然出現(xiàn)一整片的空白,恍惚許久,才摸到臉上一片潮濕,仿佛十六歲那年的雨季——
在書單的末尾,他說:“你的語氣,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初中的時候,學(xué)校流行過“交筆友”。
給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寫信,交流彼此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祝顏青很喜歡這份古典的浪漫,與人通信了兩年,說盡了一切,最后,兩人相約一起考本地最好的高中,開學(xué)日時在校門口碰面。
那是祝顏青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她出現(xiàn),然后逃走了。
3.
祝顏青利用Tantalus的身份,恢復(fù)了與少年的書信往來。
兩人仍是無話不談,甚至,在“馬甲”的保護下,祝顏青比往日更大膽一些,在表達個人觀點時,言辭頗為犀利。這是很好的變化,直到少年提出了見面的請求:如果少年得知真相的話……
自己絕對不能讓他知道真相。
那一天,祝顏青低垂著眼睛,將想好的理由一一推翻,將回復(fù)的消息寫好了又刪,反復(fù)幾次,直到日暮西沉,周圍的同學(xué)零零落落地散開,才一個人躲在角落,字斟句酌地將困擾已久的問題拋出:“你如何看待……活在照片里的人呢?”
消息發(fā)出的剎那,祝顏青將臉埋入胳膊中,不敢再看手機。傍晚時分,落日讓一切情緒顯得急不可耐,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終于響起短促的提示音,少年的回復(fù)就這樣撞入眼底,仿佛一場蟬時雨:
“我以為,人不愿與真正的自己相見,其本質(zhì)就是一種殘缺?!?/p>
意料之中的答復(fù)。就在祝顏青苦笑著準(zhǔn)備收起手機時,新的消息跳了出來:“等你能夠正視自己的時候,我們就見面吧?!?/p>
因為這句話,祝顏青失了好久的神。她總覺得少年知道些什么,也興起了停止盜圖的念頭。可是,那些贊美絆住了她,它們讓她覺得自己很重要,讓她束手束腳,最后,讓她如古希臘神話中的Tantalus一般,因為愛慕虛榮,被神明打入地獄,忍受饑餓、干渴與死亡的三重折磨——
記憶里,Tantalus最后一次更新動態(tài)時,破天荒地為照片匹配了文案:“100%?!?/p>
這是什么意思?一瞬間,祝顏青感到了強烈的不安,好像有人暗中布置了陷阱,只待最后的收網(wǎng)。她猶疑不決,下意識地點開少年的微博頭像,卻看到了對方的最新微博:“夢總是突然醒的,就像泡沫一般,越吹越大,最后啪地破滅,什么也沒有,除了空虛?!?/p>
發(fā)送時間是18:37,恰好是她向少年坦誠照片事件之后,這無疑是一種暗諷。
祝顏青再次回想起高中的開學(xué)日。那一天,她按照約定,穿了棉白色的長裙,抱了一束橘色的向日葵——這是少年最喜歡的花,他曾在信里面提及過——在熙攘的人群中,踮腳張望。
她一眼就看見了少年。他相貌出眾,挺拔,清朗,哪怕站在人群中,依然耀眼,仿佛從靈魂深處透出微光。祝顏青有些心悸,剛準(zhǔn)備伸手打招呼,便看見他身邊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笑道:“你還真的打算和筆友見面啊?”
“如果長得漂亮也就算了,長得丑的話,不覺得很掃興嗎?”
少年似乎有些窘迫,被朋友追問許久,終于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算作認同。祝顏青扭頭看了眼櫥窗中的自己,膚色暗沉,戴老土的黑框眼鏡,黑眼圈極重,眼神沉寂,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和“漂亮”搭不上邊——
就這樣見面的話,一定會讓對方失望的吧,說不定還會被嘲笑厚臉皮。
故事的最后,她丟掉花,像是十二點之后的灰姑娘,狼狽地逃跑了。
4.
“夢總是突然醒的,就像泡沫一般,越吹越大,最后啪地破滅,什么也沒有,除了空虛?!?/p>
祝顏青盯著少年的微博看了許久,直到眼睛干澀難忍,才忽然暴怒起來。憑什么?。肯裆倌赀@種天之驕子,有什么資格來說這種漂亮話?她知道盜圖不對,知道虛榮不對,知道沉溺于虛妄的夢境中不對……即使某日夢醒,起碼、起碼她曾擁有了做夢的資格啊!
祝顏青不再猶豫,徑直點開Tantalus的照片,下載,編輯文案,然后上傳到個人賬號。在點下鼠標(biāo)右鍵的剎那,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傳入大腦,她還沒來得及悶哼一聲,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昏迷的時間僅有短短的一瞬,醒來后,一切如舊,鼠標(biāo)依然停留在最新發(fā)布的照片上,贊與評論都在增加,一下又一下,仿佛跳動的血紅色心臟。祝顏青心生不安,卻又不知道哪里不對,最后,屏幕自動黑屏,屏幕里倒映出她的臉,一張沒有五官的、被黑霧籠罩的臉,仿佛有人生生撕下了她的臉皮。
“啊——”
混亂與崩潰并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很快,電腦便自動跳出了一封私信,寄信人一欄顯示是“Tantalus”:
繼任者,你好,我是Tantalus。你也許很奇怪我為什么會忽然聯(lián)系你,實際上,我注意你很久了,從你第一次盜用我的照片開始,我就在密切地關(guān)注著你,一直等到今天,你成為我的繼任者,獻上了尊貴的面皮。
請不要尖叫,我知道這對于你來說,有些難以接受,正如我當(dāng)初一樣。事實上,你早該注意到這件事的違和之處,比如為什么你盜圖能夠一直不被人發(fā)現(xiàn),為什么我會容忍你用我的照片騙粉。怎么說呢,這是關(guān)于虛榮者的懲罰游戲,是來自未知領(lǐng)域的神秘力量,而你我都是受害者,區(qū)別在于,我終于解脫了。
不過,你也不需要害怕,只要等到下一個虛榮者禁受不住誘惑,你就可以出局了。祝你好運。還有,我會好好使用這張臉的,請放心吧。
木已成舟,世界仿佛傾覆的玻璃球,有一種不真實的荒誕感。祝顏青不知如何是好,半晌,終于顫抖著手指,敲下一句話來:“可以請你最后幫我一次嗎?拜托了。”
5.
盛夏。
穿著檸檬色長裙的少女站在香樟樹下,向喜歡的少年告別。她微微低著頭,將滿滿一手提袋的書遞給對方,說:“謝謝你這段時間與我通信,我很開心?!?/p>
少年沒有露出吃驚的神色:“我早猜到那個人是你,只是你在學(xué)??偠阒?,不好說破。祝顏青,這次轉(zhuǎn)學(xué)的話,以后還會回來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鄙倥笸肆藘刹?,目光投向了附近的灌木叢,“總之,再見了?!?/p>
“再見?!?/p>
灌木叢傳來窸窣的聲響,一個戴著圍巾、墨鏡、帽子,將臉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少女跌跌撞撞地沖出來,引來路人的注目。誰也不知道,在大熱天愿意將自己包裹成這樣的女生,為什么會忽然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眼淚落在圍巾上,變成蒸騰的黑霧。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然而,一切才剛剛開始。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