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昌明 魯放 馬重陽 程發(fā)峰 王雪茜 王慶國
葉天士為清代著名醫(yī)家,其雖被尊為溫病學派代表人物,但從其《臨證指南醫(yī)案》等著作中可以發(fā)現(xiàn),葉天士對仲景學術極為推崇,并諳熟經方,深得仲景心法,并極大地發(fā)展了仲景的學術思想,拓寬了經方的應用范圍[1-2]。以下筆者將以葉氏對仲景防己類方的繼承與發(fā)展為著眼點進行論述。
因《傷寒論》中無含防己之方,仲景防己類方即是《金匱要略》中以防己為君藥或方中含有防己的方劑統(tǒng)稱,按書中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為防己黃芪湯、防己地黃湯、木防己湯、木防己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湯、己椒藶黃丸及防己茯苓湯,共六方。
其中,防己黃芪湯主治:“風濕,脈浮身重、汗出惡風者”“風水,脈浮身重,汗出惡風者”。藥物組成:防己、黃芪、白術、炙甘草、生姜、大棗。
防己地黃湯主治:“治病如狂狀,妄行,獨語不休,無寒熱,其脈浮。”藥物組成:防己、桂枝、防風、甘草、生地。
己椒藶黃丸主治:“腹?jié)M,口舌干燥,此腸間有水氣。”藥物組成:防己、椒目、葶藶子、大黃。
木防己湯主治:“膈間支飲,其人喘滿,心下痞堅,面色黧黑,其脈沉緊,得之數(shù)十日,醫(yī)吐下之不愈?!比簟皩嵳呷諒桶l(fā),復與不愈者,宜木防己湯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湯主之。”藥物組成:木防己、石膏、桂枝、人參,木防己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湯即上方去石膏,加芒硝、茯苓。
防己茯苓湯主治:“皮水為病,四肢腫,水氣在皮膚中,四肢聶聶動者?!彼幬锝M成:防己、黃芪、桂枝、茯苓、甘草。
從原方中所描述的主治來看,除防己地黃湯外,其余病機均為水飲為患。水飲因人體內水液代謝失常而生,其病本于陽虧,水性屬陰,易阻氣機,細分可有水、濕、痰、飲等多種稱謂,其發(fā)病表現(xiàn)多樣,致病多端。若水濕在表者,則見身重、四肢腫等癥,可根據(jù)是否兼有風邪,分別選用防己黃芪湯和防己茯苓湯;若水飲在里,病邪偏上,停于膈間,致人喘滿者,用木防己湯;若水在腸間,致腹水脹滿者,則用己椒藶黃丸。
而防己地黃湯雖亦以防己為名,但根據(jù)原文藥物劑量來看,當以生地為君。其病機為血虛化熱生風致病,進而出現(xiàn)“如狂狀、妄行、獨語不休”等神志病癥。方中仲景以重劑生地養(yǎng)陰血、清邪熱,而僅用少量的防己、防風、桂枝來散風邪,體現(xiàn)了內風的治法。
要理解仲景對藥物功效的理解,需查閱與其同時代或年代最為接近的藥物志,即《神農本草經》(簡稱《本經》)與《名醫(yī)別錄》兩本[3-4]?!侗窘洝分嘘P于防己性味主治的描述為:“味辛平,無毒。治風寒,溫瘧,熱氣,諸癇,除邪,利大小便,通腠理,利九竅?!盵5]《名醫(yī)別錄》:“味苦,溫,無毒。主治水腫,風腫,去膀胱熱,傷寒,寒熱邪氣,中風,手腳攣急,止泄,散癰腫、惡結,諸蝸疥癬,蟲瘡,通腠理,利九竅?!盵6]可見仲景對防己的應用仍是秉承該時期對防己的理解,即辛能通,苦能降,外可祛風寒熱邪氣,內可利一身上下之水濕。
