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漆器云氣紋的審美探究

周卉

摘 要：本文以漢代漆器紋飾之一的云氣紋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其藝術特征、演變過程及思想基礎，去細細感受與思考漢代漆藝匠人以及人們心目中的審美情趣，深入了解當時社會歷史背景和人文思想構成，發(fā)現漢代漆器云氣紋背后的美學特征和藝術價值。

關鍵詞：漢代;云紋;漆器;神仙思想

漫漫藝術長河中，漆器與瓷器一樣，是中華民族為人類歷史文化做出的卓越貢獻。漆器采用天然漆為原料，超強耐酸性和抗腐蝕性，使器皿、家具堅固耐用，千年后，也能讓我們有幸一睹它的瑰麗。我國古代文獻記載的使用漆器的時間很早?！俄n非子·十過篇》講到虞舜做食器，「流漆墨其上。禹做祭器，黑漆其外而朱畫其內」。這就說明，虞舜、夏禹時代已有一色和朱黑兩色漆器。[1]目前已知最早的漆器，是距今約六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中的漆器，中國歷史上漆器制作與使用最繁盛的時期是漢代。漢代漆器云氣紋裝飾的流行與演變對中國現當代藝術與設計都有著不可或缺的借鑒指導意義。

一、漢代漆器概述

1.漢代漆器的歷史背景

戰(zhàn)國時期出現了我國漆工藝發(fā)展歷史上的第一次突飛猛進，這和當時社會背景和經濟發(fā)展條件是分不開的。春秋以后，鐵制的刀鑿錛斧等生產工具開始普遍使用。有此利器，工作效率提高，對以木胎為主的漆器生產，不僅提高了產量，也改進了質量。漆器作為日用品，有體輕、易洗、無異味、隔熱便于持握、抗酸耐腐蝕等特點，這些都優(yōu)于銅器;作為觀賞品，漆彩加油彩，五光十色，花紋絢麗，非銅器所能及。時迨戰(zhàn)國，以青銅器的輕重多寡來顯示統(tǒng)治者身份地位的禮制已趨沒落瓦解，故陵墓中的隨葬品，漆器增多而銅器減少。[2]

漢代繼秦后，政權高度統(tǒng)一，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的全面繁榮，為漢代漆藝持續(xù)發(fā)展做了鋪墊。李澤厚說：“漢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漢不可分?！盵3]楚國在戰(zhàn)國時期敗于秦國，但它的藝術卻沒有在此熄滅。經過戰(zhàn)爭時期文化的互通，漢代大氣、豪邁的漆器風格在楚國浪漫主義精神的催化下，不斷發(fā)展衍變，形成了浪漫詭譎的同時氣魄非凡的獨特風格。

2.漢代漆器裝飾紋樣

漢代的漆器紋飾可分為五個大類別類：幾何紋樣、動物紋樣、植物紋樣、自然紋樣以及生活紋樣，器物上多常見動物紋樣和自然紋樣。紋樣的演變是社會文化變化的縮影，現今所能看到的漢代漆器上的紋樣充滿了浪漫色彩，它不僅傳承了秦國和戰(zhàn)國時期楚文化的元素，另一方面在紋樣上有著屬于自己朝代的造型突破。

二、漢代漆器中的云氣紋

1.云氣紋的源起與演變

云氣紋屬于自然紋樣中的一種，除它之外還有水紋、山形紋等，在漢代漆器中云氣紋所占有的比例最大，云氣紋是漢代藝術最主要的紋飾之一，它受到了戰(zhàn)國時期楚國及其前后眾多思想文化和審美轉變的影響。漢代漆器紋樣在傳承楚漆器紋樣風格的基礎上，減少了先秦時期蟠螭紋等一些傳統(tǒng)動物、神獸紋樣的使用，多了對云紋的延伸、簡化，以及云紋與抽象化鳳鳥紋等其他紋飾的重組。

云紋最早源于商周的云雷紋（圖1），方形回旋的線形為雷紋，圓形回旋的線形為云紋，此前多見于青銅器。云氣紋，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云紋基礎上增加“云尾”元素演變而來的，云雷紋慢慢地從靜態(tài)、古拙演化為秦時期流動靈巧而又彎曲的卷云紋（圖2），再隨著卷云紋逐漸延長、拉伸、拖長云尾的形態(tài)變化，逐漸形成漢代線性化特征更為明顯的云氣紋（圖3），它形式多變，更富有視覺張力，動勢明顯。

2.云氣紋的藝術特征

（1）構成形式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云紋用以裝飾器物的局部。戰(zhàn)國中后期，云紋開始與其他元素作嫁接處理，讓云紋變得更加豐富多變。漢代的云紋繼承這一風格，并將此風格發(fā)揮到極致，常與鳳鳥紋、龍紋、花草紋等作嫁接，形成流暢而華麗的紋飾風格。[4]

