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內蒙古日報》《包頭日報》《包頭晚報》《鹿鳴》《內蒙古旅游報》《內蒙古風采》等報刊雜志,作品入選《包頭文學作品選》《陰山下》《西口實錄》等書籍,出版?zhèn)€人散文集《鄉(xiāng)愁百味》《薩拉齊老故事》。
故鄉(xiāng)寫意
土默川,因蒙古族土默特部駐牧而得名,這里曾經(jīng)水草肥美,牛羊遍地,是“風吹草低見牛羊”所歌唱的地方。它北靠陰山,南向黃河,在山水之間近千里的狹長地帶上形成平原,加之灌溉便利,自古就有“土默川,米糧川”的說法,我的故鄉(xiāng)就在這塊背山面水的風水寶地上。故鄉(xiāng)四季分明,每個季節(jié)都有自己獨特的色彩,每每想起,都會生出許多的親切和自豪來。
故鄉(xiāng)的春天是在老牛的一聲長哞中開始的,沉睡一冬的村莊和田野蘇醒了,于是小草冒芽,湖泊解凍,湛藍的湖水倒映著朵朵白云,老榆樹在春風的撫慰下,嫩葉呼啦啦竄了出來,不消幾日,村莊和田野便青翠綠濃,桃紅李白。各種顏色的蝴蝶扇動著美麗的翅膀翩翩起舞,銜泥的燕子忽高忽低地在村莊和水塘間穿行,小鳥們迎著陽光歌唱,此起彼伏。雞鳴狗叫,驢騾打滾,萬物在春的氣息中萌動,如縷的炊煙帶著溫暖喚醒勞動。 “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小滿前后,點瓜種豆”,質樸憨厚的鄉(xiāng)親們合著二十四節(jié)氣的節(jié)拍安排農(nóng)事,村莊和田野都活泛起來。田野是一塊兒巨大的畫板,等待著農(nóng)人們犁耬鋤耙的濃墨重彩。先人們在漫長的走西口中,逐水而居,他們離不開黃河,更離不開黃河水帶來的肥沃淤泥,小麥、大豆、玉米、高粱、土豆、胡麻,應有盡有。當然村莊和田野上還生長著活蹦亂跳的孩子們,他們縱情玩耍,沒有任何約束和限制,他們可以追著天空中的飛機奔跑,雖然飛機轉眼就消失在天空的盡頭,但依然會樂此不疲。他們也會趁著大人們下田勞動的機會,學著嘎子把別人家的煙囪堵上。更多的時候,他們會與豬羊雞鴨為伴,為大人們減輕一些勞動負擔。一年之計在于春,農(nóng)人們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在老婆娃娃熱炕頭上種下自己的期盼和希望,只等著夏的到來。
夏天是故鄉(xiāng)四季中最美的季節(jié),到處鶯歌燕舞,綠波蕩漾,空氣中散發(fā)著莊稼的清香,就連那些長在田埂地畔的野草也油光閃亮。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引得蝴蝶無所適從,不知所措。微風吹過,莊稼林里響起熱烈的掌聲,它們相互祝賀著各自的拔節(jié)抽穗。麥子急不可待地豎起如發(fā)的鋒芒,召喚著農(nóng)人們“龍口奪食”。雨期還是不約而至,滴滴答答落在鄉(xiāng)親們焦躁的心上。天剛一放晴,麥收的戰(zhàn)斗就打響了,五顏六色的父老鄉(xiāng)親揮汗舞鐮,吱吱呀呀的牛車往返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只幾天工夫,打麥場里就長出蘑菇般連綿起伏的麥秸垛。而水塘則成為孩子們消夏避暑的樂園,成群的鵝鴨在孩子們的吆喝聲中歡快地跳入水中,翅膀拍打著水面,蕩起層層漣漪。光屁股的孩子們也躍入水中,與鵝鴨嬉戲,偶爾一尾鯉魚躍出水面,驚得鵝鴨四處逃竄。遠處的村莊漫漶在炊煙中,漸漸模糊,村莊里傳出母親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消停了的農(nóng)人們終于感知到夏日的囂張,因為田野和村莊到處都是熱浪滾滾,他們晝伏夜出,享受著晚上那段舒適愜意的時光。幾乎整個村子里的男人和孩子都來到打麥場上,清涼的夜風吹過,孩子們在麥秸垛里翻跟頭、捉迷藏,男人們抽著大煙袋,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閑聊。遠處螢火蟲飛來飛去,青蛙們唱著歡快的歌兒,只到彎月掛在西天邊,人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孩子們抱一床破被,躺在房頂上滿天數(shù)星斗。