縱觀葉氏醫(yī)案,仲景防己類方所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在少數(shù),方中或直書“木防己湯主之”之語,或不書方名,但師其方藥,選用核心藥如防己、桂枝、石膏、茯苓、黃芪、白術、椒目等進行加減化裁。在所治疾病方面,葉氏仍將其用于水濕為患的治療,如以木防己湯治療水飲停于上焦者,以防己茯苓湯治療水腫者,以防己黃芪湯治療氣虛兼濕者,以己椒藶黃丸治療水停腹腸者,此皆宗于仲景原方。
雖然葉氏所用之法本于仲景,但葉氏結合歷代先賢論述及自己獨特的臨床思考,將其推陳出新,其以此類方所治之病、所化之方、所伍之法,皆能推陳出新,不落窠臼。
如上文所述,仲景主要應用防己類方治療水濕為患的風濕、風水、皮水、隔間支飲及腸間水氣等,但葉氏應用則不囿于此,凡濕邪為患所造成的咳嗽、濁淋、腫脹、腸痹、便閉、肺痹、胸痹、疸、寒、暑、濕、痰飲、瘧、泄瀉、痿、痹、疝、肩臂背痛、腰腿足痛、耳部氣閉、暑瘍、經期腫脹、產后風濕等病,均可以防己類方加減應用。
細究葉氏以防己類方治療多種病證之因有三。一者,葉氏生平居與江南之地,水濕之邪素盛,兼之吳越之人脾胃素弱,凡逢淫雨霏霏之季,外濕引動內濕,“雨濕泛潮外來,水谷聚濕內氣,兩因相湊”,終致起病。二者,水濕病的癥狀表現(xiàn)多端。水與濕皆為津液代謝不利而成的病理產物,濕邪無形,水邪有形,水之稠者為飲,水飲病多在里,其病機與臟腑氣血失調關系密切,臨床表現(xiàn)以身腫以主;而濕邪多在表,易痹阻氣機,以肢體經絡骨節(jié)為主要病變部位,臨床表現(xiàn)則以身痛為主[7]。故水濕病病癥可見于全身,癥狀繁多。三者,水濕病的治療不同于常法,不可以汗吐下等峻法祛邪,誠如葉氏在《臨證指南醫(yī)案》(簡稱《醫(yī)案》)中所述“必夾時序溫熱濕蒸之氣,阻其流行之隧。理進宣通,莫以風藥”,此處所云風藥,即麻桂羌防之類。水濕為患者本即陽虧,若再以辛溫外泄陽氣,病必劇增,故治療當“微辛以開之,微苦以降之”。而防己類方正合乎微辛微苦以宣降之法,為不二之選。
葉氏在其臨證中多次應用防己類方劑,但多數(shù)并非仲景原方,而是在經方核心藥物組合的基礎上,多有加減變化。故筆者認為可以通過藥物組合的分析來理解葉氏對防己類方的應用。
“經方藥物組合”即是指構成經方的有規(guī)律可循的最小方劑單元,其包括一些小方和組合,如麻黃與桂枝、柴胡與黃芩等,對其的研究有助于理解經方的配伍規(guī)律,及方劑間的聯(lián)系與演變。而葉氏所用防己類方多是以木防己湯、防己黃芪湯、防己茯苓湯為底方進行化裁,故以下筆者主要將以三方的核心藥物組合進行論述。
2.2.1 防己與桂枝、石膏 葉氏對痹證診治的最大創(chuàng)新,在于其突破了前人“風寒濕三氣雜至合而為痹”的桎梏,首創(chuàng)“濕熱痹”的概念。前文已述,葉氏所處得吳越之地,病患多內外合邪生濕,而濕邪多與熱邪相伍致病。如若濕熱阻與經脈關節(jié),局部氣血不通,則生葉氏所謂濕熱痹阻之證。而木防己湯辛可通,苦可降,寒可清,切合濕熱痹病病機,故葉氏去掉了壅補礙濕之人參,將其化裁用于治療濕熱在經之證[8]。葉氏以防己為君藥,與桂枝、石膏相伍,外可通經止痹,內可清熱逐飲,對濕熱痹者可根據(jù)濕、熱各自為盛的程度,靈活調整用藥。凡熱痹重者,可加寒水石、滑石等清泄陽明而利關節(jié)肌肉;凡濕痹重者,可加苡仁、茯苓、蠶沙等以通絡除濕。此外,桂枝與石膏的配伍,與葉氏變通青龍湯法相似,可“開太陽,以使飲濁下趨”,從而宣泄水飲郁熱。
