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芳菲

米麗霞

秋之氣象：飽滿、圓潤、悲壯、凄美。

杜甫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王勃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范仲淹“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皆勾勒出秋日景象。

稀落的秋葉，極像人至暮年的殘發(fā)，復(fù)雜而糾結(jié);秋天的葉是蜷曲的，有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澀感。垂垂老矣的態(tài)，如歲月里漸失風(fēng)骨的佝僂，一路引吭向下向遠(yuǎn)向死的生命悲歌。

人生代代無窮已， 年年歲歲花相似，生命的不朽與凋謝書寫了秋天的奇跡。桃花香、梨花香、桂花十里飄香，終究躲不開花謝花飛飛滿天的命運。震撼的是香消玉殞的同時，春草年年盛、春花年年開。

秋成就了劉蘭卿與焦仲卿雙雙化為鴛鴦的傳奇;秋成就了梁山伯與祝英臺雙雙化為蝴蝶的不朽;秋成就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千古絕唱;秋成就了李清照載不動的深重感嘆：“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傾世經(jīng)典。

1

秋沉淀了“萬條垂下綠絲絳”的喜悅，沉淀了“日初江花紅勝火”的熱情，即將在“朔風(fēng)勁且哀”的堅韌中蛻變，完成“化作春泥更護(hù)花”的使命。秋的歷程恰似人的一生，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單純，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奮發(fā)，到“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雄心。巔峰之最的晚秋難免生出幾分“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感慨與悲涼，為飽滿之秋著了淡淡的妝容，恰似少女白皙的腮上涂上的一抹微紅，更顯風(fēng)情萬種。人類的生命與自然的生命就是如此契合，如此相生相伴，如此琴瑟和鳴。

秋之境界，可以用王國維筆下的人生三境界來比擬：秋風(fēng)乍起，暖意漸息， 落葉紛至，便有“獨上高樓 ，望斷天涯路”的孤獨悵惘 ;有葉微黃，有葉黃葉綠相撞，秋雨點滴，草色夜夜頹喪，便有“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堅持與不懈;黃葉翻飛，葉落成雨，落堆成席，斷雁西風(fēng)，日日天涼，一夜之間，“梨花”帶雨，“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在季節(jié)的交鋒口，是何等的驚喜與徹悟。

楊絳先生在人生之秋曾有感言，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曼妙的風(fēng)景，竟是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rèn)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guān)系。

2

李清照自言“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蘇軾自有“一任群芳妒， 無意苦爭春”的特立獨行。秋，誰都能比，誰都比不過。

秋味最香，春草的香、夏花的香、農(nóng)人奮發(fā)向上的力量之香，憧憬豐收、展望來年的愿望之香，汗流浹背的香，秋的香是果實的香味，是風(fēng)是雨，是花是草， 是鳥是蟲 ，一起下鍋熬制的香 。

3

秋于城市而言，只是繁華和喧囂的一種陪襯，是容易被生活忽略的無關(guān)緊要的生命附麗;是被那些審時度勢，是被那些精打細(xì)算，是被那些脂粉和時髦，是被那些華麗與摩肩接踵，是被那些除了生活本身之外的所有內(nèi)容忽略的孤獨存在。

秋天于農(nóng)村而言，是藏也藏不住，掖也掖不住的，院子里、田野里、山頭上、 小溪邊、藍(lán)天上、白云上，鳥兒、雀兒、雞兒、狗兒、馬兒、牛兒、羊兒和農(nóng)人們唱響的主旋律，是蓬勃而不可抗拒的，是形于色而發(fā)于聲的。

4

張九齡中秋之夜，與親人、愛人、天涯共此時。

豐碩的秋成全了豐碩的月，豐碩的月，成全了這“竟夕起相思”的血脈親情;“滅燭憐光滿”憐的是生命中最為柔軟的東西，熄滅紅燭在圣潔的月光中保持人性最為高貴的獨立和瞻望，季節(jié)里人性得到了滋養(yǎng) 。

蘇軾尋張懷明，同樣也是一個月夜，也必定不是一個普通的月夜，是一個把春天的悠長，夏天的熾熱都裹挾和包容了的月夜，秋天像一個裝滿了愛不管不顧的私奔者，直到最后只剩下了衷腸。樹影婆娑，秋風(fēng)拂面，光影斑駁，庭下如積水空明，秋月將兩個失意者的不順，不暢，不解，消融，化成生命的妝容 。

5

秋是自春而來的醞釀與孕育，最終成為一幅畫，成為一段記憶，成為一個故事，成為一個歷史。垂下的枝墜下的葉與挺拔的枝俏麗的葉形成兩種生命狀態(tài)的交匯，匯出秋的千種風(fēng)情。劉禹錫開辟了歷史先河：“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高度贊譽秋的同時更是顛覆了前人的慣性認(rèn)知。不失為是文學(xué)認(rèn)知的新鮮血液，蘊藉了撼人心魄的文化力量。

6

我抬頭望見了深秋

天高云稠

稠成山巒一層一層

冰凍感 扎扎實實莽成一個壯漢

喚醒最陌生 最深沉 最蒼涼 最無形 最遙遠(yuǎn)的記憶瞬間

記憶里沒有你 沒有你們 沒有她 沒有她們

沒有色彩 沒有溫度 成了黑白

天高云淡

淡出了海洋神話

軟軟的海底生物 像所有的生命體

可能像所有的非生命體

輪廓像所有形狀的形狀

又什么也不像

世間萬物 唯云不可畫

經(jīng)過黃色葉子的樹? 經(jīng)過綠色葉子的樹 經(jīng)過黃一半綠一半葉子的樹

秋是每個人心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