在故鄉(xiāng),隆重盛大的季節(jié)莫過于秋天了。而最先感知秋意的就是那些已經(jīng)顯露微黃的小草了,它們在露水中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醞釀了一春一夏的莊稼等來了豐收在望,熱熱鬧鬧的秋天在西北風中拉開大幕。此時的田野上到處瓜果飄香,果實累累,糜谷金黃。鳥兒們興奮地奔走相告,田鼠更是抓緊這最后的時機存儲冬糧,滿地的富有讓鄉(xiāng)親們激情飛揚。打麥場滿了,家家戶戶的院落滿了,瓜果堆成小山,土豆堵在門口,紅辣椒掛上窗欞。山羊和母豬搶食,麻雀和公雞吵架,豐收擠滿了村莊也擠滿了農(nóng)人們的胸膛。糧食歸倉后,“小窗清冷,卷簾微寒?!秉S葉拒絕了樹的最后挽留,它懂得生命的更替是自然不二的法則。沒有悲傷,沒有眷戀,它們在秋風中灑脫地飛舞,把生命的風采演繹得淋漓盡致。秋風很干脆,沒有一絲修飾,迅速讓萬物圓滿謝幕。豐收的人們不忘用一臺戲來感謝土地的饋贈。每當此時,村莊猶如過節(jié),把至親好友請來,男人們“把酒話桑麻”,女人們燒香許愿,孩子們在人群中擠來攘去。落葉滿地,秋已進入煞尾。天空高遠透明,天地間風清氣爽,成千上萬只大雁收拾行囊,整裝待發(fā)。人們把田野上的柴草都撿拾回家,大地變得無遮無掩,潔凈坦蕩。春的嬌艷和夏的茂盛都收藏在秋的記憶里。大地開始沉睡,萬物已經(jīng)完成了過冬的準備。
故鄉(xiāng)的冬天是浪漫的,但如果沒有落雪,村莊就少了許多生氣和樂趣。不知哪一日,突然就有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千里沃野,瞬間銀裝素裹。各種光禿禿的樹干結滿冰霜,白色的冰花掛滿樹梢,村外的紅柳灘變成美麗的珊瑚林。幾日沒有進食的鳥兒們急得嘰嘰喳喳,孩子們興奮不已地拾掇著套鳥的家什。行走在田野上,晶瑩剔透的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刺目,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的小腳印。流著鼻涕的孩子們掃開一片雪,露出黃褐色的土地,鳥兒們不管不顧地飛落下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也是生存的不二法則。村莊的冬日并不寂寞,雖然屋外悄無聲息,但透過窗戶,你會看到屋內熱鬧無比。貓冬的人們呼朋喚友,圍爐而坐,煮酒豪飲,紅撲撲的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幸福。女人們盤腿坐在火炕上納鞋底打毛衣,說家長里短,話兒女情長。喜好文藝的人們聚在一起,有模有樣地唱起二人臺,字正腔圓,宛轉悠揚。是誰家的豬發(fā)出凄厲的嚎叫?空氣中已經(jīng)聞到炮竹的味道。年來了,冬天的腳步越來越快,人們仿佛看到春已經(jīng)又在招手了。
一年四季,人像莊稼一樣春種秋收,李二嬸家的姑娘要嫁人了,田大爺?shù)男鹤尤⒒亓似恋男孪眿D,鶴發(fā)童顏的張爺爺突然去世了,而白發(fā)婆娑的趙奶奶抱上了重孫,就這樣一代一代傳承著先人的理想和美好愿景。故鄉(xiāng)不大,卻承載著中華民族幾千年友善、和諧、樸實的美德,也向世人展示著自己永遠的純凈和厚重。
文化生活匱乏的那個年代,小人書是孩子們最好的課外書,家庭條件好的孩子們都有專門放小人書的柜子,并且只要供銷社有的他都有。條件略好的孩子們合伙買,輪著看,而條件差的甚至一本都沒有,我們鄰村的一個孩子因為沒有小人書,就把借來的小人書用廢紙臨摹下來,后來成為遠近聞名的畫匠。
故鄉(xiāng)的喜事和喪事也辦得很有文化味兒,它既融合了晉陜風格,又加入蒙古族的許多習俗。最有意思的是婚禮上“道喜”的乞丐:“走得慌忙來得快,剛趕上新人把天地拜。一進院,喜氣生,聽我道喜的說分明……”這些乞丐把吉利的賀詞念完,東家會給錢給物,有說的好的還會被邀請入席喝酒。當然,鬧洞房和聽房是必不可少的,記得有一次,鄰居家的叔叔結婚,我們一群孩子受大哥哥們的蠱惑去聽房,剛蹲到窗戶下,一盆涼水從天而降,原來人家早有準備,我們一群孩子撒腿就跑。而喪事中,那些乞丐們也會進進出出,只不過換了另一套說詞:“手拿千張紙,邁步到靈前,我給善人把紙點?!边呎f邊走到靈堂前,雙膝跪地燒紙錢,然后東家也會給賞賜。喪事中,除至親嚎啕大哭外,其他親戚都要唱哭,這是禮節(jié)??薜穆曊{猶如唱歌,有長有短,有美聲的、民族的,甚至還有花腔,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唱詞都是即興編的,大多都是贊揚死者生前的仁慈和友善。那些唱哭的人一般沒有眼淚,為掩飾這種尷尬,東家在縫制孝帽的時候,會在孝帽前方另留一塊白布,唱哭者在“表演”時把這塊布放下來遮住自己的臉,誰也無法看到唱哭者的表情。
時光飛逝,斗轉星移。如今的家鄉(xiā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農(nóng)村建設更使家鄉(xiāng)面貌煥然一新,然而,年輕人拉家?guī)Э谕獬龃蚬?,剩下的老人和婦女們被農(nóng)事和家事纏身,傳統(tǒng)的一些文化正在慢慢消失,記憶中的一些趣事也漸行漸遠。在故鄉(xiāng),能承載鄉(xiāng)愁的也只能是那些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兒時記憶了。
老歌情懷