2.2.2 防己與茯苓(茯苓皮) 防己與茯苓是防己茯苓湯的核心組合,防己可辛散外邪,亦可開表啟閉,提壺揭蓋,而茯苓可通利陽明,內滲里濕,二者一宣一利,正合葉氏“或透風于熱外,或滲濕于熱下(《溫熱論》)”之治濕之法。葉氏在方中常化防己茯苓湯法,以防己茯苓相伍,凡濕邪或風濕為患者皆可加減應用。若身腫、小便不利者,可以防己、茯苓伍用滲利之品如通草、薏仁等,亦可合五苓散法以開太陽,如葉氏所云:“夫太陽司開,陽明司闔,濁陰彌漫,通腑即是通陽(《醫(yī)案·痰飲》)”。若身腫兼見泄瀉者,為內有脾虛,外有濕困,可以防己、茯苓伍用健脾利濕之品,此亦為一法。若濕邪在表為重者,癥見頭重、脘悶、身重痛、四肢痠痹者,葉氏常以茯苓皮易茯苓,以皮走皮,以利表濕。需要注意的是,《醫(yī)案·氣滯濕凝腫脹》中有一案,為經閉四月,腰以下腫者,腹痛瀉不爽者,葉氏以己椒藶黃丸去藶黃,合五苓散、牡蠣澤瀉散法。《葉天士先生方案真本》亦有一案,為瘀血腹臌者,葉氏用己椒藶黃丸去防己葶藶,合桃仁、肉桂、香櫞治療。兩相比較,前者僅為腰以下腫,癥較輕,故葉氏以己椒藶黃丸去藶、黃;后者為瘀血腹水,證較重,故以己椒藶黃丸去己、藶??梢娙~氏認為防己茯苓法相較大黃等峻瀉利濕藥,效較輕緩,切合治療水腫所需的利濕而不傷正之法,故葉氏在《醫(yī)案·肢痹》中稱其為“宣通輕劑”。
2.2.3 防己與黃芪、白術 防己與黃芪、白術為防己黃芪湯中的核心藥對,三藥相伍,可祛風通經除濕,兼以益氣固表,主治表虛風濕之證。仲景主要以此方元治療在表之水濕,而葉氏除了以仲景原意應用此方元外,亦化此為通補陽明絡脈之法,用以治療陽明虧虛所致的肩臂痛。葉氏認為肩臂痛的病機為“陽明脈衰,肩胛筋緩,不舉而痛”,治當流暢陽明氣血,方以“通補脈絡(《醫(yī)案·肩臂背痛》)”。具體方法即為以防己伍用羌活、防風、海桐皮等辛以通絡,配合黃芪、白術、茯苓、薏仁等通補陽明。因陽明氣虧失運,芪術益氣助陽明氣化,是為補,而陽明以通為順,苓、薏可引氣水下達,亦為補,此即“通補陽明”之謂也。因陽明為多氣多血之經,故葉氏亦常以當歸和營養(yǎng)血,配合芪術苓補益陽明,通補脈絡,治療肩臂痛?!夺t(yī)案·肩臂痛》中有一案,葉氏即以上法治療陽明絡虛之肩胛痛,其獨特之處在于其為《醫(yī)案》中少有的標有藥物劑量的醫(yī)案。本案中葉氏用了芪、術、歸、苓,為通補陽明之法,劑量之和為十三錢。用防己、防風、羌活為辛散通絡法,而劑量合計僅一錢八分,兩組藥相差七倍余,與防己地黃湯中地黃與防己劑量配伍法類似(生地黃用量為二斤,而防己用量僅為一分),可見本證終究是以陽明絡虛為本,風邪痹絡為標。
葉氏這種防己黃芪湯由治外轉治內的治療趨勢轉變,可能與仲景、葉氏所處的不同時期所用“術”的藥源植物差異有關。有文獻顯示,仲景時期所用之“術”或為蒼術[9],故其達表散濕力強。而葉氏所處的清朝,蒼白術早已分用,白術可化濕運脾,力偏于內,故而治療趨勢有所轉變。
臨床上水濕為患的疾病,起病原因復雜,所致的癥狀繁多,轉化方向更是千變萬化。鑒于疾病的這種復雜性,單純應用仲景原方原法已不能滿足葉氏的臨床需要,故其常通過合法并用來拓展仲景防己類方的應用。
2.3.1 合用三焦化濕法 濕為陰邪,其性黏膩,難以速除,久之必阻三焦氣機,造成濕邪彌漫三焦之證。而三焦分化水濕之“分消走泄法”為葉案中常見的化濕之法,常常被葉氏配合防己類方加減應用[10]。如治濕在上焦者,葉氏常以杏仁、蘇葉、藿香、豆豉等“開上”;濕在中焦者,以厚樸、蒼白術、半夏、陳皮、白蔻、大豆黃卷等“暢中”;濕在下焦者,以滑石、薏仁、通草、澤瀉、豬苓、茵陳等“滲下”,最終使陽氣通達,濕邪得化。
2.3.2 合用清熱法 由于防己類方祛濕為長,故葉氏常配以涼藥以增清熱之力。雖然葉氏講溫熱病的病位分為衛(wèi)氣營血四個層次,但翻閱葉案可知,葉氏并未以防己類方治療營血分病變,僅限于衛(wèi)氣分病變。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葉氏既認為防己類方為微辛微苦宣降法,屬輕劑,若用于營血分病變,病重藥輕,并不適宜;另一方面,熱邪常與濕邪相合為病,熱邪得濕邪黏滯之性,病情纏綿,難以傳變,故長期羈縻于衛(wèi)氣分。