漢代漆器上的云氣紋可以分為三種：直線形、流線形和帶狀云氣紋。直線形云氣紋主要表現為線條軀干呈延長的直線，兩頭為卷云紋，如湖南省長沙市馬王堆1號墓出土的朱地彩繪漆棺表面的紋飾（圖4）;流線形云氣紋是漢代漆器中最常見的一種云氣紋飾，主要表現為線條回旋而悠揚，例如云夢大墳頭1號墓出土的彩繪獸紋圓盤（圖5），盤子中央底部繪制了一只形態(tài)生動的神獸，云氣紋環(huán)繞裝飾在盤底;帶狀云氣紋是在流線形云氣紋的基礎上，把單線改為了雙線或多線的表現形式，形成帶狀的畫面裝飾效果，例如馬王堆1號漢墓出土的漆食奩（圖6），裝飾性較前兩種紋形更強，做局部裝飾點綴，并覆滿整個器物表面。

圖4 ?朱地彩繪漆棺：直線形

圖5 ?彩繪獸紋圓盤：流線形

（2）色彩表現

漢代漆器的配色傳承了楚漆器的審美搭配。紅與黑是最具代表性的配色，源自于紅色與“楚人尚赤”有緊密關系。楚地多產朱砂，調漆后不易褪色，易于保存，逐漸形成黑色為底，紅色描繪圖案的搭配，同時在此基礎上增加了金黃、青綠、棕褐色等多樣搭配。例如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彩繪雙層九子漆奩（圖7），主要以云氣紋為主，它的蓋頂、周邊和上下層的外壁、口沿內以及蓋內和上層中間隔板上下兩面的中心部分均以金、白、紅三色繪云氣紋，其余部分漆紅，色彩搭配追求對比，斑斕華美，較于前秦漆器裝飾感更強。

圖7 ?彩繪雙層九子漆奩

三、文與紋

1.紋樣與審美意識

《辭?！分屑y樣的釋義為：器物上的裝飾花紋的總稱。[5]漢代處于農耕文明，對世界對自然界的了解遠遠不夠，面對很多奇妙現象的產生無法作出科學的分析判斷，人們以為是有神明力量在運管這個世界。21世紀互聯(lián)網環(huán)境下，讓我們對社交媒體的感知力逐漸增強，轉發(fā)錦鯉圖片是我們年輕一代祈福的途徑之一，而古時大自然受到的破壞遠遠少于現在，人們對大自然的感知力是強于我們的，云氣紋的出現也是古人對自然現象具象化的延伸。何星亮曾說：“悠悠蒼天，曾經引起古代人們的無限遐想。天的變化萬端和神秘莫測，激發(fā)了人們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了自然界中不存在的天神和天堂。幾千年來，上至親王，下至平民，無不信天、敬天和拜天，從而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天崇拜文化?！盵6]古時人們對疾病、災害及死亡均充滿疑慮和困頓，需借助具體的事物寄托情感，所以人們用一種已知的東西來助他們驅逐妖魔、退散災害，以保平安，紋樣即是載體之一。

基于古時環(huán)境，人們在實踐中衍生出大量紋樣，多為動植物、天象氣象以及自然現象，并寄予祥瑞寓意，古人認為使用有著祥瑞紋樣的器物，自己和自己的住所也能得到庇佑。祈福祥瑞是一種非功利的、原始且純粹的感情，英國形式主義美學家克萊夫·貝爾認為：“真正藝術欣賞中的審美情感與日常生活中的情感是不一樣的，它是一種因藝術形式而喚起的非功利非知識、超功利超知識的純粹情感。這種純粹的感情只能由藝術作品的純形式關系才能喚起，只能在對這些純形式的欣賞中才能獲得，在這種純粹的感情中‘沒有生活情感的位置，它是個充滿自身情感的世界?！盵7]

2.云氣紋與原始崇拜

古人的衣食獲取幾乎完全建立在風調雨順的基礎上，長期的耕作經驗使古人意識到“云氣”的變化直接關乎于眼下莊稼的收成。《關尹子·二柱》記載：“五云之變，可以卜當年之豐歉;八風之朝，可以卜當時之吉兇?！鼻叭丝是箫L調雨順、人畜平安、豐產富足，以此保障自己的衣食和發(fā)展，但天象莫測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在科學出現之前古人只能將其歸結為神與天的意志。云是水汽的一種形態(tài)，云氣聚集處被賦予了特殊含義，古人在這種被認知限制的觀念引導下，演化出云氣紋為自然的象征、原始崇拜的對象。