回鄉(xiāng)小住的日子,收拾自己曾經(jīng)居住的屋子,一個破舊的音箱靜靜地立在墻角,一臺“板磚”式錄音機放在音箱上面,落滿灰塵,這可是我們剛結婚時購買的唯一“電器”。陪父母吃過晚飯,月光正好,搬一把椅子,端一杯清茶,坐在溫馨的院落里,把那些塵封已久的舊磁帶放入錄音機里,一首首熟悉的旋律隨著月光流瀉開來,猶如一冊泛黃的日記,記錄并描述著曾經(jīng)的過往。
一九七六年,我上小學三年級。這一年中國發(fā)生了許多大事,唐山大地震,三位偉人相繼去世,正當人們悲痛欲絕的時候,十月,突然傳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十年動亂也告結束。先悲后喜的人們一片歡騰,這種喜慶的氣氛迅速蔓延到偏僻的鄉(xiāng)村,小街上興高采烈的人們敲鑼打鼓,高年級的學生更是載歌載舞。我們三年級也舉辦了慶?;顒樱恢O世事的我們憤怒聲討著“四人幫”的罪行,活動結束時,老師讓我們合唱了一首歌:“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tǒng),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不怕困難,不怕敵人,頑強學習,堅決斗爭,向著勝利勇敢前進,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甭曇綦m然稚嫩卻充滿豪情,那種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每一首老歌都有自己的魔力,它會在某一種情境下突然讓你意氣風發(fā),也會讓你在瞬間淚流滿面。
一九八一年初中畢業(yè),相處三年的同學轉眼間各奔東西,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暑假再回一次母校。那天,我們從破窗戶里鉆進教室,大家紛紛坐到原來自己的座位上,懷著對未來美好的憧憬,“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币粋€同學走上講臺,撿起半截粉筆在黑板上盡情揮灑,高談闊論,仿佛“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玩了一個下午,分別的時候,一個同學突然唱了起來,“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路漫漫,霧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唱歌的同學早已泣不成聲,聽歌的同學也滿眼淚花。三年的往事歷歷在目,那些曾經(jīng)的懵懂幼稚,甚至青澀的沖動和欲望都涌入腦海。然而最終能上高中繼續(xù)學習的同學寥寥無幾,大部分人只能回家務農(nóng)。在如火如荼的各種聚會中,那些初中同學竟沒能聚過一次。三十年的時光,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早已把當初的豪情壯志吞噬,大家各自埋沒于自己的人生中,彼此應該安然無恙吧?
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地,流行歌曲如雨后春筍,聽慣革命歌曲的我們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但鄧麗君的歌曲仍然可望而不可即。記得一個周末,市區(qū)的一位同學悄悄把我們帶到學校后面的山溝里,當錄音機里傳出“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代,雖然已經(jīng)是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的時候,大家屏聲靜氣,那種溫婉清新的感覺突然讓人耳目一新,心曠神怡。那時幾乎每個同學都有一個歌本,抄錄著自己喜歡的歌曲,于是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聽,直到把歌詞全部記了下來。高中畢業(yè)時,班里組織了一場晚會,同學們紛紛用自己的歌聲表達離別時的心情,每一首歌都裹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豐富情愫。三十年過去了,同學們組織了一次聚會,三十年前的歌聲再次響起。“你的聲音,你的歌聲,永遠印在我的心中。昨天雖已消逝,分別難相逢,怎能忘記你的一片深情……”一首老歌承載著太多的情感,無奈的初戀,憂傷的別離,無言的結局,而一切都已逝去,只留那份美好珍藏在心。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最喜歡的歌,猶如自己的一段隱私,雖然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變老,但每當唱起就會記憶猶新。