對于衛(wèi)氣分之熱邪,葉氏常以石膏、金銀花、連翹、瓜蔞皮、黑梔子、紫花地丁等清解之。若肝熱生風,風陽四動者,葉氏則加羚羊角涼肝熄風。若兼見氣血交阻者,加郁金交通氣血,散邪熱。此外,葉氏會針對性的選用一些具有清熱利濕雙重功效的藥物,如蘆根、竹葉、滑石、寒水石等,或在必要的時候加入黃連以苦寒堅陰燥濕。若濕熱下著者,則會加黃柏、蠶沙。
2.3.3 合用辛溫通痹法 上文已述,濕熱痹的病機為濕熱之邪阻于經脈關節(jié),脈氣往來不利,則生痹證。若純?yōu)閷嵶C,葉氏治之常以木防己湯法,加威靈仙、羌活、海桐皮、獨活、秦艽等,以助辛通開痹之力,此即葉氏“卻邪之劑,在乎宣通經脈”之法。若為營虛脈絡失養(yǎng),風邪痹絡筋急者,葉氏則會以防己黃芪湯法通補陽明,并酌情予白蒺藜、桑枝、片姜黃等辛通緩劑,或用陳防己以緩和藥性,以防重傷氣血。
2.3.4 合用辛溫化濕法 前言病證皆為濕熱為患者,若為脾腎陽虛導致寒濕生腫或水邪上逆者,葉氏常以細辛配防己,以“辛香通其經腑之郁”;以附子、烏頭“暖水之陽,培火生土”以治水;以苓、術健脾利濕;合入小青龍法之干姜、五味子,開太陽以通腑利濕;或加入?yún)擒镙且越禎崮?,從而標本同治,溫化水濕?/p>
2.3.5 合用溫補奇經法 奇經八脈本于肝腎之精血,亦賴后天脾胃之氣充養(yǎng),具有調節(jié)正經氣血,收攝經氣,維護、保衛(wèi)形體的作用,與正常的臟腑功能密切相關[11]。若因各種先后天因素,損害肝腎之精血,克伐脾胃之氣,日久必傷及奇經,進而造成局部經氣阻塞致痹,此即葉氏所云:“下焦空虛,脈絡不宜,所謂絡虛則痛?!?/p>
治療上,葉氏常以木防己湯法辛溫通痹,苓、術、芪、歸等通補后天陽明,同時也會用狗脊、仙靈脾、杜仲、沙苑子、小茴香溫補奇經,使奇經經氣充盈,氣血調和,脈絡疏通,痹痛自除。
從仲景原文可知,彼時即已有木防己、防己之別,可見二者物不同,效有異。關于這兩種防己功效上的區(qū)別,明·陳嘉謨《本草蒙筌》中已有詳述:“漢者(即漢防己、漢中防己?!睹t(yī)別錄》中有防己“生漢中川谷”之語,故后世有漢中防己之稱,以示道地,并區(qū)別于木防己)主水氣,……木者理風邪,……腰以下至足,濕熱腫痛腳痛,及利大小二便,退膀胱積熱,消癰散腫,非用漢者不能成功。若療肺氣喘嗽、膈間支滿,并除中風攣急、風寒濕瘧熱邪,此又全仗木者以取效也?!盵12]縱觀仲景、葉氏選用二類防己之法,大都與此論相合。
但遺憾的是,苦于古時本草志對藥源植物的描述多不夠詳致,且圖多潦草,致使古時兩種防己的基源植物仍然無法確定[13]。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初,防己類藥材的混用、代用現(xiàn)象仍十分嚴重,屠氏在一篇文章中就列舉出十余種防己偽品[14],更遑論仲景、葉氏所處時期。
當今藥典規(guī)定的唯一正品防己為防己科植物粉防己的根,為明清以降新興的防己品種,其功效很可能與《本經》《名醫(yī)別錄》中所錄之品有所差異。至于其是否為葉氏所用之防己,更是個未知數(shù),為學者不可不察。
葉氏所用防己湯法,雖源于仲景,但葉氏遵古而不泥古,通過靈活組合,變化新法,再配合化濕、清熱、通痹、補益奇經多法并施,極大地拓廣了經方的應用。經方學習的最終目的就是借其理法以指導當今臨床,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疾病譜也在不斷變化,葉氏這種“經方今用”的方法能為后學者提供重要借鑒,值得細細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