3.漢代神仙思想的盛行

漢代哲思與先秦有不同，它為當時政權提供思想理論依據，將老莊道家論述下降為“元氣自然論”，此時神仙思想亦是道教各類理論構成中一個重要部分。漢代云氣紋的發(fā)展與當時神仙思想在統(tǒng)治者和平民中的盛行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漆器上的紋樣對于人們而言是一種特殊的精神象征，云氣紋即是對漢代神仙思想的折射。

長生不老是人們渴求的，根據神話故事和人們的觀念認為，神仙是可以長生不老的。神仙思想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對未知不可控事物的心理保障，從心理上解決了現實中無法解決的難題，有利于在生產生活中克服困難、緩解焦慮，是當時人們心中的一股“正能量”。一定意義上，神仙思想的盛行是有益于當時社會發(fā)展的穩(wěn)定的。據《史記》載，在秦始皇墓葬中，除了大量隨葬品外，還有“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天文”有可能包括了云氣紋內容。降至西漢，漢武帝追求長生不老的行為較秦始皇有過之而不及，為了通神，“乃作畫云氣車”。[8]統(tǒng)治階層無時無刻不體現著對得道成仙的期盼，即使在墓葬中只要能有祥云相助，便可以接近神仙，得以升仙。

東漢思想家王充認為人和五谷不是上天有意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是“氣”的“自然之化”，在《論衡》描述仙人的畫面為：“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yōu)橐恚杏谠?。則年增矣，千歲不死。”[9]這里的“行于云”描繪了神仙游于空中的狀態(tài)。余英時指出：“仙的觀念最初被明確地想象為魄，由氣組成，能上天。魄和仙的唯一區(qū)別在于：前者在人死后離開身體，后者通過講身體轉化為天上的氣而獲得完全的自由?！盵10]漢代對于云氣紋的高頻使用，體現了人們對于長生不老、生命永恒的向往，是漢代哲思在工藝美術媒介中的體現，也是漢代社會現狀的真實折射。

4.云氣紋區(qū)別古典云紋的緣由

云氣紋區(qū)別于古典云紋的一標志性特點即“云尾”元素的延伸，形成了獨特識別點。漢代是植物紋樣的起源時期，延伸原始云紋的靈感來源于一種植物紋樣——茱萸紋。古人把茱萸作為祭祀、佩飾、藥用、避邪之物，《荊楚歲時記》：“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云令人長壽。”以及唐代王維在《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曰：“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在古代乃至今日，都被認為能祛病驅邪，古人頭插茱萸枝，臂佩茱萸包囊，登高游玩。云氣紋的演變恰是借鑒了茱萸紋中的穗狀結構，轉化為靈動飄逸的云尾，顯現出靈動回旋、自由浪漫的特征，開創(chuàng)了有別于古典云紋的全新云形紋樣。

5.云氣紋與現代設計

漢代云紋對當時的工藝美術產生了滲透式的影響，直到現在我們仍然保留著歷史沉淀給我們的遺珍。近年來我們在國際上的文化自信隨著經濟及創(chuàng)意領域的發(fā)展上升，得到重視。深厚悠久的文化土壤為藝術家、設計師們的審美觀和商業(yè)立場提供了更多可能性。文化的來源和成型是方方面面的，現今的設計只是其中一種表現手法，這也正是創(chuàng)造我們文化的行為之一。

四、結語

漢代漆器云氣紋古樸精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它所展現出獨特的美學特征不單是形式美的體現，更是漢代人文精神的寫照，它記錄了人們的智慧與審美情趣。它的審美奠定了古代云紋的形態(tài)導向，其紋飾風格形成了傳統(tǒng)紋樣的基本審美樣式，對漢之后以及對現當代的藝術與設計都具有重要的借鑒和指導意義。傳統(tǒng)紋飾的創(chuàng)新需要建立在人們對其背后文化及思想的認知基礎之上的，不僅要探尋傳統(tǒng)紋樣形成的來龍去脈，不斷思考挖掘汲取養(yǎng)分，更要將自己血脈中歷史和傳統(tǒng)的基因化為我們創(chuàng)作的力量，不論外界如何紛擾，世界如何變化，不斷積累，才能在當下的設計表現中進行突破性創(chuàng)造。

參考文獻：

[1]工藝美術編.中國美術全集43漆器.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1頁

[2]工藝美術編.中國美術全集43漆器.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7頁

[3]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72頁

[4]余靜貴.傳承與嬗變：楚漢漆器藝術的審美比較研究.四川戲劇，2019年04期第87頁

[5]夏征農.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第3818頁

[6]何星亮.中國自然神與自然崇拜.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47頁

[7][英]克萊夫·貝爾.藝術，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年第27頁

[8]何志國.漢代云氣紋與神仙思想.中國國際文化出版社（香港），2010年第25頁

[9][漢]王充.論衡.岳麓書社，2006年第19頁

[10]余英時.東漢生死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47頁

指導教師：王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