參加工作后,為一紙文憑,告別剛出生不久的兒子,重新踏上讀書的征程。在學校與家往返的車廂里總能聽到《人在旅途》的歌曲,歌詞的內容大概與當時的心境吻合,仿佛唱的就是自己?!皬膩聿辉姑\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人生本來苦惱就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若沒有分別痛苦時刻,你就不會珍惜我……”大學畢業(yè)后,孩子已經(jīng)滿地亂竄了。經(jīng)歷過歲月的滄桑和無奈后,人會變得更加冷靜和理智,但每當聽到那些熟悉的老歌唱響的時候,還是會感慨激動,也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幾年間,每天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打交道,深知當農(nóng)民的不易,也常常為自己不能幫助他們解決“增產(chǎn)”和“谷賤”的問題而愧疚,后來回到城里,每當聽到《父老鄉(xiāng)親》這首歌時就會想起他們,也會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夜深了,那些流淌的音樂仍在訴說著昔日的悲歡離合和酸甜苦辣?!霸倩厥祝秤耙堰h走,再回首,淚眼朦朧;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一曲《再回首》,唱盡歲月悠悠,也讓我重新梳理了一次自己的過往,只是青春已不在,甚至連尾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如已經(jīng)過去的繁華盛夏。
一首老歌,就是一段往事;一首老歌,就是一個身影;一首老歌,就是一份情懷;一首老歌,就是一場癡夢。
麥收記憶
麥收剛剛結束,鄉(xiāng)下的二姑就讓人捎來一袋新磨的白面,迫不及待地讓妻子蒸了一籠屜饅頭,未等開鍋,滿屋子就彌散開新麥的香味,關于麥收的記憶也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腦海。
六月的土默川,麥田已是一片金黃,麥浪翻滾中每個村莊都能聞到撲鼻而來的麥香味。但這是一個讓人恐懼又過于沉重的季節(jié),一年中最苦最累的農(nóng)活即將開始,這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斗,即便是最地道的農(nóng)民也要經(jīng)歷一次脫皮掉肉的“洗禮”,為此家鄉(xiāng)就有“男人拔麥子,女人坐月子”的俗語。
對于村莊來說,麥收是一年里最大的事情。開鐮的前幾天,男人們就開始做準備工作,鐮刀、木锨、掃帚、簸箕、篩子等都要整修停當,然后去打麥場把雜草除盡,灑水后重新碾壓平實。女人們也早已把掛面、窩窩等即食食品準備好。麥子熟于一晌,上午還有些泛綠,下午就有爆裂的趨勢。決定開鐮的前一日,家家戶戶傳出磨鐮刀的聲音,興奮的人們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一個個摩拳擦掌精神抖擻,這可是青黃不接的月份里見到的第一批糧食。第二天一早,男女老少,全員出動,踏著露水浩浩蕩蕩向麥田進發(fā)。男人們俯下身子,抓住一把麥子,順勢一拉,一把麥子就提在手中,然后把鐮刀夾在腋下,左右一分,雙手一擰,一條“腰子”(用麥子挽成捆麥子的繩子)就挽好了。把“腰子” 鋪在地上,女人和孩子們分列兩邊,轟轟烈烈的麥收戰(zhàn)斗打響了。起初天還不太熱,太陽像剛點燃的火爐,沒有顯示它的威力,成片的麥子在人們的身后紛紛倒下。但不到九點,太陽就冒出火焰,麥芒被炙烤得更加鋒利,絲絲縷縷的微風也被點燃,熱辣辣地直往人懷里鉆。汗水和著飛揚的塵土變成一層薄泥貼在人們的肌膚上,憋得手臂麻脹。麥芒扎在身上臉上,不一會兒,整個手臂就變成黑紅色。不到一個來回,孩子們便敗下陣來,跑到水渠邊洗手洗臉,身體里的鹽分也隨之從毛孔里滲出來,鉆心的疼。每當這個時候,父親們就會講起劉胡蘭和黃繼光的故事,孩子們在英雄故事的激勵下重新投入戰(zhàn)斗,一點一點堅持著向前挪動。終于熬到中午,我們扔掉鐮刀跑到地頭的樹蔭下大快朵頤,其實就是西瓜烙餅,開水咸菜。剛吃完,男人們就繼續(xù)揮汗如雨,但孩子們已經(jīng)寸步難行,大人們仍然隱沒于麥林中,只露出一個白毛巾或花手巾的頭頂。一直干到伸手不見五指,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大人們邊走邊計算一天收割的畝數(shù),孩子們聽到只收割了十分之一,個個唏噓不已?;丶液?,孩子們倒頭就睡,女人開始做飯,男人挑水照顧牲畜,吃過晚飯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第二天一大早,母親的起床號就吹響了,睡眼惺忪中吃一碗掛面,孩子們的碗里每人一顆雞蛋,急匆匆吃罷就又向麥地沖去。一天不如一天的孩子們不到一遭地就又敗下陣來,腰身稍一彎曲,整個身體就有折斷的感覺,腰彎不成了,就蹲坐或跪立在地上,望著遙遠的地頭欲哭無淚。
