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顏佳
(西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李碧華是蜚聲國際的當代女作家,因筆下女性形象的豐富性而歷史留名,《胭脂扣》《霸王別姬》早已實現(xiàn)影視化。李碧華的女性身份使她具備女性的共情,且其作品多以女性為第一視角,充分展現(xiàn)宏大歷史中隱去的女子情結(jié),小青、潘金蓮、如花等女性形象也因為女性的九曲回腸得到女性讀者的廣泛認同。
文學治療是指被治療者通過文學欣賞與創(chuàng)作兩個途徑來療愈心理病癥的一種心理治療方法,它自提出以來已被無數(shù)藝術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應用于個體心理痼疾治療實踐。按照美國藝術治療協(xié)會的定義,藝術治療是指一種利用藝術媒介以及藝術創(chuàng)造過程實現(xiàn)對個人的發(fā)展、能力、個性、興趣以及內(nèi)心關注點與沖突點的反思的治療手段,為欣賞者提供了非語言的表達和溝通機會[1]。嚴格意義上來說,藝術治療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為理論基礎,其中的一系列核心概念如象征、轉(zhuǎn)移、投射等都來自于此。文學治療的主流觀點認為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可以通過虛構(gòu)和幻想來彌補現(xiàn)實的空缺,以喚起對抗心理和精神疾患的力量,從而取得治療功效。
文學作為一門語言藝術,是藝術治療的重要范疇,因為語言文字的閱讀便利性與審美豐富性得到廣泛應用。本文試以李碧華文本《青蛇》為研究對象,探究女性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獲得療愈自身的可能性及效果。
依據(jù)弗洛伊德學派理論,可將文學治療劃分為共鳴、凈化和領悟三階段[2]。共鳴是指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時,會將作品中人物的特征、經(jīng)歷、情感等和自己比較,并因為存在類似的部分而產(chǎn)生共鳴以獲得情感上的支持。凈化是指當讀者充分體驗文學作品中的恐懼和悲痛,將悲劇主人公當作自己,就能夠把自身的焦慮導向外部,使情緒得到凈化,完成情感宣泄。在經(jīng)過共鳴、凈化之后,讀者如能進一步思考作品中的深層內(nèi)涵,將閱讀中獲得的新的經(jīng)驗遷移到個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中,便可到達第三階段——領悟,讀者即能在心理上獲得有效而持久的調(diào)整和改變。
文本《青蛇》是對民間故事《白蛇傳》的一次解構(gòu)。在《白蛇傳》中,白娘子忠貞,小青青澀,許仙文弱,法海古板,而4個人物都在李碧華的筆下顛覆了傳統(tǒng)形象。李碧華的《青蛇》文本以精明女蛇妖小青為第一視角展開敘述,由一段“有情人難成眷屬”的凄美愛情變成了一場詭譎的情愛與人性的較量。《青蛇》中,許仙自私虛偽,白娘子傳統(tǒng)軟弱,小青叛逆妖嬈,其傳統(tǒng)形象被李碧華消解,但更立體豐富的人物也由此生成。《青蛇》能在女性讀者中激起重大反響,筆者認為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青蛇》文本內(nèi)含傳統(tǒng)故事中未能實現(xiàn)的對女性讀者的文學治療作用。女性讀者在閱讀《青蛇》時觀照現(xiàn)實生活并自覺帶入,由此完成自身情感的宣泄,以達到文學治療的效果。
筆者試從《青蛇》文本對女性傳統(tǒng)價值的消解、對人類至高地位的消解、對愛情婚姻神圣性的消解三方面展開論述,探索女性讀者在閱讀中產(chǎn)生的共鳴、凈化和領悟過程以及文學療愈的效果。
《青蛇》文本表達了性別敘事下的女性訴求。白蛇與青蛇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人生范式,白蛇古典傳統(tǒng),青蛇形象則充滿反叛性,不懼以現(xiàn)代性的眼光去審視男女兩性。以白蛇為參照,青蛇形象顯然極具現(xiàn)代性和復雜性,也毫無疑問更吸引現(xiàn)代女性讀者。她們在閱讀中更易在青蛇形象上得到共鳴,并以此為參照觀照自身,對一些所謂的傳統(tǒng)女性美德進行價值重估。
自古女性的價值就與男性相關,女性的職業(yè)、價值、道德、性情都存活在男性的價值評價中,女性對自己的評判也不自覺帶有男性烙印。
青蛇和白蛇情竇未開時說到蘇小小,白蛇認為娼妓只是一門職業(yè),需要陪伴不同的男人,她對“雅妓”的理解毫無偏見;但在男性看來,即使才情蓋世,賣藝不賣身,“妓”的身份始終不夠光彩,這也導致了蘇小小的悲劇人生。在男性的價值觀里,溫順一直都是美德,不那么精明的女子更加可愛。所以,白蛇即使勘破男人的情話不可信,還是認為“這有什么難?只要我稍微降低自己”[3]36,溫順裝傻便可換取想要的愛情,即使后來小青認清楚了許仙不是可托之人,白蛇還是執(zhí)迷。在兩性交往中,白蛇糊涂相處,只為難得圓滿,畢竟太過精明的女人讓男性畏懼,白蛇順從著男性的價值觀塑造自己。