麥收最讓人無法忍受的不僅僅是毒辣的太陽,更多的是來自對惡劣天氣的恐懼?!傲碌奶?,娃娃的臉?!睘踉普f到就到,轉眼間從陰山后面翻越而過,前奏是幾絲涼風,我們歡呼雀躍,父親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迅速把麥子捆好,命令我們把麥捆就地堆放在一起。剛放好,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來,黑云壓頂,電閃雷鳴,我們鉆到牛車下避雨。好在沒有冰雹,雨也只下了一會兒,父親的臉馬上雨過天晴。太陽再次肆虐,雨后的麥地又氤氳在蒸汽中,我們好像從炒鍋里一下子又跳進蒸鍋里,那種感覺不比烈日的炙烤好受。對天氣真正的恐懼來自于幾天都不放晴的連陰雨,每當此時,孩子們高興得像過年,那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感覺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大人們則一臉惶恐,因為持續(xù)性的降雨會給麥收帶來災難性的后果。有一年,特別大的雨連綿不絕,倒伏的麥子又泛起一片新綠,沒有倒伏的麥子也直接生芽。一些女人們淌著雨水用剪刀把生芽的麥穗剪下來,更多的女人則坐在地頭哭天罵地。麥子生芽后磨出的面是黑色的,并且粘勁十足,沒有一點麥粉的味道,麥子幾乎絕產(chǎn),一年的辛苦付水東流。
緊張的麥收要持續(xù)一周左右,雖然苦累,但大人們知道這些麥子是養(yǎng)家糊口,兒女讀書,起房蓋屋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盡管到最后,男人們也累得精疲力竭,女人們的手腫得跟發(fā)暄的饅頭一樣,但他們依然一把一把地割,一捆一捆地搬,一車一車地拉,硬撐著將麥收進行到底。
延續(xù)了幾千年的麥收緊張繁重又辛苦漫長,如今,麥收再也不用鐮割了,神奇的收割機到地里轉一圈,金黃的麥粒便全部歸倉。雖然缺失了過去那種激動人心的場面和鳳凰涅槃般的體驗,但麥子依然是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們情有獨鐘的糧食。麥收的味道就是童年故鄉(xiāng)的味道,就是我們親歷那段歲月的人溫暖而又潮濕的永恒記憶。
嗩吶人生
在故鄉(xiāng),每個人的生命無論長短最后都會在嗩吶聲中回歸泥土。所以,每當嗩吶響起的時候,就意味著村子里又少了一個人,而田野上就會多出一個墳包。但是對于村子里活著的人而言,他們早已料定人的一生從呱呱墜地開始就已經(jīng)安排停當,所有的快樂和悲傷只是時間的過往而已,生死是很自然的事,猶如莊稼的春種秋收。
在我的記憶里,嗩吶總是與喪事連在一起的。家鄉(xiāng)的人把嗩吶班子稱為鼓匠,雖然也在匠人系列里,但地位極其低下。一個鼓匠班子由五到六人組成,一個嗩吶手,兩人吸笙,一人打鼓,還有兩個鐃鈸手。為了養(yǎng)家糊口,學鼓匠的人大多是瘸子和盲人,但內部的管理卻十分規(guī)范。一般嗩吶手為班主,負責收入分配和人員調動。每當有紅白喜事的時候,瘸子們負責把盲人們召集在一起,然后前面引路,盲人們拉拽著瘸子的衣袖,背著簡單的行禮,提著裝有演奏家什的箱子,跌跌撞撞,步履蹣跚地行走在鄉(xiāng)間彎曲的小路上,每過一個村莊,都會引來一陣狗的追隨和狂吠,所以打狗棍是必不可少的。他們必須趕在太陽落山前到達雇主的家中。鼓匠雖然不是一個體面的職業(yè),但卻是實惠手藝,不僅可以吃飽肚子,而且還能養(yǎng)家糊口。一個喪事,班主可以掙到一個上班人半個月的工資,這也讓當時的人們羨慕不已。鼓匠們大多不識字,也不會識譜,只能靠師傅的口傳心授,但那天籟般的美妙聲音還是極有藝術水準。
鼓匠在亡人安葬的前一天下午來到村莊,他們悄無聲息,瘸子們把盲人引導到主人指定的地方,如果是冬天,他們會用樹枝點燃一堆火,然后把干牛糞放到上面,鼓匠們圍坐在火堆四周,嗆人的煙味迅速彌漫開來?!皢柰邸币宦?,鑼鼓敲打起來,一曲安鼓調拉開了整個喪事程式的序幕。不一會兒,村里吊孝的人便熙來攘往,絡繹不絕,幾乎每個家庭都要派代表參加,三斤面,一元錢,幾尺布,雖然禮薄但也是一份誠摯的心意。記完禮賬的人們圍在鼓匠的四周,嗩吶手雙臂抬起,手指頭搭在氣眼上,腮幫子突然鼓起來,額頭上青筋暴突,一聲長長的嘶鳴,《哭皇天》傷心欲絕的曲調讓圍聽的人唏噓不已,人們對人生苦短的感慨也油然而生,這時的女人們也會陪著亡人的至親流一回眼淚。跪靈開始后,鼓匠們會吹奏《算糧登殿》的大戲。鼓匠吹戲是對鼓匠水準評價的主要依據(jù),好的鼓匠班子會通過嗩吶惟妙惟肖地模仿不同角色的唱腔,老生的低沉、花臉的粗啞、花旦的俏皮,甚至把鄉(xiāng)音味兒濃郁的道白都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只吹到人們吃過晚飯,鼓匠們才可以稍事休息,這時東家會派人搬一張小桌子放到火堆旁,然后把殘羹剩菜端上來。相傳鼓匠屬于“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活著時東家不準進屋入座,死后家族不準埋入祖墳,這都是家鄉(xiāng)惡俗不成文的規(guī)定。剛用過晚飯,天也黑了下來,家鄉(xiāng)的喪俗中有“叫夜”的程序,意思是帶著亡人的相片去廟里禱告,保佑亡人一路順風。兩個高挑的火把引路,瘸子攙扶著盲人東倒西歪地走在行進的人群中。每到一個寬敞的地方人們就會停下來,鼓匠們被圍在中間,首先一曲《苦伶仃》表達對亡人的思念之情,那種大悲大慟的聲音,一會兒氣足音滿,一會兒又氣若游絲,凄苦之音回蕩在漆黑的夜空。印象最深的莫過于鼓匠們唱曲兒,他們把生活中的種種遭遇和不幸用嘶啞的聲音傾述出來,“東三天西兩天無處安身,饑一頓飽一頓飲食不均。江湖上跑來江湖上逛,當鼓匠的不如人就落下這下場。”嗩吶手剛唱完,鼓手又接了過去,“心里頭流淚臉上笑,酸甜苦辣誰知道。說不完的好話受不完的氣,老天爺不公讓咱們活受罪。”鐃鈸手又唱到;“烤前胸呀凍后背,憋腮幫子流眼淚。吃得溫禿(半冷不熱)飯呀喝得殘茶水,想起哪樣也沒有一點人滋味兒”,這時候觀眾群里會聽到女人們抽泣的聲音。一直演奏到半夜,“叫夜”才結束。人們都休息去了,只有鼓匠還要完成最后一個喪事程序,那就是“刮靈”,他們要為靈柩吹到凌晨四點,因為已經(jīng)沒有圍觀的人,他們一般會吹一些如晉劇《打宮門》和《大堂見皇姑》的大戲。頭遍雞叫的時候,鼓匠們才拖著疲累的身體被人領到生產(chǎn)隊的破牛棚里,燃一堆火,靠著墻角休息兩個小時。天剛剛發(fā)亮,他們就被叫醒,繼續(xù)吹拉彈唱,一直到亡人入土為安。
那時,日子過得稍好的人家一般要請兩班鼓匠,而兩班鼓匠對吹則是村莊里的大事,也是鼓匠們的大事,因為失敗的一方從此后生意會一落千丈。為此,每當有對吹時,十里八村的人們也會趕來看熱鬧,這時的鼓匠就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各顯其能了。這班一曲《打金錢》勁氣十足,起伏跌宕,那班《走西口》纏纏綿綿,蕩氣回腸。這班單手吹奏,那班鼻孔表演,各種雜耍絕活兒,令人眼花繚亂。到白熱化的時候,村里的后生們會把兩個嗩吶手抗在肩上,叫好聲此起彼伏,但總有一班最后會敗下陣來,后生們把失敗的嗩吶手重重地扔到地上,只到現(xiàn)在我都清晰地記著老盲人被摔時放聲痛哭的悲慘場景。
財旺是我兒時記憶里最有名氣的鼓匠,長得高高大大,白白凈凈,只是眼睛看不到任何東西。他從小跟師傅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二十多歲就成為遠近聞名的鼓匠。鄰居家的女孩從小領著他玩耍,他也把學會的曲子吹給女孩聽,兩人青梅竹馬,十分要好。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女方家死活不同意,女孩被迫嫁到他鄉(xiāng)。雖然也有人為財旺提親,可財旺發(fā)誓獨身一輩子。后來,每次有財旺的演出,不管在哪里,女人都會默默地跟著,趁晚上休息時,把他的舊衣服換下,再把洗干凈的衣服換上。所以,財旺是所有鼓匠中最體面整潔的人,當然財旺也把掙到的錢大部分給了女人,財旺和女人的故事人人皆知。那年,女人死了,用的是財旺的鼓匠班子,這是女人臨死前的的囑咐。財旺把女人給他買得那把梨木做成的嗩吶帶在身邊,這是他第一次用。出殯的前一夜,財旺整整吹了一宿,他把女人從女孩時候就喜歡的曲子一個不拉地吹了一遍,一會兒開朗豪放,仿佛兩人孩提時歡快地嬉戲,一會兒又低回嗚咽 ,又似當年分別時的抱頭痛哭。等女人的靈柩被送出大門的時候,財旺吹了最后一支曲子《哭妻》,那分明就是一種哭泣,又似乎是一種傾訴,撕心裂肺的哀聲漫過每一個人的胸膛,情真意切,感天動地。埋葬完女人后,財旺就再也沒有吹過一次嗩吶,無論人們花多少錢他都會拒絕。
嗩吶聲消失了,村莊里又恢復了平靜,死者都被埋在黃土下面,生前的過往和故事像影像一樣留在人們的記憶中。其實每一次嗩吶響起,我都知道,這不僅是一個生命的結束更是一個靈魂的新生。
想念故鄉(xiāng)
孩子漸漸長大,已經(jīng)背著小書包上學了,我也有了節(jié)假日偶爾回故鄉(xiāng)小住的機會。離開故鄉(xiāng)十幾年了,求學,工作,為生活,為孩子四處奔波,很少能顧及鄉(xiāng)下年邁的父母?;剜l(xiāng)的路上,望著車窗外已經(jīng)陌生的景色,我心生恍惚,時光在腦海中倒流,人已經(jīng)回到從前。