在蘇州安家后,白蛇更是按照男性價值觀的賢妻標準完善自己,懸壺問診,謹慎持家,張羅節(jié)慶,贏盡人心,她一步一步變成“女人”。直到法海找來,告訴許仙:“你看,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人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眾生都為虛情假意所傷,朝為紅顏,夕已成白骨?!保?]45女子在法海這里又成了禍水,因為在他看來紅顏是男子得道之路的障礙。以上種種揭示出女性生存境遇的荒誕,辛辣現(xiàn)實足以引起女性讀者的共情。即使放棄自由、才智甚至自我,將自己降低到塵埃里,還是不一定能收獲美滿。女性讀者在《青蛇》故事中自然也會重新衡量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要求是否合理,以家庭、丈夫為首要,以三從四德為標準要求自己,獨立個性逐漸磨滅,似乎這些都是傳統(tǒng)對一位優(yōu)秀女性的要求。故事中的白蛇完全符合世俗的優(yōu)秀女人標準卻仍落得一場空,這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女性傳統(tǒng)價值的解構(gòu)。
人類自誕生之日就以“高等動物”自詡。小青以蛇妖身份看待人間,自然生出對人類的新解讀,也包含些許荒誕。她調(diào)侃人類雙腳的復雜構(gòu)造相比蛇足是將簡單變復雜,因為人的惡習便是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復雜。做人又有什么妙處呢?青蛇和白蛇認為自己不過是“冥冥之中被挑揀出來的試驗品”[3]32,人類孜孜以求的長生不老青白二蛇輕易就得到了,但小青多次想與白蛇遠離人世回西湖繼續(xù)修煉,長壽這種人類種族的執(zhí)著追求被小青輕易解構(gòu)。
小青雖然鄙夷人心卻也懼怕人心,人心復雜遠勝青白二蛇的想象。比如世人放不下物欲、色欲,指望在銀子堆里過人生,“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銀子填補,亦勝過兩手落空”[3]53,“名是虛幻,利才實在。說金錢萬惡的人,只因他沒有”[3]53。人類還迷戀霸權,如法海所說:“數(shù)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3]67他們還天性喜愛攪弄風云,無所事事便嚼舌頭搬弄是非,以傷害他人來打發(fā)無聊,如議論白娘子對許仙的提攜、白蛇的身世。人類還有不可一世的傲慢,許仙在與青蛇發(fā)生沖突時就直道蛇低人一等,兩條蛇能與人戀愛已是幾世的福分。
小青在一次次與人類的思想沖突中,逐漸實現(xiàn)對人類優(yōu)越地位的解構(gòu)。身體構(gòu)造、長壽、才智等都如一把雙刃劍,是人類的罪孽亦是人類的福祉。女性讀者在閱讀中也會產(chǎn)生對人類價值體系的懷疑。
青蛇作為旁觀者冷眼觀察許仙和白蛇的結(jié)合,他們之間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對婚姻美滿表象的解構(gòu)。色相、錢帛、營生,每一項都是挑選伴侶的標準,縱使二人已有情意,也得仔細算計,煞費工夫,愛情與婚姻早就被消解成一場勢均力敵的對抗。許仙和白蛇皆是見色起意,而與色相有關的“一見鐘情”便已經(jīng)是對傳統(tǒng)的反叛。白蛇假意柔弱、欲求得許仙庇護;而許仙早就沉醉于她的風情,之后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即使如此,白蛇表白心跡時,許仙還是猶豫了,因為無所求的愛情是不合理的;白蛇家產(chǎn)不薄,自不必因錢財圖謀許仙,那么便更奇怪了。人類對婚姻本質(zhì)的共識是等價交換,怎么白蛇一無所圖?而青蛇清楚,因為誰先愛上,誰就先輸了。
這種看不見的博弈最終也使二人婚姻土崩瓦解。自古人們都認為婚姻的神圣性在于無論貧賤、富貴、生老病死,雙方都能執(zhí)子之手,相濡以沫。白蛇在婚姻中按此準則踐行,無可挑剔,她讓許仙——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現(xiàn)在什么都擁有了。既然白蛇如此賢良淑德,二人婚姻豈不美滿?但許仙想要的不止這些,許仙還想要“征服”的快感。正因如此,小青對許仙的迷惑才會讓許仙頓時感覺自己占了上風,后來甚至想與青蛇私奔?!肚嗌摺分邢裨S仙這樣一個平凡的男子也感慨“我不想做‘丈夫’,這包袱太重了!”[3]68他否認“丈夫”這一角色的意義,認為婚姻也是如此,歡樂寥寥,按部就班,傳宗接代……甩不開的擔子和色相衰敗的妻子才是婚姻的真相。文行至此,女性讀者在閱讀中會驚訝于李碧華的犀利與刻薄,同時也明了她對婚姻的洞察。愛情與婚姻本就是困擾女性一生的命題,《青蛇》文本將這一繁雜命題中的泥沙一一拋到讀者眼前,使她們在閱讀中正視這些不可回避之事。女性讀者也會在閱讀中逐漸澄明,并開始觀照自身:在圍城中把握住了什么,又失卻了什么。