我的故鄉(xiāng)在土默川平原上,像大多數(shù)村莊一樣因為沒有規(guī)劃而顯得雜亂無章,家家戶戶的土坯房不在一條線上,前后參差不齊,左右犬牙交錯,村內的巷道更是逼仄扭曲,一遇雨天泥濘不堪。但一日三餐,炊煙升起,雞鳴狗叫,依然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我就在這里度過了饑餓但又十分快樂的童年時光?;氐焦枢l(xiāng),陌生感油然而生,好在還有些舊人,還有一些零星的老屋子,偶爾幾棵似曾相識的老樹,十幾年間,我的故鄉(xiā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父母的老院子依然如舊,過去我居住的小套間也沒有改變,笨重的寫字臺和簡陋的書架一塵不染。晚上和父母住在一起,母親把熱炕頭讓給我睡,在故鄉(xiāng),炕頭只能留給長輩或客人,躺在舒展溫暖的炕頭,一天的疲勞瞬間消失。一直和父母嘮到深夜,母親執(zhí)意讓我第二天晚上回自己的屋子睡,她怕父親的鼾聲影響到我。天剛剛放明,雞鳴聲響起,匆匆洗漱,我想應該趁著鄉(xiāng)親們還沒有起床去親近已經(jīng)陌生的故鄉(xiāng)。
披一肩霞光靜靜走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兒時嬉戲的水塘就在身邊,只是水量大不如前,幾只青蛙“呱呱”亂叫,毫無章法。挨著水塘的打麥場已經(jīng)荒棄,雜草叢生。三叔的磚窯突兀地立在一角,像古長城上的烽火臺。那些長在家鄉(xiāng)土地上的莊稼也千篇一律,玉米已經(jīng)取代記憶中的土豆、蓖麻、大豆、高粱。父親不止一次地在電話里詛咒“現(xiàn)代化”,他說收割機收割了打麥場,各種農(nóng)藥殺死了飛禽走獸,名目繁多的殺蟲劑讓一些花草消失得無影無蹤。父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我更有了切身的體會和感受。回到家里,幾個兒時的伙伴已經(jīng)在等我,而更多的同伴都如我一樣淹沒于各自的人生中。十多年不見,過去那些英俊瀟灑的臉龐已經(jīng)變得褶皺叢生,鬢角掛白。中午做了幾個簡單的菜我們便喝起酒來,幾杯下肚,大家就有了酒酣耳熱的感覺,談到已經(jīng)亡故的一個小學同學,大家都唏噓不已,而說起嫁到鄰村的班花時,個個又是手舞足蹈,童年的往事一下子集聚起來,大家粗喉大嗓地唱起兒時的歌曲,但沒有一點韻味,歲月真得老去了。隨后的幾日,伙伴們輪著請吃飯,兒時的真情和友誼又鮮活生動起來。
午睡后,一個下午在寫字臺前靜靜看書,那些曾經(jīng)的舊書讓我浮想聯(lián)翩,每一本書都有一個故事,都有一段情結。路遙的《人生》把我變成了高加林,而曲波的《林海雪原》又使我仿佛成了少劍波。收回走遠的心,父親正在院子里侍弄他的小菜園,已是傍晚時分,父親給那些菜苗澆水,順便割下一把韭菜,摘幾只茄子和西紅柿,不一會兒,廚房里便飄出一縷飯香。夕陽西下,炊煙裊裊,那種在城市里永遠體會不到的感覺讓你的心靜下來,如一片白云,自由舒緩地飄游在藍藍的天空。感慨時光如白駒過隙,雖然兒時生活的清貧和艱難令人沮喪,但恰恰是那些歲月的磨礪讓我的生命底色變得更加厚重。如今,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而我的祖輩們已經(jīng)無法享受了,他們用一生的艱辛換得我們今天的幸福,那種遺憾和感恩只能永遠珍藏在心。
在故鄉(xiāng)小住的日子里,體會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歡欣和溫暖。一臺磚頭式老錄音機,把塵封十幾年的舊磁帶放進去,那些熟悉的旋律流淌在如水的月色中。搬一把老木椅坐在院中,一杯清茶,聽《萬水千山總是情》,聽《走過咖啡屋》,聽《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小芳已經(jīng)嫁到很遠的地方了,不知是否還能記起某一個黃昏那個偷偷看她的男孩。父親也搬一把椅子出來,大煙鍋里飄出縷縷煙香,父子沉默無語,那種幸福只能在靜謐的夜色中體會。母親在屋里,坐在土炕的玻璃窗前,她從二十多歲得類風濕關節(jié)炎,后來竟至不能走路,可憐的母親望著院里靜坐的兩個男人,我想她的內心一定是幸福的。
看書,午睡,散步,拔草,回到故鄉(xiāng)的日子,生活變得安逸寧靜,時間仿佛也慢了下來,父母和我談村莊里的人,我和父母說家里的事,親情溫暖著時光。躺在生我養(yǎng)我的大土炕上,聽那些久違的雞鳴狗叫,聽小雨滴滴答答落下的聲音,那些工作和生活中繁雜的人事已經(jīng)全部忘記。
又要告別故鄉(xiāng)了,突然想起清代黃景仁作過的一首《別老母》的詩:搴帷拜母河梁去,白發(fā)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玻璃窗前母親淚眼婆娑,不忍再看。感謝父母,雖然老去,依然給我一個完整溫暖的家;感謝故鄉(xiāng),在日新月異中,依然給我留一縷魂牽夢繞的回憶!
碾磨的歲月
在我的故鄉(xiāng)土默川上,無論你走進哪一個村莊,都會遇到碾房和磨房,也或許會在某戶人家的墻角發(fā)現(xiàn)一個石碓子,而在家家戶戶的糧房里肯定會藏著一個鐵缽子,這些工具都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因為正是這些工具伴我度過難忘的童年,也讓我們本來粗糙的生活過出些許精細來。
石磨是農(nóng)村糧食加工最主要的工具,由于故鄉(xiāng)地處平原離山較遠,每個村莊只有一盤大磨。大磨直徑約有兩米,為圓餅形,由上下兩扇組成,上扇磨齒凸起,稱陽扇,可以轉動,下扇磨溝凹陷,固定不動,稱陰扇。一盤好磨,磨齒和磨溝清晰鋒利,磨扇之間嚴絲合縫,糧食在石磨的轉動中,通過上下磨扇的咬合完成粉碎。石磨很重,一個成年男子才可以勉強推動,所以大磨只能依靠牲畜來拉動。拉磨的牲畜都是生產(chǎn)隊退役下來的驢騾,它們已經(jīng)干不動農(nóng)田里的活兒,只能在磨道理消磨時光。驢騾們有時也垂涎磨房里糧食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兒,但嘴巴早已被主人套上“口罩”,套了“口罩”的驢騾還要被蒙上眼睛,小時候想不明白,現(xiàn)在想起來大概是怕驢騾看見糧食分心,亦或是怕它們轉圈暈眩,當然也有磨道是圓的原因,怕它們看到?jīng)]有盡頭的路而無聊乏味,喪失信心。一條磨道走到黑的驢騾緊緊拉著磨繩,大磨吱吱呀呀轉動起來,光陰在磨盤里消逝。人們舍不得用鞭子抽打慢悠悠的驢騾,只是隨便吆喝兩聲,因為鄉(xiāng)村本來就是慢生活。除大磨外,村莊里還有一種小磨,結構與大磨完全相同,是能夠放在土炕上加工糧食的工具,主要用來磨豆腐。一個人盤腿坐在炕上,一手轉動磨把,一手將浸泡過的黑豆放入磨眼,經(jīng)過上下兩扇磨的咀嚼,磨縫間會流出乳白色的豆?jié){。石磨轉動的歲月是幸福的,有糧食可吃的日子更顯得滋潤滿足。但不管是大磨還是小磨,當磨齒變得光滑如玉的時候,磨就失去了它的的鋒利,這時候就需要請石匠修磨。一盤磨就是在這樣年復一年的旋轉中耗費自己的生命,磨扇越來越薄,重量也越來越輕。每年的春季,糧食青黃不接,石磨便消停下來,那些驢騾們也懶洋洋地躺在場院里瞇盹,農(nóng)人們辛苦拮據(jù)的日子正好是他們的幸福時光。
偶爾有幾戶有余糧的人家會在碾子上加工糧食,因為量太少了,經(jīng)不起大磨的打磨消耗。碾子由碾臺、碾盤、碾滾、碾架和碾把五部分組成。碾盤中心立一根豎軸,連接碾架,碾架固定碾滾。碾盤是直徑兩米的圓盤,用一塊大石頭打磨而成,碾滾是一個直徑不足一米的圓柱體。小時候,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有過推碾子的經(jīng)歷。把糧食均勻地撒在碾盤上,女人們輕車熟路,一邊用手扶著碾架,一邊用小笤帚把擠壓到邊緣的半成品掃回碾盤,不慌不忙,用作自如。孩子們推磨,先是用手推,手勁沒有了,就用肚子扛著推。麥子是最難碾的作物,需要碾六七遍,每一遍都需要用籮子籮,如果是餃子面就用籮,如果是面條就用粗蘿,頭一兩遍的面最好,細而白,越往后越差,因為麩皮也摻入其中。碾子幾乎一年四季忙碌著,所有的食物和飼料都需要碾子,碾子就是鄉(xiāng)村的戲臺,張家唱罷李家登場,無需誰來維持秩序,笤帚排隊,約定俗成。在等待的時間里,有人會幫著推碾子,也有人聚在一起聊天說笑,碾子在一次次的滾動中不僅滿足了人們生命的需求,也充實了鄉(xiāng)村的精神生活。碾子有“青龍”之稱,每年過春節(jié)時,村里人會為碾子貼對聯(lián),焚香敬表,祈求新一年風調雨順,豐衣足食。
碾子和磨在村莊里都是唯一的,屬于公用的工具。有的大戶人家為方便自家隨時加工糧食,就買一個石碓子。石碓子,其實就是碓臼,二尺多高,是一個直徑尺五左右的圓柱體石頭,中間鑿有一個十分光滑的窩洞,用一根帶有鐵頭的木棒作碓錘。用碓錘將碓窩里的糧食搗成面,鄉(xiāng)人稱為搗碓子,一般加工少量糧食的時候用碓子。在故鄉(xiāng),逢年過節(jié)時,人們用碓子搗糕面,那“咚咚”的搗碓聲傳出來的是喜慶和歡樂。還有一種叫鐵缽子的工具,主要用來搗調料。那時的調料都是整?;虼髩K兒,為節(jié)約,村里人就把花椒、大料、茴香、干姜等搗成面粉吃。鐵缽子就是用生鐵鑄成的形如碓子模樣的工具,只是比之袖珍一點而已,同時也有一把小鐵錘與之相配。搗調料的活兒一般都由我們這些小孩子來完成,那時為了快點搗完玩耍,我們會把全部調料倒入鐵缽中,結果反而久搗不爛,貪多圖快,適得其反。
后來,隨著磨面機和粉碎機的出現(xiàn),這些工具被漸漸冷落,除鐵缽子偶爾還用到外,其他物件已難覓蹤影。那些殘存的石磨、石碾更像是一位飽經(jīng)生活滄桑的老人正在離我們遠去,而磨道里的驢騾也早已不知去向。碾磨的歲月已成為記憶,但我卻開始懷念起它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